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老棺山地處國寶大熊貓故鄉(xiāng)平武縣境內(nèi),距西蜀名城綿州百十里地,據(jù)《平武縣志》記載,明清時候,這地兒叫“棺山”。顧名思義,棺山,就是逝者的搖籃。寒來暑往,幾百年的風風雨雨,多少喜怒哀樂愛憎情仇在死亡的剝蝕中化作齏粉,隨風飄逝,但棺山還是棺山,圣徒般匍匐在日月星辰的光輝之下,默默守望著這片貧瘠而又古老的天地。張愛玲說的好,出名要趁早,而一個地方想要聲名遠播,離不開老字號。日夜更替,季節(jié)不斷刷新,白云蒼狗,這棺山唯一的小小變化就是,后人們念舊,有意將攜帶著一股滄桑味兒似的“老”字,添在了“棺山”陰郁神秘的額角上。
老棺山最神奇的地方,莫過于一個叫白云洞的地方。白云洞其實不是洞,而是一條史前暗河,暗河就好比大山的腸子,隱藏在群山的褶皺之中。白云洞深不見底,有人打著手電走了數(shù)個小時仍未到頭。洞里獠牙般的石鐘乳隨處可見,每一百年才長一厘米的石鐘乳,有的長達兩三米。如果是在晴天里,朝著白云洞大喊大叫幾聲,洞外就會飄落一陣細雨。因此,本地人去白云洞玩耍,無論雨晴,都會帶上一把雨傘。
在老棺山,凡有人一命嗚呼,去了極樂世界,好友親朋即便鼠目寸光,說不來體恤話,也絕不會張嘴朝空氣的皮膚上野蠻地噴出一個“死”字。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智慧是無窮的,真是心眼兒細呀,在人世好不容易來了一遭,豈能容忍一個“死”字來一錘定音,去指手畫腳!所以,即使有人真的塵埃落定,被埋進了老棺山的肚子里,活著的人也不會冒出“人死了”之類的喪氣話,而是換了一種:“人老了”。多么含蓄,優(yōu)雅。兩熟人碰面,只消輕聲說起某某老了,便心領(lǐng)神會。
老棺山的黃土下埋著鎮(zhèn)上祖祖輩輩的山里人,而今也住著許多靠種地和打獵為生的山里人,他們?nèi)缤恢>氲耐勇菰谶@墳山的周圍開荒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追逐著溫飽和世俗的幸福溫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自己化成這山的一部分,泥土的一部分,歲月的一部分。
翠綠的松柏密布成林,草木瘋長、野物繁多的老棺山,一座座橫七豎八沉睡著的墳塋,長久隱匿在歲月和寂靜中,如果不仔細研究墓碑上的字跡,根本摸不清先來后到。晴朗的夜晚,鎮(zhèn)上眼尖的人時常能看到一簇簇鬼魅的紅色火球,在夜晚的肺中穿梭盤旋,但人們不再心生恐懼,曉得是磷的自燃現(xiàn)象。
老棺山作為亡人的風水寶地,優(yōu)勢明顯:畢竟在山頂,去天堂的路更近。鎮(zhèn)上的人垂涎山上風水好,死后一窩蜂似地往這兒抬。半個世紀以來,或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心理,或許是相中了這里優(yōu)質(zhì)的環(huán)境,鎮(zhèn)上一些人拖家?guī)Э诘刈〉缴缴蟻砹?,成了這山上最早的居民。清風雅靜的老棺山,慢慢有了人間煙火。黃老漢一家,便住在老棺山一道山梁上,那是一座孤零零的青瓦房子,被茂密的竹林環(huán)繞著,風一吹,沙沙作響。
伺候了大半輩子莊稼的黃老漢從未出過遠門,他的命鎖了他一輩子。一方水土一方人,早已遠去的歲月,老棺山的黃老漢曾多次跟年幼的兒子小川講述這片神奇的土地,講述它豐富的歷史,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年某月某日夜晚看見天上出現(xiàn)兩個月亮啦,下雨的時候天上掉下幾條肥美的草魚啦,某棵大樹杈上吊著一只鬼啦。其實,大多是本地人酒后興致高漲,胡編瞎扯,傳來傳去,就亦真亦幻了。山上日子清苦,波瀾不驚,這些奇聞異事如同鹽巴一樣,沒有營養(yǎng),卻給生活增加了味道。
歲月不饒人。轉(zhuǎn)眼,黃老漢成了老頭,而年輕時候的瀟灑快活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唯一的兒子小川也變成了大川,去年,從鄰鎮(zhèn)討回了個賢惠媳婦,快要做父親了。
老棺山的人大多是莊稼人,種地為主。也有偷偷打獵的,前些年,山上一個老獵人在老林里打川豬兒,久出未歸,家人多日尋找才在一棵冷杉下面發(fā)現(xiàn)了老獵人的尸體,詭異的是,老獵人是中槍身亡,而旁邊的樹梢上掛著一只死去的川豬兒,沒人知道怎么回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有人猜測是野物成精了。
黃老漢的八個兄弟是莊稼人,九個姐妹成年后也都嫁給了莊稼人。老棺山的人,誰不是莊稼人?莊稼人和土地相依為命,和土地打了大半輩子交道的黃老漢,這輩子心頭最大的遺憾就是此生只養(yǎng)了一個兒,不但拖了社會主義后腿,還給家族的人丁興旺拖了后腿。如果不是老太婆當年生過頭胎設(shè)備壞了,他真心想要制造一個生產(chǎn)隊的。每個人身體里都有很多種子,黃老漢也不例外,但是,命運弄人,地里不長莊稼,再多的種子也沒用!沒辦法,一切都是造化,生娃這件事,黃老漢兩口子這輩子算是不可能再有任何貢獻。兩口子將希望寄托在大川身上,希望他今后能多帶幾個孩子,讓家族興旺。
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政府開始施行計劃生育,提倡“少生優(yōu)生,靚麗人生”,不許多生了。幾年前,老棺山一些人家墻頭就刷上了醒目的紅色標語:“生娃不如養(yǎng)豬,誰養(yǎng)豬誰先富!”
“放他娘狗屁!”黃老漢背地里罵。
誰不希望兒孫滿堂?不管怎么說,眼下,延續(xù)血脈的擔子,落在了黃老漢的兒子和兒媳身上。年輕人身上的種子,多的是。自從去年兒子結(jié)婚,黃老漢和老婆子就一直眼巴巴盼望著早日抱上孫子。
盼星星,盼月亮,這日子總算是指日可待,兒媳婦的預(yù)產(chǎn)期已近在咫尺……
在老棺山,兒子素來就是生產(chǎn)力,如同秤桿上的秤砣,是重中之重。因此,老棺山大多數(shù)的人思想上仍舊重男輕女,在所難免。這種愚昧的思想如同幽靈,寄生在老棺山一代代的兒女心中。黃老漢一家也不例外。
“觀音娘娘,請保佑我兒媳生個男娃!還愿的時候,我好給你殺只大雞公!”
每次,去附近廟里燒香拜佛,黃老漢老兩口兒總是如此虔誠禱告。眼下計劃生育抓得嚴,又是頭胎,他們有點兒擔心,萬一兒媳婦肚子不爭氣,生了女娃,怎么辦?他們打心眼兒里不喜歡女娃,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再生一個女兒,閨女再嫁了人,黃老漢家的血就死了。要死也不能死在我面前啊,黃老漢就是這么想的,這個善良人,這個實在人,就是這么想的。
不過,黃老漢和老太婆是盲人吃餃子,心里有數(shù)著呢,兒媳剛確認懷孕那段日子,深更半夜經(jīng)常被噩夢驚得大喊大叫,說是老夢見蛇,好多好多的蛇。這其實是個好兆頭。老棺山有個很迷信的說法,如果懷孕的女人夢見的是蛇,多半都要生兒子。
這個古老的經(jīng)驗相當靈驗,所以,黃老漢一家雖然沒去過醫(yī)院檢查,但心頭有底!
2
1991年夏,老棺山一帶接連數(shù)月無雨,旱情極其嚴重,嚴絲合縫的地面兒竟然裂出許多又深又寬的口子來,有些整天睡大覺的蛐蟮,或許是反射弧太長的緣故,沒有反應(yīng)過來,被硬生生地扯成一座獨木橋,搭在那緩緩裂開的口子兩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唯有一死。老棺山上一些喜歡到白馬河釣魚的年輕后生因此省了不少力氣。
天干物燥,再加上老棺山山高地陡,山下白馬河終年流淌著的豐沛乳汁也愛莫能助。天旱僅僅是相對而言,老棺山下,奔流不息的白馬河兩岸的草木和莊稼依然生機勃勃,依然是草長鶯飛一派繁盛景致。
“鳥呀!你死得不劃算??!”
這天午后,烈日當空,莊稼地里累得氣喘吁吁的黃老漢準備歇息歇息喝點兒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碩大的豬食鳥淹死在了他們喝水的玻璃杯子里,兩粒烏黑的眼珠子鼓得大大的,但早已失去光澤,鳥的腦袋朝下,整個兒地浸在茶水里,死得很不體面。顯而易見,這鳥是因為饑渴難耐,才冒險到杯中飲水,不料羊入虎口,遭了厄運。
玻璃杯是用來出門帶水的器皿,容量很大,裝滿的話,五升水也是輕而易舉。杯子是黃老漢春耕時專門趕場買的,杯子作為容器還盛著他小小的心計,因為這樣一來,即便兒子想在農(nóng)忙的時候偷奸?;?,也沒有辦法。以前還沒有用大杯子的時候,每次下地,兒子都要頂著口渴的幌子一遍遍回家喝水,耽擱許多時間。
跟高中輟學后一直在家務(wù)農(nóng)的兒子在自家玉米地鋤草的黃老漢,被自己的意外發(fā)現(xiàn)驚得目瞪口呆。此時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只杯子里已經(jīng)變成了標本似的豬食鳥上面,仿佛早已忘了鋤草這件事。黃老漢的眼睛咕嚕嚕轉(zhuǎn)著,瞅著這只不幸的天使,看了又看。
大地的頭發(fā)長得瘋快!
黃老漢哪里還有心思關(guān)心那些不要命的卑賤的頭發(fā)?他的眼睛為了一只傻鳥還忙不過來呢!
這玉米地里的草,正兒八經(jīng)地鋤第二遍了。以前,一遍就夠了,以前一直是只鋤一遍的。學生的作業(yè)都只做一遍的呀,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呀,但黃老漢覺得自己有必要把作業(yè)再做一遍。在這樣燥熱干旱的天氣里鋤草,黃老漢自有道理,天意難違,但這些瘋長的頭發(fā)就由不得它們胡作非為了。黃老漢清楚,這些植物是要喝水的,然而,它們有什么資格跟正在生長發(fā)育的玉米們搶水喝?誰也不能。黃老漢要它們斷子絕孫!所以昨天晚上他就跟兒子宣布:“明天下地鋤草去?!?/p>
盯著死鳥看了一陣子,黃老漢才慢慢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身邊只是自己一人。操他娘的,兒子跑哪里去了?打算喝口水的工夫,一眨眼,兒子就不見了。玉米地里一片寂靜,綠油油的玉米葉子仿佛再也撐不起一絲尊嚴,沒精打采地垂著胳膊。太陽高高掛在藍天白云間。
“你在哪里?”
黃老漢一邊劈開貼在臉上的玉米葉子,一邊大聲質(zhì)問。
過了很長時間,兒子大川才滿頭大汗地從茂密的玉米林里緩緩現(xiàn)身。
“死哪兒去啦?屙屎去了,還是撒尿去啦?懶人屎尿多!”
大川有些嬉皮笑臉地跟黃老漢回答:“爸,你莫怨我,我剛才回家看你孫子啦!”
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
“你說書!俺孫孫還在他娘的肚子里,怎么看?我看,你就是條懶蟲!”
黃老漢故作生氣批評兒子怠工,但這大川就像他肚里的蛔蟲,知道他父親的心思,蛇打七寸,聽到“孫子”,他肚子里的熊熊火焰被抽掉了燈芯,早就滅了大半。兒媳白春巧年初有的身孕,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個月了。黃老漢就盼著這個。在他眼底,平武的大熊貓是國寶,可在這老棺山上,孫子卻比那大熊貓還要金貴!
“爸,杯子里裝的啥玩意兒?”
大川走近了,發(fā)現(xiàn)父親手上的杯子里好像泡著什么?
“鳥!”
“你把鳥放杯子里做啥?”
“我哪有這個本事?是它自己鉆進去的。”黃老漢委屈地解釋,“該死的家伙!”
黃老漢說完,用力搖了搖玻璃杯,好像這樣搖著,能把溺亡的鳥兒搖醒。
大川說:“真惡心!快把它倒出來!”
老人聽了兒子的話,慢慢傾斜了手中的杯子,將渾濁的茶水一點點澆在一窩玉米的腳桿上。水滋兒滋兒地灌進泥巴地里,又滋兒滋兒升起一股白煙,直直地爬到天上去了。黃老漢將死去的豬食鳥捧在手心,掂量一番,死亡只有二兩重。
黃老漢從來沒有為一只普普通通的豬食鳥如此難過,眼淚花花的他小心翼翼把鳥兒埋了,還在旁邊杵了一截木棍。
碰見死物是很不吉利的,黃老漢隱隱覺得,這事情有點兒蹊蹺,活了大半輩子,還真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沒想到的是,預(yù)感很快就變成了現(xiàn)實。
就在黃老漢跟兒子繼續(xù)在玉米地里埋頭苦干之際,黃老漢的老太婆急匆匆地跑到玉米地來了,她跑到父子倆人中間,大口大口喘氣,卻半天說不上話來。
大半年時間,老太婆都在家里伺候兒媳,畢竟是孕婦,需要照顧。婆媳關(guān)系千百年來就是難題。兒媳不但不領(lǐng)情,還經(jīng)常說三道四,菜不合胃口啦,做的飯里面有蟲兒啦。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正如兒媳說:“你不是在照顧我,而是在照顧你的孫子!”一句話能噎死個人!
黃老漢見老太婆半天喘不過氣來,有些急了:“老太婆,什么鬼闖進來了,你倒是說話!”
“蛇!蛇!好大一條蛇!”
老太婆語無倫次地拍打著胸口,嚇得不輕。
“蛇?哪里?!”
“屋頭,屋頭有條蛇!”
老太婆仿佛費了很大勁兒,才將使她驚恐萬分的事情交代清楚。
二話沒說,父子倆扔下鋤頭便一陣風似的往家里跑。
3
白春巧的男人和男人的爸爸在地頭鋤草。家中只有她、肚里的孩子和婆婆。剛剛,大川偷偷摸摸回來過一趟,他捉小雞似的把小鳥依人的她抓進黑漆漆的臥室,關(guān)上門,迫不及待想要睡她,一副恨不得把她吞掉的樣子。他試圖在黑暗中吻她,挑逗她,喚醒她麻木已久的激情,被她用一個響亮的耳光拒絕了。
老棺山旱情嚴重,大川身體里的旱情更嚴重。懷孕這些日子,無論白天或是晚上,大川隨時在想跟她做那事,但她一次也沒有答應(yīng),畢竟,肚里有個小生命。強烈的母愛讓她在大川眼中多多少少變得無情無義,偶爾,當著她的面,大川酸溜溜地稱她“抱雞婆”。
打算回家開會兒小差的大川吃了閉門羹,卻并不死心,他像一塊兒執(zhí)著的橡皮似的,在春巧這張白紙上蹭來蹭去。春巧卻依然心如止水,不為所動。
“瞧你那猴樣兒,為了孩子,忍忍吧!”
白春巧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去摸大川剛剛吃了一記耳光的半張門面。滾燙。
“我都要瘋了!”
大川說著,不顧一切地掀開女人衣服,用嘴吸住了一只圓鼓鼓的奶子。
“兒子,辛苦了,你盡情地吃哈!”
白春巧嘲弄著眼前這個被欲望沖昏了頭腦的男人。
最終,白春巧沒有放棄底線,大川覺得無趣,只好作罷。他悵然若失地起身收拾一番,跟女人說了句“等生了孩子我再好好收拾你”,便頭也不回地出門鋤草去了。
大川出了門,白春巧也沒閑著,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她想起了灶屋墻根上那只剛下了三只崽兒的大白貓,想去看看。貓是白春巧結(jié)婚后倆月回娘家時帶過來的,大川家什么都還不錯,就是老鼠多了點,感覺像個老鼠窩!那些吱吱吱、吱吱吱的家伙,也不怕人,每晚屋上屋下鬧騰,跟打架似的,吵得人睡不著覺。自從大白貓來到這個家,老鼠們算是遇見了克星,威風掃地,漸漸銷聲匿跡。這樣一只功不可沒的貓,又剛剛當了媽,理所當然受到厚待,但是婆婆不,婆婆舍不得給大白貓弄吃的,每次白春巧給貓喂吃的,婆婆的臉就拉得老長。
“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怎么不見了?”
白春巧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只貓崽不見了,大白貓警惕而又茫然地愣在那里。
“喵嗚,喵嗚?!?/p>
大白貓聽懂了似的,委屈地回答著。
白春巧心想:“怎么回事,該不是婆婆拿去送人了吧?這才幾天時間啊!真殘忍呀!”
孕婦容易生氣,這么一想,她就真的生氣了,很大很大的氣,這只貓也是媽啊,人心是肉長的,這只貓的心也是肉長的?。∷滩蛔〕吨らT喊了起來:“貓娃兒哪兒去了!我的貓娃兒哪兒去啦!”
大川媽正津津有味坐在堂屋看電視呢,江蘇衛(wèi)視的《經(jīng)典傳奇》,這檔節(jié)目很好看,她一直在看。今天的節(jié)目名叫《小區(qū)里的“蛇災(zāi)”》。正看得入迷,大川媽忽然聽見兒媳在灶屋里大呼小叫個不停,并且,聽得出來,語氣兇巴巴的,很不友好。屋里就婆媳二人,大川媽心知肚明,這是在問自己呢?于是,她的眼睛一邊繼續(xù)死死盯著電視,一邊回想,吃飯那會兒貓都還在的,該不是自己跑出去瘋?cè)チ税?。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能,貓窩是一個舊籮筐,里面鋪了些舊棉絮和玉米葉子,貓娃兒絕對不可能自己跑出去的。
“吼啥子吼嘛,貓不是在窩頭嗎?”
老太太回了話。
“哪里有啊?貓娃兒不見了!”
白春巧將貓窩仔細看了看,又環(huán)視了一番周圍,連個影子都沒有。
“我不信貓自己飛了!”白春巧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心頭早已迷霧重生。
“總在哪里嘛!你自己找找看!”
婆婆也有些不耐煩,節(jié)目好看,她也沒心思起身去管閑事。
白春巧素來急性子,還有點兒強迫癥——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三只貓娃兒不見了,她就像失去了三個孩子的媽媽一樣,既憤怒又抓狂,心急如焚地屋里屋外搜索起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白春巧這一搜索,竟然發(fā)現(xiàn)了一條蛇,就在她和大川的臥室!好大一條蛇,優(yōu)哉游哉吐著蛇信子,靈活的三角形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正尋找什么獵物似的。
白春巧喜歡吃又香又嫩的豌豆尖,每次都是放滾水里一煮就行了,既不要鹽,也不放醋,她喜歡這么吃。喜歡吃的四川人都曉得,豌豆尖是很有靈性的,滾水里時間煮短了不行,時間長了也不行,時間一長,豌豆尖就煮老了。所以,每次碰上這種情況,白春巧的口中就會冒出一句詩意盎然的話來:“豌豆尖的魂兒都煮沒啦!”此時此刻,白春巧感覺自己,就像那煮老了的豌豆尖一般,魂兒早都沒了!
蛇,從容不迫地將自己盤成無數(shù)個圓圈圈,懶洋洋地臥在白春巧的泛著一股子樟腦丸氣味的衣柜與墻根兒的死角上,渾身斑斕的花紋,雄赳赳的氣勢,臃腫的身子,顯示它正值盛年。
“媽!媽!媽呀!”
眼前的恐怖景象嚇得白春巧花容失色,渾身瑟瑟發(fā)抖,兩條腿肚子閃個不停,蹦出了許多小星星。接連后退了好幾步,她才停了下來,腳板底下像是被強力膠粘住了一般,她愣愣地站在那兒,望著仿佛已經(jīng)意識到某種威脅,四肢早已退化的爬行動物,無法動彈。
白春巧的尖叫聲刺穿了墻壁,飛進堂屋,驚恐萬狀地在堂屋繞了一大圈,這才慢慢鉆進婆婆的耳朵。自從兒媳進門,大川媽媽就沒聽見她白春巧喊過幾次媽,她對這個稱呼超乎尋常的敏感,雖然耳朵有點兒背,但想聽見的,絕不會疏漏。聽見兒媳在臥室里連叫了三聲“媽”,這個當婆婆的心里很是舒坦。她站起身來,以為兒媳需要她服務(wù)。
“女啊,怎么啦?”
老太太顫顫巍巍走進臥室,看見兒媳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動不動愣在那里。
“女啊,你怎么啦?”老太太又問了一遍。
“蛇!那兒有條蛇!”
聽兒媳這么一說,老太太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上,被歲月渾濁的眼睛用力在黯淡的光線之中尋找著。于是,她先是看見了一盤身子,然后又慢慢看清那是一堆肉做的繩子。
“害瘟的!該死的畜生!你從哪里來,就從哪里回去!”
老太太像是跟蛇很熟悉的樣子,命令著。
老棺山的蛇種類繁多,菜花蛇、烏梢蛇、白頭翁、青蛇……老太太小時候甚至在林子里碰見過長著兩個腦袋一個身子的蛇。當然,這些蛇都是野蛇。在老棺山人心目中,世界上除了野蛇,還有一種蛇,就是“家蛇”,說法很多,有人認為這種蛇是看門護院的神蛇,也有人認為是家里的某位祖先。野蛇在荒郊野外經(jīng)常撞見,但家蛇就不一樣了,它一般不會輕易現(xiàn)身。對于家蛇,有個共識就是絕對不能打不能殺。如果家蛇現(xiàn)身了,必須妥善處理,處置不當,家里必然要出亂子。
老太太的眼睛是有些渾濁了,但心里的那雙眼睛明亮著,她意識到,必須盡快將這條蛇請出去。
“你在這兒看著,我去叫大川和你爸!”
說完,急于搬救兵的老太太迅速退出臥室,用跑的姿勢朝自家玉米地趕去。那片玉米地原本也是墳園,至今地頭還有兩三座孤墳,解放后被人開墾出來,后來包產(chǎn)到戶,分地分到黃老漢頭上,黃老漢每年使牛犁地的時候,地里經(jīng)常會犁出森森白骨……
4
蛇好像能夠聽懂人話,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白春巧的婆婆前腳剛走,它便窸窸窣窣地動了起來。讓人毛骨悚然的蛇頭靈活地在地面上左沖右突,好像正避開某些障礙。
白春巧依然站在臥室門口,石化一般。這圈肉做的繩子已經(jīng)徹底繃直了身體,目測至少有兩米。如果不是蛇身上那三個明顯的囊塊兒,這條蛇堪稱俊美。它以奇怪的姿勢朝門口從容不迫地前行。
“貓,一定是我不幸的貓!”
蛇已經(jīng)慢悠悠爬過她的腳背,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出臥室,進入堂屋,白春巧這才反應(yīng)過來,那三只可愛的貓娃子已經(jīng)成了這個不速之客的囊中之物。
隱隱約約,能看到三個囊塊兒中的一個還在蠕動。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碰到鄰居張無忌外邊抓了條蛇回來準備熬湯吃肉,開膛破肚,發(fā)現(xiàn)蛇肚子里有只小老鼠,沒來得及消化,想必是剛吞下不久,更神奇的是,幾分鐘后小老鼠緩過氣來,還吱吱叫著,像是在感謝張無忌呢。
望著這條蠢蛇在家中穿梭,肆無忌憚,一副主人翁似的逍遙隨意,又想到那三只可憐的貓娃子悲慘的命運,白春巧是又急又氣又怕,強烈的怒火很快占了上風。俗話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眼見前幾天大川幫二牛家撤房子打墻用過的鐵錘原地待命似的蹲在墻角,她順手就提了起來,腳步輕輕地朝那條蛇走去。
蛇已經(jīng)逃遁至堂屋,看樣子它并不打算急著離去,而是繼續(xù)慢悠悠在堂屋散步。趁蛇在堂屋中央打望的當口,老棺山黃老漢家的兒媳婦白春巧女士高高舉起了沉甸甸的鐵錘。
說時遲,那時快,鐵錘如同一枚出膛的炮彈,在空氣中滑出一道美麗的弧形,精準地打在那蛇的腦門上。那顆靈活而又張揚的腦袋霎時就變成了一攤?cè)饽唷?/p>
來不及多想,她又朝蛇的七寸部位打了一錘,照樣沒有鋪開,打中的部位如同膏藥般緊緊貼在堂屋的水泥地上。
白春巧扔掉鐵錘,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屋外,那條飽受重創(chuàng)的蛇一番掙扎,只可惜回天乏術(shù),倒在了血泊中,一命嗚呼了。
等黃老漢和大川氣喘吁吁回到自家院里的時候,一切都結(jié)束了。
“蛇在哪里?”
大川見媳婦安然無恙,心放下了一半。
白春巧看著急急趕回來的兩個男人,突然眼睛冒酸,有點兒想哭了。想說話,只是,喉嚨像被硬幣卡住一般,飄不出聲兒。她驚魂未定地跟他們指了指堂屋。堂屋里,熾烈的陽光穿過屋頂?shù)膸灼チ镣?,投下一道道光的瀑布,如夢如幻?/p>
黃老漢先一步跨進堂屋,望著血泊中的亡蛇,以及那把不動聲色的鐵錘,頭皮一陣發(fā)麻,黃老漢明白自己回來晚了。過了很長時間,這個風吹雨打過的堅毅老人精神像是受到嚴重刺激,他的喉嚨突然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嘆息:
“這屋頭的蛇,打不得,打不得??!”
聲音完全不像是黃老漢的聲音,仿佛來自歲月深處,來自那些依然游走在這片土地上的祖先的魂魄。既憤怒,又無可奈何,畢竟是兒媳干的孽事,要是這事兒是兒子大川做的,黃老漢想必會掄起他的老拳,將他打到老棺山的對面去!
5
黃老漢的兒媳婦白春巧在家中用鐵錘砸死一條大蛇的消息,以閃電的速度在老棺山一帶傳開,本地鄉(xiāng)親父老議論紛紛,都說:“這家人最近怕是要出大事呢!”
當天傍晚,黃老漢一家人帶著香蠟紙錢,將血肉模糊的蛇葬在祖墳旁邊的一棵松樹下面。回來的路上,白春巧因為心思恍惚,腳下一滑摔了一跤,幸好及時捂住了肚子,只是膝蓋破了些皮。
“蛇整人呢!”
異常憨厚的黃老漢心想,有什么朝著這個瓜婆娘去嘛!可千萬別傷著了孩子。
白春巧自打用鐵錘解決掉了家蛇,很多天沒有睡上安穩(wěn)覺,以往沉沉的睡眠,像是被風吹走一般,留下大塊大塊的空白。每天晚上,關(guān)燈以后,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那條蛇,沖她嘶嘶嘶地吐著暗紅色信子??謶终垓v得她疲憊不堪,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體卻漸漸消瘦,沒了往日的精氣神。
好幾十天后,在接生婆的幫助和努力下,白春巧終于生了,并且,生了個大胖小子。只是,這個大胖小子是她用命換來的,因為產(chǎn)后大出血,僅僅在世界上存在了二十三個春秋的她卻香消玉隕,永遠閉上了眼睛。
一日夫妻百日恩,最痛苦的,還是大川,黃老漢唯一的兒子。有時,望著抱著孫兒笑得合不攏嘴的爸媽,大川總會感到一種無邊的苦澀,一種無法言傳的苦澀。老人們壓根兒不在意兒媳的生死,好像只是一件平常事,大川媽媽甚至大言不慚地安慰兒子:“人死不能復生,死了就死了,自己好好活才重要!誰讓她造孽?那屋頭的蛇,打不得啊!”
大川的眼淚刷刷流了下來:“明明可以去醫(yī)院,你為啥要堅持請接生婆!”
聽兒子埋怨自己,大川媽媽翻臉比翻書更快,她像魚兒吐泡泡那樣輕松地吐出兩個字來,卻無疑是世界上最冷的一句話:“她死了,那是她活該!”
事情過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老棺山的人們?nèi)栽谡務(wù)摪状呵稍谔梦堇镌宜酪粭l大蛇的事情,背地里替她掉眼淚,有人說她不該殺生,不然,那蛇也不會收了她的命;有人說,生孩子就是闖鬼門關(guān),要生,也不該在家里生,應(yīng)該去醫(yī)院的。
當然,眾說紛紜,大多數(shù)的人忽略了這世界上有許多比蛇更毒的玩意兒,也忽略了無巧不成書這個事實!白春巧從砸死一條蛇到不幸身亡,用了多長時間?隕了媳婦的大川后來回憶,埋死蛇的日子是七月七日,媳婦生娃去世的當天是八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說,剛好七七四十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