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書如其人”

張程程

摘要：歷代書評者將書法人格化，評書時兼評其人，論書的文章中經常呈現“書如其人”“書品即人品”的觀點，將書法與為人的關系簡單化。這種書法品評價值標準，滲透著儒家道德倫理觀念，拋棄了審美原則而以道德觀念對書法進行品評，亦違背了藝術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本文通過分析書家案例反駁將書法人格化的論調，以此樹立辯證的人書關系。

關鍵詞：書如其人;書品;人品

“書如其人”“書品即人品”是傳統書論中的重要觀點，人們圍繞書品與人品二者的關系展開了諸多討論?！叭似贰笔菚胰烁瘛赓|、逸趣等的綜合體現;“書品”則是書法作品格調、價值、成就、地位等的統一。傳統書法品評在評價書藝時，或把人品作為一個先決條件， 視為書法品評的決定因素;或認為書法與人品毫無關系，弱化人格修養(yǎng)在書法藝術中的作用。這些書法品評方式過于片面，不僅影響后人對于書法作品藝術價值的正確認識，而且不利于書法藝術自身的發(fā)展。只有將書法藝術還原到書法實踐與理論發(fā)展的過程中去，才能客觀地評價歷代書家和書法作品。對人書二者關系進行全面、清晰的詮釋，有利于幫助今人系統、辨證地看待書法理論的形成和發(fā)展，使書法創(chuàng)作和品評在道德和藝術之間找到平衡點。

一、人書關系的流變

書品和人品的聯系隨著書法藝術的發(fā)展而逐漸緊密。對于書品與人品關系的探討，可以追溯到西漢揚雄所提出的“書，心畫也”之名言。這一經典理論命題的提出，使在這之后一代又一代的書評家不斷對書法藝術和人的主觀意志二者的關聯進行探討。兩宋時期，理學成為主要哲學流派。理學的中心問題是“性理”問題，其實質就是倫理道德，因此對書家道德品質的強調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歐陽修最先提出“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的書學觀點，開人書關系品評之風。其后蘇軾也認為，即使不是精通書法之人，其人格品德中的忠、信、禮、義也可以通過書法作品體現出來。

明清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人們思想得到解放。體現在書法藝術上，則是對于書品與人品關系的探討走向了多元化。明朝項穆由柳公權“心正則筆正”的論調進而闡述為“人正則書正”。項氏的文藝觀帶有很明顯的儒家功利主義色彩，他指責趙孟頫的字纖柔妍媚，難怪作為皇室后裔，卻甘愿入仕新朝。傅山認為強調學書的關鍵不在于技法，而在于人格品質的自我追求。他說：“作字先做人”，若是大節(jié)有虧，無論筆墨技法如何絕妙，也沒辦法彌補其在人格上的缺失。與此同時一些書學者也開始反思。如清人吳德旋評價：“張果亭（張瑞圖）、王覺斯（王鐸）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

二、人書關系的偏頗之處

作為一門藝術，書法在特征上呈現為內容美、線條美、形式美，體現了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書法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書家的人格、學識、志趣、情性等。書家的藝術水平的確受制于其人格品質，但這并不是僅有的因素。書法風格還受取法、受眾、時代等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是藝術發(fā)展長期積累與沉淀的結果。在研習書法作品時，我們應該剔除這些因素，而以純藝術的視角來審視書法作品。

書法有其自身獨立的審美性。決定書法成就高低的兩個重要因素，一是審美情趣，這與書家的個性和人生閱歷有關;其二是筆墨技法，則要求書家進行長期和艱苦的練習。也就是說，書法技巧（用筆、用墨、章法等）本身有深厚的積累過程，這是書家所能達到藝術境界高低的一個重要因素。書家人品可能會對其藝術成就形成制約，但不能因此論斷書品決定人品，“書品即人品”的觀點是無法成立的。

書品與人品分別屬于藝術學和社會學的范疇，將人格的評價標準和藝術的審美標準相混淆，導致了以人品高低定書法成就的現象出現?！皶贰焙汀叭似贰笔轻槍Σ煌氖挛锖蛯ο蠖岢龅?，強行挪用人格品質的評判標準來為書法估值，不僅否認了藝術的本質，扼殺了藝術的原動力，同時也弱化了藝術的本體性。

后世書論者證明書品與人品的關系時，多以顏真卿為證。顏真卿是唐代最有成就的書法家之一，其“顏體”楷書為后世書學之典范，學習者眾多，影響深遠。蘇軾稱“書止于顏魯公”，極力贊揚顏真卿的書法;陸游亦言：“學書當學顏?！睂︻侒w予以極高的評價。顏真卿既是書法大家，亦是唐朝名臣。他性格剛直，忠厚純良，以義烈名于時，一生為朝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顏真卿的書法與人格的一致是“書如其人”最好的例證，聞其行可閱其書，見其書可知其人。北宋歐陽修對顏真卿給予高度的評價，認為顏真卿的忠義人格，體現于他的字之中，寬博大度、剛勁挺拔。朱長文也極力推崇顏真卿，在他看來“書為心畫”的言論“于魯公信矣”，世人重視顏真卿的書法，是由于其為人忠義有節(jié)，其書法中展露出的氣質面貌同其為人具有高度一致性。但人們對于顏書的評價卻有不一樣的聲音。如李煜評顏楷如“田舍漢”毫無美感，米芾更說顏書“可厭”。若李、米以“書品即人品”的觀點來審視顏真卿的書法， 想來是不會說這番話的。

書品人品錯位的書家不在少數，其品格德行被人詬病，致使其書法亦一直飽受爭議，但他們在書法上確實有其貢獻。近年來，關于“蘇黃米蔡”的探討愈多， 有論者就認為“蔡”原本是指蔡京。但由于蔡京雖然工于書法，但品德不端，是構陷抗金英雄岳飛的始作俑者。而相比之下，蔡襄的人格品質更為人們所稱贊，因此人們更認可蔡襄。這既表明人品對書藝流傳的重要作用，又說明蔡京人品低而書品不低。蔡京為北宋權相，后被劾為“六賊”之首，史書評價其為亂臣賊子。但蔡京書法卻字勢雄健，痛快沉著，且尤擅行書。據其子蔡絳記載，米芾認為自柳公權以來，唯有蔡京與其弟蔡卞書法成就最高。此外，《宣和書譜》中記載蔡京書法時亦極為稱贊，“其字嚴而不拘，逸而不外規(guī)矩，正書如冠劍大臣議于廟堂之上，行書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絕古今，鮮有儔匹。”事實上，清莫云卿就指出：“蔡京父子人品別論，不能不重其書”。張丑也談及蔡京的書法姿媚，蔡襄遠遠不及。此外，趙佶創(chuàng)“瘦金體”，秦檜創(chuàng)“仿宋體”，趙孟頫為元代楷書大家，而王鐸的行書直至今日仍受人們追捧。以上種種，若簡單以“書如其人”的觀念視之，因其人而否認其藝術成就，便有失客觀公正。這樣的評價方式不僅抹殺了個別書家對于書法藝術的貢獻，而且由于評判標準的不清晰阻礙了書法藝術的正常發(fā)展。

留名史冊的書家皆是人書俱佳，對此歐陽修一語中的。他認為古人善書者眾多，但只有小部分書家的書法能流傳下來，并受到后世地追摩和喜愛，這是因為這些書法不僅藝術成就高，更重要的是書家人格德行令人仰慕，是藝術家的人格魅力，使其作品在紛繁的佳作中脫穎而出，經過歷史的篩選沉淀，最終流傳下來。因此，要想在書法藝術上取得不俗的成就，一是需要對筆墨技法不斷強化訓練，以掌握點畫線條的特征并將其準確表達。二是需要書家對自我人格的追求和提升，高尚的人格使書家人書俱重，讓后人不僅學其書法，而且兼學其為人。

三、結語

人品不能決定書品，而只能對書家及其作品被接受的程度予以影響。書家的高尚人格可以使其作品更受推崇，為其書品加分;但若書家品行不端，也只是使其人與作品被人不喜，并不能因此論斷其書品不高。對學書者而言，強調人品固然能使其致力于提高審美情趣和創(chuàng)作水平。但對書法藝術而言，無論是“因人重書”“因人廢書”還是完全無視書家自身的人格修養(yǎng)，都不利于書法藝術的發(fā)展。對于美的藝術與善的人格的追求是亙古不變的，美好品德的修養(yǎng)應該放在做人學書的首要位置，這在當今時代更應該如此。只有辯證的對待書品與人品的關系，品技兼進、德藝雙馨，才能成為真正受人推崇的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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