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根脈，那么遠(yuǎn)又那么近

程華

我生于重慶長于重慶，母親是地道重慶人。幾十年水土養(yǎng)育，我已具備重慶人的秉賦，但骨子里又深植著安徽人的基因。

父親生于安徽省利辛縣。對于我，那是個遙遠(yuǎn)的所在，面目模糊。我曾想搞清楚我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父親說，淮河以北算北方，淮河以南算南方，利辛縣在淮河以北，那就屬于北方了。啊，那你是北方人，我也是北方人了。

父親生于鄉(xiāng)下，自小家境貧窮，父母早逝，他全靠他姐姐也就是我姑媽一手拉扯大。家離學(xué)校很遠(yuǎn)，翻山越嶺得好幾個小時。那時極窮困，揣幾塊紅薯背一壺白水就是一天的吃喝。姑媽納的布鞋磨破了，腳板出血了，父親就拿一塊土布包一包繼續(xù)去學(xué)校。日子雖苦，父親卻生就高大健實的身板，養(yǎng)成大氣樂觀的秉性。他似乎沒什么苦不能吃。

高中畢業(yè)后，父親考上淮北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重慶，在煤炭研究院從事研究工作，一干幾十年，其間與母親戀愛結(jié)婚，后來有了我和弟弟。我家住母親廠里的家屬宿舍，母親是廠醫(yī)。在廠里人眼里，我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當(dāng)然，在當(dāng)時，“知識分子”稱呼并不帶多少褒義。好在父母吃技術(shù)飯又為人本分，加上母親轉(zhuǎn)業(yè)自部隊醫(yī)院，算廠里“名醫(yī)”，多年來也積了不少人緣。

我是聽著父親的安徽口音長大的。其淮北口音有些近似于河南腔，偶爾夾點兒生硬的重慶話，母親戲稱“南腔北調(diào)”。七十年代物質(zhì)匱乏，小學(xué)同學(xué)來家玩兒，父親熱情地捧出當(dāng)時稀罕的糖果分給大家。跟他聊天，小伙伴并不全都能聽得懂他的話，又不好意思問，于是常見這樣的橋段：父親問“你家?guī)讉€孩呀”？嘴里塞滿糖果的同學(xué)們你望我我望你，而后一齊賣力地將腦袋點得像小雞啄米。

如此并不影響同學(xué)們隔三差五跑來分享我母親做的可口飯菜，然后聽父親操著“南腔北調(diào)”講解撓頭的算術(shù)題。但凡有客人找來，一問我的父親住哪兒？大人小孩爭先恐后地?fù)尨穑骸芭杜稌缘脮缘茫【褪悄莻€安徽人噻？”“走，我?guī)闳フ宜?/p>

我四歲多那年，弟弟出生了。隔壁嬢嬢神神秘秘地拉著我說，華華你要失寵了，北方人重男輕女喲！你馬上要吃弟弟的剩菜，撿弟弟不要的舊貨了！望著床上那個皺眉皺眼的“小老頭”，我滿心惶恐。

意外的是直到弟弟好幾歲了，我也沒體會到隔壁嬢嬢所說那種“失寵”的滋味，倒是體質(zhì)羸弱的我每次生病，父親都毫不猶豫地“克扣”了弟弟日常與我分享的有限營養(yǎng)品，讓我一個人吃獨食;我也從沒撿過“弟弟不要”的舊物，穿的都是父親出差各地選購的新衣……

在父親零散的講述中，老家在我眼里漸漸有了些粗淺輪廓。那里雖窮但山清水秀，數(shù)百米就有一條清清河岔。姑媽常端了衣服去河邊洗，洗著洗著一只甲魚就爬上了大石頭。我和弟弟心癢，鬧著要回去玩，父親總說路太遠(yuǎn)，火車長途車農(nóng)用車得中轉(zhuǎn)好幾次呢。再說鄉(xiāng)下條件差，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你個女娃咋能吃這苦？以后再說吧。于是，回一趟老家，蹚蹚那里涼沁沁的河水，活捉一只爬上河岸的甲魚，見一見像娘一樣把我的父親拉扯大、年輕時喪夫又獨力把獨子撫養(yǎng)大的了不起的姑媽，成了我兒時的憧憬。

我二十歲那年，姑媽終于來我家了。

那是姑媽五十多年來第一次出遠(yuǎn)門。她長得和父親極像。父親近一米八，她瘦高個兒近一米七，尖下頦、高鼻細(xì)眼，但她明顯比父親見老。初到城市，姑媽出門不敢單獨過馬路，見生人來就躲進(jìn)里屋，看我開冰箱取食物，她怯怯地問：“這鐵碗柜咋這能呢，吃的放進(jìn)去就不餿了？”請姑媽啃鹵鴨掌，她半信半疑：“這能吃？俺老家可都扳（扔）了呢！”母親責(zé)備父親：“姐姐命苦！一定得多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等她回去時再多買些吃的穿的帶上！”

姑媽勤快麻利，不但會納小孩穿的緞面老虎鞋，還做得一手好面活兒：饅頭、包子、馓子、焦饃……令我等大飽口福，連來串門的同事、鄰居都沾光，多年后說起還垂涎三尺。

看我們吃得開心，姑媽搓著粗糙的手，理理花白頭發(fā)，眼角笑紋舒展，渾身透著一股子自豪。而一到飯點，她立馬判若兩人，端碗盛上一勺白飯，也不夾菜，獨自躲廚房去了。我和弟弟請她上桌，她死活不起身。

母親急了，也跑來拉她，姑媽憋紅臉就一句：“俺鄉(xiāng)下女人都不上桌！”我們使出吃奶的勁兒，合力把她弄進(jìn)屋摁在桌前，強(qiáng)行將飯菜扣進(jìn)她的碗里，監(jiān)督她一口一口吃下去。

“吃飯事件”引燃了我家除父親之外三個人的怒火。母親一反賢淑之態(tài)，點著父親鼻尖呵斥：“這什么規(guī)矩？太不像話了！”父親訕笑，一言不發(fā)。

二○○六年四月，母親突發(fā)疾病住院。其時姑媽在地里干活時中風(fēng)，剛剛救治過來，父親剛趕回老家探望她，一接到我的電話又立即往回趕，沒有坐票就買站票，一路站回重慶。姑媽大病初愈無法成行，急得哭著沖父親叮嚀：“國芬這是咋了？她累了一輩子，你得好好照顧她！”

救治四個多月后，母親還是去了。父親一下老了許多，整個人萎靡了。深夜，父親常躲里屋打電話，絮絮地給姑媽和侄兒傾訴。

一次，我進(jìn)父親房間拿東西。燈一開，心瞬時揪緊：父親和衣睡著了，眉頭緊鎖，雙眼微閉，一行未干的淚亮晶晶掛在眼角。

我想叫醒他，叫他脫了外套再睡，猶豫再三，給他蓋上被子，輕輕退了出去。我想，那一刻，父親是不愿讓我看到的。一向強(qiáng)壯的父親老了，屬于他的日子越來越少，可作為兒女，我們竟一次都沒陪他回過老家，那個給了他生命、陪他度過青春時光、留下無數(shù)親情掛牽的地方。

回老家，看看年邁的姑媽，看看父親鄉(xiāng)下的侄兒，重新列入我的計劃。

然而，兒子出生、工作繁重，讓計劃一再擱淺。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顧不上考慮除兒子和工作之外的其他事情。兒子六歲那年，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號碼陌生，聲音卻熟悉。對方喚我“妹妹”。竟然是姑媽唯一的兒子——父親的侄兒，我的表哥！表哥嗓音低沉，說姑媽走了，生病過世了。

父親再次踏上了回老家的路。而我，沒有假期，仍然無法同行。我不知道，已屆八旬的父親，是如何忍悲獨自千里迢迢回到老家的。

去年，在我們再三邀請下，表哥來了重慶。他妻子要幫忙碌的兒女照看幼子，未能同行。

第一次見到表哥。在鄉(xiāng)下任教的他退休了。他站在父親身邊沖我微笑，樣貌、身材與父親如出一轍，那細(xì)眼高鼻，板寸頭……妹妹。他憨笑著叫我，一口安徽腔與父親一模一樣。

我心一酸，溫暖、歉疚，夾著說不清的憂傷齊上心頭。我說不出話，只怔怔地望著他笑。這是我的親人，我們血脈相通。

表哥說話不疾不徐溫文有禮，顯是多年從事教育工作的養(yǎng)成。他不許我?guī)ベF的地方吃飯，也不許我耽誤工作陪著他。我猜他不喜辣，下班便帶他去小濱樓品嘗地道重慶小吃，他一再說好。閑聊間，他說前幾年老家蓋了大房子，姑媽生前，他接她一起住，可她閑不住，跑去侍弄她的地。他的一雙兒女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了公司，如今已雙雙結(jié)婚生子。

表哥只待了三天就急著回去了。臨別，他依然溫厚地笑，說妹妹哪時不忙了回去看看，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dá)了，住處也不缺了，老家親戚都盼著看看你和孩子呢。

我慚愧地點頭。會的。老家是我血脈的發(fā)源地，老家不是僅僅用來懷念的，更是要實實在在去看去聽去觸摸的。那里有我的另一半根脈。

有親人安在，有親人惦念，我便是有老家可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