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 注

書中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書中事，每一件都似曾相識，那是曾經(jīng)的我，也是曾經(jīng)的同學。一篇篇翻下來，是學生的檔案，也是老師的花名冊。讓我感動，又不止感動，更多了回憶。

中學時光是淡墨，灑在暗黃色的陳紙上，幻化成一朵云、一片霧、一團煙，一段情緒，一些舊事也跟著浮上心頭。窗外初夏的風物在日色下綠意婆娑，頗有些電影的味道，就像記憶中老中學的場景。離開了學校，再也回不去的。回去了，也只能站在門外徘徊。教室，講臺，籃球架，廣玉蘭，仿佛是夢境，不能聯(lián)想，也不能回憶。過去的一切似乎連足跡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絲淡淡的悵然在心頭駐步。

離開中學時光二十幾年了，每每想起走廊的回聲，操場的身影，課本、書桌、作文、講義……無端地，浮動著這些東西，像玻璃瓶搖動的水。

十幾年前，回過一次當年的中學。操場變了，陌生得讓人認不出來，曾經(jīng)奔跑過的地方長滿青蔥的麥苗，綠油油的，真像少年時的歲月。不禁有些失落，黯然拐進走廊里，輕輕地，放慢步履，追蹤那些早已遠去的人生。透過門窗看著空蕩蕩的教室去撿拾曾經(jīng)有過的青澀年華，暗自在心頭感慨：這是我的老中學，真的老了，老得讓我不敢相認，老得讓人感到隔膜。

路邊的鳥鳴親切明亮，枝頭的樹葉似曾相識。陽光穿過刺槐的縫隙，灑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淡影，踩在上面，像踏進了塵封的往事。擺放我課桌的地方還在，只是當年那個瘦瘦的少年長大了，臉上爬滿生活的痕跡。

中學時代，每個人都像一只飛翔的小鳥，度過了最美好的金黃色時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每天騎著腳踏車上學，匆匆來匆匆去，書包里偷偷放一本喜歡的小說，日子簡單而快樂。再回首，真是恍然如夢。

如今人生羈泊，在異鄉(xiāng)空嘆著荒蕪?；氖彽氖乔啻?，荒蕪的是歲月，荒蕪的更是昨日的純情。讓人越發(fā)眷戀起中學時光，想起那年飄揚的風箏，想起教室后墻上搖曳的狗尾草，還有學校后山淺綠的草皮毯，一個小孩，坐在上面，手枕著頭，書散在一邊，看著天。

那是中學的天，湛藍、深邃，偶爾飄來一片云，白蒙蒙的，像棉花糖，風一吹就散了。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們在課桌下走神，在墻壁上涂畫。那墻壁好老呵，石灰都有些脫落了，露出青磚。青磚的一面已經(jīng)摩挲得發(fā)光，圓珠筆、鉛筆、毛筆、鋼筆在上面歪歪斜斜寫滿了字。

寫的是什么，已記不清楚了，但每個字應(yīng)該都有一個插曲吧。就這樣一節(jié)課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一個禮拜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我的中學時代也過去了。

回憶滾滾而來，舊事絕塵而去。人的回憶是生命的呼吸，吸進清新，呼出渾濁。散步在縹緲的記憶中，從頭到腳，身體輕了。

真羨慕書中的每個學生，你的老師為你的中學時光做了如此美妙的腳注。祝各位前程似錦。

胡竹峰，男，1984年生人，現(xiàn)居合肥。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舊味》《不知味集》《民國的腔調(diào)》等散文隨筆集十七種。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人民文學獎、滇池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對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