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瓶花三部曲淺析

甘達　徐寅嵐

摘 要：明代中晚期，高濂的《遵生八箋》、張謙德的《瓶花譜》、袁宏道的《瓶史》集中出現(xiàn)。將三本著作放在一起，解析它們在花道、花藝和花技方面的意趣異同，以便讀者更好去閱讀理解原文，思辨取舍。

關(guān)鍵詞：花道;花藝;花技;瓶花;傳統(tǒng)插花

1 三本著作概述

萬歷十九年（1591）的夏天，西子湖畔山滿樓的主人高濂編撰完成了《遵生八箋》十九卷，刊行于世。高濂，字深甫，號瑞南道人，錢塘人氏，早年在京中任職，是禮部鴻臚寺的屬官，掌管朝會、慶典、外交等禮儀事務(wù)。歸隱西湖后修筑藏書樓廣收古籍，尤以宋本居多。不論諸子百家、詩文傳記、稗官野史、三教九流兼收并蓄。同時他愛好博雜，凡琴棋書畫、花香酒茶、文房收藏、園林布景、種養(yǎng)飲饌、內(nèi)丹外引、占卜風(fēng)水無不涉獵，最終編撰出這本集大成的雅道叢書。后人將《燕閑清賞箋下卷》中的《瓶花三說》一章單列出來作為花道研究的參考，殊不知書中更有其他章節(jié)，如《書齋清供花草六種入格》《插瓶花法》《高子擬花榮辱評》《高子草花三品說》《高子花榭詮評》《高子書齋說》也涉及插花內(nèi)容，更有各類花譜也值得傳統(tǒng)插花的研究者借鑒。從《遵生八箋》的自序中看，高濂寫作的初衷是遵循天生地養(yǎng)人事，無論富貴貧賤，都應(yīng)自得自尊，知足常樂。這些清賞玩好，都是修身養(yǎng)性的手段，真正心悟體行雅道的人，應(yīng)該得魚忘筌，逍遙象外，如同出塵羅漢、住世真仙一般。另外屠隆、李時英在序言中盛贊《遵生八箋》是心有所寄，攝生有道，善莫大焉。

《遵生八箋》刊行四年之后，萬歷二十三年（1595），家住蘇州昆山的張謙德將《瓶花譜》付梓，那年他剛滿18歲。張謙德，后改名丑，字青父，號米庵、蘧覺生、夢蝶齋徒。其父張應(yīng)文是江南著名收藏家，與王世貞相交莫逆?！镀炕ㄗV》的自序比較簡短，也沒有他人題序。自序大意如下：像瓶花這類幽棲逸事，特難理解，能了解的人只有億分之一。當(dāng)年畫家金潤還未成年之時也寫過關(guān)于瓶花的書，雖然我年紀(jì)小，聊作數(shù)言，其中的是非對錯，自有后人評定[1]。從《遵生八箋》和《瓶花譜》刊行的時間和地域看，張謙德寫作之時很可能讀過《遵生八箋》，他也深知旁人會對此書心存疑問，所以有此一說。

《瓶花譜》刊行四年后，萬歷二十七年（1599），時任北京國子監(jiān)助教的袁宏道編撰了《瓶史》。每隔四年出版一本，瓶花三部曲的聚首真是無巧不成書。袁宏道，字中郎，號石公，湖北公安人。他在文學(xué)上有較高的成就，倡導(dǎo)詩文創(chuàng)作“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對于禪宗凈土的修行實踐，他也有精深獨到的闡述。正如他在自序中說，雅人逸士拋卻聲色犬馬，寄情山水花竹，這是爭名逐利者所不愛的，因此不會帶來禍害。瓶花是山水花竹的縮影，少了蒔花澆苗的辛勞，多了案頭清賞的雅趣，是“取者不貪，遇者不爭”[2]的暫時快心事?！缎〈坝挠洝返淖髡哧惱^儒在題序中說：按石公所論，花寄身于瓶得以保全，從此不受風(fēng)雨侵襲，免遭俗漢粗婦侮辱，花便成了幽居瓶中的隱者，石公真是愛花以德啊。

總體來說，瓶花三部曲都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加上作者的心得感悟編撰匯集而成。只是張謙德的經(jīng)驗和閱歷較少，所以編撰的內(nèi)容較多而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較少。另一個不同之處在于，《遵生八箋》是一部包含了瓶花藝術(shù)的博雜精深的鴻篇巨制，而張謙德的《瓶花譜》以及袁宏道的《瓶史》都是關(guān)于插花的專著。

2 花材、花器及養(yǎng)護宜忌

本節(jié)所討論的是插花的技巧，包括花材的選取和養(yǎng)護、花器的選用、插花用水和其他禁忌等。

2.1 花材的分類

關(guān)于花材的分類，《瓶花譜》基本沿用的是宋人張翊《花經(jīng)》的內(nèi)容和形式，稍做增刪，將花材分為九品九命，共68種。但只是羅列花名等級，而沒有花材的分類和特征，容易引起歧義。例如，一品中的“滇茶”，二品中的“黃白山茶”“茶花”，三品中的“蜀茶”，都是山茶屬花卉，對選材的指導(dǎo)意義不大。

《瓶史》中沒有陳列花材，只是說春季用梅、海棠，夏季用牡丹、芍藥、石榴，秋季用桂花、蓮、菊，冬季用蠟梅。然后指出這些花卉中的珍貴品種，如“梅以重葉、綠萼、玉蝶、百葉緗梅為上”[3]。這似乎在花材選用上過于保守，他給出的理由是寧缺毋濫，雖有其他四季花材，“終不敢濫及凡卉”，實在沒有佳卉之時，寧可插些翠竹、松柏。另外在《使令》一章中，袁宏道提出花材主次分類，并形象地比喻為正妻和侍妾，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例如，“蠟梅以水仙為婢”這樣的搭配沿用至今。

《遵生八箋》中將牡丹、芍藥、蘭花、菊花、竹單獨作譜，詳盡說明品種特征以及種植養(yǎng)護之法。此外還有多達124種花草條目，每種都有狀貌或花期或別名考異，清晰明了，基本涵蓋了明代廣泛種植的花材。另一章節(jié)《高子草花三品說》將花材分為三類，上乘有各色蘭、牡丹等31種，可供琴書清賞。中乘如戎葵、水仙等78種，正宜妝點四時。下乘為史君子、滿天星等33種，可以填補花林疏缺。這樣的主次分類有獨到之處。

2.2 花材的插作養(yǎng)護

關(guān)于花材的插作養(yǎng)護，《遵生八箋》中提到幾個技巧：①用沸水灌瓶插牡丹、芍藥、戎葵、鳳仙花、芙蓉花這類柔枝花卉，緊塞瓶口，花葉能保鮮不憔悴。②將梔子花折處捶碎擦鹽，然后入水，花不會黃變。③荷花用亂發(fā)纏繞斷口，再用泥封竅，先將其放入瓶中，然后加水，不易腐敗。④海棠花用薄荷葉包裹根部，數(shù)日不謝。⑤插竹枝，先在瓶底放一撮泥。⑥肉湯去油后用來插梅花，可以開花甚至結(jié)果。⑦冬天用錫管盛水插花，避免瓷瓶、銅瓶凍裂。另外，在水中投放硫磺可以緩解瓶水結(jié)冰的問題，白天放置在南窗，夜晚移近臥榻，也是一種辦法。

對應(yīng)上述第一點，《瓶花譜》中多了一項用沸水插竹枝的表述，這確實會令竹葉的青翠延長數(shù)日。

關(guān)于上述第二點，《瓶花譜》言：“薝蔔花初折，宜捶碎其根，擦鹽少許?！卑蠢顣r珍記載，明代蜀人誤將梔子花認(rèn)作薝蔔花，此處的表述與《遵生八箋》是一致的。

關(guān)于上述第三點，《瓶花譜》稱“荷花初折，宜亂發(fā)纏根，取泥封竅”，但沒有提及荷花先入瓶再加水的這個細(xì)節(jié)。

上述第四點和第六、第七點的處理辦法，《遵生八箋》與《瓶花譜》內(nèi)容基本一致?！镀渴贰穼η傲c都未提及，只是一筆帶過第七點：“冬花宜用錫管，北地天寒，凍冰能裂銅，不獨磁瓶，水中投硫黃數(shù)錢亦得?！?/p>

上述第五點竹枝加泥的辦法，《瓶花譜》未提及。

2.3 文房花器的選用

在文房花器的選用方面，《瓶花譜》提倡“寧瘦勿過壯”“寧小勿過大”的原則，高度最好在四寸到一尺之間?！镀渴贰穭t要求花器的精良應(yīng)與花卉相稱，戲謔地說好比玉環(huán)、飛燕不應(yīng)安置于茅屋中歌舞，嵇康、阮籍、賀知章、李白不應(yīng)邀至路邊攤飲酒一樣。在花器質(zhì)地上，張謙德與袁宏道的論述基本一致，都首推古銅瓶，其次是汝、哥、官、鈞、定、宣德、成化等瓷瓶。原因是先秦的銅器入土千年，其微環(huán)境（土氣）非常適合養(yǎng)花。而使用名窯瓷器的原因是，這些窯口生產(chǎn)的瓷器大多素雅可玩，符合文人的審美情調(diào)。

《遵生八箋》也持相近觀點，進而針對長頸鼓腹（如紙槌瓶）、整體瘦高（如花觚）、小巧圓潤（如蜜食罐）等不同花器給出了花枝比例和搭配建議。更難能可貴的是，高濂最后補充說明，這些宜忌是對于家中富藏古瓶舊瓷的人而言。平常人家隨意在水瓶甚至是墻縫插上一枝或滿把也是可以的，只要有愛花的心就可以了，何必在乎什么樣的器具。

2.4 插花禁忌

關(guān)于插花禁忌，三者十分相近?！蹲裆斯{》中說：“瓶忌有環(huán)，忌放成對，忌用小口甕肚瘦足藥壇，忌用葫蘆瓶?！薄镀炕ㄗV》深入闡發(fā)：成對有環(huán)的瓶一般用于祠堂神龕，不適合清供，還有暗花、茄袋、扁肚、瘦足等樣式也不適合文房插花。大體因其富貴庸俗或不夠端莊容易傾覆?！蹲裆斯{》還說：“忌香煙燈煤熏觸，忌貓鼠傷殘，忌油手拈弄，忌藏密室，夜則須見天日?！边@一點是文人插花的普遍共識，《瓶花譜》與之說法基本一致?！镀渴贰愤€提出花下不宜焚香，因為花自有真香，不可與熏香混合。他還調(diào)侃當(dāng)年韓熙載提出的花與香的配伍，無異于竹筍夾肉，是庖廚俗事，非雅士所為。關(guān)于插花用水，《遵生八箋》指出：“忌用井水貯瓶，味咸，花多不茂，用河水并天落水始佳。忌以插花之水入口。”《瓶史》中列出了京城周邊適宜或不適宜插花的泉水和井水，最好是儲備梅雨季節(jié)的雨水，大缸內(nèi)放入燒盡的煤渣，可經(jīng)年不壞?！镀炕ㄗV》中也以為雨水最佳，其次江湖水，不宜用井水。

3 審美意趣及哲學(xué)思想

在瓶花的審美方面，三者如出一轍，因為瓶花的審美基本遵循傳統(tǒng)工筆畫或?qū)懸猱嫷囊馊??！蹲裆斯{》提出的“上茸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兩蟠臺接，偃亞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鋪蓋瓶口，令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態(tài)，得畫家寫生折枝之妙，方有天趣。若直枝蓬頭花朵，不入清供”，被《瓶花譜》照單全收，然后另有補充：“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雜。若止插一枝，須擇枝柯奇古，屈曲斜裊者。欲插二種，須分高下合插，儼若一枝天生者，或兩枝彼此各向，先湊簇像生，用麻絲縛定插之。瓶花雖忌繁冗，尤忌花瘦于瓶。須折斜欹花枝鋪撒小瓶左右，乃為得體也。瓶中插花，止可一種兩種，稍過多便冗雜可厭。獨秋花不論也?！睂Υ藦堉t德提出要“熟玩名人寫生畫跡”，方可脫俗?！镀渴贰分袥]有具體評價標(biāo)準(zhǔn)，只說不宜太繁或過簡，最多兩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瓶花的整齊在于參差不齊、意態(tài)天然，這才是真整齊，好比李白、蘇軾的詩文不拘對偶，率性而天成。

對于如何欣賞瓶花，《瓶史》中提出：“茗賞者上也，譚賞者次也，酒賞者下也?！辟p花與品茗相得益彰，不宜高談闊論，更不宜飲酒尋歡。另外，“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晴日、宜輕寒、宜華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風(fēng)、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對賞花的時間和空間氛圍提出了具體要求。袁宏道多次提到“取花如取友”這類觀念，將花比作佳客、逸士，奉為花神，并非停留在口頭表述，而貫穿于折花、插花和賞花的整個過程，這是《遵生八箋》和《瓶花譜》沒有論及的。

《遵生八箋》中有一章《高子擬花榮辱評》，列舉了花卉遭遇的榮辱之事各22條，對花事中的雅與俗做出評價。與之類似的，袁宏道在《瓶史》中《監(jiān)戒》一章中也羅列了“花快意”14條和“花折辱”23條。雖說瓶花是雅俗共賞之樂事，但少不得對世間流俗的批判，如“庸僧談禪”“吳中贗畫”。最后袁宏道做出反思，時下“辱花者多，悅花者少”，應(yīng)該虛心檢點，這樣才能近于花道。近現(xiàn)代有人認(rèn)為這些條目是不切實際的矯情，但考察古人的思想，不應(yīng)脫離其時代背景和文化環(huán)境，了解這些條目，不是要去照抄沿襲，而是學(xué)習(xí)古人對花的敬愛之心，這也是花道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

關(guān)于“我是誰”“為什么要插花、賞花”這類問題，《瓶史》做了很好的回答。喜歡瓶花的都是幽人韻士，放棄聲色犬馬的享樂，不與天下爭名逐利，因而寄情山水花竹，流連其間不會帶來嫉妒和禍害。高濂從養(yǎng)生怡情、修道靜心的角度出發(fā)，提及遵生的意義，但并未單獨就花道做出闡述?！镀炕ㄗV》中沒有涉及此類問題。

4 小結(jié)

綜上所述，《瓶花譜》主要論及的為技藝，以及部分關(guān)于花藝的審美意趣和方法論的內(nèi)容，但幾乎沒有涉及花道的哲學(xué)思想。行文簡練，就花論花，沒有過多的主觀論斷以及文史典故，適合傳統(tǒng)插花初學(xué)者閱讀理解，辯證地借鑒其中技法?！蹲裆斯{》是一本養(yǎng)生專著，雜糅三教的思想理論。高濂同時指出這些雅事包括花事，既是住世安生的途徑，也是出世長生的法門，這就上升到了“道”的高度。之所以羅列條目，考據(jù)細(xì)類，不過是為增廣見聞，撥亂反正罷了。讀此書之人如果心悟躬行，始終一念，會明白所謂的清賞雅玩不過是夢幻空花罷了。因為高濂涉獵博雜，學(xué)識精深，所以《遵生八箋》特別適合進階花藝師勉力讀懂吃透，以便全面了解瓶花的花材及養(yǎng)護，插作與構(gòu)圖、空間與環(huán)境，還有與花道息息相關(guān)的茶道、香道、琴道、書法、繪畫、收藏和園林等內(nèi)容。而袁宏道的《瓶史》則融入了禪宗美學(xué)思想，將文人插花提高到了一個新高度，是花道師必讀的經(jīng)典。袁宏道“取花如取友”的觀念背后的哲思是“物我同一”，本著這樣的精神，花，不僅僅是陶冶性情的工具，插花，也就成了參禪悟道的法門?！镀渴贰繁旧淼奈膶W(xué)性極高，每一段都值得反復(fù)誦讀，細(xì)細(xì)品味，思辨闡發(fā)。無怪乎東鄰之國奉《瓶史》為圭臬，創(chuàng)立發(fā)揚“宏道流”。

希望每一個有志于復(fù)興弘揚中國傳統(tǒng)花道的人都來品讀明代瓶花三部曲，思辨踐行，去蕪存菁，闡發(fā)新義，從而將花匠精神提升至花藝精神，進而提升到花道精神，在這個嶄新的時代大放異彩?！?/p>

參考文獻

[1]張謙德，袁宏道.瓶花譜瓶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2.

[2]袁宏道.袁中郎全集[M].上海：世界書局，1935.

[3]高濂.遵生八箋[M].成都：巴蜀書社，19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