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開
導(dǎo)語
李娟,陜西省青年作家,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曾獲得“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犁文學(xué)獎”“中國徐霞客旅游文學(xué)獎”等幾十個獎項。多篇作品入選全國高考、中考現(xiàn)代文閱讀文本。著有散文集《品嘗時光的味道》《光陰素描》《決不辜負(fù)春天》等。她是一位將文字養(yǎng)在心里的作家,文風(fēng)清麗溫婉,文字細(xì)膩純真。她的散文清淡雋永,蘊(yùn)含大美,宛如杏花春雨中飄來的一縷笛韻,讀后讓人感到欣喜。
爸爸的白發(fā)不是老
父親病了。你問他一件事,回答一句話重復(fù)多遍。走路變得慢了,有時,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我陪他去醫(yī)院看病,住進(jìn)住院部十五樓的心腦血管科。
醫(yī)生問他,清晨吃的什么飯,有幾個孩子。他有時答對,有時答錯。醫(yī)生問,你女兒的生日是哪年?他想不起來了,看著我,向我求助,像個無助的孩子。醫(yī)生向我搖頭,不要我替他回答,他苦笑著,一臉的無奈。我走出病房,再也忍不住滿眶盈盈的淚水。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大學(xué)畢業(yè)的父親.學(xué)的專業(yè)是建筑設(shè)計.那個深夜里伏案設(shè)計圖紙的父親哪里去了?那個給我輔導(dǎo)高等數(shù)學(xué)的父親哪里去了?那個健步如飛的父親哪里去了?無情的光陰帶走了我年輕的父親。
下午,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我攙扶著父親練習(xí)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牽著父親的手,他的手柔軟、溫暖,手臂上有了幾顆老人斑。我一邊陪他散步,一邊安慰他,醫(yī)生說,你的癥狀是最輕的,要好好運動,就能恢復(fù)得和從前一樣。父親點點頭,像個年幼的孩子,依戀我,對我的話深信不疑。
握著父親溫暖的手.恍然記起我童年時的那年冬天.故鄉(xiāng)白鹿原落了罕見的一場大雪。冬天的寒夜里,父親要去鄰村的學(xué)校接我的母親,他急急忙忙穿著件黑色的毛呢大衣出門了。我一蹦一跳也跟著父親出了門。只見雪早停了,天并不黑,走在一望無際的田間,雪后的空氣清新極了,清冽如甘泉一般。父親大踏步地走著.穿著小花棉襖的我.邁著小碎步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父親的腳步。我的小手握在父親溫暖有力的大手中,父親問我,冷不冷?我摸摸凍紅了的小鼻子,仰著頭說,不冷。父親撩起大衣,讓我鉆進(jìn)他的大衣里。大衣里好溫暖,我的腦袋只到父親的腰間,即使躲在大衣里一片漆黑看不見道路,有父親牽著我,我一點也不怕。在雪地里,一串串大腳印旁伴著一串串小腳印,一步步踩在積雪上“吱吱”作響。
恍惚間,我還是四歲的小妞妞,父親還是我的天空,是高山,是大樹,是我永遠(yuǎn)依戀的家。可是轉(zhuǎn)眼間,父親就老了,歲月的積雪堆滿發(fā)間。作家朱天文說,爸爸的白發(fā)不是老。讀著這句話,我的眼淚落了下來。
我們站在醫(yī)院十五樓的窗口向外張望,父親說,幾十年前,我來漢江之畔的小城時,這里還是一片荒地,現(xiàn)在都蓋滿高樓了。
父親就像是黃昏暮色里的一只倦鳥,臥在高樓上,回憶昔日,回憶往事,回憶他的黑發(fā),他的健步如飛,他的風(fēng)華正茂——眼里含著無盡的憂傷。
是誰說過,長壽的代價是滄桑.似水流年里,人間親情,都是雪中的炭,錦上的花。不是嗎?你我都來不及慢慢地等,在父母的有生之年,好好愛他們。因為兩代人生命的銜接處,光陰只是窄窄的臺階啊。
(摘自《文苑》)
賞析
本文用細(xì)膩的筆觸謳歌了圣潔無私的父愛,表達(dá)了對父親的愛戀和感激之情.在兒女的心目中,父親是天空,是高山,是大樹,是遮風(fēng)避雨的港灣。隨著歲月的流逝,昔日剛勁強(qiáng)大的父親逐漸衰老,疾病纏身,需要兒女?dāng)v扶、照顧,這強(qiáng)烈的反差,不禁讓人唏噓感嘆。“爸爸的白發(fā)不是老”,這句樸實的話語間包含著普天下兒女多少的心痛和無奈?我們做兒女的此刻能做的,只有趁父親健在時,好好地愛他孝敬他。
清淡有味
煙花三月,與友人去西湖邊的龍井村喝茶。
坐在窗前,透過雕花的窗欞向外張望,春雨過后,茶山上云煙淼淼。不遠(yuǎn)處,見采茶人背著背簍,戴著斗笠忙著呆茶,不一會兒,茶山上升起淡淡的薄霧,如女子飄逸的紗裙.半山腰的采茶人仿佛站在云里一般。穿藍(lán)花旗袍的女子端來幾杯龍井,嫩綠的茶葉如雀舌,品一口清香悠然,心也一瞬間純凈透亮起來。茶,適宜和三兩故友同品,有時談天說地,有時只靜靜對坐著,不說什么也是好的。
知堂先生寫過:“喝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約三兩知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鼻宀枞绱猴L(fēng),幾杯入喉,人就輕盈喜悅起來。細(xì)細(xì)品味這個“茶”字,原來是人在草木間,那是人生另一個美好的境界。
近日,讀作家車前子的散文集《茶墨相》《蘇州慢》《冊頁晚》。那些文字如清茶一杯.滋味無窮.讀那些文字,似漫步在清清溪水邊,在清流里掬一捧水,在田野上摘一朵花.落花流水皆文章。
翻閉他的書,仿佛坐在一葉小舟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書中他寫飲茶、作畫、聽琴、讀帖,文風(fēng)清麗,開闊靜氣。
他的散文如宋代的一幅水墨,山水清明,云煙蒼茫。中國水墨畫講究寫意,閑閑幾筆,簡靜自然,平淡天真。他的散文隨筆,亦新亦古,灑脫隨性.有著明清小品文的風(fēng)骨與余韻。
車前子的文字處處有留白。一個人寫作時若有十分力氣.他大約只用了六七分.真正的好文章不會寫得太滿.真正的好作家更不會把力氣用盡。一個人用力過猛地寫作,仿佛年輕的女子愛上了一位男人,飛蛾撲火一般熱烈和投入,讓讀者沒有了回味和喘息,這樣的作家算不得高手。真正的好作家,下筆時只用七分力氣,心中之事,還留有三分。作家仿佛是習(xí)武之人,比的是內(nèi)力而不是外力。好文章是四兩撥千斤,處處有留白,給讀者留下細(xì)細(xì)品味的空間。
古人的文章讀多了,也仿佛多了幾位古代的朋友。我若生在明代,真希望能與張岱做朋友。
那一晚雪落漢江,翻開他的書,讀《湖心亭看雪》。張岱逸筆草草,極簡極淡,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幅水墨丹青。此時,山川大地一派潔凈。我讀了又讀,最喜歡此句:“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巳?!鼻逅嗢o出塵,有意境之美。落雪之夜,品茗、讀書、聽雪,圍爐夜話,古代文人生活的情趣和閑逸都在他的筆墨里。
寫作如同作畫,到了一定的境界,原來是刪繁就簡,卸去濃墨重彩,姹紫嫣紅,越發(fā)注重一個“淡”字。作家多次修改、打磨的文字,如豐子愷反復(fù)畫的一彎月亮,新月如眉,掛在湛藍(lán)的天空。清淡有味,余韻悠長,讓人念念不忘。
品茶、觀帖、賞畫、讀書,人生最美的感受不過是書外情思,畫外之音,茶后余味.真正的藝術(shù)大多平淡天真,不渲染,不雕琢.卻能給人以安靜平和的力量。
藝術(shù)之美大概如此.生活的真意也正是如此吧。
(摘自《思維與智慧》)
賞析
這是一篇見解深刻、飽含哲理的散文。作者先寫與友人喝茶、看采茶,再寫讀知堂先生、車前子、張岱等人的文字,由此引出對藝術(shù)和生活的體悟,娓娓道來,如話家常。寫作、繪畫如同品茶一樣,清淡有味,方能韻睞悠長,讓人念念不忘。人生又何嘗不是這樣?“人間有味是清歡”,蘇軾道出了人生的真諦:李娟的這篇散文,也悟出了藝術(shù)和生活的真趣。在當(dāng)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閱讀本文,“如聽仙樂耳暫明”。
永不凋零的親情
在人流如潮的街道上,迎面走來一對父子。暮年的父親攙扶著他年輕的兒子,慢慢地走著。年輕人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走路顯得十分吃力。父親低聲和他說話,皺紋縱橫的臉上蕩漾著一縷溫情.兒子聽著,點頭,笑了。
導(dǎo)演謝晉有兩個智障的兒子,其中一個名叫阿三。阿三在世的時候,每當(dāng)謝晉外出,他就在門前守著,瞇起眼睛來,扒在門鏡上向外張望,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癡癡地等著父親回來,誰勸他也不離開,直到額頭上的眉毛被門鏡磨得稀疏異常。謝晉對朋友說:“只要我一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著我回來?!?/p>
一位白發(fā)的老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上衣。他拉著一輛簡易的板車從商場出來,上面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車后忽然冒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歪著頭,彎著腰.撅著小屁股,用力幫著他的爺爺推車。一張花兒般的笑臉.為老人抵擋多少歲月的寒霜。
一次,在火車上,我的對面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帶著他八九十歲的母親。他的母親行動不便,一直坐在輪椅上。坐得時間久了,累了,就喚他的兒子,要坐到座位上來。兒子抱起骨瘦如柴的母親,小心翼翼的,像是懷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母親稀疏的白發(fā),如冬日江畔一叢叢潔白的蘆花。
張愛玲在文章《私語》中寫到她幼年時的弟弟。一次,父親重打了弟弟一頓,他哭了好一陣兒,忘記了,又去陽臺拍皮球玩,而她坐在桌前,端起飯碗,不能說話,眼睛里溢滿了盈盈的淚水.繼母看見了譏諷她.打的又不是你,委屈的倒是你了。她看見弟弟挨打,代替不了他,幫不了他,保護(hù)不了他,只有哭泣。年幼的她,失去了母親的庇護(hù),再富足的生活,也沒有多少人間溫情。她不忍看弟弟挨打受苦,心里疼痛不巳,卻無以表達(dá),唯有落淚如雨。
樓下一樹樹的桃花開了,一夜細(xì)雨,花瓣落了一地。春訊到漢水,心暖生青藤。千瓣落花雨,萬條楊柳風(fēng).
春日枝頭的繁花,好比天邊的彩虹,鳥兒羽毛上抖落的露珠,花瓣上滑落的雨滴,節(jié)日里的幸福,一轉(zhuǎn)眼就隕落了,過去了。
永遠(yuǎn)不會凋零的,唯有人間親情與真愛。
(摘自《求學(xué)素材》,有刪節(jié))
賞析
在人流如潮的街道上,暮年的父親攙扶著年輕的兒子:謝晉的智障兒子阿三長年累月扒在門鏡上向外張望,癡癡地等著父親回來:四五歲的小男孩,用力幫他的爺爺推車:在火車上,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子懷抱著骨瘦如柴的老母親:張愛玲目睹弟弟挨打,心里疼痛不已,淚落如雨。作者精心采擷的這五幅畫面,讓人感到溫暖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