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花再開

晏硯硯

掐一朵夾在書里，仿佛摘一個輕盈的夢風(fēng)干成永恒的記憶。

那時候，我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里有兩片菜園子，母親總是把它們打理得碩果累累。窗根下開滿各種花，母親對養(yǎng)花也頗為擅長。像母親一樣，我自小便對花草植物有著特殊的情懷，但真正屬于自己的地盤只有一個小小的花池子。花池子就在門口的窗根下，面積不大，八塊磚砌成的一個小小的方形。

以前這里是部隊(duì)駐扎的營房，后來變成家屬院。我們的房子很有特點(diǎn)，屋頂是圓拱形窯洞式，冬暖夏涼。屋子深而長，最里面幾乎幽暗無光。到了夏季屋子里總是潮潮的，會有各種小蟲子不時出沒。

第一年搬進(jìn)去，我便看上了那個小小的花池子。我們姐弟三人，每個人能夠分到一塊真正屬于自己的地盤，不大，幸好他們兩人并不跟我搶。

那時，許多人家喜歡種大麗花、一串紅、雞冠花、指甲花，它們開起來千姿百態(tài)，哪一樣都讓女孩兒的心里泛起漣漪。然而我的花池子太小，只能種牽?；?。雖然它看起來平淡無奇，我卻喜歡它日夜攀援而上的樣子，只需幾株便能把窗前裝點(diǎn)出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牽?；?，俗名喇叭花，花朵綻開時，像一個個可愛的小喇叭，從小在部隊(duì)起床號里醒來的我，看到喇叭花就會想起年輕的士兵站在晨霧中響亮吹號的身影。

牽?；刻鞄矸被ㄋ棋\的清晨，每天都有努力攀登的痕跡，雖平凡卻努力綻放，或者這也是我對自己的小小期許。

初春時節(jié)，爸爸媽媽在菜園子翻地。鋤開表面的泥土，下面的泥土是濕潤而黑黝黝的，它們痛快地翻了個身，像一朵朵含笑的小浪花快活地在園子里翻跟頭。蘇醒的泥土坐在園子里，含笑等待著春天。

爸媽翻地時，我也去翻我的小花池子。把翻出的大塊的土坷垃拍碎，泥土被翻得又松又軟。這是自己的小地盤，所以格外用心。土地翻好了，心便格外焦急起來。

怎么能不急呢？這可是春天哪，又會有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情出現(xiàn)在春天里。小麻雀早早在枝頭吱喳亂叫，似乎它們是喚醒春天的功臣。陽光也不甘落后，也早早地跑出來散步，它是那么年輕，一跳就從山后跳到了院子里。風(fēng)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吧，它總是搖晃著泥土里的小草，催它們快快打開家門。春天，就像少年的心，全是對明天的期盼。

爸爸媽媽把菜地規(guī)劃好，土舒舒服服地躺在地里。菜地被分成整齊的豎格狀，第一排是豆角，第二排是黃瓜，第三排是茄子，第四排是西紅柿。給韭菜和蔥各留一個角落，南瓜和小雜貨房統(tǒng)一陣線，將來它們可是要占領(lǐng)制高點(diǎn)的。

我找出去年收藏的花種，在花池子里挖出一個個小坑，灑上種子，蓋好土，澆水。水很快滲透到泥土里，瞬間包裹了種子。

孩子的心多急呀，總希望今天種下的種子明天就發(fā)芽，于是，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蹲在花池前看看有沒有新芽來到這個世界上?？墒悄悴荒芗保愕脤W(xué)會等待。

就像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它們非得等院子外的春天都泛濫了才出場，次序不能亂。

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次第開放，從山頂一直蔓延到山腳下，織出粉白的錦緞。放了學(xué)，一路走一路向山上遠(yuǎn)眺，年年看，年年覺得恍如初見。下午放學(xué)便走小路，桃杏的花期短，要每天去看看、去嗅嗅才行。云朵是杏花的倒影，它們在風(fēng)里打著秋千，影子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輕。

云朵玩累了，想要到地上轉(zhuǎn)一轉(zhuǎn)。它跳到樹梢上，給樹梢送上一個調(diào)皮的吻;它趴在屋檐上看大地，地上有那么多歡迎它的小手在催促它，它這才歡快地跳下，這里拍拍那里喊喊。大地使勁伸了個懶腰，碰翻了房前屋后的香氣瓶，于是各種香氣四處流溢。

戴著各種顏色小帽子的種子們不想在暗處躲著了，它們推開房頂，好奇地向外窺探，嘿，大家都是這么想的，都露出頭來了。

我的小花田里鉆出一個一個的小黑帽子，小帽子下面是牽?；▽殞毢闷娴男∧?。

沒兩天，它們就迫不及待地摘掉了破了洞的小黑帽子，好奇地向高處爬，好像要和我這個小孩子比賽一樣。兩片小葉子變成了四片，四片變成了八片，像是魔術(shù)師，每天都變出那么多新葉子。墻高處有釘子，一根長長的線是牽牛花寶寶登高的階梯。它們可真是爭強(qiáng)好勝啊，長高的速度比我快多了。一天爬過窗臺，又一天爬到了窗子最高處，它們明明比我來得晚，為什么會比我長得快呢？我仰起頭，墻變成了綠色的簾幕。

我盼著它發(fā)芽，盼著它長高，如今我又盼著它們開花。牽?；ㄕ媸嵌?，葉柄那里鉆出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白色的螺旋狀的小鉆頭。第一天小小的，第二天變大，仿佛能看到一點(diǎn)點(diǎn)兒顏色，第三天那螺旋里就泄露了它內(nèi)心的秘密。

醒來時，露水懸在葉片上，在晨光下閃著微光。伸出手指碰碰，它又在指尖閃著光了。我看露水看花蕾看花開，不知厭倦。牽?；ㄊ窃趺葱煨扉_放的呢？那速度仿佛慢得驚人，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它卻又開得令人猝不及防。我喜歡摘下花朵，揪下花瓣，吮那花瓣根部的甜味。孩子們之間總是流傳這樣的游戲，好像要把春天留在舌尖。

牽?；ㄖ辉谏衔玳_放，高高的太陽照在院子當(dāng)空時，牽?；▍s開始萎謝。有時，我不舍得它們的生命如此短暫，于是掐一朵夾在書里，仿佛摘一個輕盈的夢風(fēng)干成永恒的記憶。

花開得越來越多，一根藤纏著另一根藤，一片葉子擠著另一片葉子，但它們總是能恰到好處地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間。生長啊，盡力長大呀，這便是牽?；ㄎㄒ幻β档氖虑椤Ｎ乙惨粯?，總是想著快快長高，快快長大。今天的花敗了，明天又開出新的，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一夏天開了多少花。

菜地里的蔬菜早已搭好了架子，有高有低，像一個個小房子。蔬菜的花往往都不張揚(yáng)，豆角的小紫花，黃瓜的小黃花，西紅柿也是小黃花，茄子也是小紫花。有時很奇怪，它們那小小的花里怎么會結(jié)出那么飽滿的果實(shí)來。南瓜爬上了架，大黃花迎著太陽笑。到了深夏的時候，南瓜的大葉子搭出綠色的涼棚，它們在頭頂處結(jié)果，我們在陰涼下做飯、吃飯、看書、挖螞蟻洞，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個沉重的大南瓜趴在架子上往下看著。

院墻邊上的另一片菜地里，向日葵結(jié)出了大黃的圓盤子，蜜蜂嗡嗡地繞著它們飛。圓盤子把頭探出院墻時，秋風(fēng)就開始在院子里流連了。夏天的余熱把一些植物染上黃色，葉子們卷曲起來，仿佛完成了使命。晚開的花朵們沒有了足夠的力氣，匆匆忙忙地開了落了。

牽?；ㄌ偕下湎碌幕ǘ渥兂闪艘粋€個握緊的小拳頭，風(fēng)吹著它們綠色的外套，外套干了時，里面的種子藏在小黑屋子里睡著了。

最喜歡鉆到菜園里找熟透了的西紅柿，掰開一個，又紅又沙細(xì)膩晶瑩，讓人忍不住趕緊咬上一口。黃瓜清脆可口，淡淡的清香在舌尖回味。大南瓜抱下來，放在窗臺上曬太陽，它可真夠胖的。新鮮的向日葵瓜子真香，我們往兜里裝上一大把，邊玩邊吃。媽媽要留下一部分晾干，等過年時煮咸瓜子吃。

晚秋，牽?；ǖ娜~子一片片地飛走了?？墒俏抑浪鼈兠髂赀€會再飛回來。

初三那年，牽?；ㄔ贈]有飛回來。

我們搬家了。

時間滾滾前行，我再也沒有辦法重遇我的少年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