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苔花生長記

翟子豪

2018年年初，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至大寒，但西南地區(qū)的雪，自然也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jīng)消散在那巫山云雨之中。巫山縣正值一年最寒冷的時刻，但那紅葉開滿江邊的溫暖季節(jié)不久定會到來。（開頭靈感來自路遙的作品《平凡的世界》，希望巫山縣的困境兒童們?nèi)鐣腥宋锬菢樱跁r代變革的大背景下，擁有改變自身命運，自強不息的精神，終會在這平凡世界中如苔花一般開放。）

巫山縣位于重慶市東北地區(qū)，正是巴東三峽中巫峽的起點。歷史上，有不少文人墨客路過此處，都曾被巫山云雨繚繞、山形百變的奇觀所折服，并留下了不少名篇佳句。最有名的便數(shù)唐代詩人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蔽咨绞逯凶罡叩哪耸巧衽澹瑩?jù)宋玉《高唐賦序》說，其云為神女所化，上屬于天，下入于淵，茂如松榯，美若嬌姬。詩人在抒寫了對亡妻思念之情的同時，也展現(xiàn)出了巫山云雨世間至大至美的形象。見過巫山云雨之大美，相形之下，別處的云就黯然失色了。順江而下，整個巫山縣城坐落在長江江畔，臨江而立，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便已經(jīng)是楚國郡地。縣城自江邊往上延伸，一層一層發(fā)展到山頂，有著重慶地區(qū)山城特有的高度差。同時，巫山縣自然也少不了西南縣城特有的熱鬧氛圍，每到夜晚，主干道上的小飯館迎來了最忙的時候，縣政府門口的廣場上也都是成群的廣場舞團體，整個縣城燈火輝煌，點亮了三峽兩岸的一側(cè)。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對岸靜謐的神女峰，和住在那一側(cè)的人們。巫山縣本來就不是個發(fā)達的地區(qū)，雖說風景秀麗歷史悠久，但耐不住交通不便帶來的弊端，導致巫山縣經(jīng)濟發(fā)展相對落后，是重慶市國家級貧困縣之一，也是國家扶貧工作的重點縣。相對發(fā)達的縣城尚且如此，巫山縣下屬的，位于那十二峰深山中的地方又是什么樣子呢？由此，我們開始了困境兒童的調(diào)查。

巫山深處零零散散坐落著許多村莊，沿著盤山公路四散分布，房屋看不出有什么奇特，四周的墻壁刷的雪白，但走進屋內(nèi)卻看到破敗的墻壁，屋內(nèi)走出的，大多只有老人和小孩。村里的老人說，巫山縣的年輕人大多都像候鳥一般，滿載著家人的期待與希望，組成了一支遷徙大軍，每年的春節(jié)前后，完成一回一去兩次遷徙。根據(jù)巫山縣教育委員會統(tǒng)計，截至2018年初，該縣現(xiàn)有各級各類學校300所，在校學生11萬人，其中農(nóng)村留守兒童13000余人，困境兒童500余人。隨著近年來媒體和學術界關注的提高，困境兒童群體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由于當?shù)亓羰貎和制毡?，因此在教育委員會的統(tǒng)計中將父母一方在家的兒童均排除在外，也就是說這里的13000名留守兒童均屬于父母雙方外出（或一方不在一方外出）由親屬監(jiān)護或自我監(jiān)護的兒童。同時在兒童身上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父母一方去世、一方離走或一方重病、一方外出等現(xiàn)象，孤兒和失依兒童較多，困境兒童成為一個十分突出的群體。（具體數(shù)據(jù)摘自《微笑背后：困境兒童的生存現(xiàn)狀及需求分析》。）

建坪村就是河對岸的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建坪小學是村子里孩子們都會去上學的地方，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也就二十多個人，是一所典型的村小。學校離縣城很遠，但學校的基礎設施卻讓人十分欣喜，寬敞明亮都是基礎，每個教室都配備了多媒體設備，在學校的食堂樓上，還有計算機教師和圖書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王文（化名）今年五年級，曾經(jīng)代表學校去縣里參加過演講比賽，是學校老師都會提到的好學生。在班級里當過班長，每次考試都能已將近滿分的成績名列前茅。老師們都很喜歡她，但也都會十分無奈的提到這個孩子的家庭。王文的父母當時在城里打工相識，并沒有結(jié)婚便一起回到父親的家里，生下了王文。一歲多的時候，母親離家出走，回了自己娘家再也沒有回來，父親出去打工也找了新的老婆，生了個兒子現(xiàn)在在廣州生活，已經(jīng)很久沒回過家了，更別說撫養(yǎng)自己的母親和女兒。王文是個開朗的女孩兒，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會露出陽光的笑臉，但奶奶的臉上總是十分的愁苦和焦慮，她知道自己的孫女學習很好，老師也很喜歡，平時在家還會幫她干活，甚至一個人坐幾個小時的車去縣城里幫家里買東西。但她也知道，這個孩子長到現(xiàn)在有多困難，當初為了上小學還交了500元的罰款?，F(xiàn)在自己還能勉強下地干活，之后如果自己身體有什么意外，孫女還這么小。說到這兒，老人不停地感嘆道，沒辦法，沒辦法。她也經(jīng)常會和孫女說，讀書讀的好的，怎么都能出去。如果讀書，就還能有些念想。

離開建坪村，往山下江邊走，有一所高中，名叫秀峰中學。秀峰中學位于縣城邊緣，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接納了幾乎全部的來自建坪小學一類的深山里的孩子。這些孩子基本都是留守兒童，并存在相當數(shù)量的孤兒和失依兒童等困境兒童，他們無法像縣里的孩子一樣進入設施條件更好和教育資源更豐富的縣城中學，便都投向了秀峰中學的懷抱。對比普通的村小，這個學校要大很多，一共只有初中三個年級，但每個年級有接近20個班。因為在這里就讀的大多都是周邊村小升上來的學生，家里都比較遠，因此絕大多是學生都是住校。孩子們每到周末就會乘坐周圍的公交車回到家里，各個村子的孩子們結(jié)伴而行也是一番盛景。王璐（化名）就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個，老家在巫山縣下屬的龍井鄉(xiāng)，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與王文相似的是，那個并沒有和自己父親結(jié)婚的母親，在父親出車禍之后就消失了。王璐現(xiàn)在和自己的姑姑生活在一起，她認為，姑姑完全可以代替母親的角色，姑姑就是自己的母親。姑姑和姑父對自己的學習要求十分嚴格，在一個六七百人的年級，排名從三十下滑到五十，在王璐的姑父看來，也是十分值得注意的問題。王璐自己也懂得讀書的重要，小姑娘想考上高中，她想去巫山最好的高中。

說到升學率，這也是導致巫山縣初中學校還算普及但高中數(shù)量十分稀少的緣故，十分優(yōu)秀的學生可以通過中考進入位于縣城最高處的巫山縣高級中學，和許多縣里的孩子們一同上學。而另外那些能考上高中的優(yōu)秀學生，就會去到順著巫山景區(qū)之一的小三峽而上，坐落于古鎮(zhèn)大昌深處的大昌中學。

整個巫山縣的高中并不多，絕大多數(shù)參加高考的學生都在這兩個學校。大昌中學，大多是基礎比較差，初中在就讀于秀峰中學這類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學校的學生，還會有一些復讀的學生。能讀到高中，在這里并不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兒，得有這強烈的意愿才能支持自己讀下去。丁濤（化名）是今年就要參加高考的一份子，他一看就是個很愛讀書的孩子，胖胖的，說話的時候很害羞。他的語文和文綜成績總能排到學校前幾名，但英語和數(shù)學實在太差，懷疑自己是否能考的上本科。丁濤的父親前幾年在工地打工出了意外，現(xiàn)在只能躺在床上，全家只有母親可以掙錢，還有一個在重慶市里讀書的哥哥。他自己想學經(jīng)濟，因為想畢業(yè)之后趕緊找個地方掙錢，可以早些補貼家用，如果考不上，他只能去打工了，家里能讓兩個孩子讀書，已經(jīng)是個十分偉大的決定。

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2018年2月16日，在CCTV《經(jīng)典詠流傳》的舞臺上，在貴州石門坎支教的鄉(xiāng)村教師梁俊帶著他的學生——來自烏蒙山區(qū)的孩子們，演唱了這首小詩《苔》。梁俊說：“我覺得這群山里面的孩子，身邊所擁有的資源是很有限的，可是他們卻有著最純真的愛?！崩蠋熃o予這些孩子們希望的種子，這些種子種在每個孩子的心里，在他們的生命中開了花。生長在如此地方，可是苔花卻也拼命生長，展現(xiàn)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力，堅強的活著。生活在巫山長江邊的困境兒童們就像小小的苔花，他們也擁有純真的愛和無盡的生命力，雖然命運如此艱辛，但也并不妨礙他們開出最美的花朵。

王文的班主任陶老師是土生土長的巫山人，女兒去年剛參加高考，結(jié)果十分滿意，去了大城市讀書。女兒是她的驕傲，這也讓她十分樂于和人談論自己的女兒。同樣是從巫山走出的小花朵，在大昌中學讀高中，高考之前一直徘徊在上線分左右，最后堅持了下來，終于考上了大學。陶老師說起那時的抉擇十分激動，是否堅持讀書在那個困難時期是首當其沖的問題，從小喜歡畫畫的女兒也試過藝考，但沒有成功，高三的最后幾個月，陶老師一直在鼓勵自己的女兒，一定要高考。樂觀可能是陶老師給人最深刻的印象，可能也是因為她見得太多了。在建坪小學當了十幾年的老師，教的學生大多都是困境兒童，困境兒童在他們這群老師眼里，就是普通的孩子。提到對這群孩子的培養(yǎng)時，陶老師說到最多的就是，把他們當成普通的孩子?？吹剿f到孩子們時臉上的表情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群孩子也是她的驕傲，她帶他們?nèi)タh里參加演講比賽，成績不比其他孩子差，她經(jīng)常會帶著像王文這樣的孩子到她家里去，因為她真的希望她們能夠走出去。孩子們畢業(yè)后，幾乎都會去到秀峰中學，之后參加中考、高考，在老師的眼里，給予這幫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讓他們覺得，自己和別人沒有區(qū)別。

現(xiàn)在昆明讀本科的小周已經(jīng)大三了，離開巫山的這幾年，他也時長想起秀峰中學門口的火鍋，在他心里巫山火鍋才是最正宗的火鍋。剛上大學時，領取到了助學金，自己為了不花家里錢到處打工，最近在一家飯館里幫忙。拿他的話說，自己是個隨性的人，掙的錢除了寄給家里，解決自己生活后，他喜歡窮游。這兩年快把西南地區(qū)走遍了，這個冬天剛?cè)チ宋鞑?，他認為，物質(zhì)雖然貧困，但精神一定要富裕，因此他們這些奮斗走出去的孩子組織了巫山學生聯(lián)合會，組織起來幫助巫山地區(qū)貧困的孩子們。這些“見過世面，又接過地氣”的人最懂得這個社會，他們要用自己的方式幫助應該幫助的孩子，以他們的經(jīng)驗和初衷，而不僅僅是金錢或者物質(zhì)。他說，這里的孩子與大城市的孩子沒什么不同，更多的是有一種向上攀爬的精神，見過大山大海，體驗了真正的生離死別，才懂得生活的不易。前路雖然荊棘密布，但他們披荊斬棘，無所畏懼，總會在那一絲透過云層的微弱之光中走向重生。在調(diào)查中，我們深切的感到，這里困境兒童的生活生存狀況是艱難的，他們的精神是堅強的，在時代變革的大背景下，擁有改變自身命運，自強不息的精神，終會在這平凡世界中如苔花一般開放。

當縣里的青壯年如同候鳥般完成兩次遷徙后，依山傍水的巫山縣又回到往日的寧靜。留下的孩子們并不會過于難過，因為周圍的小伙伴們都像小鳥一樣，等待著父母辛勤后的歸巢。而那些沒留下也從未離開過的，卻躲在那陽光背后的陰影中。他們不是被人關注的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大多也曾經(jīng)是那遷徙的候鳥，但或許因為時運不濟，有些折斷了翅膀，有些甚至不幸隕落，這些孩子們得到的只是無盡的等待和殘酷的現(xiàn)實。但他們也不會太過失落，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曾得到過，父母似乎只存在于爺爺奶奶的口中，甚至當那個從未見過的拋棄了他們的“媽媽”來到面前時，能做的也只有忍住傷心的淚水，和忍住內(nèi)心的呼喚。他們不懼白眼，在訪談的過程中，可以看到他們臉上燦爛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雖然有人會在回憶的壓迫下失聲痛哭，但悲傷也只是稍縱即逝，很快就會回到那早已成為習慣和本能包裹著的堅強與陽光中去。他們或許早已知道我們的來意，因為他們見得太多了，見過太多所謂的幫助和幫扶，接過大把的文具和無數(shù)閃光燈刺眼的光暈，但這真的是他們需要的嗎？那些如胎記一般無從選擇便烙印在他們身上的傷疤，本可以在時間的沖刷中完美隱藏起來，不去觸碰也不用想起。但是一些所謂的好意與殷勤，如烈陽般灼燒那些流著鮮血的傷疤。學校廣播中他們的名字被一個個念出來，聲音傳到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我們這些訪談者在此時更像是貪婪地獵殺者，而目標正是那每一個接近破碎的心。那早已登記好的困境兒童名單猶如生死簿，每個人的命運都早已被安排好，只待處刑那一刻的到來。稍有良知的人便會對他們痛苦的遭遇產(chǎn)生憐憫之情，但誰又知道他們真正需要什么？是錢嗎？是文具家電嗎？又或是張大眼睛的黑白照片？或許他們只是想和身邊的同學們一樣，哪怕只是看起來一樣也就夠了。

這種輪回一般的遷徙，就像郁積在巫山山峰周圍的濃霧那樣，并不會現(xiàn)身一時變四散而去。但走出大山的人們會像那山下江水一般連綿不絕，用他們冰冷的雙手去觸碰外面世界溫暖的陽光，這樣他們便能用自己火熱的心融化陰魂不散的冰霜?？v使前方重巒疊嶂，蔭天蔽日，但生命的力量也總能向陽而生，開出最美的苔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