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英國折疊

丁正如意

2019年7月24日，鮑里斯·約翰遜發(fā)表首相就任演講時，承諾將于10月31日前終結(jié)脫歐困局。

即使脫歐成功，英國人翹首以盼的美好未來也難以成真。畢竟，在脫歐疑云籠罩的這三年里，英國低薪工作大量增加，社會福利大幅削減，而通貨膨脹卻始終如影隨形，工薪階層不得不依靠信用卡和高利貸維持生活，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

在如此社會語境下，82歲高齡的肯·洛奇帶著凝結(jié)了對“新自由主義”思考的新作《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來到戛納電影節(jié)，顯得尤為可貴。

50年來，肯·洛奇仿佛都在拍著同一部電影——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個體困境和掙扎的底層工人階級。在為勞工階層發(fā)聲的電影早已“淪為”影評人口中的cliché（陳詞濫調(diào)）時，肯·洛奇依舊埋頭于自己的熱情，宛若不知疲倦的西西弗斯。

不同于國人熟悉的英倫元素，在肯·洛奇的鏡頭中，冷意從城市的每條縫隙里小心翼翼地鉆出。無論是格拉斯哥、紐卡斯爾、利物浦還是貝爾法斯特，標志性的元素全被抽離，普通的樓房連同平凡的主人公們一起，在電影樸素清冷的色調(diào)下，編織著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對抗與絕望。一種力求呈現(xiàn)“真實”與“普通”的肯·洛奇式美學貫穿其中，身體力行地告訴大家——這就是英國。

《我是布萊克》中的老工匠、《天使的一份》中的問題青年、《卡拉之歌》里的公交司機、《面包與玫瑰》里摩天大樓中的清潔工和保安……肯·洛奇電影中的主人公通常操著階級感濃郁的北方口音，在艱苦生活中葆有愛與同情，會對陌生人施以援手，也會努力讓自己過上有尊嚴的生活。他的不少電影確實會起用拍攝地的素人演員。這種去表演化的拍攝方式與扎根生活的劇本合力，雕刻出了一部部充滿真實力量的電影。

約翰·希爾在《肯·洛奇電影中的政治》中提出，肯·洛奇導(dǎo)演的作品堅守著“讓觀眾自己去看”的立場，攝像機保持一定距離，冷靜地觀察這些終將被邊緣化的小人物的悲慘世界。

正因如此，我們在肯·洛奇的電影中，得以正視那些在大銀幕上逐漸隱形、逐漸消失的群體。

早在1966年，肯洛奇在《凱西回家》中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無家可歸者的故事。當時，無家可歸的家庭受到的待遇，與《濟貧法》時代沒有什么區(qū)別——母親與孩子被送入令人生畏的宿舍，而父親則被留下自謀生計。這些家庭很少得到恰當?shù)膸椭虬仓茫鐣斡伤鼈兯姆治辶选?/p>

《凱西回家》播出后，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經(jīng)過十年籌備和努力，在機構(gòu)組織的共同努力下，《英國1977住房法案》問世。該法案第一次嘗試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永久性住房解決方案，并且將特定群體的住房權(quán)利確定為法定權(quán)利。這在整個西方國家里，都算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獨特嘗試。

肯·洛奇最新的《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不僅延續(xù)了導(dǎo)演對于工薪階層的深切關(guān)注，更與時俱進地將鏡頭瞄準在脫歐疑云下變得愈發(fā)尖銳的英國社會問題。

“對不起，我們錯過了你”是英國快遞員留給收件人的未送達通知單上的一句話（在英國，如果收件人不在家，快遞員會把寫有這句話的卡片留在信箱或貼在門上）。片名也點名了主人公的職業(yè)。

影片中的爸爸Ricky來自曼徹斯特，原本是個努力的建筑工人，卻被2008年次貸危機波及，無法繼續(xù)貸款買房。好不容易找了份“自己當自己老板”的工作，他卻得“帶車求職”，還要遵守各種“不平等條約”。

媽媽Abby是個護工，為了能給丈夫買上貨車，她只好選擇賣掉原來用以通勤的小轎車。護理的工作本就辛苦繁瑣，而今更是要每日坐公共汽車奔波往返于各個客戶之間，身心早已疲憊不堪。

為了早日償還貨車的貸款， Ricky每天“996”，工作途中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尿液與情緒一同無處安放。Abby也是零時合同工（zero-hour contract），從早到晚不停歇，周末晚上還會接到客戶突如其來的求助電話。

家中的一對兄妹，則成了不折不扣的城市“留守兒童”。正值青春期的哥哥Seb找不到繼續(xù)念書的意義，不斷逃學，用涂鴉的方式宣泄青春。而當他在學校和社會中惹上麻煩、需要父母從工作中分出精力時，父母又陷入家庭與工作難以平衡乃至對立的困境。

只有乖巧懂事的妹妹Liza是陰郁色調(diào)中的一抹密陽，她不僅在周末陪父親一起送快遞，還努力彌合哥哥與父親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關(guān)系。

不同于以往肯·洛奇電影里呈現(xiàn)的那些支離破碎的家庭結(jié)構(gòu)，本片的主人公是完滿的四口之家，卻被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零工經(jīng)濟”剝削得體無完膚。

所謂零工經(jīng)濟（gig economy），指的是由能夠自由分配自己時間和資源的自由職業(yè)者構(gòu)成的經(jīng)濟領(lǐng)域。據(jù)BBC報道，在英國，自由職業(yè)者已經(jīng)增至500萬人，幾乎接近在公共部門工作的人數(shù)。

事實上，這種以“自我雇傭”為名義的靈活雇傭方式常常規(guī)避了受勞工法保護的雇傭合同，成為更具隱蔽性質(zhì)也更為殘酷的剝削形式，自由職業(yè)者往往得不到最基本的勞工權(quán)益保護。在“績效為上”的標準之下，勞動者如同機器人，徹底淪為奴隸。正因如此，電影中的Ricky總在超負荷地工作，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孩子，回家也往往在釋放工作時積攢的負能量，家庭矛盾一觸即發(fā)。

電影接近尾聲時，Ricky被打得鼻青臉腫送到醫(yī)院，上司關(guān)心的仍是罰金——遭劫的Ricky，要被罰1500英鎊。

影片最后，Ricky依舊在混沌之中開動了貨車。高額的債務(wù)、養(yǎng)家的責任令他別無選擇，中年之痛無解，唯有一往無前。而這與電影開頭Ricky填表買貨車加盟快遞公司的情節(jié)相呼應(yīng)，似乎在表明英國工薪家庭的命運：越想要擺脫生活之苦而辛勤工作，就越容易深陷不幸的泥沼之中。這不免令人想起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全家人懷揣著美好愿景，以為買車就能改善生活，沒想到卻踏上了“越努力越不幸”的“死循環(huán)”。

自由市場、零工經(jīng)濟、家庭教育、成長煩惱、階級固化……電影中多維度的指向環(huán)環(huán)緊扣，縱橫交錯，家庭內(nèi)外大大小小的意外接踵而至，看似巧合又冥冥注定。即使飽含戲劇色彩，樸素的剪輯、紀實性攝影、大量的中近景鏡頭，依舊讓人備感真實。而室內(nèi)鏡頭的角度設(shè)計，更是微妙地呈現(xiàn)出“困獸之斗”的壓抑，暗流涌動的人物角色關(guān)系與社會客觀環(huán)境相輔相成。

不知道是否與導(dǎo)演年紀有關(guān)，《對不起》較以往作品更具柔軟質(zhì)感。在殘酷現(xiàn)實的種種暴擊之下，家庭成員在不斷消耗著彼此感情的同時，也確證著對方的珍貴，閃耀著令人動容的凝聚力——一種真正的相濡以沫。雖有煽情，卻不過分，反倒宛如在冬日的英國北方城市偶遇暖氣，有著毫不矯情的溫暖。

你我每個人，或許也都有一個“肯·洛奇時刻”：《我是布萊克》中，在墻上噴上姓名的倔強背影;《小孩與鷹》里，對教育系統(tǒng)、社會現(xiàn)狀不滿不解的肺腑之言……主人公們的每一個發(fā)泄舉動，也在替觀眾完成對于生活的吶喊與追問。

看完肯·洛奇的電影，不禁會感慨：他關(guān)懷的群體，或許永遠也看不到這樣的電影。假設(shè)他們走進電影院，想看的，或許就是輕松愉快的爆米花電影;肯·洛奇的電影，反倒可能由于過分真實而令人不適？

然而以上設(shè)想，或許又恰恰陷入了（對于底層或邊緣群體）刻板印象的怪圈。畢竟，誰又能代表誰呢？但可以確定的是——社會需要肯·洛奇的電影，而我們，需要傾聽不一樣的聲音。

若干年過去后，當我們回首肯·洛奇的作品，一定會感謝他記錄下了半個世紀的苦與樂。

（參考書目：《社會政策學十講》哈特利·迪安，《英國人的言行潛規(guī)則》凱特·?？怂?，《權(quán)貴：他們何以逍遙法外》歐文·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