裘令梅
父親又不見了。今年他常常鬧“失蹤”。
他的老年手機扔在抽屜里。我們急得到處問有沒有人看到他。到了晚間,他又回來了。問他,說是看以前的鄰居去了。
父親85歲,患有腦梗塞。這是我們常常緊張,到處尋找他的原因。
父親一直想過以前的生活??墒俏覀円鸦夭坏竭^去。母親去世一年半,老家拆遷了一年。我們漸漸習慣下來,可是父親不習慣,他日漸萎縮的大腦對往昔歲月記得比我們所有人都清晰。
“1958年秋天,我們全家搬上來?!备赣H說。這是父親生命中的第一次搬遷,那是他新婚后不久。接著到了冬天,他又背著鋪蓋卷投入到了讓自己搬遷移民的“金牛山水庫”的挖掘建設中?!澳銒屆刻旖o我送飯?!蹦菚r的母親只有18歲,剛嫁給父親,窈窕的身姿有著新嫁娘的羞澀。母親沒有年輕時的照片,我沒有見過她年輕時的樣子??墒歉赣H一直記得:“皮膚白,頭發(fā)很黑?!备赣H是少白頭,他愛著母親的烏發(fā)。
搬遷后的父親自己動手,挖泥搗練,打泥拓坯,蓋起了兩間茅屋。“分家時,你奶奶只給了我們兩只碗。我說,‘媽媽你總要再給只碗給我盛菜吧?你奶奶就又給了我們一只碗?!本瓦@樣,父親從他的父母那里繼承了他的“財富”——三只粗瓷碗。守著三只碗的家當,父親除了種田,還做過好多工作:打魚、伐木,販米、收雞蛋,擔到遙遠的南京城去賣,賺一點微薄的差價補貼家用。很快,家里人口多起來,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到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42歲了。父親的壓力越來越大,干不完的農活和走不完的路,塑就了他硬朗的身板和粗大的手腳?!斑@老人家的手腳真大!”三月里,父親住院時,有醫(yī)生驚詫。我守著失去意識的父親,倍感心酸。正是這粗大的手腳歷經艱難,把我們六姐弟養(yǎng)大。
父親年邁了,可是粗大的腳步沒有停下。兒女們各自工作,各自忙碌。父親邁著已不靈活的大腳,去看早已拆成一片瓦礫地的老屋,去尋找在一個村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他對老屋的眷戀與不舍,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
父親用雙手蓋起的茅屋住了20年。終于在1978年,改革開放之初,蓋起了四間七架大瓦房?!笆侨宓谝粦羝呒芰旱拇笸叻?!”這是父親一生驕傲又自豪的事情。“好多人來看,連村干部都來?!蹦赀~的父親,大腦萎縮得厲害,可是對此記得異常清晰?!盀橘I木材,我拖著板車連夜趕到北門去看。”父親說的是曾經位于六合北門的木材市場。小時候聽,還以為這個“北門”是在鎮(zhèn)上,長大了才知道,原來這個北門離老家的村莊足有50里路,一來一回100里。父親拖著一板車的木頭,用了一天的時間。汗水淹濕了他花白的頭發(fā),順著法令紋流淌,深秋的天氣,父親周身蒸騰著熱氣。
時光飛逝,父親臉上的皺紋不斷疊加,粗大的腳步不斷向前。1998年,改革開放20年。父親決心拆掉那棟引以為傲的大瓦房,改建兩層小樓。這一年,父親已經65歲,頭發(fā)幾乎全白。這一年我已長大成人,在外工作?!暗教幗璞榱耍€缺1000塊錢買鋼筋?!碑斈甑木狡龋赣H記得很清楚。巧的是,我年底帶回了1300塊年終獎交給父親,解了他的燃眉之急。父親自此認為我是家里的福星。1999年春天,父親蓋起了村里的第一幢二層樓房。之后,村里相繼蓋起了樓房,直到家家戶戶都成了獨立的小樓。
2000年,侄女出生。原以為父親和母親可以停下腳步歇一歇,享受天倫之樂。兩個人卻總也停不下來。油菜、小麥、水稻、雜糧,田地里該有的一樣不少。沒有了兒女的幫襯,兩個70多歲的老人,互相扶持著勞作。到2010年,家里的責任田都流轉了出去。少了田里的勞作,母親又養(yǎng)了雞鴨,在院里開了菜園。父親的大腳依舊奔走不息。除了挖些野菜回家喂雞鴨,還關注著地里莊稼的長勢,估猜著一年的收成。
父親沒有什么業(yè)余愛好。年輕時會打些麻將,被母親多次阻撓后不再打。愛聽評書,小時候給我們講的故事大多源于此。年邁后,喜歡看電視,看他熟悉的評書故事。父親不識字,但這并不影響他聽著熟悉的角色姓名,在腦中按評書習慣組織著劇情。每天早中晚的新聞必看,家里的電視機只在CCTV1和4之間切換。常常念叨自己趕上了好時代,不用吃苦也有好日子過。念叨國家政策好,給自己發(fā)養(yǎng)老金,還有保險。雖然,那在我們看來是很少的一筆錢。但父親說人要有良心,要曉得感恩。父親幼年時經歷過戰(zhàn)亂?!绊斨F鍋出去挖野菜回來當飯吃,子彈不斷地從頭頂飛過去。”正是基于這些苦難的記憶,他更加珍惜和平。
2016年末,母親意外去世,對父親造成了毀滅性地打擊,他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在多次住院、病危后,父親一輩子雷厲風行、昂首闊步的大腳終于慢了下來。
2018年4月起,需要輪椅代步。停下腳步的父親,衰老地靠在輪椅上,無言地停在街角。世界與他,都成了旁觀者。曾經粗礪的大手,曾經日行百里的堅硬大腳,變得柔軟無力。曾經徹夜打場呼喝的洪亮嗓音變得模糊喑啞。曾經圍繞膝頭聽他講故事的孩子們已不再需要他……時間無情,世界離他遠去了。
父親的眼里充滿哀傷。
然而他依舊眷戀著已成瓦礫的老屋,早已流轉的土地。在他多次含混不清的表達后,我們將他送往鄉(xiāng)下二姐家里,父親看著門前的池塘、后園的菜地、枝頭沉甸甸黃燦燦的杏子,父親露出微笑,無人攙扶便離開了輪椅,清清楚楚地發(fā)出感嘆:“還是這塊好!”我終于明白,父親眷戀著土地,猶如一棵樹眷戀著四季。父親的一生就是一棵樹,一棵需要將根深植入鄉(xiāng)野沃土的樹。曾經,他以土地為源泉,用全部的生命所得滋養(yǎng)了我們;如今,就算不能也無需再給我們營養(yǎng),也要以樹冠為我們遮風擋雨,直至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