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局

張晶晶

1940年立春這天，天才剛剛放亮，北柳鎮(zhèn)最大的戲園子徐奉園已經(jīng)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據(jù)說園主徐天保將從今天的雜藝賽上選出一人留在徐家班，所以從四面八方趕來參賽、看戲的比往年多了好幾倍。

參賽的人走馬燈似的上來，一個個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臺下不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歡呼聲?？墒?，徐天保始終眉頭緊鎖，誰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幾個時辰后，比賽接近了尾聲，臺上剩下一個玩紙牌的青年。他信心百倍地看向徐天保，只等著宣布結(jié)果了。誰知這時，隨著一聲吆喝，一個瘦小的身影輕快地躍上了戲臺。

一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青年面露不悅，抱著手臂，冷聲問道：“你要比什么？”

“空中抓牌！”少年放下包袱，不卑不亢地應(yīng)道，“看誰先抓住四張‘A?！鼻嗄暌汇?，隨即笑了，面前這個渾身冒著土氣的小子，怎么看都不是那塊料兒。

“那你看好了！”說著，青年一揚手，將桌上的牌撒向空中，兩只手快速在空中抓了幾把。與此同時，少年也出手了。短短數(shù)秒后，兩人各自抓了四張牌扣在桌面上。

青年發(fā)出一聲嗤笑，剛才抓牌時，他明顯感覺對方不在道兒上，便存心想看他的笑話：“請亮牌?！?/p>

少年也不計較，雙手一開，青年人頓時呆住，沒想到對方手里居然是四張“A”，再低頭一看自己的，不禁冷汗直流，不知何時，本該是“A”的牌竟然變成了四張雜牌。少年微微一笑，突然揚起手，手里的一張牌飛了出去，只聽“啪”的一聲炸響，掛在戲臺上方的一只氣球頓時四分五裂……

這出乎意料的一招就連旁邊的徐天保也看呆了?！翱罩凶ヅ啤辈贿^是一套戲法，按理說青年人不會出錯，可少年展示的卻不是戲法，而是技法，能數(shù)秒內(nèi)把對方的牌換到自己手里，那速度簡直快得令人咋舌。再說他飛牌那招，一張薄薄的紙片要飛彈出去刺破氣球，這樣的指力也非常人能及。青年自愧不如，紅著臉，灰溜溜地下去了。

徐天保急忙上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想不想留在徐家班？”

少年一聽，“撲通”跪倒在地：“我叫李鐵柱，四處流浪賣藝為生，多謝徐老板賞口飯吃！”

這李鐵柱倒也爭氣，很快推出一種獨一無二的絕活兒，叫作“大變活人”，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個活生生的人從柜子里變沒了，然后又將其變回來，來看表演的人天天絡(luò)繹不絕。

這天早上，好戲正要開張，突然沖進(jìn)來一伙人，“啪啪”兩聲槍響，園子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為首的正是自警隊的大隊長何震彪。

何震彪是什么人物？在鎮(zhèn)上除了對日本人唯命是從之外，何震彪是個誰也不敢惹的狠角色。自打當(dāng)上自警隊的大隊長，他白天黑夜地抓人，被他抓捕的抗日人士不在少數(shù)。最要命的是這人不僅拳腳厲害，心眼兒比針眼兒還細(xì)，幾次險遭暗殺都因提前發(fā)現(xiàn)苗頭而幸運脫險。最近，日方來了個陸軍上校加藤晉一，他沒啥別的喜好，就是癡迷民間雜藝，一到任就催著何震彪盡快安排。戲班子里多是走南闖北的藝人，不知底細(xì)，何震彪思來想去，終于想出把徐家班搬到憲兵隊去演這一權(quán)宜之計。

徐天保想也沒想就一口回絕了。何震彪惱羞成怒，拔出槍威脅道：“不去？馬上封了你這戲園子！”李鐵柱慌忙把徐天保拉到一邊，耳語了幾句，賠著笑說：“去！何隊長的話，誰敢不聽？”

“你就是李鐵柱？”何震彪收起了槍，皮笑肉不笑地說，“到底年輕人識時務(wù)。趕緊走吧！”

憲兵隊早就做好了安防工作，不僅增設(shè)了防衛(wèi)，每一個進(jìn)去的人都要經(jīng)過嚴(yán)格檢查，連一根金屬絲也不放過。徐天保不悅地對何震彪說道：“你們查也查了，能不能給間屋子？我們耍把戲的都有行業(yè)秘密，可不能叫外人看了去?！焙握鸨胂肓讼?，同意了，不過窗下、門外都留了人把守。

好戲很快上演，場上的喝彩聲此起彼伏，尤其是李鐵柱手里的那副牌任他呼風(fēng)喚雨、為所欲為，把加藤晉一的眼睛都看直了。他愜意地掏出一支煙，何震彪慌忙貓著腰，遞上火。這時耳邊傳來一陣異風(fēng)，何震彪大驚失色，右手迅速出招，眨眼間，一張飛牌紋絲不動地夾在了他的指縫里。

“大膽！”何震彪沖臺上一聲怒吼，剛剛躥上來的火氣卻被加藤晉一的掌聲壓了下去：“何隊長的身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紙牌穿過火苗卻能完好無損，著實讓人嘆服?！?/p>

李鐵柱朗聲笑了起來：“何隊長，不過是張普通的紙牌，何必緊張？”

何震彪冷哼一聲，將紙牌靠近火機，直到它一點兒一點兒燃為灰燼，才勉強擠出個笑臉：“我聽說過你的本事。不過，你最拿手的該是‘大變活人吧？趕快演吧！”

李鐵柱無可奈何地聳聳肩：“今天不行，搭檔吃壞了肚子，沒來！”

“那就換個人！”何震彪知道加藤晉一最想看的就是“大變活人”，今天看不了，保不準(zhǔn)哪天還會看，要是在他的安排下出了差錯，自己這條老命怕也保不住了。

李鐵柱急了：“不行！換人就等于露底?！?/p>

“你……”何震彪一時語塞，上前用槍抵住了他的額頭，“不信你就不怕死！”

正在危急關(guān)頭，外面突然響起幾聲槍響，一個自警隊隊員跌跌撞撞地跑到何震彪跟前，匯報道：“有……刺客！就……就是上次殺你那人……”何震彪警覺地四下一望，早有幾個憲兵護(hù)著加藤晉一撤離了。他咬牙切齒地喊了聲“追”，舉槍跟在憲兵隊后面沖了出去。

徐天保和李鐵柱對望了一眼，不覺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要不是剛才那聲槍響，這場戲還不知如何收場呢！

第二天，何震彪來到徐奉園，指名道姓讓李鐵柱去趟憲兵隊。只見李鐵柱的左胳膊上纏著繃帶，頭搖得像撥浪鼓：“昨天，我跟在后面看熱鬧，不知誰擦槍走火，把我的胳膊打傷了。別說沒法演，就是借我十個膽兒，我也不敢去了?！?/p>

何震彪狐疑地圍著李鐵柱轉(zhuǎn)了半圈，趁他不注意，抓住繃帶一扯，頓時一股鮮血涌了出來，把李鐵柱疼得直叫喚。何震彪冷笑一聲，這才罵罵咧咧地收了隊。

好戲沒看成，加藤晉一把滿腔怒火全潑到了何震彪身上，何震彪只好答應(yīng)再做安排。

這天傍晚，徐家班正在休場吃飯，自警隊和憲兵隊的人突然趕來，將整個徐奉園圍了個水泄不通，徐天保不得不招呼大家回后臺做準(zhǔn)備。雖說這次是突然出動，可何震彪不敢有絲毫大意，親自帶人將后臺搜了個遍，恨不得連地板都掀起來。他還叫人守在進(jìn)出戲臺的兩側(cè)，這樣即便有人在演出時不軌，所有的出口也都被封死了。

只有徐天保注意到，李鐵柱拿牌時，神情與往常不一樣。李鐵柱通常會準(zhǔn)備三副牌，因為紙牌磨損了會影響到抓牌的速度，所以必須經(jīng)常換牌，只不過其中有一副鑲著金邊的牌從未用過，即使是去憲兵隊也沒帶上過，而現(xiàn)在這副牌正躺在李鐵柱觸手可及的外衣口袋里。那一瞬間，從李鐵柱凝重的神情上，他隱約感到了一股殺氣。

一切進(jìn)行得很順利，轉(zhuǎn)眼就到了壓軸戲──“大變活人”。這時，何震彪聽到有個藝人在一旁開玩笑：柜子里的人可以變來變?nèi)ィ绻艹鲆粋€拿槍的就不好說了。何震彪吃驚不小，雖說剛剛搜查過，可也不能確保萬無一失，再說上一次李鐵柱說什么也不肯換人，里面肯定有問題。

一個小伙子在李鐵柱的示意下，正要鉆進(jìn)柜子，何震彪突然跳上戲臺，一把將他拉開，對李鐵柱說道：“我來?！?/p>

李鐵柱很是為難，何震彪掏出槍，瞪眼道：“怎么？上次你就推三阻四，難道不要命了？”李鐵柱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讓何震彪進(jìn)去了。

柜門“哐當(dāng)”一關(guān)，何震彪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中，他感到自己被推著繞戲臺走了好幾圈，最后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

“各位看好，現(xiàn)在開柜！”伴隨著李鐵柱開鎖的聲音，何震彪感到腳底一空，整個人突然墜了下去，還沒等他站穩(wěn)腳跟，一塊粗布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巴，接著他被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捆了起來。

何震彪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只剩下張著鼻孔出氣的份兒。原來戲臺的地面和后臺的天花板有機關(guān)連著，現(xiàn)在他正倒在后臺的地板上，怕是插翅也難逃了。

徐天保從他身上搜出手槍子彈，一邊插向腰間，一邊冷笑著說道：“何隊長，想不到吧？幾次殺你不成，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這把槍，正好借我突圍了?！?/p>

與此同時，臺上的李鐵柱扶著柜子，朗聲說道：“各位請看，何隊長就要出來了。”大家屏著呼吸，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柜子上。誰料柜門一開，李鐵柱的手中迅速飛出一張牌，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射向加藤晉一。等眾人回過神來，撲克牌早已深深地嵌進(jìn)了加藤晉一的喉嚨，而李鐵柱順勢跳進(jìn)了柜子里。

子彈像雨點般地砸向戲臺，頃刻間柜子被打成了篩子眼，可是連李鐵柱的人影兒也沒找到。

憲兵隊瘋狂了，一窩蜂地?fù)湎蚝笈_，跑到門口，全都傻了眼，只見房門大開，何震彪倒在地上，被捆得像個麻花似的，早就一命嗚呼。而門外的看守個個和加藤晉一一樣，每人的脖子上插著一張撲克牌。在屋子的天花板上，露出一個大洞，原來李鐵柱就是這樣從柜子里逃出的。

外面突然響起一陣密集槍聲，徐家班從外面的草垛中拔出武器，殺出了一條血路，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翻過一座山，李鐵柱小心翼翼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牌，指給徐天?？矗骸斑@副牌是我特制的，外表和普通牌沒什么區(qū)別，奧秘就在鑲的這根金邊上。它是一種鋒利的金屬絲，有了它，我便能輕易地割斷加藤晉一的喉嚨?！?/p>

原來，徐家班是共產(chǎn)黨的一個秘密地下組織，他們接到情報，剛剛抵華的日本細(xì)菌學(xué)專家加藤晉一將負(fù)責(zé)本地細(xì)菌實驗的開發(fā)工作。要想除掉他，首先狡猾的何震彪就很讓他們頭疼。經(jīng)過研究，上峰派出了擁有飛牌絕技的李鐵柱協(xié)助完成刺殺任務(wù)。為了不引起懷疑，李鐵柱借雜藝賽之名，順理成章地入駐徐家班。不過，去憲兵隊實屬計劃之外，李鐵柱將計就計，巧借飛牌打消了敵人對撲克牌的防范，而刺客也是徐天保故意安排的，既讓他們順利脫困，又為李鐵柱罷演找到了借口。一場戲，一個局，終于將這顆毒瘤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