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dāng)空

◇崔 立

夜還是夜，但這夜不是紫禁城的夜，這是青海的夜。

年羹堯從帥帳中走出來時，有三四名親兵已在身后跟隨，一如往常般凝重。年羹堯回過了頭，手輕輕拂了拂，說，你們下去吧。

年羹堯走到了后面的一處營地。

營地上，有一個年輕士兵，在那里已經(jīng)站立了好久，一直在看向遠方，遠方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片漆黑的夜。

年羹堯說，你在看什么呢？

夜色中的年羹堯，不像平日殺人如麻的年羹堯，倒像是個在營帳里效力的普通老兵。

年輕士兵顯然沒認出年羹堯，更沒聽出年羹堯的聲音。

年輕士兵回過頭，說，我想家呢，父親、母親，還有妹。妹比我小三歲，臨來這里時，妹拉著我的手，不想讓我走。她說，哥，你去了一定要回來呀，我會一直等著你回來的……可我，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

年羹堯突然笑了。

年羹堯的笑聲很輕，很淡，像此刻的心里，平淡如水。

年羹堯抬頭看了眼頭上的星空，想起了紫禁城里的星空。那天晚上，年羹堯隨皇上一起走在夜色中的御花園，幾個大內(nèi)侍衛(wèi)遠遠跟隨?；噬险f，你們不要跟著我了，先退下吧。那是四爺做了皇上后，第一次和年羹堯單獨在一起?；噬险f了西北的叛亂，說了他的憂心，說了他不能用十四貝勒，也說了對年羹堯的信任。你是我的人，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年羹堯在那一刻激動地跪了下來，胸中涌動著一股無法遏止的豪情?；噬线€說，你放心去，只要能打勝仗，天塌下來我都替你頂著！

年羹堯還在想著什么。

年輕士兵突然說了句，你怎么不吭聲了呢？

年羹堯說，我也在想啊，想我在北京的妹妹。她叫我二哥。小的時候，只要她甜甜的聲音一響起，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朝她跑去。

年輕士兵說，你住北京呀？北京，是皇上住的地方呢。北京，我還沒去過呢，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呢？

年羹堯說，北京呀……

年羹堯和年輕士兵聊了很久，臨離開時，年羹堯送給年輕士兵一枚玉佩。他說，什么時候你去北京，給一個叫沙哈拉的參軍看這枚玉佩，他就會給你安排好一切。

年輕士兵捏著那枚玉佩，看著年羹堯遠去的背影，有些許的疑惑，這老頭兒，不會是誆我的吧？

戰(zhàn)事是在一個月后拉開的，年羹堯籌劃已久——在發(fā)現(xiàn)叛亂的羅卜藏丹津軍行蹤后，迅速率二十多萬大軍，從多面進行攻擊。

羅卜藏丹津軍很快被擊潰。

年羹堯大捷。

當(dāng)寫完報送皇上的折子后，年羹堯的心突然一沉。這一沉，沒來由的，卻真實地在心頭一沉。

年羹堯想起了妹妹。妹妹明月，后來嫁給了皇上。

皇上說，他會對明月好的，希望，這是真的。

一段時間后，年羹堯班師回朝，接受皇上召見。

一路上年羹堯享受著皇上給予的諸多高規(guī)格待遇，也感受到了其他官員的別樣目光。

皇上的這個江山，不好坐?。?/p>

幾乎是過山車般地，就在那個曾經(jīng)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大帳內(nèi)，年羹堯成了杭州將軍。那個相熟的、曾經(jīng)笑臉相迎的皇上的近衛(wèi)，板著臉說，請年將軍明天一早就啟程。

從杭州將軍，到杭州參將，再到守衛(wèi)大門的看守老兵。

年羹堯想笑，一切都和自己預(yù)想的一樣。

夜色襲來，明月當(dāng)空，李衛(wèi)站在年羹堯面前，唯一還念舊情的李衛(wèi)，一臉愁悶之色。年羹堯知道，該來的終究來了，真真切切，下沉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年羹堯知道，只要皇上能當(dāng)好他的皇上，一定會善待妹妹的。

這一刻，皇上是不是也在紫禁城的明月之下沉思——皇上也不想殺他，但皇上要堵住悠悠之口，要保住大清的江山，皇上必須殺了他。

年羹堯輕輕閉上了眼睛。

數(shù)月之后，那個年輕士兵從沙哈拉參將口中得知，那位給予他玉佩的老兵竟然是年羹堯時，驚呆了。沙哈拉將一堆銀票遞給年輕士兵，說，這是年大將軍囑咐給你的。你回家好好照應(yīng)家人，照顧好妹妹。那個年輕士兵，跪在紫禁城外的沙地上，連著叩了幾十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