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香

蕭天若

1.離家

來拜祭的親朋漸漸散去，蘇翔扭頭看了一眼蘇明倫，恭敬的神態(tài)里，帶著顯而易見的疏離。

他知道父親并不怎么喜歡自己，就像知道母親只是被他隨意丟棄在鄉(xiāng)下的糟糠之妻，就像知道蘇明倫在上海的家里，有個婀娜妖嬈的“阿姨”。

但剛剛，蘇明倫叫他跟自己去上海的時候，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像個木頭人一樣，機械地從靈堂上轉身，然后回房去把隨身的衣服扔進了行李箱。第二天一早，坐上父親的奔馳，離開了與母親相依為命十多年的家。

遇見陸茉優(yōu)的時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落泊的光景。

初到上海，事事處處不合時宜。父親安排他去富家子弟扎堆的貴族學校念書。他卻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上學晚，十九歲了才念高三，成績也不怎么好，而且那稚嫩純良的面相和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話語，經常被人看輕和戲弄。

實在忍不住了，他跟父親提出退學，卻被蘇明倫痛罵一場。畢竟還是叛逆少年，心里憤憤不過，扭頭就掉門出走。

可是，陌生的城市里，他根本無處可去。鬼使神差地，蘇翔第一次走進了迪廳，找個角落坐下，他把口袋里剩下的錢全部都換成了酒。

狂躁而迷離的氣氛里，他看見一個白衣服的女孩子穿過亢奮的人群，徑直向場子中央的舞臺走去。她經過他身旁時，蘇翔聞到她裙角上漾開一縷清幽的茉莉花香……

醉意襲上來，大腦開始昏沉。在女孩的領舞下，人群開始瘋狂。蘇翔卻倚著壁角，差不多要昏睡過去。

人群卻突然喧鬧起來，蘇翔抬起頭，只見一個顯然是喝多了的中年男人，動手動腳地拉扯著那個女生，非要把她拉下臺子來陪酒。

幾乎是出自本能地，蘇翔走上去與他理論。記不清是誰先動的手。只記得來來回回，人影交錯，他似乎是占了上風的?？删驮谒雅⒆o在背后的瞬間，一陣轟鳴在頭頂炸響。然后，眼前一黑，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蘇翔躺在醫(yī)院的床上，頭炸裂般地疼，在家里躺了幾天，蘇翔的傷漸漸好了起來?？赡莻€白衣女子的身影卻始終盤旋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很想知道她怎么樣了。

之后有好幾次，放學回來的路上，蘇翔繞到那家酒吧，卻再也沒有見過她。

他不由笑自己，只不過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罷了，別說名字，就連她的長相，他都沒有看得太清。只記得那一縷素淡的花香，和濃妝掩映下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

2.英雄救美

兩年后。

五月微熱的天氣里，蘇翔硬著頭皮，被父親帶去參加生意上例行往來的酒會。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已經漸漸習慣了上海的生活，不再是初到大都市的青澀少年。鄉(xiāng)音漸漸淡了，他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學，并學會了在周末跟著父親出去應酬。

觥籌交錯的間隙，蘇翔一個人在酒店花園一角的陰涼里躲清靜。然后，便看到花木扶疏的鐵藝墻外，走過一個素衣的姑娘。

隔著粉薔薇那蔥籠的花枝，蘇翔定定地注視著她。那眸子重疊上記憶里明如秋水的眼睛……兩年前發(fā)生的一幕風一般掠過眼前——是她！當初那個在酒吧里領舞的女生。

恰是這個時候，那女孩突然頓住了腳步。她轉過身來，看著蘇翔所在的方向，綻開一個純凈甜美的笑容。蘇翔以為是她認出了自己，便朝她揮了揮手?？伤齾s并不應承他的招呼，只是燦爛地笑著，然后走近，小心翼翼地從花枝上折下一朵怒放的薔薇。

直到她離開很久后，蘇翔才恍然悟過來：濃陰掩映下，她并沒有看到站在花墻后的自己。停下腳步，不過是為了攀折一朵五月里盛開的花。

人若有緣，便總能相見。

很快，蘇翔和她再一次邂逅。學校間聯(lián)誼的舞會上，這個叫陸茉優(yōu)的女孩側著腦袋，一臉俏皮地問他：“蘇翔，咱們以前是不是見過面？”

蘇翔愣了一下，這句話讓他心底生出一絲異常溫暖的悸動?？墒亲罱K卻是搖了搖頭，矢口否認，一如在人群背后買醉的自己。

當初那個在迪廳領舞的姑娘，想必也該是陸茉優(yōu)最落泊的時光吧？他想，她大概不會愿意有人知道她那段過往。

如今這樣不是很好嗎？他是意氣風發(fā)的才子，她是巧笑嫣然的佳人。蘇翔想，這大概就是天賜的緣分吧？老天注定讓他和陸茉優(yōu)在最美好的時光里愛上對方。

想到這些，蘇翔忍不住看著身側巧笑嫣然的茉優(yōu)，而后很自然地便牽了她的手，滑入舞池。

很久以后，蘇翔還記得那天。

午后的陽光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灑進來，落在茉優(yōu)臉上。那張面孔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明媚?？諝饫锏魈手娜A爾茲里，有一縷若有若無的茉莉香……

蘇翔大四的時候，蘇明倫把生意做到了日本。

錢越來越多，家里卻一樣不安生。從蘇明倫和阿姨兩人壓低了聲音的爭執(zhí)里，蘇翔常常聽見阿姨指著蘇明倫的鼻子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在外面偷著養(yǎng)了個小妖精……”

蘇翔懶得理他們，他回身上樓去，心里盤算著，什么時候找個機會跟父親說說茉優(yōu)的事情。

轉天，下了課，他去找茉優(yōu)。她的同學卻對他說：“茉優(yōu)她已經三天沒來學校上課了。”

蘇翔一愣，茉優(yōu)已經三天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他心頭一緊，趕緊就奔去了茉優(yōu)住的地方。

他卻在樓下，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蘇明倫的車。

蘇翔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去，樓道里遠遠聽見蘇明倫的聲音里夾著隱隱的怒氣和威脅：“離開他，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只要你離開他。房子也好車子也好，你要什么都可以?！?/p>

他想也不想，便推門沖了進去，擋在茉優(yōu)身前。

“爸，茉優(yōu)不是您想象的那種女孩子，她……”

下一刻，響亮的耳光打在他臉上。蘇明倫氣得手都在抖：“你竟敢為了個舞女頂撞我？”

“不要侮辱茉優(yōu)……”

“你知道什么？”蘇翔的話沒說完，就被蘇明倫生硬地打斷，“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那你且問問她，她的衣食是誰在供養(yǎng)，這房子、還有她讀大學的學費，都是怎么來的？”

說罷，蘇明倫揚長而去。

茉優(yōu)的眼中閃過一抹憂郁，但最終，她還是走過來，拉張椅子坐在蘇翔面前。

她優(yōu)雅地點起一支煙，在蘇翔驚詫的目光里，從容地綻開一朵純白的微笑。然后，蘇翔聽到了一個俗套而殘酷的故事：出身寒微，父母雙亡。為了生存，為了可以供自己繼續(xù)讀書，她選擇了在燈紅酒綠中出賣自己的色相。

“你從不肯承認你以前見過我，但其實，你沒忘吧……當初你在迪廳里，救過我一次?！?/p>

幾年前蘇翔看到的一切，她受到客人的騷擾，拉拉扯扯的一幕，于她而言，其實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欲拒還迎。只是沒想到，在那種地方，竟還會有人像英雄一樣跑去解救她。

“我在那種地方混跡了那么久，只遇到你一個傻瓜。”

她把他送回家，轉身回到浮華的名利場上。然后，很快便遇到了一位“先生”?！跋壬苯o她買了房子，將她包養(yǎng)起來，供給她衣食和學費，還有每月不菲的零用錢……

“沒想到后來我又遇見了你?！避詢?yōu)把抽剩的半支煙丟在一旁的花盆里。素白的茉莉花瓣被灼燙的煙頭燒成一片焦黃，她卻不理，只是轉過身去，“我想，與其把自己的后半生交托給年老又不肯給我名分的‘先生，倒不如釣上你，飛上枝頭做鳳凰。所以……我接近你，討好你，讓你覺得我喜歡你。只是沒想到，我的如意算盤，那么輕易就被你父親給識破了?！?/p>

“我不相信。”蘇翔說，他想起她在紫藤架下伸出手指和他拉勾，想起他在皎潔的月光底下吻她的臉，想起……他們曾經幸福得像兩個孩子。

“信不信由你。”

蘇翔感覺自己仿佛是被抽去了五臟六腑，整個人只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

3.療傷

那一夜特別漫長。

蘇翔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糾纏到半夜，終于披衣起來奔出了家門。他想清楚了，陸茉優(yōu)曾經做過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相愛。

她若是真有企圖，完全可以像電視劇里演的壞女人那樣，在他面前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來博取同情。她沒必要說出真相。為了讓他死心，才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擺到他眼前來……

可是，當他叩響茉優(yōu)的房門時，卻始終都沒有人來開門。不耐煩的鄰居推開窗戶，狐疑地打量著他：“你找陸小姐嗎？她已經搬走了?！?/p>

蘇翔頹然地坐在地上。

兩個月后，萬念俱灰的蘇翔去了日本，集團日本的生意需要人打點，夭折的愛情，也需要時間去療傷 。

4.再相逢

五年后，當蘇翔接到父親病重的電話馬不停蹄地趕回上海后，病床邊第一眼看到的女子，竟會是……茉優(yōu)。

蘇翔愣在那里，很久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此時，還是阿姨從外面進來，打破沉悶：“蘇翔，這就是爸爸的那個……哎，你也別愣著呀，趕緊打個招呼……”

四目交錯的一瞬之間，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異和憤怒。為什么會是這樣？他以為遠離他生命軌跡的女子，居然用這樣荒唐的身份，再度出現在他面前！心里最后的一絲等待和希冀，轟然倒塌。

那晚，就在父親的病房外，她告訴他五年前沒有說完的“真相”。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照顧我的‘先生嗎？”她眼里閃過一絲晶瑩，“安置我的生活，供我讀書，把我培養(yǎng)成一朵交際花，然后要我做他情人的那個人……就是你父親。”

所以，當她跟他攤牌，說自己愛上蘇翔，請他放過她的時候，蘇明倫怒不可遏。而當她知道蘇翔就是他的兒子，除了讓蘇翔死心之外，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5.兩相忘

父親病好了一點，蘇翔便搬了出去。

這一年他二十九歲，英俊，干練，風度翩翩，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木訥的鄉(xiāng)下少年，也不再是那個為母親抱不平的孩子。甚至，他跟“阿姨”的關系都緩和了許多，畢竟，有什么是時間磨不平的呢？

蘇明倫是癌癥晚期，來日不多。所以，當他說想在有生之年看蘇翔成家時，蘇翔很快便點了頭，并迅速跟在東京認識的女友訂婚。

未婚妻云青，知書達理且優(yōu)雅得體，也算得上知性美，可是，蘇翔看著她，目光就會常常落到陽臺上那一片茉莉花上去。云青小心翼翼地探詢：“這花，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蘇翔沒回頭，淡淡回答說：“茉莉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朵?！?/p>

從始至終，并不提及他的這個習慣是為了記住一個人。

他和她，只有曾經，沒有以后。微微背轉過身，從此便是，咫尺天涯。

蘇翔明白，就像十九歲那年的光陰再也不能回來一樣，她和那個飄著茉莉花香的姑娘，永遠擦肩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