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

徐正國

一

人的身體似乎有個規(guī)律：當(dāng)你感覺到某個器官的存在時，往往就意味著“它”要找你的麻煩了。

一周前，我的一顆牙突然長“高”了，因為吃飯時明顯能嚼到它。我想，這不就是中醫(yī)所說的上火了嗎？多喝開水，一兩天自然就沒事了。誰知，它不但沒有消停，反而得寸進(jìn)尺，更高了，也更痛了。幾十年來，我的各項身體指標(biāo)全部正常。對我來說，高血壓、高血脂、腦供血不足、心臟搭橋，甚至腰酸、腿疼、上樓氣短等都是一種遙遠(yuǎn)的傳說罷了。唯一的毛病，就是一顆牙有點活動，僅此而已。但因為一直平安無事，我簡直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中午吃飯時，我的嘴里就像含著一顆定時炸彈一樣地高度戒備，小心躲閃著那種電擊般鋒利的疼痛。舌頭把面條輕輕撥到另一邊，上下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壓一壓，就那么囫圇吞棗似的咽下喉嚨。老婆似乎感覺到了異樣，扭過頭，滿臉疑惑地盯著我，問道：

“……咋回事??？”

“牙疼，不敢嚼?！蔽覇手樅鼗卮?。老婆點點頭，吃吃地笑。

“我說呢爸，你吃東西包著嘴，咋像個老爺爺一樣呢？”女兒也停下筷子，插進(jìn)來打趣。

就像黑暗的房間里突然擦亮一支火柴，女兒的話讓我瞬間看清了心中潛伏那個的疑團(tuán)——年過50的我真的已經(jīng)是別人眼中的“老年人”了嗎？剛才嚼東西時真的像“老爺爺”嗎？我難道真的已經(jīng)“老”了嗎？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小說、繪畫等作品里中國古代老年人的形象：滿臉皺紋、嘴巴塌陷、牙齦裸露，咧著嘴微笑……

飯后漱口時，對著鏡子審視，那顆牙竟然有點歪，似乎真的即將掉隊，一副無精打采、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令人稍感安慰的是，鏡子對面的那個男人，頭發(fā)基本烏黑，臉上不見皺紋，皮膚不緊不松，眼神不卑不亢，確實還是一張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的面孔嘛。

然而，我卻突然想起了八十多歲的父母，想起記憶中那些農(nóng)村的鄉(xiāng)親。由于當(dāng)年的生活條件，五十歲上下，他們嘴里就沒剩幾顆好零件，牙齒東倒西歪，說話跑風(fēng)漏氣，雙唇松弛內(nèi)陷……現(xiàn)在，我才一顆牙出點毛病，就感覺這么不舒服，他們滿嘴牙都在紛紛鬧事，該是怎樣的一種馬拉松式的折磨啊。從稍微松動，到完全松動，從一顆牙松動，到滿嘴松動，從一顆脫落到幾顆脫落……等到牙齒完全掉光，嘴巴不可避免地癟下去的那一刻，他們轉(zhuǎn)瞬之間就從中年跌入了老年人的行列。那時的印象中，五十歲似乎就是一條中、老年的分界線，“年過半百”就是一個形容“老大爺”的專有名詞。那些老頭兒老太太們穿著清一色的黑棉襖、黑棉褲，蓬著花白的頭發(fā)，在冬天的墻跟下排成一溜兒，大聲地談笑著往事，默默地曬著太陽……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大人們一年四季不停勞作還是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家家口糧少孩子多。他們是怎樣一邊焦苦著明日拿什么下鍋，一邊還要應(yīng)付著牙松、牙痛、牙掉。都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不要命”，但是，那時卻很少聽說誰因牙痛去醫(yī)院看看，我甚至沒有聽到父母親的一句嘆息、一句呻吟。孩子身上被叮個蚊子包，他們都不忘給吹吹、揉揉，而對于刺入自己骨髓深處的那些尖銳的噬痛，大人們似乎都選擇了默默隱忍。

此時我才猛醒，不知是年齡太小還是心智遲鈍，對于父母親一些觸目驚心的苦痛，童年時的我們似乎都是懵懵懂懂、渾然不覺的。

二

一九四七年冬，豐子愷先生寫了一篇充滿了政治諷刺，卻又幽默風(fēng)趣的妙文，名曰《口中剿匪記》：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么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xiàn)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yè)，……”

豐子愷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畫家、散文家、美術(shù)教育家、音樂教育家、漫畫家、書法家、翻譯家、教授。這一年，豐子愷先生49歲，生活在杭州這個沿海的大城市。他一口氣拔光了口中剩余的17顆牙齒，因為昔日那些忠心耿耿的仆役已然變身為作惡多端的匪寇：

“到后來它們作惡太多，個個變壞，歪斜偏側(cè)，吊兒郎當(dāng)，根本沒有替我服務(wù)、為我造福的能力，而一味對我賊害，使我奇癢，使我大痛，使我不能吸煙，使我不得喝酒，使我不能作畫，使我不能作文，使我不得說話，使我不得安眠……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在這班貪官污吏的苛政之下，我茹苦含辛;已經(jīng)隱忍了近十年了！”

豐子愷先生《口中剿匪記》只痛陳了自己牙齒的變節(jié)腐敗，卻無法從中看出造成這種“叛變”的社會原因。錢鐘書先生跟子愷先生算是江浙大同鄉(xiāng)，年齡僅差十二歲，所以錢鐘書先生的《圍城》可以看做《口中剿匪記》的一個時代背景。方鴻漸一行五人從上海出發(fā)，長途跋涉到湖南中部的三閭大學(xué)赴任，他們旅途上的所見、所聞、所歷、所感，正是當(dāng)時那個老邁中國的栩栩如生的生活畫卷：暴雨中泥濘不堪的黃泥路、山道旁翻車流血的黃包車夫、像鼻涕一樣難以下咽的爛糊的面條，能刮下來斤把豬油的油膩的飯桌，充斥著跳蚤、臭蟲的“歐亞大旅社”，凍醒之后發(fā)現(xiàn)四周都是墳場的山村旅店，三五日也不一定準(zhǔn)時到來的公共汽車，餓得頭昏眼花卻難以取出的銀行匯款……

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也直接描述了三種牙齒：安南巡捕皮焦齒黑的“黑”牙;性工作者王美玉稀稀疏疏的“黃”牙;三流教授顧爾謙輝煌耀目的“金”牙。雖然安南巡捕非中國籍，但他似乎是當(dāng)時大多數(shù)中國牙齒的“形象代言人”。根據(jù)方鴻漸們的旅途見聞，我們可以一窺二十世紀(jì)初期舊中國的社會經(jīng)濟(jì)、民生狀況，也就不難想象當(dāng)時許多中國人的牙齒是“黑”的、“黃”的，于是，自然就會有許多人如同豐子愷先生一樣，剛剛四十多歲，滿嘴的牙齒就統(tǒng)統(tǒng)倒戈為“官匪”，須得悉數(shù)“剿滅”。而且，即使鑲牙，似乎也只能選擇顧爾謙那種光彩奪目的“金”牙。但這種消費，又有幾個當(dāng)時的平民百姓能享受得起呢？

昨天去醫(yī)院做檢查，一位30多歲的牙醫(yī)教訓(xùn)我說：“除了天天刷牙，現(xiàn)在的大城市，包括咱們本地的年輕人，每半年一年都會來醫(yī)院洗牙?，F(xiàn)在的孩子近視率是很高，牙齒卻要求絕對美觀。你們這一代人對自己的牙沒那么重視，所以不少人都患有牙周炎、牙齦萎縮，你這顆牙就是這樣壞掉的，可惜了。今天先做個化驗，抽時間來拔牙，三個月之后就可以鑲牙啦?！蔽覇栬傃赖挠心男┢贩N？他拿出畫冊一一指給我看，有金屬的、烤瓷的、陶瓷的、全瓷的，價格從一百多元，三五百元，到幾千元，上萬元，林林總總，琳瑯滿目，可以任選。

我暗想，看來不光是人，連牙齒也有代溝啊。60后們的牙跟90后的牙齒肯定沒法相提并論，但不必像豐子愷先生那樣滿嘴牙齒同時“剿滅”，還是令我感到慶幸。

三

大部分候診區(qū)都坐滿了形形色色的患者。他們有的低頭玩手機(jī)，有的仰臉看天花板，有的似乎很冷漠，有的似乎緊張。在檢驗科抽血之后我一邊下樓，一邊在不同樓層隨處看看。

在候診區(qū)等待召喚的這些患者，一些人生病可能早有預(yù)兆，大部分人應(yīng)該感覺猝不及防。估計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是從另外一個“攝影棚”被突然拽到了醫(yī)院，覺得自己只是這里的“臨時演員”吧？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在各自的生活中扮演著不止一個重要角色，那邊有許許多多正在展開的“劇情”需要他們回去“救場”。現(xiàn)在，命運的密碼卻隱藏在看不懂的化驗報告單上，或者在醫(yī)生眼鏡鏡片后朦朧的目光里，隱約讓人有點牽腸掛肚，又有點忐忑不安。

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是盲目的，也是無助的，因為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特異功能。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被現(xiàn)實推著往前走，不管是個人的命運，還是生命的歷程。古代有多少帝王將相，以為自家的江山或財富會代代相傳，甚至追求長生不老，但作為活在他們身后的旁觀者我們可以作證，歷史的真相絕非如同他們的想象。在一些綜藝節(jié)目中，傳送帶在緩緩地轉(zhuǎn)，明星在上邊不停地跑，但是他們很難找準(zhǔn)那個正確的節(jié)奏，或早或遲，總要跌入等在前面的那個水池中。如果把人的眼睛蒙上，這個游戲會更加刺激，也更加意味深長。前途充滿未知，這是人生的悲哀，也是人生的魅力，卻是人生的某種真相。網(wǎng)上的雞湯文不就感嘆說：“明天與意外，不知道誰會首先到達(dá)?！币馔馐鞘裁?？是撿到錢包？是彩票中獎？同時也可能是拔牙，車禍，擔(dān)架，傷痛，疾病，甚至死亡。

夜晚，那顆牙像精靈的呼吸一樣隱隱作痛。我無奈地拿舌頭舔它，哄它，巴結(jié)它。它恍惚變得更大了些，似乎它就是身體的正中心，是一個不能繞開的“硬核”的哲學(xué)命題，需要我時時面對，凝神參悟，直到找出那個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答案。

誰知，今早起床后，兇悍的牙痛卻突然“跑”了——不痛了，沒感覺了！我難以置信，小心地試著嚼了嚼，上下牙齒完全合在一起，也不痛！到鏡子前小心窺視，那顆牙似乎咽氣了一般，軟軟地歪斜在一旁。我有點吃驚，有點茫然，甚至有點不甘，我已經(jīng)做好了受虐的痛苦準(zhǔn)備，游戲卻就這么突然結(jié)束了？于是，我苦笑，微笑，笑逐顏開，開懷大笑，笑而不語。看來，即便是令人談虎色變的牙痛，有時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強(qiáng)悍，那么難纏，那么不可抵御。你硬著頭皮懟過去，閃身躲開的可能不是你，而是對方。

當(dāng)然，有些尷尬的是，似乎一直是那顆牙在掌控著比賽的節(jié)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