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立新
小時候,我最羨慕鄰居女孩小芳,因為她在夏天有花裙子和塑料涼鞋穿。
那時的我,抻抻自己打補(bǔ)丁的藍(lán)褲子,把大腳趾頭在舊布鞋里屈伸兩下,常覺著自己矮她一頭。去河灘打豬草時,小芳拖著一筐青草,氣喘吁吁地在后邊喊:“那個,麗姐呀,我真拖不動了,你幫幫我吧?!边@時,我會放下自己的筐,小跑著回去,把小芳的筐接過來,頂著毒日頭,淌著熱辣汗,提到坡崗上。有時小芳穿涼鞋蹚水,雙腳陷進(jìn)淤泥里,向我高聲求救時,我會三下五除二脫掉自己的舊布鞋,光著腳丫,去幫她把陷進(jìn)泥里的涼鞋拔出來,再拎到河里反復(fù)洗干凈,送到她的腳邊。
有一天,她被男孩子欺負(fù),蹭破了膝蓋,險些掉到壕溝里,我像女俠一樣及時趕到,替她解了圍。從此以后,小芳成了我的“花”,而我成了“護(hù)花使者”。
一次,學(xué)校文藝會演,小芳感念我待她的好,慷慨地答應(yīng)讓我穿她的裙子和涼鞋去跳舞。那天的舞臺上,我的裙子最好看,我的涼鞋最涼爽!在顏色樸素單一的年代,那一天,我終于找到了屬于女孩子的色彩!因為美得忘形,我穿著小芳的花裙子和涼鞋走到家門口時,還沒想到要脫下來。小芳穿著我的藍(lán)褲子,用雙手提著松松的褲腰,趿拉著我那雙快要露腳趾的布鞋,繞到我跟前說“換回來吧,我們換回來吧”時,我才如夢初醒,自己不是白雪公主,是徹頭徹尾的灰姑娘。
那晚,我坐在炕桌旁,邊寫作業(yè),邊跟母親和哥哥炫耀我的舞蹈??呻S著院門聲響,我的麻煩從天而降。小芳的媽媽拎著塑料涼鞋,領(lǐng)著光腳的小芳到我家來了。原來,塑料涼鞋裂了個大口子,小芳的媽媽說是我穿壞的,因為我的腳大,加上跳舞蹦得歡,所以肯定是我的責(zé)任。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一家人,聽了小芳媽媽的“控訴”,迎客的笑臉都變成了僵硬的苦瓜臉。哥難過地望向母親,我則乖乖下地,等著挨母親的笤帚疙瘩。母親把塑料涼鞋拿在手里,賠著笑臉說能修補(bǔ)好,可小芳的媽媽堅持說不可能修補(bǔ)到原來的模樣了,然后就一直坐在我家不走。她的意思我們最終都明白了,她是想讓我們家賠小芳一雙新涼鞋!可是在那個年代,一雙涼鞋要三四元錢,每到夏天我都央求母親給我買涼鞋,可她總把舊布鞋找出來給我穿,還說:“夏天穿布鞋涼快?!比缃?,反倒要賠給小芳新涼鞋!我終于忍不住了,鼓足勇氣大聲說:“小芳的涼鞋都穿了兩年多了,舊了,掉色了,憑啥讓我家賠新的!”哥抄起炕上的笤帚對我喊道:“都是你惹的禍!”母親按下哥的笤帚,說:“賠,咱賠,咱弄壞了人家的東西,就得賠!”
于是,母親花了四元錢,給小芳買了一雙紅色的新涼鞋。而我,也終于有了第一雙涼鞋,就是小芳的那雙舊涼鞋。母親不知從哪兒撿來一塊黑色舊涼鞋廢料,她把一根鐵鋸條燒紅,從黑塑料上剪下一小塊,放到?jīng)鲂牧芽谏蠑[好、按嚴(yán)實,再把燒紅的鐵鋸條伸進(jìn)它們的縫隙中,又迅速抽出去,屋里立刻彌漫起塑料燒焦的味道,她則用手緊緊按住黑塑料,這樣就粘好了我的“新”涼鞋——帶著一塊黑疤的“新”涼鞋。
那件事之后,我幼小的心里便生了黃瓜皮樣的褶,每當(dāng)看見小芳穿紅涼鞋,就生出一種暈血的感覺,也一直不喜歡穿紅鞋子。而且,我的性格也改變了,不再出去當(dāng)“女俠”、當(dāng)淘丫頭了,開始喜歡在家看哥哥的語文課本,喜歡背家里那本殘破不全的《唐詩三百首》,喜歡看父親書箱里的書。
這些改變,也漸漸改變了我的人生,我由學(xué)校的中等生成為班里的學(xué)習(xí)尖子。再后來,我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開學(xué)前,母親把我領(lǐng)到鎮(zhèn)上,給我買了一件當(dāng)時流行的碎花布連衣裙,她說:“按說姑娘大了,想穿件花裙子,穿雙塑料涼鞋,那是應(yīng)該的,可要是想一輩子都有花裙子、塑料涼鞋穿,那可要靠自己?!?/p>
當(dāng)時,母親好像把這句話說得很隨意,可我一直都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