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 張晶
朱景玄的《唐朝名畫錄》,以“神、妙、能、逸”四品論畫,神、妙、能又各立上中下以示等差。其品級次序是非常明顯的。逸品雖列其后,但是并不意味著其品級在神、妙、能三品之下,反之,因其不守常法而頗顯特殊。逸品的問題有點兒復雜,故于此單列下篇以述之。
《說文解字》里對“逸”的解釋是:“亡逸者,本義也。引申為逸遊、為暇逸?!保ǘ斡癫茫骸墩f文解字注》,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477 頁)“逸”在《辭源》中列出的義項有“逃亡”“奔”“釋放”“安閑”“隱退”“放縱”“散失”“超絕”等。對于“逸品”的解釋則是“指超眾脫俗的技藝或藝術(shù)品”(《辭源》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5 年版,第4042 頁)。綜合起來理解,大致可以認為,“逸”主要是放逸,不在常規(guī)之內(nèi)。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序》中所說的“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在書畫藝術(shù)領(lǐng)域內(nèi)的含義是頗為準確的。以逸論藝,南朝時期畫論家謝赫已彰其義,如評姚曇度云:“畫有逸方,巧變鋒出。——莫不俊拔,出人意表。”評毛惠遠:“出入窮奇,縱橫逸筆,力遒韻雅,超邁絕倫?!痹u張則:“意思橫逸,動筆新奇。師心獨見,鄙于綜采、變巧不竭,若環(huán)之無端。”(《古畫品錄》,見于安瀾:《畫品叢書》,上海美術(shù)出版社1982 年版,第8 頁)謝赫所謂“逸方”“逸筆”,也是不守常法、出人意表之意。唐代李嗣真作《書品后》,置逸品為最高,后面才是上上品、上中品、上下品、中上品、中中品、中下品、下上品、下中品、下下品九品。在《書品后》序中,李嗣真說:“及作畫品,而登逸品數(shù)者四人,故知藝之為末信矣。雖然,若超吾逸品之才者,亦當夐絕于終古,無復繼作,故斐然有感,而作書評。”(張懷瓘:《法書要錄》卷三,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 年版,第100 頁)李嗣真是將“逸品”作為“夐絕終古,無復繼作”的巔峰來定位的。其所列逸品五人李斯、張芝、鐘繇、王羲之、王獻之,都是各體書法最杰出的代表。朱景玄列逸品,很可能受到李嗣真的影響,但對其價值判斷并不相同?!端膸烊珪偰刻嵋吩u《唐朝名畫錄》說:“所分凡神妙能逸四品,神妙能又各別上中下三等,而逸品則無等次,蓋尊之也。初庾肩吾、謝赫以來品書畫者,多從班固古今人表分九等。古畫品錄陸探微條下稱上上品之外,無他寄言,故屈標第一等,蓋詞窮無以加也。李嗣真作《書品后》,始別以李斯等五人為逸品。張懷瓘作《書斷》,始立神、妙、能三品之目。合兩家之所論定,為四品,實始景玄?!保ㄓ诎矠懀骸懂嬈穮矔罚?5 頁)將以品論畫的沿革說得脈絡(luò)清晰,然說“逸品無等次”是“尊之也”,則未必。朱景玄在李嗣真之后,以品論畫顯然受李的啟示,而李是以“逸品”作為書家品評的最高范疇則無疑義,朱氏則以“神妙能逸”排列,很難說是“尊之”?!耙荨痹谥袊L畫史上的地位,從朱景玄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成為文人畫的最高價值標準,讀宋以后的畫論畫評,逸品的地位不斷升高,其內(nèi)涵也不斷豐富變化,可以說是與文人畫的軌跡相始終的。但在朱景玄這里,“逸品”雖然包含了其主要特征,但它還不能作為唐代繪畫最典型的審美風范。最能代表盛唐氣象下審美品位的,在朱景玄的畫評中,當然還屬吳道玄(道子)。
現(xiàn)在看朱景玄所列逸品三人。
一是王墨。
王墨者不知何許人,亦不知其名,善潑墨畫山水,時人故謂之王墨。多游江湖間,常畫山水、松石、雜樹。性多疏野,好酒,凡欲畫圖障,先飲。醺酣之后,即以墨潑?;蛐蛞?,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yīng)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同其墨污之跡,皆謂奇異也。(于安瀾:《畫品叢書》,第87 頁)
二是李靈省。
李靈省落托不拘檢,長愛畫山水。每圖一幛,非其所欲,不即強為也。但以酒生思,傲然自得,不知王公之尊重。若畫山水、竹樹,皆一點一抹,便得其象,物勢皆出自然?;驗榉遽齐H,或為島嶼江邊,得非常之體,符造化之功,不拘于品格,自得其趣爾。(同上)
三是張志和。
張志和或號曰煙波子,常漁釣于洞庭湖。初顏魯公典吳興,知其高節(jié),以漁歌五首贈之。張乃為卷軸,隨句賦象,人物、舟船、鳥獸、煙波、風月,皆依其文,曲盡其妙,為世之雅律,深得其態(tài)。此三人非畫之本法,故目之為逸品。(同上)
朱景玄以王墨、李靈省、張志和為逸品的代表,真的是非常典型。“非畫之本法”,當然是逸品的基本特征。同時,這三位畫家,還有幾個共同的特點,一是畫家的身份,似乎都有隱逸的特征,都非“體制內(nèi)”的人物;二是創(chuàng)作態(tài)度都以游戲出之,為后來的“墨戲”開了先河;三是畫材多為山水樹石之類,這也大體上是文人畫的題材傳統(tǒng)。
屬于個性化的特征也可以加以尋繹。首先是王墨。王墨在畫法上以水墨為突出特征,這在中國畫的發(fā)展史上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有人也認為,王墨本是王洽,因其善為潑墨,而被稱為“王墨”。潑墨畫法在文人的墨戲畫中是一種主要的畫法,對于文人畫的發(fā)展,有明顯的意義所在。前論之托名王維的《山水訣》中有“夫畫道之中,水墨最為上”的命題,雖不能肯定為王維之言,而王維創(chuàng)水墨畫法,則是事實。王維在文人畫中地位之扶搖直上,與此大有關(guān)系。明代著名畫家董其昌倡“南北宗”論,其云: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guān)、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馬祖道一)、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畫禪室隨筆》卷二,見盧輔圣:《中國書畫全書》第五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版,第143 頁)
董氏以王維為南宗開山人物,關(guān)鍵在于摩詰繪畫以水墨渲淡之法,與李思訓父子的著色山水全然是兩種路數(shù)?!颁值痹诩挤ㄉ袭斎徊煌凇皾娔保际且运珵槊浇?,因此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在朱景玄這里,潑墨已明顯有別于傳統(tǒng)畫風,但并不列入神品,而是以逸品目之。童書業(yè)先生闡述了王墨的“潑墨”在文人山水畫譜系中的作用:“王維但創(chuàng)水墨法,至王墨更放縱而成潑墨法,為后世米派山水之祖。他作畫每在‘醺酣之后,即以墨潑,或笑或吟,腳蹙手抹;或揮或掃,或淡或濃;隨其形狀,為山為石,為云為水;應(yīng)手隨意,倏若造化;圖出云霞,染成風雨;宛若神巧,俯觀不見其墨污之跡’;這分明是張璪的嫡傳。他性疏野,好酒,盛酣后始畫,其性格與后世米元章、高房山等人相近。但潑墨法是山水畫里的別支,在唐代還不被認為是正式的畫格。如《歷代名畫記》說:‘山水家有潑墨,亦不謂之畫’,‘不堪仿效’,‘不甚覺(墨畫)有奇。’《唐朝名畫錄》也列王墨于逸品,不入神品,并說‘非畫之本法’?!保ā锻瘯鴺I(yè)繪畫史論集》,中華書局2008 年版,第46 頁)王墨以潑墨為畫法,是文人山水畫發(fā)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在朱景玄的當時,尚未作為畫之正宗得到推崇。
李靈省作為逸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個性化特征更在于游戲態(tài)度。游戲與審美的關(guān)系在美學領(lǐng)域不是一個新鮮話題,而中國畫史上的“墨戲”,則尤能體現(xiàn)出主體的游戲態(tài)度對藝術(shù)的深遠影響。李靈省行為放逸,心態(tài)自由,在作畫時并非那種以成熟構(gòu)思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類型?!耙跃粕?,傲然自得”,以生發(fā)個人主體情思為出發(fā)點,“一點一抹,便得其象,物勢皆出自然”,則是墨戲畫的特征。
文學化是文人畫(士人畫)發(fā)展中的顯著特征,張志和是得其先機者。張志和兼有隱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盁煵ㄗ印钡奶柡退碾[士身份是再吻合不過了。張的生卒年所載差別很大,《唐五代詞》中說他“約730—810”,孫克強的《唐宋人詞話》則說他是“?—773”。但他在肅宗朝曾待詔翰林,則是有記載的。后來再未出仕。張志和在唐代是詞壇上的先驅(qū),有著名《漁父》即《漁歌子》五首。其中第一首:“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簔衣,斜風細雨不須歸?!蹦捴巳丝冢鱾黝H廣。其中所表達的是士大夫的自由情懷。清人黃蘇編《蓼園詞選》,其中評此詞說:“數(shù)句只寫漁家之自其樂,無風波之患,對面已有不能已者。隱躍言外,蘊藏不露,筆墨入化,超然塵埃之外。”詞人表面上寫的是漁家之樂,實質(zhì)正是士大夫的隱逸情結(jié)。詞在唐代方開其端,至宋始聲色大振。唐代作為詞人者寥寥,而張志和是主要作手。清人張德瀛論唐詞說:“李太白詞,渟泓蕭瑟;張子同(志和)詞,逍遙容與;溫飛卿詞,豐柔精邃。唐人以詞鳴者,惟茲三家,壁立千仞,俯視眾山,其猶部婁乎!”(《詞徵》卷五)在唐詞中,張志和確乎是最重要的幾位詞人之一。
文人畫的肇始與發(fā)展,是與繪畫的文學化密切相關(guān)的。張志和作為畫家,可以視為文學化的一個具有代表性意義的人物。著名美術(shù)史家潘天壽先生在其美術(shù)史名著《中國繪畫史》中指出:“吾國繪畫,雖自顧愷之之白描人物,宋陸探微之一筆畫,唐王維之破墨,王洽之潑墨,從事水墨與簡筆以來,已開文人墨戲之先緒;然尚未獨立墨戲畫之一科。至宋初,吾國繪畫,文學化達于高潮,向為畫史畫工之繪畫,已轉(zhuǎn)入文人手中而為文人之余事;兼以當時禪理學之因緣,士夫禪僧等,多傾向于幽微簡遠之情趣,大適合于水墨簡筆之繪畫以為消遣?!保ㄅ颂靿郏骸吨袊L畫史》,團結(jié)出版社2006 年版,第149 頁)朱景玄所列逸品這三位畫家,都明顯體現(xiàn)了文人畫的創(chuàng)作特征,而張志和尤能體現(xiàn)文學化的發(fā)展趨勢。
“逸”在朱景玄這里還只是作為畫之“另類”得以重視,而到宋代,其地位則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在《唐朝名畫錄》里,逸畢竟是排列在神、妙、能三品之后。雖說景玄明確定其為“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而且不設(shè)上、中、下,以表其特殊內(nèi)涵,但它還是在神、妙、能三品“之外”,而非“之上”。宋代以黃休復為代表的畫論家,將“逸”提升到神、妙、能三品之上,同樣是四品論畫,其次第卻截然不同了。其實這遠非一個簡單的排列次第的問題,而是意味著中國繪畫美學觀念的變化,以及文人畫價值系統(tǒng)的彰顯及占據(jù)主流話語的走向。黃休復作《益州名畫錄》,雖是以巴蜀畫家為品評對象,而于美學觀念上卻是自覺的。黃氏不唯以“逸、神、妙、能”為品評次第,而且對這四品都做出了簡明而準確的理論界定。對于“逸格”,黃休復做了這樣的表述:“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爾?!保ā兑嬷菝嬩洝?,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64 年版,第1 頁)對于黃休復及其《益州名畫錄》,筆者在“畫論名作評析”系列文章中會有專門的評述,此處可以指出的是,黃氏對“逸格”的界定,與宋元文人畫的審美觀念相一致,或許可以認為,它所體現(xiàn)的便是文人畫對“逸格”“逸品”的價值認同。
南宋著名畫論家鄧椿所作《畫繼》,秉持著文人畫的價值立場,對院體畫的取舍標準,頗為貶低。鄧椿談院體畫時說:“圖畫院,四方召試者源源而來,多有不合而去者。蓋一時所尚專形似,茍有自得不免放逸,則謂不合法度,或無師承,故所作止眾工之事不能高也。”(《畫繼》卷十,見《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2009 年版,第298 頁)鄧椿對黃休復以“逸格”為最高標準持完全贊成的態(tài)度,其云:
自昔鑒賞家分品有三:曰神曰妙曰能。獨唐朱景玄撰《唐賢畫錄》三品之外更增逸品,其后黃休復作《益州名畫記》,乃以逸為先而神妙能次之。景真雖云逸格不拘常法用表賢愚,然逸之高豈得附于三品之末!末若休復首推之為當也?。ㄍ?,第296 頁)
結(jié)合畫史,鄧椿對“逸”做了分析,他贊賞的是清逸,而對那種“放逸”也即粗鄙狂放肆無忌憚,是頗為不滿的?!懂嬂^》卷六評陳常:“以飛白筆作樹石有清逸意,折枝花亦有逸氣。一株以色亂點花頭,意欲奪造物,本朝妙工也?!睂ζ洹扒逡荨碑嬶L大加贊賞。而在《畫繼》卷九則提出:
畫之逸格,至孫位極矣!后人往往益為狂肆。石恪孫太古猶之可也。然未免乎粗鄙。至貫休云子輩則又無所忌憚?wù)咭?。意欲高而未嘗不卑!實斯人之徒歟。
孫位是黃休復在《益州名畫錄》中被評為最高品級“逸格”的唯一畫家,休復論其畫作云:“其有龍拏水洶,千狀萬態(tài),勢欲飛動,松石墨竹,筆精墨妙,雄壯氣象,莫可記述。非天縱其能,情高格逸,其孰能與此邪!”(《益州名畫錄》,第2 頁)鄧椿對孫位的逸格非常推崇,而對那種粗鄙放逸的畫風予以不留情面的批評,可謂真正的鑒賞家。
元代四大家為代表的文人畫,對于逸品、逸格,尤為服膺。大畫家倪瓚(云林)對“逸”的歸趨推向極致,甚至以形似作為犧牲的代價,云林論逸氣有兩段有名的話:
(張)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寫胸中逸氣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辯為竹,其沒奈何者,但不知以中視為何物耳。
(《清閟閣全集》卷九《題畫竹》)
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寫自娛耳?。ā肚彘s閣全集》卷十《答張仲藻書》)
這兩段話在畫論史上廣為人知,不僅體現(xiàn)了倪氏的繪畫價值觀,而且也頗為典型地表達出元代文人畫的美學理想。而至清初惲格(南田)對于逸品的全面推崇與闡發(fā),則具有總結(jié)的意味。如其所說:
純是天真,非擬議可到,乃為逸品。當其馳毫點墨,曲折生趣百變,千古不能加,即萬壑千崖,窮工極妍,有所不屑,此正倪迂所謂寫胸中逸氣也。(《南田畫跋》,見沈子孫丞:《歷代畫論名著匯編》,文物出版社1982 年版,第328 頁)
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其創(chuàng)制風流,昉于二米,盛于元季,泛濫明初。稱其筆墨,則以逸宕為上,咀其風味,則以幽澹為工。雖離方遁圓,而極妍盡態(tài),故蕩以孤弦,和以太羹,憩于閬風之上,泳于泬寥之野,其可想其神趣也。(同上,第329 頁)
惲格對“逸品”“逸格”的發(fā)揮,加入了其對宋元以來文人畫發(fā)展的更為深入的理解與體會,同時,也融會了明清時期的畫學積淀,這樣也使“逸”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了。
關(guān)于朱景玄《唐朝名畫錄》的評析,著眼點主要是神妙能逸四品論畫,當然還是置于唐代畫壇的背景下來把握的?!短瞥嬩洝芳仁钱嬈?,又是畫史,對我們了解唐代的繪畫及其發(fā)展,具有相當大的借鑒作用。本文也只是初步探討,失之于淺,也許是在所難免的。
寫成于2019 年7 月大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