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周碧痕不知道天什么時候黑下來,怎么黑的,仿佛一眨眼,窗外的人和樹就看不清了。一切都罩在黑霧中,有細(xì)瘦的樹枝在風(fēng)的鼓動下?lián)u晃,像被蛛網(wǎng)粘住的蟲子。
音響里放著曲子,又回到了那首說不清什么樂器拉扯出的長調(diào)。無數(shù)的云,糾作一團(tuán),時卷時舒,時揚(yáng)時沉。天空這個巨大的面盆,費力揉扯著白云做的面,那樂音,更像云的呻吟。痛,周碧痕閉上眼,眉頭擰緊,然而,她不敢呼吸,一呼吸,原本血淋淋的心臟,會因這細(xì)微的顫動痛得抽搐。
手機(jī)響了一下,聽聲音,周碧痕知道是系統(tǒng)更新提示。天越來越黑,再過一會兒,就會墜入令人窒息的黑夜。周碧痕換了衣服,朝她慣常散步的公園去。六點四十分,她可以慢慢走,走到八點四十或十點四十,家里依然空得四壁蒼白。女兒小小要周末才從軍訓(xùn)營回來,徐知常昨天就出差了,沒說要幾天,走的時候,周碧痕還關(guān)著門躺在床上。
出差之前,她和徐知常已經(jīng)冷戰(zhàn)了兩天。她不和他說話,好幾次,兩人在不大的屋里迎頭碰上,她的目光冷硬得如冰刀,徐知常被這目光逼得趕忙低下頭,貓身折進(jìn)臥室。他把剛收下疊好的衣服放進(jìn)衣柜,卻不知那條繡花牛仔褲到底是女兒的還是周碧痕的。他并不熟悉家里的衣物,模糊記得她們都有條這樣的褲子,有次女兒拿錯了,周碧痕找不到發(fā)了通脾氣。猶豫了幾秒,徐知常將褲子放進(jìn)了周碧痕衣柜。
整理好衣服,他開始收行李,肚子剖開兩半的行李箱攤了客廳一半空地。周碧痕去陽臺拿東西,目光斜到客廳空地,徐知常用眼掃掃她,也沒說話,繼續(xù)往行李箱里塞各種衣服用品。周碧痕拿了東西回來,僵直地跨過他的行李箱。
晚上周碧痕沒睡著。她睜大眼看著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見的天花板。早上起來,幾頓沒吃她仍沒什么食欲。灶臺上竟然有碗面條,摸著還是熱的,她抽出筷子戳了幾口,突然泛起惡心,胃氣上涌,將一口吞下的面條原原本本嘔出。
周碧痕的母親姚豐蘭上午就過來了。她沒像往常那樣嘮叨,而是默默把買來的大骨燙好洗凈丟進(jìn)砂鍋煲。周碧痕在房間上網(wǎng),姚豐蘭在客廳看電視,看了幾輪廣告,她終于走進(jìn)來,靠在門邊,支吾道:“你們沒吵架吧?”
周碧痕仍盯著電腦屏,姚豐蘭小心地又說了一句:“我這幾天整個人都沒力氣?!?/p>
“沒吵,爭了幾句嘴?!?/p>
周碧痕看著她,姚豐蘭的眼睛又紅了。那天,周碧痕拖著沉重的身體,像游魂似的,不知怎么就回了爸媽家。老周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fā)上研究報紙文件,姚豐蘭圍著圍裙從廚房探出頭,說你怎么來了,也不早點來,剛剛吃過飯。她哦一聲,沒再說話,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以前住的房間,躺在床上死人一般。姚豐蘭覺察到了異樣,三下兩下洗凈碗,進(jìn)屋關(guān)上門,神色不安地盯著她。
到底對姚豐蘭說了。許久,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也像停止了流動。周碧痕擦擦臉嘆口氣說:“媽,我想睡會兒?!币ωS蘭趕忙替她蓋好被子,抽了抽鼻子。周碧痕發(fā)現(xiàn)她兩只眼睛紅紅的,她裝作沒看見,往內(nèi)側(cè)了側(cè)身,閉上眼,聽見姚豐蘭說:“我希望你們好好的,好好的?!?h3>3
那天,他們一家三口照舊出門吃飯。周碧痕找了家人氣很旺的烤肉館,老公徐知常最愛吃烤肉。
系安全帶時,周碧痕發(fā)現(xiàn)車?yán)镉衅?,她撿起來?zhǔn)備扔掉,無聊,展開了紙團(tuán)。是張超市電腦打印的購物小票,只有兩樣?xùn)|西,一包煙,一盒安全套。她沒多想,像往常那樣順手團(tuán)緊紙片扔出車窗。
吃完烤肉,徐知常提出去商場買兩件衣服,周碧痕陪著他試衣。在商場落地鏡中,徐知常穿著以往從來不穿的緊身牛仔褲、條紋粉色襯衣。周碧痕這才注意到,徐知常剪了個新發(fā)型,街上年輕人偏愛的那種,帶一點點前斜劉海,很精神,原本稍長的臉被劉海遮蓋也帥氣協(xié)調(diào)了點。
又欣賞了幾眼鏡中人,售貨員也跟著夸贊衣服好看,徐知常價牌都沒看就讓售貨員開單付款。那張扔掉的超市購物小票突然就闖進(jìn)了周碧痕大腦。
安全套是某個陌生的牌子,兩只小包裝。周碧痕不記得他們用過這個牌子,這兩年,都是她網(wǎng)購,她每次只買大包量販裝。
不可能,徐知常不會的。周碧痕覺得自己想多了,但那張購物小票清晰刺眼地又擋在她眼前,上面每個黑字都在囂叫,叫聲像塞壬的歌聲,讓她癡怔。
買完了衣服,他們接著去了鞋店。周碧痕使勁拿手壓住胸口,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心臟跳得撲通響,彈踢著手掌,快要把手掌踢開了。終于,徐知常買齊了東西。終于,車拐出地庫。終于,車過紅綠燈。終于,他們到家了。
徐知常準(zhǔn)備午睡。重新組織了一下話語,周碧痕也進(jìn)了屋,右手壓住心口,盡量保持聲調(diào)平靜正常:“知常,你什么時候改用某某牌套了?”
床上的徐知常怔了怔。周碧痕笑著說:“中午我在你車?yán)飺斓綇堎徫镄∑?,你買了個它們家小包裝的。”
徐知常又怔了怔,突然,眉頭一挑明白過來,眼神轉(zhuǎn)為凌厲:“什么購物小票,你是不是看錯了?”
“買了就買了?!敝鼙毯蹧]想到話題剛開了頭,就被生生切斷。
“我沒買這個。”
“那怎么會在你車?yán)??!”周碧痕知道他在裝蒙。徐知常的記性從小就勝過普通人。
“我哪里知道?!毙熘粗?,頭朝右邊歪歪,“或許是同事坐我車扔車?yán)锏?。?/p>
“那小票上還有煙,是你常抽的那種?!敝鼙毯墼缇拖牒昧藛栴}。
“抽那煙的人多了去了,大眾煙,你去問問,商店一天賣多少?!毙熘M蝗粡拇采蠌椘饋恚崎_被單,雙腳“噌”地杵在地上,趿上拖鞋“咚、咚、咚”往外面走。周碧痕跟上去,還想問點什么,被他“嘭”地?fù)踉趲T外。滿肚子疑問與怒火被人一盆水當(dāng)頭澆滅,周碧痕氣得使勁拍門。玻璃門被拍得搖搖欲墜,徐知常只得扯開門,氣鼓鼓地又折進(jìn)臥室,不待周碧痕追上,他再次“嘭”地將她擋在門外。
夜晚寂靜出根根白骨。
屋里到處亮著燈,門窗緊閉,窗簾布也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電視聲音炸響。周碧痕歪在沙發(fā)上,抱著抱枕,目光呆滯。往常這個點,她必定在書房臺燈下看書,或是寫東西。她幾乎從不看電視,更不會跟著劇中人物故事傻笑傻哭。這兩天,她卻追起了一部當(dāng)紅網(wǎng)劇,強(qiáng)迫自己喜歡劇中那個紅得發(fā)紫的男明星,隨他更新劇集。
頭一陣陣刺痛,人也暈暈乎乎,可能發(fā)燒了。晚上散步時突然降溫,她僅穿了件單衣。周碧痕掙扎起來,感覺到人又是輕飄的,她就這樣飄到廚房,燒了一壺水,兌上涼水喝下一大杯,繼續(xù)歪到沙發(fā)上看電視里那些人夸張的表演。
她不敢睡。白天她不怕,一個人睡在野外的荒屋也不怕;夜里不行,天一黑,她就不敢睡。五歲那年,姚豐蘭有一天帶她去從沒去過的遠(yuǎn)房親戚家玩,周碧痕以為姐姐弟弟也要跟著去,姚豐蘭卻只帶她一個人。遠(yuǎn)房親戚家挺遠(yuǎn),姚豐蘭騎了好久的自行車才到,一下車,親戚就等在樓下,抱起周碧痕,逗她親她。那天她們在親戚家玩得很愉快,親戚家條件比她家好多了,她們吃了好多好吃的,唯一不足的是,親戚家沒有孩子,周碧痕只能和一只大毛絨熊玩。下午她照例午睡,醒過來,天已經(jīng)黑了,姚豐蘭不在。親戚說,她媽媽有急事,過兩天來接她。周碧痕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哇”地哭了,吵著要回家。她就那樣哭得眼淚都干了,趁親戚不注意,私自下樓憑記憶往家走。幸好,那天她真的走對了路,也幸好,親戚很快追出來,無奈地帶她去找姚豐蘭。后來才知道,遠(yuǎn)房親戚沒有孩子,姚豐蘭見他們孤獨,自己也實在顧不過來,這才同意把周碧痕抱養(yǎng)給他們。
只有等天亮了,哪怕天邊只有一絲微弱的光,她也可以勉強(qiáng)睡去。所幸,她工作自由,白天可以補(bǔ)補(bǔ)覺。
坐在沙發(fā)上,沉沉睡意讓周碧痕像株沉甸甸的稻穗,頭勾如鐮。有那么幾分鐘,她實在撐不住,倒在沙發(fā)上,卻猛地驚醒,習(xí)慣性地摸摸身邊,空的,驚得她完全醒來。電視里的人仍在夸張地哭,也不知為了什么事,哭得天昏地暗五官扭曲。屋里亮如水晶宮,是了,今晚,只有她一個人,往常她和小小同睡。家里突然就安靜了,正是她現(xiàn)在想要的。
頭還是痛的暈的,但已經(jīng)好點了。她撐起身子,進(jìn)廚房再喝了一大杯水,水早已涼得冰沁,冷得她內(nèi)臟打戰(zhàn)。周碧痕強(qiáng)忍著,喝完整杯割得她嘴牙生痛的冰水,覺得整張臉都被冰濕了,一摸,摸到幾顆冷冷的淚。上完廁所,經(jīng)過主臥室,她發(fā)現(xiàn)門洞開,被子在床上仍保持拱起的模糊人形,徐知常換下的衣服也扔在床上,一股濃濁的汗味從門洞直往外灌,徐知常的體味很重。周碧痕皺皺眉頭,利索地拉上門。
她應(yīng)該保留那張購物小票的,然后,翻出手機(jī)內(nèi)徐知常的相片,去票上寫的店里問問,那天這個人是不是來買東西了,或者直接按時間調(diào)出店里監(jiān)控視頻,看看情況,或許,他身邊還有其他人……
去單位開完會,校對完這期雜志稿件,坐上公交車,周碧痕想,公交車上都是剛下班的男女,大部分單身,年輕。周碧痕又想,自己很快也要加入他們的行列。等徐知?;貋?,她會跟他再談一次,實在不行,就離婚。離婚?周碧痕心臟猛地一縮,被這個想法嚇住,她從沒想過要跟徐知常離婚。這么多年,她甚至從不把徐知常當(dāng)別人,覺得他跟自己是一體的,仿若連體嬰兒。誰說得準(zhǔn),也許,真要分開連體,開始新生活。周碧痕木著臉,看著一車陌生的面孔,他們像一根根水泥樁,杵在車中,低頭看各自的手機(jī)。她不禁算了算自己目前的情況,租個差點的房子,勉強(qiáng)能糊口,就得離開每天散步跑步的那個漂亮且配備完美綠道的公園。還有她的東西,雜物多,書本更多,要將它們都搬出來,必然是一項拔根扯須的大工程。
透過人縫,周碧痕察看起車窗外路過的房子,比較它們的外形與位置,甚至考慮將來租住哪一間,多大面積。手機(jī)好像響了一聲,周碧痕趕緊松下手臂,小心地避開身邊擠得密實的人肢體,取下背包,摸出手機(jī)。是姚豐蘭的語音消息,讓她好好吃飯,凡事想開。周碧痕聽了開頭就立即掐斷。她又翻了一遍,沒有別的消息,除了一大列熱熱鬧鬧的群聊。公交車扭扭身子拐了個大彎,馬上就要到達(dá)她家附近那個站臺。她捏著手機(jī),眼睛盯在屏幕上,看著那些熱鬧的群聊不停跳動新消息。等待紅綠燈時,她給女兒發(fā)了條消息,問她這幾天好不好,想不想媽媽。但是直到她吃完晚飯,女兒也沒回。突然想起女兒說軍訓(xùn)期間教官規(guī)定不準(zhǔn)用手機(jī),周碧痕不得不丟開手機(jī),換好衣服下樓去透透氣。
徐知常幾天沒來電話,也沒有只字消息。以前他天天都要跟周碧痕通話,哪天不通話,就像忘了吃藥。周碧痕知道他是在逃避。徐知常兇巴巴的,臉漲得通紅:“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事實勝過雄辯,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也不想跟你吵了,吵得腦袋炸,越吵越說不清?!币幌挼拱阎鼙毯蹖⒆×耍闪藷o理取鬧的潑婦。他解釋什么了?購物小票是同事扔車?yán)锏?,哪個同事?其實周碧痕就是隨口問問,她不可能揪住他同事問個青紅皂白。冷靜下來時,她想,自己就是想聽徐知常說話,聽他把這事說清楚,像說書人一樣,一五一十,情節(jié)細(xì)節(jié),起承轉(zhuǎn)合地把這事說給她聽。他口才好,為什么就不把事情好好說清呢?一句無理取鬧就打發(fā)她了?她是講理的,會聽他好好說。
但徐知常沉默得像個水泥密封桶。周碧痕孤身奮戰(zhàn),手無寸鐵地對著這只水泥密封桶又踢又鬧,像個被邪鬼附身的瘋婦,他越沉默她越瘋狂,讓她自己都討厭。這不是她,起碼不是原來的她,她一向知書達(dá)禮斯斯文文。
好幾次,她都拿起手機(jī),調(diào)出他的號碼,名字中的每一畫都是紅外警戒線。她的手指挨著警戒線,無限地靠近,差點按下,猶豫了再猶豫,放下了手機(jī)。憑什么?電話打過去,倒像她先軟了。他沉默,她只得自己給出答案。靠著椅背,她回憶了一番徐知常近來的變化,加班多了,忙了,應(yīng)酬也多了。有時周末也不在家,說要加班或者公司吃飯。她沒多問,發(fā)現(xiàn)他學(xué)會喝白酒了,有幾次人一進(jìn)屋,濃濁的酒氣熏得她連連后退。他也越來越神不守舍。夜里她起來上廁所,燈依然亮晃晃的,電視不知疲倦地又唱又跳。徐知常歪在沙發(fā)上,低頭玩著手機(jī),聽見她腳步響,他慌忙收起手機(jī),問她怎么還不睡。
一部網(wǎng)劇刷到結(jié)尾,女兒小小終于回來了。
分別一周,小小一下長大了很多。周碧痕難得去早市買了幾樣新鮮小菜,姚豐蘭帶著小弟三歲的兒子過來玩。姚豐蘭已經(jīng)七十出頭了,但仍在帶孩子。周碧痕記憶中,她這輩子都在帶孩子,帶完四個自己的,又接著帶女兒兒子的一堆孩子。
女兒小小真的長大了,好像一夜之間的事。周碧痕看著她,五官長開了,聲音也成熟了些,身材也有些微凸凹,有點小大人的模樣了。她會越長越大,再過兩年,她會有許多秘密。燈光照著餐桌邊的三個人,三個人串成一條線,周碧痕突然有點感傷,看看左邊的女兒,看看右邊的姚豐蘭,柔黃的燈光將她們的臉映得如琥珀。小小嬌嗔地說:“媽媽又發(fā)呆。”周碧痕笑笑,夾起一塊排骨送進(jìn)她碗里。
飯后小小邊整理東西邊跟徐知常通電話。
是徐知常打來的。他還記得今天女兒回家。他還活著,沒死沒丟。
電話開了免提,徐知常的聲音聽上去干巴巴的,像背書,一板一眼。
“軍訓(xùn)好玩嗎?黑了吧?”他問。
女兒迫不及待地一通哇啦,說了同學(xué)說軍官。徐知常打斷她,問她中午吃了什么。
“飯、菜、湯?!迸畠豪蠈嵈稹?/p>
“我是問你在哪兒吃的?誰做的?”徐知常頓頓。
“家里,媽媽做的?!?/p>
“哦。”
“爸爸你出差啊,在哪?”
“北京,你不是想來爬長城嗎?”
女兒在房間,周碧痕在她門外拖地。
“長城,好啊,等放假了媽媽帶我去。”
“爬完長城我們?nèi)ネ醺钥绝?。?/p>
“烤鴨!”女兒興奮得哇哇亂叫。
“少不了你的。”徐知常的聲調(diào)恢復(fù)了往常的松弛,“小饞貓,先把你欠的作業(yè)完成,回頭我檢查?!?/p>
女兒頓時像只被人捅了一針的氣球,嘟著嘴,做了個鬼臉掛掉電話。
周碧痕還在拖地,短短兩米長寬的地方,被她來回拖了數(shù)遍。電話剛掐斷,她就問女兒:“你怎么沒問你爸什么時候回來?”
“哦。”女兒依舊嘟著嘴。
“你就不關(guān)心,不再問問?”周碧痕提醒她。
“哦,我要做作業(yè)啊,沒時間打?!迸畠郝裨?。
周碧痕拄著拖把白了她一眼。
第一次見徐知常,他還拖著兩行鼻涕。
他和她,是同班同學(xué),更巧的是,住在同一個小區(qū)。
他們上學(xué)的地方挺遠(yuǎn),本來可以讀附近兩個姐姐進(jìn)的學(xué)校,但那兒塞滿了。遠(yuǎn)點沒什么,周碧痕腳快,但途中橫著幾條大馬路。能并行幾輛車的大馬路,走的全是載滿集裝箱或物品的大貨車,馬路上沒有紅綠燈,大人小孩都趁著貨車轟隆隆滾過的間隙,混在滾滾的煙塵里,老鼠般慌亂逃竄到馬路另一頭。周碧痕本來就怕,不久前同年級有個男孩被大貨車碾成紙片,讓她還沒靠近馬路,手心里就全是冷汗。人們都說,看吧看吧,這馬路是要吃人的,什么人都吃。
起初誰也沒注意到誰。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周碧痕發(fā)現(xiàn)總有個牙簽樣的男孩走在她前面或后面。小區(qū)里去那兒上學(xué)的人少,她回頭看了好幾眼,覺得眼熟,恍然想起是班里的同學(xué)。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后走了很長一段時間。到了第二學(xué)期,他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還曾經(jīng)短暫同桌過,他叫過她的外號,她也叫過他的外號。
后來,他們就幾乎并肩走了。特別是過馬路,周碧痕偶爾還會拉著徐知常。徐知常笑話她膽小,她就生氣地甩開他。她生氣了,他笑一陣,又站到她身邊,嘻嘻叫著她的外號周扒皮。慢慢,他們習(xí)慣了過馬路拉著手,像穿越槍林彈雨,如果誰快了幾步,就站在馬路邊等另一個人。
上完小學(xué),他們一起進(jìn)了同所中學(xué),又分到同班。中學(xué)不遠(yuǎn),也不用過大馬路,他們也大了,早已不再拉手,只是稱呼對方從不用真名,只叫外號,只有他們彼此知道的乳名般的外號。
徐知?,F(xiàn)在在做什么,會不會拉著另一個人的手?或者,跟另一個人說著她熟悉的甜言蜜語?
想到這些,周碧痕覺得天忽然塌了、黑了,心臟被小刀一點點凌遲。最讓她難受憤怒的,是徐知常有可能愛上了另一個人,拋棄了她,或者,把原本屬于她的東西,分給了別人。
他曾經(jīng),背著她做了什么?她突然覺得他陌生得很,以前那個跟她連體的嬰兒,現(xiàn)在離她越來越遠(yuǎn)。
周碧痕扶著墻,不住打戰(zhàn),牙齒咯咯響。她咬緊牙,兩排牙齒仍不聽使喚地抖得咯咯響。她用更大的勁咬緊牙,嘴巴抿得死緊,還是冷。這冷,終于泥石流般奔瀉而下,將周碧痕抵癱到墻角。
徐知常沒再來電話,女兒也沒再給他電話。女兒怕他,他三句話里有兩句半問她作業(yè)功課,所以女兒幾乎不主動找他。手機(jī)響了幾聲,都是垃圾消息或系統(tǒng)更新提示,周碧痕心煩,干脆關(guān)了聲音。她想讓女兒打電話,終是忍住了,女兒第一句就會告訴徐知常,是媽媽讓她打的。
她在這邊擦槍磨戟、排兵布陣、鑼鼓喧喧,那邊,卻毫無動靜。什么消息也沒有,真的消失了。他走了十來天,也不說什么時候回來。他從來沒有出過這么久的差,也沒說為什么事。周碧痕甚至覺得,這個人不會回來了,那天晚上,他用那么大一只行李箱,裝了厚的薄的一堆衣物,足夠他出逃換的。
周碧痕情不自禁猜測起徐知常是什么意思來。吵得最兇那次,她說,既然你做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離婚吧。徐知常馬上答,你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好啊,你可想好了。
那么,他一定是在考慮這件事。說不定,他不單想好了離婚,連財產(chǎn)和女兒的分配都想了,人翻起臉比閃電還快,他要跟她算得清清楚楚,劃清界限。她以為她占上風(fēng),結(jié)果他比她還干脆。周碧痕看看暫時還風(fēng)平浪靜的家,猜想明天柱子就會斷,墻壁會垮,桌椅會折。
咯咯咯,周碧痕的兩排牙齒又打起架來。她拿起一本書,試圖讓自己沉浸書里,眼睛跳過一行行字,卻一個字也沒認(rèn)出來。那些橫橫豎豎的奇怪符號,枝枝丫丫地戳著她的眼珠。
夜里,她繼續(xù)失眠。
好不容易睡著了,她看見徐知常拉著個陌生女人走在她前面。她憤怒得猛地躥上去。奇怪的是,她并沒打女人,而是推開她,扯住徐知常的手,問他要去哪里。徐知常哈哈笑,拂開她,沒答。女人也跟著哈哈笑。她生氣了,轉(zhuǎn)身要打那女人,女人卻撲上來抓她,她一躲,醒了。
窗外是深重的夜。她坐在窗邊,打望對面樓下那排霓虹燈店招?!案塾洸璨蛷d”,過幾秒,紅色的店招亮兩秒,再熄,再亮。街道上空無一人,樹和草也在睡覺,好像,這世上,就剩她一人。她抬起手,伸開手指,抓了把空氣,再展開手。也許,她現(xiàn)在真的該面對離婚的事,有的事情,必須面對,突然就擋在前面,無處可逃。
直到第十三天,晚上,八點半,徐知常終于來了電話。
他還活著,沒消失,也沒跑遠(yuǎn),就在電話那頭。當(dāng)然還是打給女兒小小,他問女兒要帶什么禮物,女兒說好吃的,那頭就說買只夠一家人吃的大烤鴨給她。周碧痕有股沖動,想跳上去搶過電話跟他大吵一架,質(zhì)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聲不響,人像消失了,是在計劃離婚吧?誰怕誰?。康龥]動,只是坐在書房握著筆對著記錄本發(fā)呆。
只說了三四分鐘,就掛了,大半都是問女兒課業(yè),責(zé)備她不學(xué)習(xí),還不聽爸媽的話。女兒氣呼呼地出來上廁所喝水,腳步聲跺得山響。周碧痕皺皺眉卻沒說她,等小小關(guān)進(jìn)屋,她重新翻開一頁新紙,打頭寫下幾個字。
接著又過了三天,沒有任何徐知常的消息。這十幾天里,周碧痕的情緒像坐過山車,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她實在想找徐知常痛快大吵一通,她會像個瘋婆樣撕破臉跟他吵。悄悄問了他的秘書,秘書說,徐經(jīng)理是出差了,北京那邊出了點急事。但是再忙,他也該打電話來跟她道個歉,把事情說清楚啊。
她計劃主動給他打個電話,問他到底什么意思,不想過了就回來離婚。傍晚去公園散步,她邊走邊組織腦子里的語言。手機(jī)響了。
是徐知常。
手機(jī)本就拿在手里,幾乎在電話乍響的時刻,她按下接通鍵。
“喂?!?/p>
“喂。”那頭略微停頓。
周碧痕不出聲。那頭暫時也沒出聲,窸窸窣窣一陣,像在找什么。
“我剛才收拾東西才發(fā)現(xiàn),我忘帶家里鑰匙了,明天下午五點到家,就怕到時進(jìn)不了屋。”徐知常說。語速不快不慢,聲調(diào)不高不低,像個播音員。
“那就進(jìn)不了唄,你反正不想回來了?!敝鼙毯鄄恢趺错樋诮恿诉@句。
“誰說我不想回來的,工作的事,哪由得我?”聽見周碧痕接話,徐知常立即恢復(fù)了他平常的語氣。
“你都逃到北京去了,怕我審你嗎?”
“我怕什么?我清清白白。”
“你清清白白?你心里清楚?!敝鼙毯劾浜?。
“你什么意思?那張購物小票?無不無聊。跟你說過了,那是別人扔車?yán)锏?,我要真做過那樣的事,會留這個證據(jù)在車?yán)??”徐知常也冷哼道?/p>
“是啊,我就說呢,你平常比猴精,怎么犯這么傻的錯誤?!敝鼙毯塾植恢趺垂硎股癫罱恿诉@句。剛剛說完,她就后悔了,這不是在幫徐知常找臺階下嗎?
“你知道就好。”徐知常果然順坡下驢。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這些天都不管這個家了,消失了。”周碧痕飛快回話。不管這個家了?不對!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又接錯話了,她應(yīng)該罵徐知常一頓,再質(zhì)問他想好離婚的事沒,想好了找個時間去辦。這是怎么了?!她的嘴,怎么一點不受控制。
“我的家我能不管嗎?不管我這么辛苦天南海北干啥?”徐知常反倒生氣了,質(zhì)問她。
周碧痕被他這句話質(zhì)問得心里一震,猝不及防,震得鼻子猛地發(fā)酸,眼淚差點滾出來。
“好好好,你理由多,借口也多?!毖蹨I真的出來了,但只是盈在眼眶內(nèi)。她怕自己再進(jìn)一步失控,趕緊掛了電話。
她今天是怎么了?握著手機(jī),她越來越后悔,剛才沒對徐知常兇點狠點,該說該問的都沒說,錯失良機(jī),卻呱啦了一通廢話軟話。她忍不住掐了自己胳膊一把,又打了自己一巴掌。
走了一段,怨氣仍郁在胸口,音樂聲撞上來,原來走到了圓形廣場。每天夜里,廣場都有幾撥跳舞的女人。今天她們跳民族舞,選了支悠揚(yáng)的曲子,那些稍顯僵硬的手腳,在昏暗的燈光中,跟著樂曲努力彎出柔美的曲線。
徐知常一回來,家里馬上被填塞得充實滿當(dāng),像一幅拼圖,補(bǔ)足了最大的一塊。甚至,空氣都變實了,周碧痕覺得,不再稀薄得令人呼吸困難。她懷疑,是不是因為徐知常個子不矮,人也壯實的緣故。
徐知常進(jìn)屋那刻,她竟然沒沖他大吼大叫,而是定定地,將他整個人迫不及待掃描一遍,好像在確認(rèn)是他本人,又像確認(rèn)重新意外拾得的失物。不過也就兩秒鐘,周碧痕很快別過臉,進(jìn)了書房。在書房待了好一會兒,她提出去超市買東西。氣象臺早在幾天前就發(fā)布公告,說將有臺風(fēng)過境,幾十年不遇的特大臺風(fēng)。
通知播了無數(shù)遍,所有人都在為特大臺風(fēng)做準(zhǔn)備。收撿好超市買回的東西,周碧痕招呼徐知常幫忙往落地玻璃門和飄窗上貼玻璃紙。臺風(fēng)超過十級,就極有可能會爆窗。還有陽臺上的花花草草,也得收好。一忙起來,周碧痕就像換了個人,利索、能干、周全,跟人吵嘴,也不過簡單爭兩句,自有一股大將的氣度風(fēng)范。
臺風(fēng)果然在第二天準(zhǔn)時抵達(dá)。
周碧痕早上起來,煮好早餐,聽見外面呼呼大響,像天將天兵降臨。她扯開窗簾布,發(fā)現(xiàn)路邊的小樹已經(jīng)被吹折了不少,所有的路都是空的,既沒有車也沒有人。所有的門窗也都是緊閉的,緊閉的門窗后,有電視紅藍(lán)白黃地閃,有穿著花睡衣的人穿梭。
到煮午餐時,那風(fēng)已經(jīng)長成了壯年,小樹成排地倒折,大樹也抵不住撞擊,被狂風(fēng)拔出來,摔在地上痛苦呻吟。正當(dāng)壯年的風(fēng),用它結(jié)實有力的腳,使勁跺踢門窗,窗戶被它跺得哇哇叫,幸好有玻璃紙拉扶,慘叫的窗戶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做的紅燒排骨。本來計劃吃那只從朋友農(nóng)場買的老母雞,周碧痕愛吃雞,老母雞大又肥,燉上夠一家人吃的,分開做又麻煩,但徐知常不吃雞,老母雞在冷凍柜里暗無天日待了半年,看來還得繼續(xù)待在冰天雪地。
飯后他們一家睡了個午覺。之后,小小提議看電影,徐知常說就看《綠皮書》吧。周碧痕把火腿磨菇煲進(jìn)砂鍋,也坐過來跟他們一起看。風(fēng),依然強(qiáng)勁,似乎能把房子也連根拔起,有那么一瞬間,人恍惚感到了房子的晃動。幸好房子牢固,水泥鋼筋。周碧痕還是不由得往沙發(fā)深處靠靠。她想,要是沒有風(fēng),這個周末,就跟以往的周末場景故事人物一樣。以往的周末,如果沒什么事,他們最愛做的事,就是窩在家里,睡足了,煲一鍋湯,在裊裊的香氣中,看電影或看書。
風(fēng),終于在黃昏時分老弱下來,被跺踢一天的門窗,也終于稍稍挺直了腰身。
到該睡覺的點,已經(jīng)沒什么風(fēng),推開門窗,唯有幾絲軟風(fēng),抖抖身子張大嘴,茍延殘喘地想撞上來,走到半路,就泄了氣,化作涼意拂過人身。
周碧痕換了睡衣,剛剛躺下,徐知常也進(jìn)了屋。女兒軍訓(xùn)回來,堅持要自己睡,昨天晚上,他們就不得不分床幾年后再次同睡。周碧痕忙完一堆家務(wù)又在網(wǎng)上看了部短電影,不覺過了午夜。徐知常出差疲累,早已睡得像豬。
兩人都沒說話。
周碧痕還是氣的。她覺得,有的東西根本沒見天日,就被消滅了,就像被臺風(fēng)一卷吹得無影。她翻了個身,用背朝徐知常豎起一堵墻。
一只手,穿過黑暗,搭在周碧痕身上。她沒動。那手就霸道地扳過她,墻倒了。
她正想再翻豎起背墻,手變作兩只,將她框定。不及她細(xì)想,一具身體也壓上來。她只得憋足了勁,吐出幾個模糊的字:“干嗎,你!”
身體和手都沉默著,卻沒停止動作,她只得伸出手,咬牙使勁捶打這具身體,想起這段時間的事,恨不得拳頭變成尖刀,邊捶邊罵:“把話說清楚,你到底都做了什么?消失這么久,是在計劃陰謀吧?!?/p>
身體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噓?!毙熘S靡桓种笁鹤∷淖?,示意女兒在隔壁。
周碧痕還想再說點什么,身體和手趁她一松懈,游蛇般,迅速鉆進(jìn)了它們想去的地方。
一夜無夢。
上午周碧痕去單位辦事,美編小方說:“碧痕姐,你今天氣色看上去挺好。”周碧痕拿出鏡子,發(fā)現(xiàn)臉真的亮了一層,不像前幾天,黑得像涂了炭。
她沒想到,徐知常昨晚竟然折騰了她兩次。他那股狠勁,像要把憋著的東西都發(fā)泄到她身上,又像在懲罰她之前的冷漠生氣。徐知常來來回回耕了兩遍地,直到把自己累得趴下。周碧痕許多年不曾體會到他的強(qiáng)悍,整個過程中,周碧痕如一只任他擺布的玩偶,被他揉捏推搡擠壓,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她也有反抗的,好幾次,那股力量剛剛露出苗頭,即被他用力按下,按得她手腕痛得近于骨折,她干脆不動了。徐知常很了解她,知道她的敏感點,漸漸地,她還體會到了快感。
她喜歡上徐知常,是后來的事,初三那年。
初三時他們天天都要體育訓(xùn)練,中考里體育占分很高。周碧痕小時候長得瘦弱,坐在教室里她完全可以考前三,但一出了教室,她最多爭取不墊底。
每天早上都要先到操場訓(xùn)練半小時,跳遠(yuǎn),鉛球,跑步,這對于周碧痕來說,簡直就是酷刑。
別的項目還好,最怕跑步,體育老師總讓他們跑,短跑長跑,一聲令下,幾十個學(xué)生蜂擁而出,邁開腿猴子樣竄跳,不出一圈,他們就把周碧痕甩到了后面。
距離越拉越遠(yuǎn),穿著白色校服的他們,像一條白蟲,迅速往前爬。周碧痕,成了這蟲拉出的一顆屎粒,被它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一圈,兩圈,三圈,到第四圈,周碧痕已經(jīng)喘不過氣,心跳加快,覺得自己離死亡只差一口氣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等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身邊多了個人——徐知常。
體育老師站在操揚(yáng)中間吹口哨:“快點,你?!彼钢钢鼙毯郏翱?,跟上。”
徐知常朝周碧痕笑笑,他的笑容挺燦爛,聞聞該有陽光的味道。“加油?!彼f。體育老師的口哨又響了。徐知常并沒有加快腳步,而是跟周碧痕肩并肩跑著。他們就這樣跑啊跑,直到跑完全程。
初三那年的體育訓(xùn)練,徐知常就這樣一直陪著周碧痕,他的體育本來很好的,尤其是跑步。
并肩的時候,周碧痕從來不看他,但她知道他在身邊,他的氣味和他身體的溫?zé)?,她都能感覺到。他也不看她,但他也能感覺到她吧。有他陪著跑,她覺得沒那么痛苦了,整個人變輕了,一圈兩圈,她竟然能跑完一千米,甚至兩千米,完全超出她對自己的認(rèn)識與估計。這讓她不得不感謝徐知常,從沒有人這樣對她。
她有一個大家庭。像她這樣的大家庭,那個年代并不多。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家里總是鬧哄哄的,各種聲音,人的,物的。但周碧痕覺得,它們更像噪音,刮刺著她的耳朵。爸爸是個長途司機(jī),總不在家,在家的日子,他也常常出門跟人喝酒打牌,要是醉了,回家倒頭便睡,呼嚕聲扯得房子都在震動;要是輸了,回家抓住人就罵,罵得山崩地裂。噪音起初還沒那么多,那時家里還只有她和姐姐們。當(dāng)然,還有媽媽姚豐蘭。大姐要幫家里干無數(shù)活計,沒時間鬧騰。二姐是個老實文靜的女孩,話不多。后來爸爸跑得越來越遠(yuǎn),聽說去了東北、內(nèi)蒙古,來回一趟至少大半個月。爸爸再回來,媽媽就懷上了弟弟。她說這個家要更熱鬧點,這樣才有家的味道。
等到弟弟長大,媽媽的肚子又種下了種子。她像個鋼鐵人,白天上班,晚上風(fēng)塵仆仆趕回家立即埋進(jìn)一堆活計里。媽媽像是迷上了生孩子,第五個孩子胎位不正,讓她叫著喊著痛了好幾天,險些被小鬼們捉去見閻王。胎兒還是沒保住,死里逃生的姚豐蘭,這才打消了懷第六個孩子的念頭。周碧痕的記憶中,他們姐弟四人,像跑拉力賽,她跑得最慢,最不討媽媽爸爸喜歡;弟弟打小精力旺,大人們都疼愛他。但她知道,這也不能全怪姚豐蘭,她心腸軟得賽過豆腐魚,恨不得把心分成幾瓣煮給他們吃了。
接下來的一周,徐知常天天晚上都要折騰周碧痕。
開頭兩天,周碧痕心里有氣,會踢他打他,她是真的想狠狠揍他一頓,拳頭捏得緊實,手臂比拉滿的弓還有勁,將徐知常厚實的肉皮擂出個個凹陷。漸漸地,她不打也不踢了,任他擺布。在這件事上,他們又回到了以前。事后,他們通常會抱在一起睡。
徐知常會說幾句閑話,再說幾句白天工作的事,其實他說得不多,斷斷續(xù)續(xù),吞吞吐吐,更多的,是標(biāo)點,是語氣詞。說著說著,他就睡著了。
周碧痕并沒什么睡意。徐知常雙手環(huán)著她,鼻息吹到她臉上,噗、噗、噗,像有人在吹蒲公英。她躺了一會兒,抬起手臂,微微側(cè)身抱住他。
夜深沉。
已過午時,周碧痕看著四周,覺得這房間像座孤島,她和徐知常,是這孤島上唯一的兩個人。不,它不是孤島,它怎么會是孤島呢,推開門窗,對面、側(cè)面、后面全是樓,樓里塞滿了人。但是此刻,在這里,只有她和徐知常,空氣中一點聲響都沒有。她聽得見他的心跳,咚、咚、咚,還有他的呼吸,呼、呼、呼,吹得她臉都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