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光

樊星

一

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南方具有怎樣的玄妙意義？

近代以來，由于西方列強的入侵，東方、西方之間的對抗成為從鴉片戰(zhàn)爭到抗日戰(zhàn)爭百年間對中國社會影響最為巨大的歷史事件。也因為西方文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也格外引人矚目。相比之下，南方與北方文化的碰撞或多或少就被輕看了。而事實上，南方文化對北方文化的影響也是改變百年中國文化的重要力量。

近代以前，雖然也有倭寇從海上的入侵，可對中國社會沖擊最猛烈的，卻是來自北方的異族——從漢代的匈奴到南北朝時期的“五胡亂華”，一直到蒙古族的元朝、滿族的清朝的統(tǒng)治時期，前前后后，一千多年，對中華民族生存發(fā)展曾經(jīng)構(gòu)成嚴重威脅的力量，主要來自北方。為了抵御來自北方的威脅，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直到明朝這兩千年的漫長歲月中，多少代人才修筑了萬里長城。盡管如此，仍然沒能逃過一次次異族入侵、山河破碎的浩劫。西晉時北方士族衣冠南渡，揭開了中原文化南下的歷史篇章。南方，從此成為中原文化的避難地。江南、嶺南因此開始發(fā)展起來。

然而，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南方就有過一次輝煌的崛起——楚國的強大擴張。從建國之初領(lǐng)地只有區(qū)區(qū)五十里，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經(jīng)過幾代人的艱苦奮斗，終于建成幅員遼闊、問鼎中原的強國，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楚文化。后雖滅于強秦，卻終于在秦朝暴政搖搖欲墜之時，由西楚霸王項羽和漢王劉邦實現(xiàn)了“亡秦必楚”的夢想。

另一方面，春秋時期的江南，不是也有過吳越爭霸的歷史壯劇嗎？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都在歷史舞臺上留下過威武雄壯的身影，“臥薪嘗膽”更成為一直激勵中華民族報仇雪恥的著名成語典故。還有西施的美貌傳說，范蠡輔佐勾踐報仇雪恥、功成名就以后經(jīng)商致富的過人智慧，伍子胥為逃難一夜愁白頭，為報仇投奔吳王、功成以后沒有身退，到頭來兔死狗烹的悲劇，都一直是人們世代相傳的歷史故事，其中的人生真諦，啟迪了多少人。

楚國、吳國、越國的崛起，是南方文化的第一次輝煌。甚至，連名不見史書的小小曾國，也在兩千年后因為考古發(fā)掘震驚世界——在湖北隨縣的曾侯乙墓中出土的編鐘，因為制作之宏大而精美、音樂性能絕佳，成為國寶。

往后，無論是三國時的吳國與蜀國，還是南北朝時期的南朝，或是南宋，都止于偏安，沒有宏大氣象。雖然，有文學名著《三國演義》讓三國故事家喻戶曉、舉世皆知，然而，南方英雄的故事畢竟止于“三國歸晉”。一直到安徽人朱元璋亂世翦滅群雄，建立明朝，才再度弘揚出南方的威武豪氣。只是朱元璋殺功臣，后來朱棣奪了侄子的皇位，明朝從一開始就充滿戾氣，危機四伏，難稱輝煌。明朝近三百年歷史，充滿風云詭譎，耐人尋味。一直要到晚清，一批又一批南方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英雄輩出，為挽救民族的危亡前赴后繼，歷經(jīng)百年奮斗，才終于實現(xiàn)了民族復興的偉業(yè)。從福建人林則徐、嚴復到湖南人曾國藩、左宗棠、毛澤東、劉少奇、彭德懷、賀龍、粟裕，從廣東人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到浙江人秋瑾、魯迅、蔣介石、周恩來，從四川人張瀾、朱德、鄧小平、郭沫若到安徽人李鴻章、陳獨秀、胡適，從江蘇人惲代英、瞿秋白到湖北人董必武、林彪……還有成千成萬的普通革命者，都以空前的熱情、巨大的犧牲投入到推翻封建王朝、建設(shè)新社會的偉大斗爭中。這段歷史，可謂是南方文化的第二次輝煌吧。

而當代隨著經(jīng)濟改革、對外開放的大潮，南方得天時地利之便，迅速完成了社會轉(zhuǎn)型，如“深圳速度”和“浦東大開發(fā)”。在“一線城市”中，除了北京，其他三個城市（上海、廣州、深圳）都在南方?！?018中國城市商業(yè)魅力排行榜》中，有十五個“新一線”城市排名，成都、杭州、重慶、武漢、蘇州、西安、天津、南京、鄭州、長沙、沈陽、青島、寧波、東莞、無錫，北方城市五位，南方城市十位。在改革開放四十年的時間里，南方的經(jīng)濟騰飛堪稱南方文化的第三次輝煌。

在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上，北方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時期明顯長于南方文化。然而，在一百多年來這場追趕現(xiàn)代化的長跑中，南方人創(chuàng)造出的政治奇跡、經(jīng)濟奇跡、文化奇跡卻的確超過了北方。

二

中國的南北分界線，一般以秦嶺、淮河為別。然而在中國的文化辭典中，“南方”常常泛指的是江南、兩湖、嶺南、西南一帶，也就是長江以南，北緯30度以南。那一帶，少有北方的缺水，多有水鄉(xiāng)的靈秀可人;少有干旱的苦澀，多有濕潤的空氣，因而也就有豐富的物產(chǎn)、富饒的田園。那一帶，離那些戰(zhàn)亂頻仍的古都（從西安到洛陽，從開封到北京）相當遠，而離大海、青山綠水更近。在南方，雖然也出現(xiàn)過杭州、南京這樣的古都，卻多為偏安的小朝廷所盤踞，而且，常常不敵北方強大力量的攻擊（例如東晉、東吳、南朝、南宋、南明，乃至中華民國）。中國的王氣在北方，激烈的政治斗爭、軍事沖突也就必然頻繁爆發(fā)在北方。從皇帝戰(zhàn)蚩尤的涿鹿大戰(zhàn)到歷代群雄逐鹿中原的戰(zhàn)爭，大多發(fā)生在北方。相比之下，南方的戰(zhàn)爭與政治動蕩就少得多。而南方也就相對顯得安寧得多。

我們的歷史上政治斗爭一向激烈，激烈到為爭權(quán)奪位兄弟不惜相殘的國度，像胡亥逼死兄長扶蘇、《三國演義》中的兄弟爭王、“玄武門之變”、宋太宗“燭影斧聲”、雍正與兄弟們的奪嫡之爭……那樣的悲劇不絕于書，不可思議！還有為了爭權(quán)奪利，連父子、母子、叔侄也居然常常反目成仇——如宋文帝被太子所弒、史思明被史朝義所弒、武則天連廢親生兒子、朱棣從親侄子建文帝手中奪得帝位……那些殘酷的宮廷政變?yōu)槭裁闯３０l(fā)生在北方？還有此起彼伏的軍閥混戰(zhàn)、農(nóng)民起義為什么也大多發(fā)生在北方？

那么南方呢？南方不是也有激烈的政治斗爭么？像楚國吳起變法失敗，橫遭射殺;秦末的項羽、劉邦起義，西漢的綠林軍起義，南宋的鐘相、楊幺起義，明末的紅巾軍起義，清末的太平天國運動，還有北伐戰(zhàn)爭，以及驍勇善戰(zhàn)、在抗日戰(zhàn)爭中建立了奇功也付出了巨大犧牲的桂系軍閥（如大敗日寇的臺兒莊大捷）和川軍（據(jù)統(tǒng)計，川軍參戰(zhàn)人數(shù)之多、犧牲之慘烈居全國之首，占全國抗日軍隊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但戰(zhàn)亂發(fā)生的頻率明顯少于北方。“江南佳麗地”“杏花春雨江南”“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草長鶯飛二月天”“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從古到今，這些家喻戶曉的諺語、膾炙人口的詩句都道出了南方的富庶、安逸、閑適、平和。那里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富，人們安居樂業(yè)、耽于享樂。中國八大菜系中，只魯菜產(chǎn)自北方，川菜、粵菜、蘇菜、閩菜、浙菜、湘菜、徽菜都是南方菜。中國多好酒、好茶，而好酒、好茶也多產(chǎn)于南方。中國以絲綢、瓷器享譽世界，而絲綢、瓷器也多出自南方。江浙一帶，素以盛產(chǎn)絲綢聞名。中國的“四大名繡”全在南方。江西景德鎮(zhèn)自古就有“瓷都”的美名。廣東佛山、潮州亦因盛產(chǎn)陶瓷馳名。再看各地的傳統(tǒng)民居，曲徑通幽的蘇州園林、白墻黑瓦的徽派建筑、嶺南一帶風格獨特的鑊耳屋，都不同于北方的四合院和窯洞，顯得更加注重與自然風水的和諧相處，追求精致、別致的審美趣味。還有西南一帶依山傍水的吊腳樓、福建聚族而居的厚重土樓，則體現(xiàn)出南方人因地制宜，或者抱團御外的特別追求。關(guān)于南方人，林語堂先生曾云：“他們習慣于安逸，勤于修養(yǎng)，老于世故，頭腦發(fā)達，身體退化，喜歡詩歌，喜歡舒適……他們是精明的商人，出色的文學家，戰(zhàn)場上的膽小鬼?！保ā段釃c吾民》）其實，南方人可常常不是“戰(zhàn)場上的膽小鬼”啊。從伍子胥到項羽，從太平軍到湘軍，從黃埔軍校諸杰到桂系諸將，還有川軍在抗戰(zhàn)中的赫赫戰(zhàn)功，以及川籍人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十大元帥中占了四位（朱德、劉伯承、陳毅、聶榮臻）的顯赫地位……南方有南方的強悍力量，南方有南方的豪情萬丈。不過，在和平年代，在遠離政治斗爭的世俗生活中，他們顯然更善于創(chuàng)造豐富多彩的生活，品嘗人生的精致與雋永韻味。

被稱為“中國四大書院之首”的江西白鹿

說起南方，在早期中國歷史上，似乎更多是蠻荒之地、逃難之地、偏安之地。想當年，楚國先人“篳路藍縷，以處草莽”（《左傳·昭公十二年》），其國君熊渠自認“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史記·楚世家》）。湖湘一帶，“榛莽多而居人少”。還有嶺南，在中原人眼中，也是“化外之地”“瘴癘之鄉(xiāng)”“刀耕火種”“人畜不蕃”。熊渠以后，楚國勵精圖治，漸漸強大起來，一度與強秦抗衡。后被秦滅，楚文化的異彩漸漸隱入民間。從《楚辭》世代流傳，連魯迅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指出：“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溆绊懹诤髞砦恼?，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钡蕉宋绻?jié)吃粽子、賽龍舟、跳喪等民俗代代相傳，影響深遠。再后來，幾度天下大亂，北方的大批縉紳﹑士大夫及庶民百姓被迫衣冠南渡，保全了自己也拓展了生存的空間。他們給南方帶去了中原文化，在南方打拼出“客家人”的新世界，直至漸漸走向世界。客家人勇于開拓、不斷進取、吃苦耐勞、團結(jié)奮斗的精神迥然有別于傳統(tǒng)南方人安逸享樂的活法，譜寫出漢民族開拓進取的新篇章。從孫中山、葉挺、朱德、薛岳到李光耀、他信，都是客家人的杰出代表。而那些被貶謫的失意文人、臣子，常常也是流放去了南方的蠻荒地區(qū)，心情可想而知，從唐朝的李德裕、韓愈、柳宗元到宋代的蘇東坡、李綱、胡銓，誰不是滿懷郁悶？韓愈的名詩“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寫出了失意人的苦悶心境。然而，他們在南方留下的紀念地也因此而成為一處處名勝——從潮州的韓山、韓江、韓祠到永州的柳子廟、柳州的柳侯祠，從黃州的東坡赤壁、儋州的東坡書院到?？诘奈骞簦榧o念受到迫害的名臣李德裕、李綱、趙鼎、胡銓、李光而建），正是：北方失意何足道，南方處處留詩魂。讓精于權(quán)謀的人們?nèi)ブ鹇怪性?，南方的人們在青山綠水、和風麗日的環(huán)繞下探索著養(yǎng)生之道、棋牌之樂、詩書之藝、生活的藝術(shù)、發(fā)財?shù)拈T道。另一方面，生活漸漸富庶起來、文化漸漸興盛起來的南方人，勢必會再次問鼎中原。就如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指出的那樣，在王安石變法中，“所謂新舊思想之沖突，亦可說是兩種態(tài)度之沖突。此兩種態(tài)度，隱約表現(xiàn)在南北地域的區(qū)分上”?！靶曼h大率多南方人，反對派則大率是北方人”。也就是說，在北宋一朝，南方人以支持改革為旗，顯示了政治上的又一次崛起。千萬不要以為耽于享受的人們一旦遭遇危難就會四散奔逃、一敗涂地。從朱元璋的崛起到洪秀全、楊秀清發(fā)動的太平天國運動，康有為、梁啟超積極參與的戊戌變法，孫中山、黃興一次次領(lǐng)導的武裝起義，羅綸、蒲伯英發(fā)起的四川保路運動，還有大革命年代的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黃麻起義、平江起義、百色起義都噴發(fā)出南方人的義憤，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的面貌。南方人有南方人的豪情壯志。他們平時善于享受人生，危難降臨時也能投袂而起，奮發(fā)有為，排除萬難，舍身成仁。

信徒眾多的媽祖，其廟宇遍布南方

三

南方，遼闊的南方。

說到南方，就會想到江南、嶺南、西南……還有河南？雖然河南地處中原，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可河南與南方的聯(lián)系也相當深遠。一個有名的例子是：唐高宗年代，南方有亂，唐高宗下詔命陳政為嶺南行軍總管，從河南固始出發(fā)，率兵入閩平亂，幾經(jīng)苦戰(zhàn)，取得大捷。陳政去世后，其子陳元光繼續(xù)統(tǒng)領(lǐng)陳家軍開發(fā)閩南，興修水利，發(fā)展生產(chǎn)，創(chuàng)辦學堂，使中原文化在閩南開花結(jié)果。他因此被尊為“開漳圣王”，受到歷代人民祭拜。據(jù)統(tǒng)計，漳州乃至臺灣供奉“開漳圣王”的廟宇達五百多座，擁有兩千多萬信眾。陳姓與林姓同為福建、廣東、臺灣一帶大姓，有“陳林半天下”一說，就是中原與福建、廣東、臺灣血脈相連的證明。清末名臣陳寶琛、現(xiàn)代華僑領(lǐng)袖陳嘉庚、經(jīng)濟學家陳岱孫、數(shù)學家陳景潤都是陳姓的優(yōu)秀代表。而林姓的始祖林堅也是河南人。其父比干因商紂王殘暴無道，多次犯顏強諫，反遭殺害。其母避難至林中，生下林堅，以此得到周武王賜姓。林姓后來成為閩粵大姓。林默（媽祖）、民族英雄林則徐、黃花崗烈士林覺民、文學家林語堂、林徽因、名醫(yī)林巧稚、影星林青霞是閩籍林姓人的驕傲。

動蕩的歷史，就這樣將河南與閩南緊密相連。

再說江南，那里山清水秀，古書上早就有“南方水土柔和”“人性柔慧”（《宋史·地理志》），“近澤，故文秀而失之靡”（《舊浙江通志》）等等說法。那里曾經(jīng)有過的“復仇雪恥”往事好像早已溶入了干將、莫邪鑄劍、吳王闔閭與虎丘劍池的傳說以及清軍南下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激起的反抗記憶中，取而代之的，是絕代美女西施的傳奇故事，還有“魚米之鄉(xiāng)”“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吳儂軟語”“狀元之鄉(xiāng)”的諸多美名，當然還有“無寧不成市”“無紹不成衙”“無宜不成學”的強勁風氣。然而，上海在近代的迅速崛起，成為“冒險家的樂園”，成為“東方的紐約”“不夜城”，又煥發(fā)出強大的經(jīng)濟活力與文化創(chuàng)新力。南方，對于中國當代政治，具有如此重要的意義，耐人尋味。從1980年代的“溫州模式”“蘇南模式”“深圳速度”“海南大開發(fā)”到1990年代的“浦東大開發(fā)”，南方對于中國經(jīng)濟變革、生活方式變革作出的貢獻，可謂巨大。

其實，兩湖地區(qū)也屬江南，民風卻顯然不同于江浙的柔慧。“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的說法廣為人知，給人的感覺是民風強悍又狡黠。而湖南人也素以“霸蠻”“湖南騾子”著稱于世。當年，楚人可與秦人抗衡的慷慨悲歌并沒有隨著楚國的滅亡而煙消云散，劉邦、項羽最終滅秦昭示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豪言壯語變成現(xiàn)實的神奇。可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楚風漸漸消沉，只在民俗中延伸，卻似乎難在翻天覆地的歷史壯劇中重現(xiàn)楚人的輝煌。一直要到王安石變法、張居正變法、太平軍起義、曾國藩、左宗棠崛起、李鴻章辦洋務(wù)，從江西大地到荊楚、湖湘地區(qū)才逐步重振起楚魂的雄風，最終由從辛亥革命、北伐戰(zhàn)爭、南昌起義、秋收起義、黃麻暴動、廣州起義、百色起義中沖出來的一代南方革命者扭轉(zhuǎn)了乾坤。兩湖這一帶水網(wǎng)密布，湖北號稱“千湖之省”“魚米之鄉(xiāng)”，湖南也素有“芙蓉國”的美名，物產(chǎn)豐富，“湖廣熟，天下足”的俗語盡人皆知。然而，這里的人有血性，敢霸蠻，豪氣沖天，能沖鋒陷陣，所以在危機四起的年代里，他們的浴血奮戰(zhàn)能夠譜寫出感天動地的輝煌篇章。從曾國藩、左宗棠的“湘軍”平定太平天國、收回新疆的赫赫戰(zhàn)功，到毛澤東、彭德懷、賀龍、林彪等人點燃的工農(nóng)革命星星之火終于燎原，創(chuàng)下改天換地的偉業(yè)，是楚人在百年間叱咤風云、扭轉(zhuǎn)乾坤的輝煌歷史。相比之下，這一帶人經(jīng)商就遠不如江浙人、福建人?！盎丈獭薄罢闵獭薄伴}商”的名氣就一直大于“楚商”。不過，在大眾文化此起彼伏的熱潮中，兩湖的文化人成就也格外引人注目——到了改革開放的新世紀，湖南衛(wèi)視的“超級女聲”以全新的創(chuàng)意，全民參與的規(guī)模，空前熱鬧的氣勢，一舉改變了大陸音樂市場被港臺歌手占據(jù)主要地位的局面，為“全民娛樂”打造出接地氣的新鮮模式，影響廣泛而持久。而湖北，則在大眾閱讀方面創(chuàng)造了奇跡——以《今古傳奇》《知音》《特別關(guān)注》為代表的一批大眾通俗文化刊物風靡一時。湖南衛(wèi)視和湖北的大眾期刊比翼齊飛，創(chuàng)造了兩湖文化的奇觀——浪漫又熱鬧，通俗也有趣。

在江浙與兩湖之間是江西和安徽。這兩地都有深厚的文脈。江西素有“書院甲天下”的美名。書院是著名思想家、學者弘揚道統(tǒng)、探討學理、切磋問題、培養(yǎng)后學之地。據(jù)統(tǒng)計，書院興盛時，江西曾有一千多所。著名的廬山白鹿洞書院是理學大師朱熹、心學大師陸九淵曾經(jīng)講學、論辯之處，有“天下書院之首”的名號。同樣聲名赫赫的還有鵝湖書院，是朱熹、陸九淵論辯之地。象山書院，是陸九淵傳播“心學”的圣地。加上朱熹的再傳弟子江萬里興辦的白鷺洲書院，都在中國文化史上譜寫出重學興教、培養(yǎng)人才、弘揚道德、傳播士大夫精神的輝煌篇章。多少莘莘學子在這些青山綠水、遠離塵囂的書院中接受了民族精神與傳統(tǒng)文化的洗禮，走上了自強不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坎坷道路。盡管有亂世、兵災(zāi)一次次毀壞了書院，但亂世過后，后來人又一次次重建書院，使文化的薪火相傳、弦歌不絕。

安徽的文脈則別有洞天。從莊子的奇絕、曹操的慷慨、嵇康的狂傲、戴震的博大、“桐城派”的標新立異到陳獨秀的狂飆突進、胡適的別開新風、陶行知的艱苦奮斗……都體現(xiàn)出安徽文化人的浪漫、孤高、特立獨行。他們有風骨，有膽量，敢于開新風、闖新路，在這方面，他們與“心學”的倡導者陸九淵心心相通，又更富有海闊天空的恢弘大氣。

一邊是文運鼎盛，一邊也商運興旺，是江西、安徽共同擁有的文化品格。中國素有“重農(nóng)抑商”的政治傳統(tǒng)，然而，史書上早就記錄了社會的實情：“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nóng)夫，農(nóng)夫已貧賤矣?！保ā稘h書·食貨志》）與歷史上此起彼伏的農(nóng)民起義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的商幫文化源遠流長，“陸路絲綢之路”一直延伸到中亞、南亞、西亞乃至歐洲，“海上絲綢之路”一直通向東北亞、東南亞乃至東非，“茶馬古道”連接起中國與南亞、西亞乃至西非。中國古代商人的經(jīng)商之路何其遼闊！一直到改革開放這些年，“晉商”的故事隨著電視劇《喬家大院》《白銀谷》《龍票》的熱播而再度傳播，“徽商”的故事也因為電視劇《紅頂商人胡雪巖》《大清徽商》的流行而重新喚起人們的記憶，中國的商幫文化風云際會，空前紅火了起來。而江西、安徽歷史上都出過著名的商幫。江西有“贛商”，亦稱“江右商幫”，走南闖北，留下“無江西人不成市場”的口碑?！按啥肌本暗骆?zhèn)的瓷器、“藥都”樟樹的藥材，都名滿四海。安徽也以“無徽不成商”聞名遐邇。而徽商的一大特點正是“賈而好儒”，一方面通過讀書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以便與官方、士大夫交往;另一方面在致富后以“義行”“義舉”回饋鄉(xiāng)里乃至社會?！凹t頂商人”胡雪巖就相當?shù)湫偷伢w現(xiàn)了官商的特色。文脈厚重卻不廢商幫文化，在這一點上，江西、安徽與江浙一帶既文風盛行、文人輩出又商幫興旺、商業(yè)繁榮，可謂文風、商幫比翼齊飛的形態(tài)非常相似。

影視中一次次被演繹，也因此被很多內(nèi)地人想象過的香港

湖南、江西往南是兩廣、福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華南”“嶺南”。珠江三角洲也是“魚米之鄉(xiāng)”，加上位居海邊的地理優(yōu)勢，使這里具有得天獨厚的經(jīng)濟優(yōu)勢，富庶、開放，充滿活力。廣州、東莞、深圳、中山、佛山、珠海、惠州，連同香港、澳門，加上潮州、汕頭，都是經(jīng)濟發(fā)達的福地。這里在亂世出過林則徐、康有為、梁啟超、嚴復、孫中山、彭湃那樣的思想家、革命家，到了和平年代更多涌現(xiàn)的，是成千上萬的實業(yè)家和他們打造的名牌商品。而且，這里的文化也獨具風采——從廣東的康有為、梁啟超，福建的嚴復、林紓，到香港的葉問、金庸、李小龍，從香港的《明報》到廣州的《南方周末》，都元氣飽滿、不同凡響。與湖南人相比，同樣生活在富庶之地，同樣懷有憂世的思想，湖南人的風氣是埋頭苦干、不怕犧牲、一呼百應(yīng)，廣東人、福建人的品格則是各懷絕技、個性鮮明、生龍活虎。

而西南，尤其是成都、重慶一帶，《漢書·地理志》中早就有“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實之饒”的美譽，加上“天府之國”的美名，一直令人神往。成都的名勝武侯祠、杜甫草堂散發(fā)出忠烈之氣、憂患之光，張獻忠殺人如麻的恐怖傳言以及“湖廣填四川”的大遷徙則驚心動魄，那里在清末爆發(fā)過的“保路運動”又充分顯示了巴蜀人民敢于抗爭的沖天血性。另一方面，那里的山清水秀、物產(chǎn)豐富也滋養(yǎng)出“慢生活”的傳統(tǒng)，“川菜”的豐富多彩、川酒（如五糧液、瀘州老窖、劍南春、郎酒、沱牌）的濃香醇厚、川茶（如蒙頂山茶、竹葉青茶）的幽香綿長、川劇的熱烈高亢加上四川方言的幽默俏皮、四川茶館的人聲鼎沸，都使四川文化雅俗共賞、光彩四射、為人稱道。文化方面，四川人的奇特風格也常常令人咋舌——郭沫若在詩歌、歷史劇、歷史學研究、考古、甲骨文研究、書法方面遍地開花;李劼人在翻譯、辦報、辦實業(yè)、寫小說方面樣樣出色;巴金在小說、翻譯、出版、散文等領(lǐng)域的多有建樹;還有羅中立以巨幅畫像《父親》馳名畫壇;樊建川的“建川博物館聚落”規(guī)模浩大，都堪稱驚世奇觀。值得注意的還有，在勞務(wù)輸出方面，四川也一直是大省。

大西南，在國難的歲月中是名副其實的“大后方”。當半壁河山都淪陷在敵寇的鐵蹄之下時，從政府機關(guān)到企業(yè)、學校、科研機構(gòu)，都潮水般涌向了大西南。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去了云南昆明，成立了名垂青史的西南聯(lián)合大學;復旦大學去了重慶北碚;中央大學去了重慶沙坪壩;浙江大學去了貴州遵義、湄潭;武漢大學去了四川樂山;同濟大學去了四川宜賓……那是怎樣艱苦卓絕的長途跋涉啊！在大西南的崇山峻嶺間，師生們一律風餐露宿，一路弦歌不斷！中華民族艱苦奮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精神在那場西遷的滾滾洪流中大放光芒！有多少人倒在了艱苦的路途中，又有多少人在苦難的砥礪中將民族的文心、絕學傳承了下來，傳播到更廣闊的天地間。為什么那么艱苦的年代里譜寫出的教育篇章一直到今天都令人感懷不已？為什么到了和平年代里大學教育反而產(chǎn)生了越來越多的積重難返？

到了“備戰(zhàn)備荒”的緊張歲月里，大規(guī)模的國防、科技、工業(yè)和交通基本設(shè)施建設(shè)在中西部地區(qū)迅速鋪開，史稱“三線建設(shè)”（一線指的是沿海沿邊地帶;三線指的是大西南、大西北、華北、中南等地帶。）此次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遷移，規(guī)模之大足以與抗戰(zhàn)時期沿海工業(yè)的內(nèi)遷相提并論。大后方，再次為反帝斗爭提供了可靠的保障。盡管預想中的核戰(zhàn)爭并沒有爆發(fā)，建設(shè)地點也過于偏僻，為后來的企業(yè)經(jīng)營發(fā)展造成了嚴重的浪費和不便，但同時也為中西部地區(qū)工業(yè)化的發(fā)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

改革開放的年代，當北方的年輕人急急忙忙、浩浩蕩蕩闖深圳、下海南，將南方的寧靜攪了個風起云涌之時，在海南，在湛江，在廈門，在北海，在肇慶，在中山，當?shù)厝巳匀皇窃诤ｏL和晴空下過著優(yōu)哉游哉的慢生活，就顯示出別樣的氣派了。在那些高大的椰子樹下，在那些生意興隆的早茶店、夜市大排檔上，你可以感受到南方人的悠閑——看看報紙，談?wù)劰墒?，聊聊家長里短，說說奇聞異事，只是，對于北方人興趣濃厚的政治風云，名人緋聞，他們好像不太關(guān)心。這，才是更本真的生活吧！逍遙自在，悠然自得，夫復何求。

那些郁郁蔥蔥的樹林，那些蓬蓬勃勃的生命氣息，那些安安靜靜的老街新區(qū)，那些步態(tài)從容的男女老少，都將現(xiàn)代化的喧囂過濾得干干凈凈，將北方的霧霾和浮躁氛圍擋在了珠江以北。在同一片天空下，保留下一片讓人心曠神怡的五彩世界。

四

南方多水，空氣濕潤。這一點就為南方的富足奠定了基礎(chǔ)。當北方的發(fā)展因為嚴重缺水而受到限制時，南方星羅棋布的江河湖泊不僅為生活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水源，還為水源緊缺的北方慷慨提供了急需的水。中國的“長三角”“珠三角”也因為充足的水資源而富庶、繁榮。江南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的美譽，杭州西湖，久負盛名，蘇州、無錫共享太湖，蘇州還擁有陽澄湖，紹興有鑒湖，寧波有東錢湖，嘉興有南湖，南京有玄武湖，揚州有瘦西湖，都是鐘靈毓秀、人杰地靈。兩湖一帶，也早有“湖廣熟，天下足”的民諺。湖北號稱“千湖之省”，武漢也有“百湖之市”的美名。洞庭湖是湖南的驕傲。江西還有鄱陽湖。安徽也有巢湖。中國的五大淡水湖（洞庭湖、鄱陽湖、太湖、洪澤湖、巢湖）都在南方。這些星羅棋布的湖泊，是魚米之鄉(xiāng)的基礎(chǔ)，也是燦爛文化的源泉。

中國人信“財富如水”，說的是財富在流動中才有源源不斷的活力。在許多高樓大廈前，在許多園林的入口，中國人都會辟出一眼噴泉或者一口水池，寄寓的便是“財富如水”的念想。北方人熱衷于從政，而南方人則對生財之道一直葆有特別濃厚的興趣。中國十大商幫中，北方有晉商、秦商和魯商三大派，剩下的七派都在南方——徽商、贛商（即江右商幫）、浙商（其中又分寧波幫、溫州幫、湖州幫）、蘇商、粵商（其中又以潮汕商幫最為出名）、閩商（又分閩南幫、閩東幫），還有洞庭商幫。另有四大商幫一說，指的是晉商、徽商、潮商、甬商。其中除晉商外，其他三幫也都在南方。不是說中國人“重義輕利”，歷代王朝都“重農(nóng)抑商”嗎？從神州盛產(chǎn)商幫、商人遍天下就可以看出：中國人其實是“義利兼顧”的，是懂得“有錢走遍天下，沒錢寸步難行”“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錢道真語，無錢語不真”“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等等人生常識的。一旦“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閘門大開，窮怕了的人們便爭先恐后“下?！苯?jīng)商。一時間，“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在擴張”的熱潮此起彼伏。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持續(xù)高漲，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一窮二白”的面貌，也從根本上動搖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學而優(yōu)則仕”的舊觀念。富起來的人們有了高大上的生活方式，有了出國購物、買房、求學、辦企業(yè)的時尚。改革開放使中國人回歸了正常的、充滿活力的日常生活。

五

一地民風的柔慧，當然不會僅僅體現(xiàn)在商幫的興盛上。常言道：“吳越多秀民”，那秀，就常常體現(xiàn)在教育發(fā)達、文人輩出、學風深厚上。民間早有“無宜不成學”（一說“無宜不成?！保┲f，說的是江蘇宜興，乃全國著名的“教授之鄉(xiāng)”，全國許多高校都有宜興籍人士任教，據(jù)說共有宜興籍教授四千余名。陳貞慧、徐悲鴻、周培源、徐鑄成、儲安平、潘梓年、潘菽、潘漢年三兄弟、尹瘦石、錢松喦、吳冠中……都是宜興文化人的優(yōu)秀代表。江蘇無錫也是名人薈萃之地。那里的錢姓家族群星燦爛——錢基博、錢鐘書父子，錢穆、錢易父女，錢偉長（錢穆侄兒）……也是著名的范例。蘇州亦然，從陸機、陸云兄弟到張旭、文征明、唐寅、馮夢龍，從范仲淹、顧炎武到柳亞子、葉圣陶，加上歷代狀元之多、院士之多（兩院院士一百一十人），亦成奇觀。還有寧波，素有“無寧不成市”的名氣，可那里的學人也不斷涌現(xiàn)，竟有“院士之鄉(xiāng)”的鼎鼎大名，因為那里出了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院士共一百一十五位，其中包括貝時璋、童第周、翁文灝等大師。那里歷史上就出過嚴子陵、虞世南、范欽、王陽明、黃宗羲、萬斯大萬斯同兄弟，現(xiàn)代以來還有蔣夢麟、沙孟海沙文漢兄弟、潘天壽、陳逸飛等文化人，文脈之深厚，令人嘆為觀止。一座城市，濃厚的經(jīng)商風氣與濃厚的崇文之風不僅互不干擾，反而各得其所，相得益彰，傳為佳話。離寧波不遠的紹興，既有“無紹不成衙”的名氣，也培育出劉宗周、徐渭、陸游、王冕、蔡元培、魯迅周作人兄弟，范文瀾、錢三強等文化名人，也成一大奇觀……江浙一帶，文運昌盛，星光燦爛，蔚為壯觀。寧波的天一閣、杭州的文瀾閣、湖州的嘉業(yè)堂和瑞安的玉海樓都是著名的藏書樓，合稱為“江南四大藏書樓”。另有“四大藏書樓”之說，除山東聊城海源閣外，其余三樓也都在江南——浙江湖州皕宋樓、浙江杭州八千卷樓、江蘇常熟鐵琴銅劍樓。這些著名的藏書樓，是江南文脈深厚的證明。江南好，不僅好在風景秀麗，而且好在文化事業(yè)一直興隆。到處都有名人故里，到處都有名人傳說。在素有崇文傳統(tǒng)的神州大地，江浙一帶尤其顯得群星燦爛，光彩奪目。這一帶也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也有過動蕩不安的時光，卻總能迅速從硝煙與喧嘩中恢復平和與生機，迅速創(chuàng)造出教育復興、文化復興、社會復興的大好形勢來。雖然，崇文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風氣，歷久不衰，北方也產(chǎn)生過孔孟那樣的思想家，韓愈、柳宗元那樣的文豪，李白、杜甫那樣的大詩人，司馬遷、司馬光、張載那樣的大學者，但江南的靈秀重文、文星燦爛，尤其是現(xiàn)代以來科學家輩出，依然顯得格外突出。

而湖北、湖南則別有洞天。兩湖地區(qū)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創(chuàng)造出燦爛輝煌的楚文化，也有過“問鼎中原”的豪情。從屈原、伍子胥到楚莊王熊旅、楚霸王項羽，都以強悍的個性、濃烈的風骨名垂青史?！扒G楚饒勁士”的民間諺語道出了楚地民風的熱烈、浪漫、強悍、霸蠻。這一點，自晚清以來尤為突出。曾國藩、胡林翼帶出的湘軍驍勇善戰(zhàn)，在平定太平天國運動中建立的奇功顯示了非凡的人格、胸懷、意志、謀略，也顯示了力挽狂瀾的楚人精神，影響所及，直至蔣介石、毛澤東，都對曾國藩推崇備至?！盁o湘不成軍”，就這樣成為家喻戶曉的諺語。在中國現(xiàn)代革命史上，兩湖地區(qū)產(chǎn)生的英雄豪杰何止成千上萬——從以毛澤東、彭德懷、劉少奇、賀龍、羅榮桓、粟裕、蕭克等為代表的一代革命家、軍事家到董必武、林育英林育南林彪三兄弟、李先念、項英等英雄豪杰，加上湖北紅安、湖南瀏陽、湖南平江、安徽金寨、江西興國、四川通江這樣涌現(xiàn)出無數(shù)紅軍好漢的縣份，加上鄂豫皖、湘鄂西這樣赫赫有名的紅色根據(jù)地，都升騰起沖天的民氣，使楚人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寫下了南方文化的另一輝煌篇章。

楚人也是做文章的高手。屈原的楚辭，光耀千秋;宋玉善賦，也流芳百世?！肮才伞薄熬沽昱伞钡摹蔼毷阈造`”影響深遠，以至于周作人也認為中國新文學的源頭就在“公安派”“獨抒性靈”的風格中。中國文化史上，有“湖湘學派”一脈，自周敦頤開創(chuàng)，經(jīng)王夫之、魏源等人發(fā)揚光大，使經(jīng)世致用之學深入人心，尤其經(jīng)過曾國藩的身體力行，使建功立業(yè)的追求蔚然成風。曾國藩不僅從政、治軍威名赫赫，作文也自成一格，繼承了“桐城派”的風格以外，還有所創(chuàng)新，追求恢弘氣勢、關(guān)注經(jīng)世致用，別開生面，有“湘鄉(xiāng)派”之名。一部《曾國藩家書》，是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心得記錄，也是影響了一代代有志者的人生寶典。還有譚嗣同，詩文俱佳，更投身改革，慷慨就義，氣貫長虹。毛澤東繼承了曾國藩的遺風，在填詞方面更有勝出，所填《沁園春·長沙》《念奴嬌·昆侖》《沁園春·雪》都大氣磅礴，浪漫狂放。此外，岳麓書院，歷經(jīng)千年，弦歌不絕，因此而有“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浩然正氣。湖北黃岡，古有東坡勝跡，后有英雄輩出——陳潭秋、聞一多、熊十力、徐復觀、李四光、胡風、黃侃……蘄春一縣，因為出了海內(nèi)外眾多教授也有“教授縣”之美譽，可與宜興齊名。黃岡高中，則因為在多年的高考競爭中成績突出而成為中學教育的馳名品牌。鄂東人才輩出，文武兼?zhèn)?，氣象萬千，是“惟楚有才”的又一段佳話。

江南文脈深厚，兩湖文氣飛揚。一柔一剛，對比明顯，昭示著南方文化的千姿百態(tài)、風光無限。

還有福州的“三坊七巷”，也是人文薈萃之地。從這片古老的街區(qū)中走出了林則徐、林覺民、林長民（林覺民堂兄、林徽因之父，福建政法專門學校創(chuàng)辦人，曾參與草擬《中華民國臨時約法》）、林旭（“戊戌六君子”之一）、沈葆楨（林則徐之婿、晚清名臣，有“中國船政之父”之名，抗日英雄）、嚴復（翻譯家、思想家）、林紓（翻譯家、文學家）、薩鎮(zhèn)冰（曾任民國海軍總長）、冰心（文學家）、鄧拓（學者）……其中，不少人物都有血緣親情。當你在這片古老的街區(qū)參觀時，你不能不感到天地靈氣的特別眷顧——那么多的名人，層出不窮，各有建樹，談何容易！你不能不相信，一個地方，一旦產(chǎn)生了一位或幾位志士仁人，就可以在當?shù)匦纬梢环N勵志的氣場，人人傳誦、家喻戶曉。一家會形成家風，一地會形成民風。這些家風和民風匯成一氣，就是一種激勵人創(chuàng)造生活與文化奇跡的偉大精神。

南方人重商，也重文。多少南方人因此走出了“學而優(yōu)則商”之路。例如鼎鼎大名的蘇州人徐光啟，進士出身，當過官，卻因受到排擠而從事翻譯、天文研究，從事農(nóng)業(yè)實驗，著有《農(nóng)政全書》。他還是一位天主教徒，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江蘇人盛宣懷，秀才出身，因得李鴻章賞識而辦洋務(wù)，一手辦實業(yè)，一手辦北洋大學堂（天津大學前身）、南洋公學（上海交通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前身），吳淞商船學院（大連海事大學、上海海事大學前身），自有深謀遠慮，成就卓著?？膳c張之洞在湖北、江蘇興辦實業(yè)也興辦學堂（從兩湖書院、經(jīng)心書院、農(nóng)務(wù)學堂、工藝學堂、武備自強學堂、商務(wù)學堂到儲才學堂、鐵路學堂、陸軍學堂、水師學堂等等）的事業(yè)媲美。還有江蘇人、“狀元實業(yè)家”張謇，早年辛苦求學，飽嘗酸辛，考上狀元后因為目睹官場的險惡而走上“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的道路，慘淡經(jīng)營，先辦起紗廠、電廠、輪船公司，然后興辦師范教育，積極參與創(chuàng)辦了復旦公學（復旦大學前身）、河海工程專門學校（河海大學前身）、上海商科大學（上海財經(jīng)大學前身）等多所學校。生當亂世而能抓住機遇，為民族工業(yè)的崛起鞠躬盡瘁，也在從來的“學而優(yōu)則仕”之外，趟出另一條充滿生機的新路。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諸公，都從“學而優(yōu)則仕”起步，或游走于官場與商場、學界之間，或因官場失意而辦實業(yè)、辦教育，都透出傳統(tǒng)“官本位”的深遠影響，這是與那些因為生計所迫、從一開始就在社會的底層打拼，經(jīng)過歷練，交上好運，最終成為商界巨子的人（如安徽人胡雪巖、廣東人李嘉誠、浙江人包玉剛、四川人盧作孚等等）很不一樣的。不管怎么說，南方人重實業(yè)、重商的濃厚氛圍，為大上海，大武漢，還有寧波的崛起打下了雄厚的基礎(chǔ)。

而南方的文化人不是也喜歡標新立異嗎？從湖北人屈原突發(fā)奇想的杰作《天問》到湖北人伍子胥為復仇“鞭尸三百”的暴怒，從江蘇人項羽見了秦始皇就直言“彼可取而代也”的野心勃勃到安徽人朱元璋將“亞圣”孟子逐出孔廟的魯莽，還有從江西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而辭官、歸隱田園到江西人王安石的名言“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再到湖南人曾國藩的豪言壯語“不為圣賢，便是禽獸”，從福建人李贄反對“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到安徽人戴震痛斥“以理殺人”的怒吼，還有浙江人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吶喊以及湖南人王夫之“不以天下私一人”的思考，還有湖南人譚嗣同臨命賦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到廣東人梁啟超主張變法“必興民權(quán)”，再到安徽人陳獨秀關(guān)于“世界文明發(fā)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jiān)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fā)生的文明，才是真正的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的豪言壯語，加上浙江人魯迅“不讀中國書”的驚人之論、江西人陳寅恪“吾儕所學關(guān)天意”的強大自信……都足以振聾發(fā)聵、驚天動地。到了當代，湖南人李澤厚為新啟蒙呼風喚雨，重新建構(gòu)“人的主體性”，為1980年代的“新啟蒙”運動鍛造了強大思想武器，是影響深遠的思想家。南方人的思想敏銳、活力四射、不拘一格，為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不斷拓展了求新、求變的廣闊空間。

說到文學，古代從屈原到陶淵明、蘇東坡、王安石，現(xiàn)代從魯迅、周作人兄弟到郭沫若、茅盾、林語堂、巴金、穆旦、艾青、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金庸、梁羽生，加上汪曾祺、韓少功、王安憶、嚴歌苓、余華、蘇童、格非這些當代名家……都顯示了南方的人才濟濟、文星輩出。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一直有“魯郭茅巴老曹”的排名，指的是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六位重要作家。其中，魯迅、茅盾是浙江人;郭沫若、巴金是四川人，已顯示出南方人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突出地位。在屈原、魯迅、郭沫若、錢鐘書、金庸、梁羽生筆下，噴發(fā)出南方人的狂氣與熱烈;在陶淵明、蘇東坡、周作人、林語堂、沈從文、汪曾祺那里，則飄逸著南方人的仙風道骨、玄遠清峻;到了王安石、茅盾、穆旦、艾青、韓少功這里，還揮灑出南方人積極投身現(xiàn)實斗爭、歷經(jīng)苦難也百折不撓的錚錚鐵骨、朗朗精神。南方文學的精神氣象因此絢麗多彩。也就是說，南方絕不只有柔慧。從“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到“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從湖北的綠林好漢到廣西的太平軍，從四川的保路運動到武昌的辛亥首義，從“無湘不成軍”的風氣到黃埔軍校一代人的叱咤風云，從南昌起義的槍聲到鄂豫皖、湘鄂西的革命風暴再到海南的瓊崖武裝斗爭“二十三年紅旗不倒”，都彰顯了南方的正氣與豪情。南方人為摧毀腐朽的封建體制與文化專制主義，為創(chuàng)造新社會、新生活，也開啟了多元的新思路。到了現(xiàn)代化建設(shè)飛速發(fā)展的年代，錢鐘書式的諷刺與幽默，沈從文式的清新與樸素，金庸的浪漫與古樸，張愛玲的精致與感傷，對于年輕一代的影響，已經(jīng)超過了“魯郭茅巴老曹”。南方文學，在從“魯郭茅巴老曹”到“錢鐘書熱”“沈從文熱”“金庸熱”“張愛玲熱”“林語堂熱”的悄然轉(zhuǎn)換中，已經(jīng)傳達出時代巨變的信息，同時也使人很自然想起了南方文化的柔慧精神……是的，南方的柔慧文學明顯多于北方文學。

六

南方，還有南方的神性。所謂神性，就是信仰。誰說中國人無信仰？從古至今，中國人敬天地、敬祖宗，從“天地君親師”到追求長生不老的道教，從“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的儒教到“普度眾生”的佛教，乃至五花八門的鬼神崇拜、泛神崇拜（薩滿教），以及近代以來的基督教……可謂信仰廣泛，但求心安。

中國有佛教四大名山，除山西五臺山外，其余三座都在南方：安徽九華山、浙江普陀山、四川峨眉山。中國禪宗有六大祖庭，除河南少林寺外，其余五座也都在南方：分別是安徽岳西二祖寺、天柱山三祖寺，湖北黃梅四祖寺、五祖寺以及廣東南華寺。再加上“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名詩，都顯示出南方的佛緣深厚。中國的佛家文化根深蒂固，源遠流長，南方尤其是這樣。揚州人鑒真大師應(yīng)邀東渡日本，百折不撓，雖雙目失明而宏愿不變，最后終于成功，其功業(yè)可與玄奘并立。佛緣影響所及，連儒家也從其中汲取了蛻變的靈感與智慧。宋代就有所謂“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的說法，迫使儒學思想家們“出入佛老”，推動儒道佛三教合流，這樣才有了儒家的新生——有了蘇東坡喜歡談佛論道的有趣傳說，有了王陽明尊信達摩、慧能，從佛教智慧中發(fā)現(xiàn)心學的收獲，有了章太炎從佛教中生發(fā)出“佛教最恨君權(quán)”“佛教最重平等”的洞見，有了梁啟超“佛力無盡，我愿亦無盡”的沖天熱情，有了熊十力借佛教哲學創(chuàng)立“新唯識論”的創(chuàng)造，有了馮友蘭關(guān)于中國歷史上自南北朝到宋代初年，第一流思想家皆為佛學家的論斷。上述諸家中，蘇東坡、王陽明、章太炎、梁啟超、熊十力皆為南方人。佛教，作為外來宗教，在中國大地上為什么能深深扎根？為什么能夠經(jīng)歷過一次次“滅佛”的浩劫最終深入人心？為什么能夠在士大夫與平民百姓心中培育出智慧與力量的花朵？又為什么特別在南方的大地上得到了普及與升華？惹人尋思。佛家戒欲，本與中國世俗人生相矛盾，卻又與中國人對行善積德、期盼來世的心理相合。錢穆曾經(jīng)指出：“人皆有佛性?！迸c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之說相似。故晉人即有“周、孔即佛，佛即周、孔”之說。另一方面，在“佛學中國化”的歷程中，“禪學崛興，則全以南方為策源地。”

最令人敬佩的現(xiàn)代佛門大師當推弘一法師。他祖籍浙江，年輕時，是著名的音樂家、書法家、教育家，中年時突然在杭州轉(zhuǎn)入佛門，一直嚴守律宗戒律，生前坐藤椅之前總是先搖一下，以免藏身其中的小蟲被壓死，臨終時甚至要求弟子“將常用之小碗四個帶去，填龕四腳，盛滿以水，以免螞蟻嗅味走上，致焚化時損害螞蟻生命”，其善心可見博大深厚。修行二十四年，他“非佛經(jīng)不書，非佛事不做，非佛語不說”，深入鉆研佛學，卓有建樹。他的弟子豐子愷秉承師父旨意，畫《護生畫集》，弘揚護生信仰：“護生就是護心……救護禽獸魚蟲是手段，倡導仁愛和平是目的?！痹陂L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出版六冊，成就一段薪火相傳的佳話，在動蕩的二十世紀，感天動地，既與那些信佛的革命家區(qū)別了開來，也進一步弘揚了“普度眾生”的佛門理想。而在多年持之以恒踐行佛門理念的旅程中，他們的善行也在保護動物的社會活動中后繼有人。

再看安徽人楊仁山，青年時與同志創(chuàng)辦金陵刻經(jīng)處，在四十多年間廣求佛經(jīng)，更創(chuàng)辦只洹精舍，培養(yǎng)佛教人才，譚嗣同、太虛大師（浙江人）、歐陽竟無（江西人）都出自此門下，他們都為弘揚佛法作出重要貢獻。還有湖北人本煥法師。他青年時出家，潛心向佛，曾游歷天下禪院，還曾刺血抄佛經(jīng)。在政治風暴中蒙冤入獄，長達二十多年，善心依然不變。出獄后多行善舉，光復多所寺廟，為復興佛法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江蘇人星云大師，少年即出家，多年來積極開展各種弘法活動，辦刊物、出書、成立念佛會、開講座，利用幻燈片、電視傳教，使弘揚佛法的活動空前豐富多彩，更富有當代活力。

佛教之外，道教也是民間廣為人知的信仰，相傳由江蘇人張道陵創(chuàng)建于四川鶴鳴山的道教寄托了人們逍遙自在、養(yǎng)生長壽、得道成仙的夢想。這是與“學而優(yōu)則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很不一樣的人生境界。這里有閑云野鶴的自由，有超然世外的豁達。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豐的傳奇故事流傳了多少代！據(jù)傳他長相奇特，異于常人：“頎而偉，龜形鶴背，大耳圓目，須髯如戟?！憋埩科娲?，亦可多日不食;無論寒暑，都只著一身邋遢破衣;喜歡云游四方，能登山如履平地，“猛獸不噬，鷙鳥不搏”，長壽竟然傳說達一二百歲，連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也派人遍訪他的蹤跡。眾所周知，在中國，長壽是五福中的第一福?！叭f歲”“萬壽無疆”一直是至高無上的頌辭。道教也有四大名山——湖北武當山、四川青城山（一說鶴鳴山）、江西龍虎山、安徽齊云山，竟然全在南方。其中，武當山還是武當武術(shù)的發(fā)源地。南方的靈山秀水、云海茫茫，為悟道養(yǎng)生提供了天然的洞天福地，可謂天賜佳地，天意眷顧。多少信仰道教的人們一直傳承著修煉、長壽的信念與活法。

在東南沿海一帶，還有一種民間信仰——媽祖崇拜。這一崇拜源于福建莆田，是對于歷史上一位年輕女性林默的崇敬。因為她天資聰穎、精于占卜、長于醫(yī)術(shù)，更樂善好施、熟悉水性，多次救人，去世以后得到大家的崇敬、膜拜，代代相傳，終成漁民、海員、旅客、商人共同信奉的圣母。一千多年過去，“有海水處有華人，華人到處有媽祖”的說法不脛而走。全世界共擁有媽祖宮廟五千多座，遍布東南各省乃至華北、東北、西南等地，遠至日本及東南亞各國直到美洲、大洋洲、非洲等地，據(jù)估計，全球媽祖信眾達兩億多人。媽祖文化，是福建人民的偉大創(chuàng)造，也是連接海峽兩岸信眾的精神血脈，還是南方民間文化的一大看點。

七

那么，南方有沒有南方的劣根性？

任何人，任何文化，都有兩面性甚至多面性。老實人的另一面常常是木訥，聰明人的另一面可能是狡黠;孔夫子倡導“溫柔敦厚”，卻也有大怒之時;莊子看透了世態(tài)，也就遁入了“心齋”的角落。中國人歷來“崇文”，其實也“尚武”;英國人講究“紳士風度”，打起仗來毫不含糊;法國人以“浪漫”著稱，也是巴黎公社革命、法國大革命、1968年“五月風暴”，還有2018年的“黃馬甲”運動風起云涌的戰(zhàn)場;德意志民族出了那么多哲學家、音樂家、科學家，也是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策源地;俄羅斯號稱“戰(zhàn)斗民族”，曾經(jīng)擊敗過拿破侖大軍和納粹大軍，也是十二月黨人起義和十月革命的故鄉(xiāng)，更是宗教精神根深蒂固、文藝氣質(zhì)深入民風的民族。

從這個角度看，南方文化的陰暗面何在？

物產(chǎn)豐饒，生活安逸，就很容易使人隨波逐流吧。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到“家家扶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抒發(fā)的都是對醉生夢死的不滿。當異族的鐵蹄踐踏著富饒的田園時，雖然也不時會有反抗的烈火熊熊燃燒，但長期養(yǎng)成的偷安心態(tài)仍然使渙散的民心難以凝聚。當年，林則徐虎門銷煙，開始了人類禁毒的艱巨事業(yè)。一直到1987年，聯(lián)合國大會將每年的6月26日，也就是林則徐虎門銷煙完成的第二天，定為“國際禁毒日”。十年后，林則徐銅像屹立在美國紐約華埠，成為當?shù)氐囊蛔貥?。然而，在中國，尤其是在南方，禁毒的斗爭依然十分艱巨。

是啊，“南蠻”意識由來已久，惡名遠播。即使如伍子胥那樣的義士、名將，復仇起來也會“鞭尸”，其狂可想而知;即使如曾國藩那樣的“圣賢”、“完人”，也因為殺人如麻而有了“曾剃頭”的可怕外號;即使在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野蠻之舉也常常上演。不是不知道“忠恕之道”“中庸之道”，也不是不懂“禮教”，可一旦那股子蠻性成了氣候，嗜血的渴望就沖決了理性的堤防，泛濫成可怕的人禍。

得安逸時就快快樂樂地活著，蠻勁一爆發(fā)就打打殺殺——這，就是南方人的雙重性格吧！這樣的性格在太平盛世大行其道，在亂世也能譜寫出霸蠻的篇章，或金戈鐵馬、為民請命，或血海滔滔、罪惡深重。

值得注意的還有，在南方，尤其是在福建、廣東、海南的某些地方，重男輕女的性別歧視長期存在。由于靠男孩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傳統(tǒng)觀念的根深蒂固。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男女平等的觀念、女性解放的思想漸漸普及、深入人心，許多接受現(xiàn)代教育和外出務(wù)工的女性已經(jīng)走出了傳統(tǒng)觀念的陰影，但性別歧視問題仍不容輕看。雖然南方女性中也出過巾幗英雄冼夫人、秦良玉、洪宣嬌、秋瑾，出過“太平女軍”“紅色娘子軍”，但和平年代里女性默默承擔的勞作與家務(wù)重負仍然令人喟嘆。

八

近代以來，南方的崛起精彩紛呈——從林則徐虎門銷煙，掀開中華民族反抗外侮的一頁到李鴻章、張之洞推動的“洋務(wù)運動”向西方學習富國強兵之術(shù)，從太平天國運動的烏托邦試驗到湘軍崛起、辛亥革命爆發(fā)、北伐戰(zhàn)爭、農(nóng)民革命、抗日戰(zhàn)爭的強大尚武氣勢，從香港的起飛到深圳、珠江三角洲、浦東的迅速發(fā)展，從數(shù)百萬莘莘學子走向世界到“中國餐館”“中國制造”“漢語熱”席卷全球……雖然百轉(zhuǎn)千回，終于不負蒼天、無愧時代。在中華民族崛起的一百多年間，南方人發(fā)揮了決定性的作用。

南方，風和日麗、空氣清新、雨水充沛的南方，天意眷顧、風起云涌、人氣蒸騰的南方，幅員遼闊、水網(wǎng)密布、物產(chǎn)豐富的南方，在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jīng)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各地的經(jīng)濟競爭、文化競爭也越來越激烈的氛圍中，還可以譜寫出怎樣輝煌奪目的華彩樂章？還會產(chǎn)生哪些新的問題？都值得持續(xù)關(guān)注，值得深入探究。

（本刊發(fā)表時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