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迷藏里的那縷抹茶香

安生小繭

1

淅淅瀝瀝的小雨籠罩著南方的小鎮(zhèn)，淡淡的青色薄霧中，紀曉曉拖著行李箱，走出了瀧城火車站。

少女內(nèi)心沒有一點真實感——從小到大，除了上學(xué)聚會，紀曉曉的活動范圍從未超過自家周邊幾公里，如今她卻離家萬里，孤身求學(xué)。說是獨自求學(xué)也不恰當，她在這兒還有外公和小姨，但紀曉曉從小到大見他們的次數(shù)，十個手指都能數(shù)得過來！

可是，媽媽被公派到美國進修，爸爸雖然工作能力強，生活能力卻剛夠自理，無奈，媽媽安排她來這個南方小城投奔小姨。

紀曉曉一邊拖著行李箱，一邊想著心事，直到小姨出現(xiàn)，幫她把行李箱搬上了車。

汽車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最終停在了一間古樸的平房前。這房子看上去有些年歲了，進門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庭院，院內(nèi)種著一排排高低錯落的綠植，有桂樹、石榴和數(shù)不清的梔子、茉莉。滿院幽香，讓紀曉曉這個城里孩子悠悠然只覺身在夢中。

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老人，身形筆直，那是她許久未見的外公。外公見到紀曉曉，淡淡道一句：“又長高不少。”就進了屋。

小姨沖紀曉曉擠眉弄眼：“你外公聽說你要來，從昨晚就沒睡好，今早在門口守了一早上，見了面倒是冷靜?！?/p>

紀曉曉的外公和小姨長居瀧城，老人家個性寡淡，不茍言笑。聽說，外公曾是個西餐廚師，在小城頗有名氣，一手開創(chuàng)了本地西餐的黃金時代。

她崇拜地說：“外公這么厲害呀?！?/p>

“這不算什么。”小姨補充，“要說你外公最厲害的，還算是把你外婆追到手！你外婆可是名門千金，你外公當年還是一個小學(xué)徒的時候就和她私定終身了，為了能在一起，他們吃了不少苦頭……”

紀曉曉八卦心頓起，但小姨及時打住話頭：“以后有時間再跟你細說。先吃飯，在我們家，什么事都比不上吃飯重要！”

說話間，曉曉聞到了廚房里飄出的香味，她跟著小姨尋香而去，發(fā)現(xiàn)飯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一大桌子菜——奶香蘑菇濃湯、西班牙海鮮飯，清蒸北極甜蝦……看得曉曉直咽口水。

小姨看到紀曉曉這副饞貓樣，笑道：“你外公的廚藝可不一般，這些還不是他的最佳作品呢?！?/p>

“還有其他更棒的菜嗎？是什么？”曉曉感嘆，突然覺得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座南方小城也不那么難過了。

“你以后就知道了！”

“為什么老打啞謎？”曉曉抱怨，但她的怨言很快消散在了食物的美味里。外公做的這些菜，色香味俱全，同時還加入檸檬提味，“太好吃了！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曉曉大快朵頤。

食物仿佛會催眠，來到瀧城第一天，紀曉曉的憂愁焦慮，就像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甜睡于美食溫柔而緘默的懷抱里。

2

外公閑時常去“藍島西餐廳”喝下午茶。據(jù)小姨說，這西餐館由外公一手創(chuàng)辦，現(xiàn)在是他的大徒弟在經(jīng)營。每次去餐廳，外公并不指點生意，他一個人默默坐在角落，只需一杯英式紅茶、幾塊司康餅的陪伴。

周末時間，紀曉曉和小姨也會加入外公的下午茶，她們常常一起看偶像劇。有一次，她們一邊享用下午茶，一邊看偶像劇，外公也被“強拉入伙”，看到男主角有不得已的苦衷要離開女主角之時，一向寡淡的他少見地露出了不屑表情。

“真不知道這些偶像劇有什么好，脫離現(xiàn)實，價值觀更是亂來！如果這個男主角真的深愛女主角，與其為她的幸福而放棄她，不如留住她，為她的幸福而努力！”

紀曉曉愣了愣，隨即鼓起掌來，說：“外公，你才是情圣啊！”

外公面色不改，只是低頭抿了幾口紅茶。過了一會兒，他就走進廚房。等紀曉曉想起外公時，他已經(jīng)捧著一個綠色的蛋糕回到座位上，輕輕說：“曉曉，嘗嘗。”

“哇，這可是老爹的獨門抹茶蛋糕?！毙∫腆@嘆。

紀曉曉拿起一塊蛋糕放進嘴里，剛一入口，是濃郁的苦澀，但隨著口中細膩觸感的鋪展，味蕾被一種獨特的回甘所充盈，奶油的甜香混合著清新的涼意，猶如一口吃下了一個森林里的春天。

這時，外公對她說：“你媽昨天打電話讓我一定要做這個蛋糕給你嘗嘗，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甜點，希望你也會喜歡?！?/p>

紀曉曉的鼻尖有些發(fā)酸。其實，在心底，她一直埋怨著爸媽只顧自己的前途，而把她一個人丟到異鄉(xiāng)……

外公看著沉默的女孩，幽幽道：“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曉曉。”

紀曉曉沒有搭話，原來她的不甘與憤懣早已被外公看得一清二楚，她把頭垂得很低，淚水的咸和著蛋糕的香，在她味蕾深處緩緩發(fā)酵。

外公長嘆一聲，離開了。

小姨低聲說：“你媽媽肯定也知道對不起你，要不然她不會為了你，求你外公做蛋糕，他們已經(jīng)許多年沒講過話了?！?p>

小姨告訴紀曉曉，她媽媽小時候?qū)ξ鞑秃芨信d趣，一直纏著外公學(xué)西餐，但被外公的高壓政策打壓。他迫她好好讀書，終成今日成就。可從那以后，她媽媽就對外公埋怨在心。

不知怎的，曉曉忽而想起近日在一本小說上看到的話：有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相遇就像是流星，瞬間迸發(fā)出令人羨慕的火花，卻注定只是匆匆而過。

看來，我們家族的人倒都是這句話的踐行者。她想。可惜，我們之間連火花都不曾出現(xiàn)，外公和媽媽，媽媽和我，都只有游絲一般的牽系，到最后，只剩下清清冷冷的親情，與消弭將盡的愛。

3

時間一天天過去，紀曉曉漸漸融入了新的校園生活，她在外公的影響下激發(fā)了對西餐的興趣。第一感興趣的，就是外公的看家本領(lǐng)——抹茶蛋糕。據(jù)說這抹茶蛋糕除了是媽媽最愛，還是外公幾十年前贏得外婆芳心的獨門密器。

外公并不想教她，拒絕說：“學(xué)習(xí)才是正途，你學(xué)甜點干什么！”

但最后外公熬不過紀曉曉的軟磨硬泡，終于開班授課。

小姨在一旁偷笑，說：“時間還真是磨軟了你外公的性子，以前你媽想學(xué)廚，被你外公打折了一根棍子?！?/p>

萬事俱備，一老一少系上圍裙，打蛋、在抹茶粉里導(dǎo)入奶油，把黃油隔水融化……紀曉曉在外公的指導(dǎo)下做得有條不紊。

“小蘭，烤箱要開到180℃預(yù)熱?！蓖夤更c。

紀曉曉有一瞬間的失神，小蘭，邱明蘭，他是在叫自己的媽媽。

“外公，我是曉曉，我媽又不在這兒！”

紀曉曉第一次看到外公露出了窘迫的表情，他頓了頓，說，“曉曉，烤箱要開到180℃預(yù)熱?！?/p>

經(jīng)過一下午的奮戰(zhàn)，紀曉曉生平第一個蛋糕作品新鮮出爐！

“成品有點兒分層，顏色有點兒黃，表層還被切裂了，”外公進行作品點評，“不過比我第一次做的蛋糕強多了！”原來，他是先抑后揚，紀曉曉趕緊把第一塊蛋糕遞給外公。

三個月后，一向平靜的外公家迎來了一件大事——小姨要和交往多年的男友結(jié)婚了。外公家驀然間熱鬧了起來，親戚們都聚集在此，幫忙籌備婚禮，宴席自然是定在外公創(chuàng)立的藍島西餐廳，掌勺本由外公負責(zé)，但他最近忘性有點大，常常不是忘了加鹽，就是多加了百里香，主廚只好由他的大徒弟擔(dān)任。

為了參加小姨的婚禮，紀媽媽特意從美國趕了回來。她到達瀧城的時候，日色漸昏，她風(fēng)塵仆仆地進了門。

“你是誰？”在庭院曬太陽的外公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她，警惕地問。

“爸，那是姐姐呀?！毙∫腾s來。

“她怎么會是小蘭？小蘭今年才14歲呢，瘦瘦高高的，眼睛明亮，怎么會是這個人，你別開玩笑了！”

“爸，你糊涂啦！姐姐今年都 44歲了！”

事實證明，外公真的糊涂了，他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他始終沒有認出自己的大女兒，全家人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在醫(yī)院，醫(yī)生說：？“根據(jù)我們的判斷，你父親是阿爾茲海默癥的輕度患者，記憶力減退、情感淡漠、有時會遺忘一些事，雖然現(xiàn)在他的病癥較輕，但也需要專人照顧……”

紀曉曉和家人一起聽著醫(yī)生的解釋，她不敢相信思維清晰的外公竟會癡呆。

回到家，外公恢復(fù)了神智，他堅決反對小姨要推遲婚禮的提議，最終，小姨如期遠嫁，媽媽卻留了下來。

“當初是您趕我走的，現(xiàn)在又是您讓我舍不得走?！眿寢尭袊@，她向公司請了長假，轉(zhuǎn)型為照顧一老一小的家庭主婦。

紀曉曉曾聽到媽媽私下與小姨的交談：“我多年沒回來了，從來都覺得爸的命應(yīng)該跟他的脾氣一樣硬，沒想到……唉，他總覺得我應(yīng)該是一個闖蕩世界的人，可在他給我規(guī)劃這樣的人生之時，問過我的意見嗎？”

一家三代人，別別扭扭地生活在了一起。

4

即使瀧城的時光靜謐，歲月也未曾有一刻的停駐。

在一個寂靜的冬日，外公的大徒弟前來辭行，他將奔赴省會，成為一家星級酒店的掌勺人。于是，小鎮(zhèn)里唯一的西餐館也要與外公的記憶一起，悄然落幕了。

5

媽媽回來暫住后，外公家天天上演雞飛狗跳的情景劇。

外公一直反對媽媽中斷自己的事業(yè)，但媽媽堅持如此，兩個人都是烈性子，時時爭鋒相對。只有在談及食物時，他們才能和解，一家三代都把“吃”作為人生中無可替代的重要事。

晚上放學(xué)后，紀曉曉會在客廳寫作業(yè)，紀媽媽則在廚房忙碌著，外公有的時候會怔怔看向廚房中勞作的女兒，對紀曉曉說：“小時候，我常拿著棍子把你媽趕出廚房，現(xiàn)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回來了?！?/p>

高中課業(yè)繁忙，一個尋常冬日，紀曉曉卻一反常態(tài)，沒有在下課時把老師圍堵在講臺桌旁請教，而是鈴聲一響，便抓起書包飛身出了教室。一路上，她滿懷期待，因為今天媽媽說要準備一道特殊的美食。

到家的時候，紀曉曉看到媽媽在熱昨天的剩菜。

“不是說做霍靈頓牛排嗎？”她問。

“整天就知道吃，家里還有那么多東西沒吃完！”媽媽厲聲道。

驀然間，紀曉曉感覺自己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被擊潰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委屈地說：“你騙人！昨天你明明說要做霍靈頓牛排！”

紀曉曉把自己鎖在屋里，悶聲大哭起來。但即使關(guān)著門，紀曉曉還是可以聽到媽媽的抱怨：“都上高中了，還耍小孩子脾氣。”

紀曉曉哭得更加難過。其實她真的是因為少吃了一塊牛排而哭泣嗎？也許，她更氣的是小心翼翼卻無法維持平和表象的自己。

她過得并不好。月考，她的成績下滑了12名；因為誤會，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和她說話；每天夜里，她夢見自己的家鄉(xiāng)……冬日的天氣陰冷，她的心情每天都和這天色一樣沉滯。

長久以來，17歲的紀曉曉都只能被命運裹挾著前行，獨自忍氣吞聲抵擋外來的挫折，可至少她還有溫暖的食物相陪伴。對紀曉曉而言，食物不僅僅是果腹之物，更是只有自己才能意會的撫慰劑。

可這次，撫慰劑沒能及時到位，自己還被家人誤會為一個任性的孩子，紀曉曉不得已，一路潰敗。

“咚咚咚！”有人敲門，是外公。他說：“曉曉，你給外公開門好嗎？”

曉曉沒理。

“你不開門，外公就只好坐在門口等了?！?/p>

哭聲暫時停歇，老人從門縫中看到紅著雙眼的委屈女孩。

“你肚子不餓嗎？吃塊蛋糕吧?！泵朗钞斍?，伴著老人慈和的笑，紀曉曉的肚子不爭氣地應(yīng)和著。

這次的蛋糕有些不一樣，中間夾心是榴蓮味的，上面鋪灑著一層餅干屑，蛋糕邊上貼著杏仁片又脆又香，在食物的甜香中，她心中的委屈終于慢慢消散。

無論何時，美食都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外公感覺到紀曉曉的面色變化，不失時宜地補充道：“這是你媽媽做的蛋糕，吃了可就代表接受了她的道歉啦。你媽今天心情不太好，說起來也怪我。她請假太久，公司說她再不回去就要把她辭退，我讓她趕快回去，她不愿意，唉……”

紀曉曉沒有吱聲，外公卻難得說了許多話：“你媽從小就聰明，可后來她表達了想成為一個廚子的想法。我不希望她走上這條辛苦的職業(yè)道路，即使她恨我，可我真是為她好……沒有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子女，你媽也是一樣，無論她做過什么，她都是愛你的?！?/p>

“可是，孩子們也許并不需要這樣自以為是的愛呢？”紀曉曉說。

“我們也是第一次當父母啊。唉……”外公看向窗外，似乎在嘆息，“可時間一晃，就過去了這么幾十年，看樣子，我真的不太稱職。其實，我從沒跟她說過，我一直都為她感到驕傲。”

窗外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外公的臉看不真切，紀曉曉突然高聲道：“你說過：愛一個女孩，與其為她的幸福而放棄她，不如留住她，為她的幸福而努力。你曾是這么對外婆的，但如今為什么對自己的女兒卻做不到，一直要趕她走呢？”

外公轉(zhuǎn)過了頭，夕陽斜照在他身上，周身仿佛鍍上了一層暈黃的絨光，只有沉默在空氣中彌散。

這時，紀媽媽招呼他們?nèi)ゲ蛷d吃晚飯。

紀曉曉和外公一起來到餐桌前，她看到擺盤完美的霍靈頓牛排正放在桌上，少女心中涌出一陣暖意。母女倆雖然什么都沒說，但食物已經(jīng)讓她們握手言和了。

6

春天，藍島西餐廳重新開業(yè)。

這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邱明蘭變成了西餐廳主廚。外公的病情時好時壞，但他正式開始了對邱明蘭的廚藝訓(xùn)練，兩代人在磕磕碰碰中，完成了家族夢想的交接。

可是，風(fēng)輕花難定，時光仍翩翩，歲月從不止息。

外公的記憶在時光的罅隙中，如指間沙，一瀉而下，他漸漸忘記了一切，他不記得自己住在哪兒，不記得自己的名字，甚至不記得所有親人的樣子。但他依舊喜歡做抹茶蛋糕，屢勸無效，始終故我。

意外發(fā)生在一個清晨，濃濃黑煙吞沒了廚房，紀曉曉和媽媽邱明蘭被煙霧嗆醒，尋覓而至，發(fā)現(xiàn)了忘記關(guān)上的烤箱……

邱明蘭訓(xùn)斥著老人。此時的外公，衣服已經(jīng)被黑煙染臟，手指上甚至還有搶開烤箱時的燙傷，他滿身狼狽地立著，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么，紀曉曉仔細聽，才聽清外公說的話是“她們喜歡吃。她們喜歡吃……”

她們最終沒有制止外公做蛋糕。

每個人都會變老，可某些東西卻不會。

外公的抹茶蛋糕，永恒流轉(zhuǎn)的茶奶香，它仿佛春天的森林一樣，綴滿清新的微醺感，消磨了紀曉曉母女心中的一切憤懣與戾氣。這滋味不僅是味蕾的記憶，更是讓紀曉曉們可以篤定走好未來每一步的悠然信念——就算走到了時光的盡頭，就算塵世喧囂抹去了所有回憶，你知道有那么一個人，始終不變地愛你。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