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安公園的人與貓

王宇航

一

靜安公園，其址位于上海市靜安老區(qū)核心地帶，亦即金碧輝煌的靜安寺正北方向。在各爭地勢的廣廈高樓環(huán)抱之下，車水馬龍縱橫交錯的通衢大道之間，此乃寸土寸金的鬧市區(qū)中一塊獨特的、遺世孤立的理想鄉(xiāng)。

年初，我被外派到公園附近的一家外資公司，開始為期一年的IT項目維護工作。每當一天緊張繁忙的工作進入中場休息，我便會想方設(shè)法抽些許時間來這里，偷得浮生半日閑。

乘坐寫字樓內(nèi)的電梯一路下行，出得樓去，行經(jīng)此地的通常有偶然路過、低頭翻看手機的行人，手拿星巴克咖啡，衣著考究的白領(lǐng)，以及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專從其他地方遠道而來的游客。

近在咫尺的公園面積并不算大，即使緩步徐行，將園內(nèi)各處周覽一遍也絕不會超過三十分鐘。

春天大抵是一年之中最適宜來此游玩的季節(jié)。

而午后則是一日之中最適宜的時間。

悠閑的晌午時分，倘若天公作美，賒與來客一片慵懶輕柔的陽光，佐以薩克斯吹奏出的音樂，是再好也不過了。

公園門口，多半會有持證路演的街頭藝人傾情演出，基本上，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面孔?；蚴且话牙鲜侥炯蚴且患芤苿愉撉?，又或者是一面架子鼓，也不管人多還是少，哪怕無人問津，他們依舊沉浸在自己一手締造的音樂世界中，以自己的方式，毫無保留地向素不相識的路人表現(xiàn)對藝術(shù)的感悟。除此之外，哪怕洪水滔天，世間紛擾皆與己無涉。

一個個時而舒緩平和，時而靈動跳脫的音符隨著拂面滑過的清風向四周飄散，點綴著每一個同你擦身而過的路人的心情。此時此刻，你可以選擇駐足傾耳，凝神諦聽，欣然接受這樣一份不用花錢的美好，也可以在邁著輕快步伐的同時，走馬觀花地領(lǐng)略一番常駐于此的手工老藝人們的精湛技藝。你會看到外觀精美，標有“太貴不賣”字樣的雕花葫蘆、與之相得益彰的剪紙、才思巧妙的形象藝術(shù)字，接著暗自投去欽佩的目光。

當你繞過魁梧健碩的犀牛銅塑，行將踏入公園大門，也許會與一位不知名姓的地書老翁不期而遇。老翁須發(fā)皆白，以水為墨，青磚為紙，揮毫寫意，氣定神閑。其字端麗之外兼顯飄逸，氣韻十足，即使不懂書法的門外漢，亦能從中嚼出些滋味來。來不及細細端詳品鑒，僅片刻功夫，水分便被地面磚石迅速吸收，不存留一絲痕跡，只給觀者的視覺感官余下意猶未盡的享受與悵然。

二

假如這個時候，一只膀闊腰圓，毛色光滑油亮的大花貓驀地從你腳邊大搖大擺地經(jīng)過，請不要過于驚訝，它有可能剛剛還躺在銅犀牛肥胖的大肚子底下，優(yōu)哉游哉地同你一道欣賞藝人們吹奏的音樂呢！

你不禁跟隨著這只大胖貓從容不迫的腳步，在古木參天的林蔭路上行走，清亮的日光經(jīng)由森木扶疏的枝柯裁剪，在路人身上灑下斑斑駁駁、流溢變幻的光點，看得人眼前一陣恍惚，感覺自己正在現(xiàn)場親臨雷諾阿筆下所描繪的紅磨坊舞會。

假如定要去比較現(xiàn)實與畫作，那么二者之間的最大不同定然是不斷出現(xiàn)在你眼前毛色各異的貓兒們。它們旁若無人地游戲于花草與青磚之間，仿佛是莊園的主人正在自己的后花園散步。

有人說，靜安公園是游人的樂園;也有人說，靜安公園是退休老人們的天堂，但在我看來，靜安公園是貓兒們的國度。

有人說，靜安公園的貓是很有靈性的，這個說法我是十分贊同的。在我的心里，貓與這座公園早已是密不可分的整體。

園內(nèi)草木茂盛，假山遍布，隨處可充作容身之所，為貓的生存提供了絕佳的棲息地。生于斯且長于斯的貓兒們早已對生人司空見慣，故而并不懼怕，人們也不主動傷害園中這些與世無爭的生靈。

在豎有“游客止步”標牌的草坪上，它們有的三三兩兩，互相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趴伏著，瞇縫著眼睛，揣著小爪，像一名敦厚的長者，安安穩(wěn)穩(wěn)地吸收日光的溫度，時而歪幾下耳朵，有意無意地仰起頭，配合游人們“長槍短炮”的拍攝。嘴角邊若有若無地揚起一絲弧度，仿佛在向人們詮釋與世無爭，歲月靜好的真諦。

有的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寶石般明亮通透的星眸有意無意地睨著不遠處找食的鳥雀，而微微搖動的尾巴則出賣了它的小心思。

有的則相擁著為對方舔毛，甜蜜得不亞于任何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全然不去理會旁人羨慕的目光。

你也不必擔心落單的貓，它們自有一套嫻熟且行之有效的消遣方式。你看，那只大花貓敏捷地前撲后躍，忙得不亦樂乎，仔細一瞧，卻原來是在跟自己的影子斗智斗勇呢！

這些貓大多數(shù)已是享用過好心人在草坪邊緣留下的貓糧，任憑你使盡渾身解數(shù)，如何殷勤呼喚，或以食物作為引誘，人家依然是一副不吃嗟來之食的神情。

不過一旦真的餓了，它們大多會暫時放下慣常的矜驕，抻一個大大的懶腰，接著像一名合格的淑女那般端莊地立在草地邊緣，嬌眼困酣，欲開還閉，提醒往來的人們，是時候向它們“進獻”吃食了。

當此妙境，不知名的畫家支起畫板，鋪上畫布，專心致志地用手中的畫筆臨摹寫生。

無疑，貓咪們就是青色畫板上的最佳主角。

但也并非所有貓兒都是高冷的代名詞。這樣的貓通常是路人們的寵兒。

只要你肯俯下身去，隨意呼喚兩句，它們往往不會拒絕你的邀約，甘愿放棄一只貓原本該有的驕傲與自尊，主動向人類投懷送抱――用身體蹭蹭你，對你“喵喵”叫上兩聲以示信任，更有甚者，會直接跳上你的大腿，堂而皇之地將其當作小憩酣眠的睡墊。于是你便可以放心大膽地撫摩貓咪的后背，撓撓它的下巴，“侍候”的舒服了，它就喵喵叫喚兩聲，對此表示贊許。

要是膽子再大一點，你甚至可以將它攬入懷中，來個公主抱，同貓咪來一次親密接觸。

不管是高冷亦或矜持，我想，至少它們都有個共通點：一個個俱是圓臉闊腮，大腹便便。

唯有身在此間，我才能真正體會到蘊藏在靜安這個詞匯下的“靜”與“安”。

三

當我滿腦子都被一行接一行“if……then……else……end”語句牢牢占據(jù)的時候，每當被程序邏輯攪得心情繁亂的時候，只要來到這一方小小天地，看到這些懶散的貓兒，躁動的心緒就會莫名地由陰轉(zhuǎn)晴。

繼而會突發(fā)奇想，生出些古怪荒唐的念頭來。比如幻想著自己突然也成為它們中的一員，體驗一把莊周當年夢蝶的玄奧經(jīng)歷。不妨，這個時候，且嘗試著用貓兒的視角來打量這個世界吧！

低矮的灌木叢就是貓的森林，在“森林”中徜徉，各種初聽繁雜無序卻又巧妙和諧的啁鳴在頭頂上響成了一片，別有一番冒險或狩獵的樂趣。

初春的花朵開得并不十分艷麗，大家都好像有心謙讓似的，花瓣顏色多以清新淡雅為主，但香氣并不因此而打折扣。一絲絲一縷縷，沁人心脾的清幽花香不但吸引了辛勤采蜜的蜜蜂與五彩斑斕的蝴蝶，也吸引各種鳥雀在這個美好的季節(jié)集體唱響追求愛侶的序曲。

體態(tài)豐腴，雍容信步的珠頸斑鳩在成群結(jié)隊的嬌小麻雀的襯托下，顯得鶴立雞群，成雙成對的喜鵲飛上飛下揀選枯枝，忙著為即將出世的寶寶打造舒適的安樂小窩，更有歌喉婉轉(zhuǎn)的鳴囀之王――百舌鳥，站在枝頭上向異性展現(xiàn)自己的歌喉。

雖然貓和鳥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不過，既然是一只衣食無憂、耽于享樂的懶貓，并不需要醞釀諸如焚琴煮鶴一類大煞風景的心思，所要做的僅僅是趴在地上靜靜看著，隨意梳理一下毛發(fā)，舔舔爪子。

幾只剛出世不久的小貓互相追逐著闖入視野，又飛快地脫離到視線之外。

不遠處，小貓的媽媽兩手疊放著，側(cè)臥在一旁，懶洋洋地注視著孩子們無傷大雅的打鬧嬉戲。

兩只分別從不同角落里頭鉆出，不期而遇的貓忽然“狹路相逢”，其中一只輕輕觸碰對方的鼻子以示友好，緊張的氣氛頓時消解于無形。

于是我便選擇在太陽光直射到的地方馳然而臥。如此，半日光景便輕而易舉地消磨殆盡了。

四

當我再度自夢境中醒來，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夢境并無什么不同。唯獨陽光已在不知不覺間“移情別戀”去往他處。與此同時，附近的人似乎多了起來。話語聲、腳步聲逐漸取代了鳥兒們的鳴叫，成為這里的主調(diào)。這些人的面容看上去都很年輕，討論著我聽不懂的話題，并沒有察覺到我和其他貓的存在。他們口中說著什么股票、期權(quán)、考評還有什么薪資，說到忘情時，手臂在半空中不自覺地揮舞起來。這些沒頭沒尾的談話太過高深，我大多只聽了點開頭，語聲很快又離我遠去了。

幾步之遙的碧綠池塘上，水下游魚自在來去，飄散的人造干冰營造出宛如仙境的效果。青青的蓮葉團團相簇，狀若玉盤，此時小荷尚未嶄露尖角。有清風徐徐，輕輕撫摸著你的面頰，原本平靜如砥的水面微微興起幾道褶皺。人工釋放的干冰終日氤氳繚繞，受到日光照射而生出淡淡光暈來。岸邊楊柳堆煙，如夢似幻。池塘邊的露天餐廳處，年輕的男女們在露天餐位上一邊欣賞景致，一邊輕聲細語，互訴幽情。

身畔縈繞著嫩草的芳香，兼有小花的清香和泥土的清香，簡單卻也純粹。

閑來無事，在繼續(xù)睡覺與起身之間選擇后者，踱著貓步慢悠悠來到小涼亭邊，跳上本為游人歇腳而設(shè)的長凳，選一個最舒適的姿勢趴著，欣賞退休阿姨們自發(fā)組織的歌舞，看著她們胖胖的身軀伴著悠揚舒緩的絲竹之聲緩緩起舞，亦是一樁樂事。

跳累了，阿姨們停下來中場歇息，喝喝茶水，聊聊各自家家常，聽得無聊了，打個哈欠，再睜開眼時，各種各樣的人來到我的面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蹲下身子撫摩著我，嘴里說著“好可愛”一類的話，還有人說要帶我回去?？伤麄兘K究沒有帶誰走。過一會兒，他們的眼里生出倦意，有的看看手腕上的表起身走了，有說有笑的。我不知道他們?nèi)ハ蚝畏剑械倪^幾天又回來了，有的臨走前對我殷勤地揮手說著再見，然而卻再也沒有遇見。

在草地上翻身仰面打幾個滾，只見白云在頭頂上從容飄蕩，任意東西。純凈的天宇無限廣闊，藍得猶如一整塊新染了色的絨布?？吹谜匀朊?，有一毛色光彩奪目的，未曾見過的小鳥自天際一掠而過。

未及驚嘆，那小鳥又驀地一個轉(zhuǎn)折，下落，收起鮮亮的羽翼，停留在八景園的匾額之上。

八景園，公園里唯一需要收費才能進入?yún)⒂^的地方。一排朝上高高生長的綠竹制造出天然的屏障，圈起了一方惹人遐思的春色，卻對貓兒和其他小動物全不設(shè)防，倘若有心，你便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我們穿梭其間，一閃而過的魅影。

假山上的顯眼處掛著“危險止步”字樣，對一些富有冒險精神的貓兒們來說卻是絕佳的游樂場所。心血來潮之際，只需縱身向上一躍，敏捷的身體便在巖體上閃展騰挪，須臾之間已然來到制高點，居高臨下睥睨萬物，豈非一大樂事？

不過幾個縱躍，我站上了頂點，從這個位置左右環(huán)視，園內(nèi)的種種風物即可盡收眼底。

從這里可以清晰地瞧見香火鼎盛的靜安寺那高高的，與其他商業(yè)性建筑相比也毫不遜色的，金光燦爛的標志性尖頂部分，不過我知道那不屬于我，我不想去關(guān)心。

倒不如看看退休的老人們圍坐在石桌邊，打牌下棋，高談闊論，圍成一圈的旁觀者也不理會“觀棋不語”的守則，對棋局的形勢利鈍各抒己見，指點江山，好一派熱鬧景象。

卻不知怎么的，眼前所見忽而使我回憶起漸行漸遠的少年時代，那是我回不去的，被時光所沖淡的往昔歲月。

那時，我的小鎮(zhèn)農(nóng)田遍地，隨處可見的是一派郁郁蔥蔥。

收破爛的搖鈴聲，賣酒釀的小販的吆喝聲，那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射在大地上，多么愜意、多么溫存。這一切景象雖與此間迥然各異，卻竟能讓我體會到久違的，只可能在午夜夢回的舊日幻境中拾取的況味。

五

終究，這里的陽光是屬于貓兒的，美景是屬于貓兒的，水中的游魚細石也是貓兒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屬于貓兒的。而我呢？我只是一個徒有羨魚情的匆匆過客罷了。那高聳入云、西服革履的寫字樓，轟鳴的引擎聲與躁動的鳴笛聲以及灰敗的尾氣才是屬于我的。

貓兒大抵不會懂得人們?yōu)楹蚊β?，就如同人們不會真正明白它們的悠閑自得。大家各得其樂，卻不知究竟是誰妝點了誰的夢。

一年的時間即將過去，在公園的時光中是短暫的、微不足道的一段小小插曲?？墒?，只要能夠看著它們，哪怕一眼，我就會覺得歲月依舊靜好，仍然還是有什么人守候著這片凈土，替自己實現(xiàn)夢想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