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詩
作者有話說:我偶爾失眠的時候,就會找一些雨聲音頻幫忙入睡。有時候,我就在想,云變成雨從高空落下,是不是也會覺得害怕,如果雨滴在歸于大地的途中能與一把美麗的傘相遇,即便這一面匆匆,也算是一件幸運的事吧。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你。
傾瀉的雨水沖刷過玻璃幕墻,一聲驚雷炸響,郁櫻櫻醒了過來。
她活動了一下被枕得發(fā)麻的胳膊,起身間,肩頭披著的外套滑落。她正要伸手去撿,喜上眉梢的實習(xí)生猛然推開門。
“郁導(dǎo),我們聯(lián)系到了一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做手工油紙傘的,大家都覺得把它當作紀錄片的題材很不錯——”
會議室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有些不穩(wěn)定,輕微地閃了閃,郁櫻櫻的手停在半空。
油紙傘……她不是沒想過拍攝這個題材,只是一直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觸碰。
耳邊的話語仿佛一下子遠在天邊,郁櫻櫻不由得想起穿行在蜀南煙雨小巷里的少年身影。
“你們找到的是誰?”她斂了神色,壓著聲音問。
實習(xí)生連忙抽出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男人的臉便猝然撞進她的眼簾。他五官端正,眉眼間退去了稚嫩,只有潔白挺括的襯衣領(lǐng)口,經(jīng)歷漫長歲月依然如故。
不等實習(xí)生開口,郁櫻櫻已經(jīng)用極輕的聲音喚出了那個久違的名字。
“賀祁。”
一
郁櫻櫻第一次遇見賀祁時,正好是高考結(jié)束后的暑假。過了十八歲的成人禮,她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獨自旅行。
人都說少不入川,郁櫻櫻卻偏反其道而行,沿著長江溯流而上,經(jīng)由重慶,便到了瀘州。
她背著背包,胸前掛著柯達相機,踏玉蟾山,游鳳凰湖,卻被一場雨困在了堯壩古鎮(zhèn)。
古鎮(zhèn)依山而建,建筑高低錯落,歷史悠久,她站在屋檐下,遠遠地望著山腰上縹緲的霧氣,將相機舉到眼前。
老式相機動靜大,咔嚓一聲打斷了少年的話。郁櫻櫻轉(zhuǎn)過頭去,便看見穿著白襯衣的少年捧著一把油紙傘,一雙眼睛溫和真誠,叫人莫名生出好感。
“你說什么?”她方才沒聽清,莞爾一笑,問道。
少年似是有些局促,臉頰上有著微微的紅,重復(fù)道:“我說,這個送給你?!?/p>
平白無故的,怎么好收人家的東西,郁櫻櫻有些遲疑,少年見狀,又將傘往前遞了遞,她不好推卻,便接了過來。那是一把淺藍色的傘,傘骨排列整齊,撐起來時就像一小片晴朗的天。
她摸了摸傘面,發(fā)現(xiàn)竟是紙做的,連忙退回屋檐下無雨之地。
“不礙事的,傘面刷了桐油,可以防水?!鄙倌晷Φ?。
郁櫻櫻將雨水拂落,見紙質(zhì)的傘面完好無損,才松了一口氣。從前她只聽說過油紙傘,卻沒想到真的如此神奇。
少年拒絕了郁櫻櫻掏出的買傘錢,頂著雨就跑走了,她甚至沒來得及好好道謝。
“欸,你叫什——”她喊道。
不過,少年似乎沒聽見,身影轉(zhuǎn)過街角就不見了,她心里好一陣失落。她以為這是茫茫人海中的萍水相逢,卻沒想到傍晚時又與他不期而遇。
她撐著他贈的傘,很是盡興地游覽了一番雨中小鎮(zhèn),大飽眼福之后,便準備找家民宿住下。那是一道極為普通的木門,只在門口掛著民宿的牌子,她推門進去,就見白日里遇見的少年正坐在堂屋門口寫作業(yè)。
少年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身來,郁櫻櫻撐著傘亭亭玉立,發(fā)梢?guī)е睗竦乃?,歪了歪頭,彎起眼睛和他開玩笑:“這次你跑不掉啦?!?/p>
少年便是賀祁,那一年,他十九歲。
郁櫻櫻在賀祁家住了下來,原本準備只住一晚,但她被他的廚藝折服,晚餐吃得直打飽嗝,還意猶未盡。
“你愛吃的話,我明天再給你做?!辟R祁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暖黃的燈光里,少年眉目清朗,粲然道。
于是,原本第二天應(yīng)該出發(fā)去下一站的郁櫻櫻就這樣被賀祁拴住了胃。
后來,郁櫻櫻讀完大學(xué),步入社會,因為工作而走遍祖國大好河山,各地美食從不錯過,卻再也沒吃到過那樣合胃口的飯菜。
賀祁就仿佛是上天賜給她的人一般,與她極為合得來。住宿的那一段時間里,她在他的陪同下將瀘州大大小小的景點玩了個遍,到最后無處可去,她就留在他身邊教他用相機,拍巷子里慵懶的貓,拍山巔如霧的云,拍傍晚時裊裊升起的煙。
山風(fēng)裹挾著涼意穿堂而過,洗過的衣服在掛衣繩下晃晃悠悠,時光愜意而悠閑。
二
一日清晨,賀祁吃過早飯便要出門,郁櫻櫻追在后面問要去哪里,賀祁便道:“上山,砍竹子?!?/p>
閑來無事,郁櫻櫻便跟著賀祁進了山。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進入未開發(fā)的竹林,高大的楠竹竹葉遮天蔽日,腳下是層層枯葉,在霧氣的浸染下濕滑難走。
郁櫻櫻向來自詡體力不錯,與賀祁相比,卻不可避免地落了下風(fēng)。她拽拽他的衣角,氣喘吁吁地說:“賀祁,等等我?!?/p>
賀祁便停下腳步,朝她伸出了手。他的手指有力,骨節(jié)分明,就像這漫山遍野的竹子。
兩個人的肢體接觸并不少,郁櫻櫻卻頭一次覺得他的手如此有存在感,鬼使神差地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你慢一點就好了。”
賀祁并沒有收回手,認真道:“你確定不要?竹林里可是有蛇的。”
郁櫻櫻最怕這種滑溜溜的生物,聞言,險些被嚇得跳起來,忙不迭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賀祁的手。
賀祁迅速回握住,他的掌心干燥溫?zé)幔逯敢晃毡爿p松地包住了她的手。
郁櫻櫻原本輕松的心情變得無比沉重,走一步就要看一圈附近有沒有形跡可疑的爬行動物。
余光一掃,她卻瞄到賀祁的嘴角微微翹著,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賀祁,”郁櫻櫻懷疑地打量他,“你是不是騙我的?”
賀祁搖頭道:“真的有蛇,所以我才叫你把褲腿綁緊?!?/p>
他說得有模有樣,郁櫻櫻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悄悄地往他的身邊靠了靠。
竹林里空氣清新,賀祁身上的香皂味便格外明顯,郁櫻櫻也不知是怕蛇還是別的什么,心一直跳得飛快,等到賀祁放開她開始砍竹子,她的緊張才稍減。
返回很順利,不過賀祁沒有直接帶她回家,而是先去了山腳田邊的一處土房。
賀父在院子里,他把竹子鋸成一截一截的,削去綠色的皮,再劈開。
郁櫻櫻坐在門檻上喝用竹筒釀的果酒,朝賀祁問道:“這是要做什么?”
賀祁漫不經(jīng)心地說:“做油紙傘。”
郁櫻櫻這才知道,賀家有一門祖?zhèn)鞯淖鲇图垈愕氖炙?,那個雨天在工藝品店遇見,他便是將新制的油紙傘送到店里代賣的。
對此,郁櫻櫻很是好奇。賀父用一種古老的技法在一排竹棍上鉆孔,飛快地把傘架組裝好。她看得入神,賀祁卻嗤之以鼻:“這有什么好看的?!?/p>
“你不喜歡?”郁櫻櫻撐著下頜,側(cè)頭問。
賀祁沒吭聲。自從精鋼及纖維傘涌入市場之后,油紙傘便受到了極大沖擊。精鋼傘造價便宜,產(chǎn)量大,比油紙傘攜帶方便,自然優(yōu)勢明顯。從前這一帶都是做油紙傘的人家,后來油紙傘賣不出去,又難賺錢,漸漸地,油紙傘便沒落了。
后來,郁櫻櫻和賀祁走在回去的路上,他才吐露了心聲。
“我覺得做油紙傘沒有前途,但老爸一直很堅持,我也不懂他在堅持什么,書上都說了,現(xiàn)在是工業(yè)時代,手工已經(jīng)跟不上潮流了?!?/p>
“可是,我覺得油紙傘才是有靈魂的?!庇魴褭颜f著,舉著一柄紅色的油紙傘,踮起腳尖,在月光下輕盈得像一只精靈,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兩圈。
賀祁原本是見慣了油紙傘的,可那一瞬間,他的眼里映著白天鵝般的女孩,她笑意盈盈,雙瞳瀲滟,仿若夜色里盛開的一朵薔薇,竟連手里拿著的傘也生出了別致的美麗。
三
第二天,綁好傘骨,傘面也糊上去后,在郁櫻櫻的強烈要求下,賀祁挑出一柄空白的傘面供她手繪圖案。
本以為她畫技過人,沒想到卻停留在小學(xué)繪圖水平,賀祁看著她在傘面上畫了個圓圈和幾條放射狀直線當作太陽,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賀祁,不要笑話我呀!”郁櫻櫻嘟了嘟嘴。
賀祁便捂住嘴巴,笑意卻從眼睛里流露出來。郁櫻櫻不理睬他,只自顧自又畫一個三角形和一個平行四邊形,賀祁看出來這是房頂?shù)哪印?/p>
畫完這些,郁櫻櫻就停了筆,大概也是覺得自己畫得不夠美觀,就向賀祁投去尋求幫助的目光。
賀祁便問她是不是要畫房子,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瞇起眼睛笑著說:“我是想畫我們遇見那天?!?/p>
賀祁心中一動,如石子投入心湖,泛起漣漪不絕。他走到她的身邊,虛握住她拿筆的手,她的臉一下就紅了,心跳幾乎不能自已,手臂酥麻得只能跟著他的動作移動。
他不過勾勒了幾下,傘面上便出現(xiàn)了屋檐和躲雨的少年與少女,然后他走到院外的柳樹旁,隨手摘了幾片狹長的葉,往傘面上一撒,等下再糊上一層紙,葉子就夾在了中間,生動又別有意趣。
“這個太陽要怎么拯救?”傘面完成,郁櫻櫻很是滿意,只有這個太陽畫風(fēng)迥異。
賀祁笑道:“太陽不用改,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
于是,這柄特殊的傘和其他未完成的傘一起,進行下一道工序。
兩天后,郁櫻櫻一早起來,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她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揉了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眼花——空中似是用絲線畫出了格子,一柄柄油紙傘顏色各異,撐開懸在絲線上,鋪滿了整個小院的天空,簡直像是夢里才會出現(xiàn)的情景。
“賀祁!賀祁!”她大聲喊。
在水井旁刷牙的賀祁聞聲抬頭,晨光里,郁櫻櫻赤著腳站在樓上,興奮得像得到心愛的玩具的孩子,手舞足蹈地問:“這是在干嗎?”
賀祁洗凈泡沫,答道:“傘面糊好了要晾一下,這就叫晾傘。”
制作一柄油紙傘并不簡單,需要人工完成一百多道工序,并且俱是熟能生巧才能完成,錯一步便會影響成品的質(zhì)量。
那天的郁櫻櫻的興致格外高昂,張開雙臂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天空仿佛變成了碧藍的水面,而油紙傘就是一朵朵盛開的水蓮。
他們共同繪制的那柄傘也在其中,后來郁櫻櫻離開時帶走了它,放在家里的博古架上。這么多年來,她每次撐開,時光便帶著蜀南的煙云席卷而來,仿佛回到了十八歲時的那個夏天。
當年其實只是微微心動,只是回憶不肯褪色,她總是忍不住將那個少年在心底一遍遍地鐫刻,不知不覺,便成為刻骨銘心的回憶。
四
郁櫻櫻買好膠卷走出店門時,天又下起了雨。
賀祁來接她,少年穿著挺括的短袖白襯衫,撐著一柄繪有龍鳳的紅傘,踏過古老的青石板,像是天地這幅水墨畫中唯一的顏色。
那日似是有人出嫁,一條路的兩邊掛滿了紅燈籠,蜿蜒著綿延向遠方。兩個人順著這條路并肩走,賀祁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郁櫻櫻卻先出聲道:“賀祁,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p>
她垂著眼眸,再抬頭望向他時,眼眶里便有了晶瑩的淚光。
賀祁哪里受得住她哭,一時手忙腳亂,把兩個褲兜都掏得翻在了外面,才找到手帕為她擦拭。
郁櫻櫻被他滑稽的模樣逗笑,故意擠對他,道:“我走了之后,你肯定會忘了我吧?”
“怎么會?!”賀祁不由得提高聲音辯解,而后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撓了撓頭,“郁櫻櫻,我不會忘了你的,一輩子也不會忘。”
說完,他怕她不信,又舉起三根手指補充道:“我保證?!?/p>
少年的眼睛那樣明亮,像是天上的北極星。他的諾言篤定,可歲月漫長,即便不會忘記她的名字,她的模樣、她的聲音、她的溫度還是會漸漸被時光消磨的吧。
郁櫻櫻這樣想著,便拉著賀祁回家,把相機支在了堂屋里。
“賀祁,我們來合影?!?/p>
賀祁被郁櫻櫻按在凳子上,他甚少拍照,坐在鏡頭前四肢僵硬得像木棍,也不知該做怎樣的表情,她叫他笑一下,他就像個牽線木偶一樣扯了扯嘴角。
郁櫻櫻苦惱地揉了揉額頭,忽然,她靈光一閃,調(diào)好了延遲快門,跑到他的旁邊坐下。
“賀祁,等下你把我寫的字念出來?!彼诘?。
賀祁懵懂地點了點頭,郁櫻櫻便攤開他的手掌,細白的指尖滑過他的掌心,他認真地看著,不知不覺,緊張便消弭了大半。
手指滑過的觸感癢癢的,他情不自禁就流露出了笑意,慢慢地念:“茄……子……”
將這兩個字念完,他的嘴角便自然而然地上揚,閃光燈驀然一亮,咔嚓一聲,這一刻就永久地被記錄了下來。
這一天是2001年7月13日,老式電視機的屏幕上閃著雪花,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薩馬蘭奇宣布申奧成功的城市是北京,剎那間歡呼聲響徹神州。
賀祁沒有走出過這方天地,對北京的了解僅限于課本上的天安門。見他神往不已,郁櫻櫻說:“我九月就要去北京上學(xué)了,到時候我拍照片寄給你看。”
她沒有食言,到了北京之后,拍香山的漫山紅葉,拍萬里雄偉的長城,拍故宮、頤和園,還有伴隨著旭日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
她去郵局的次數(shù)多了,工作人員也認識了她,總是打趣她是給男朋友寄信。她聞言,就把臉埋在圍巾上,也不反駁,只彎著眼睛笑。
那些信被裝在綠色的郵差袋里,跨越千山萬水,盛著她一腔拳拳的心意,送到賀祁的手中。
偶爾他們也會用電話聯(lián)系,她站在公共電話亭中,在寒冷的天氣里跺著凍僵的腳,也舍不得掛電話,直到卡里的余額用盡。
想念越來越濃烈,所以,當賀祁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時,郁櫻櫻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的確確是他,他伴著第一場冬雪到來,帽子和肩頭上都落滿了雪,見到她便笑了,呼出的霧氣彌漫。
他一把接住撲過來的郁櫻櫻,轉(zhuǎn)了個圈,在她的耳邊深深吸了口氣,道:“我終于找到你了。”
五
攝制組的車從北京出發(fā),駛上高速公路,一路風(fēng)馳電掣,朝瀘州進發(fā)。
郁櫻櫻最終還是決定錄油紙傘的題材。那天下雨,她又撐開那柄自己繪制的傘,七年過去,三十二根傘骨依舊光亮如新。她抬頭看去,傘斗的部分用五色的特制線,編織成復(fù)雜而有規(guī)律的網(wǎng),賀祁管這個叫作“滿穿”。
當年,他熬了一晚上,才穿好這把傘,郁櫻櫻心疼道:“這究竟是費了多少工夫……”
賀祁雙眼布滿血絲,答道:“一共穿了二千一百二十七針?!?/p>
郁櫻櫻當即震驚得說不出話,這就是手工的魅力,兩千多針里包含著賀祁每一分篤實的心意,這是任何先進的機器都無法比擬的,歷經(jīng)時光依舊凝結(jié)在此,讓她忘不了他。
一行人到達瀘州時,賀祁出來迎接,郁櫻櫻最后一個下車,他當即便如腳下生根,準備好的歡迎詞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站在原地。
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
當年他因故錯失了與她的一個重要約定,連夜從北京坐火車回了瀘州,那之后他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了。
時間在這座古鎮(zhèn)中留下的痕跡極少,郁櫻櫻覺得就像回到從前,可站在那處已非少年的男人提醒她,一切已經(jīng)物是人非。
畢竟,在她印象中的賀祁,還是七年前那副青澀的模樣。
七年前,賀祁來北京找她,安頓下來后,很快在影樓里找了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傍晚下了班,他就在悠長的鴿哨聲中騎著二手自行車來學(xué)校接她。
“冷不冷?”郁櫻櫻跑得氣喘吁吁,還記得關(guān)心他是否適應(yīng)這樣寒冷的氣候。
賀祁搖搖頭,神神秘秘地拉著她的手往自己兜里探,她一摸,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口袋里裝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烤地瓜。
于是,郁櫻櫻坐在后座上,捧著烤地瓜吃得風(fēng)生水起。他們穿過大街小巷,累了就坐在公園里看老大爺抽陀螺,旁邊是一個面人小攤,放學(xué)后的小朋友將其圍住,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男性攤主出乎意料地年輕,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模樣,極有耐心地聽著小朋友們的要求。
“賀祁,”郁櫻櫻扯了扯他的袖子,童心大起,“我也想要面人?!?/p>
賀祁失笑,拉著她的手走過去,他們鶴立雞群地站在一群小豆丁中間,要了一個喜慶的年畫娃娃面人。
賀祁仔細端詳一陣手里活靈活現(xiàn)的面人,疑惑道:“老板年紀輕輕,就出來做面人嗎?”
攤主很是灑脫地答道:“我爺爺是做面人的,父親也是做面人的,總不能到我這一代就丟了手藝?!?/p>
“老北京的手藝越來越少了,指不定哪一天就消失了哪樣?!睌傊鞲袊@著,手下不停,又開始捏一個齊天大圣。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過,各大商場里顯眼的位置擺放上了巧克力和玫瑰花,郁櫻櫻才發(fā)現(xiàn)馬上就要到2月14日,從西方傳入的情人節(jié)即將到來。
賀祁原本約她14日在王府井大街見面,可郁櫻櫻從夕陽西下等到玉兔東升,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對對情侶挽著手走過,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膝頭放著親手準備的巧克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從期待到忐忑,從忐忑到失落,最后任由寒風(fēng)吹涼心扉。
曾經(jīng)她以為,她可以等來一場雨,等來一柄傘,可那個落著小雪的夜里,她卻沒等到他出現(xiàn)。
第二天,她發(fā)著高燒跑去影樓,嗓子嘶啞地打聽賀祁的下落,卻聽人說,昨天晚上,賀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和一個同鄉(xiāng)的姑娘回瀘州去了。
那個姑娘名叫阿朵,郁櫻櫻也知道的,有幾回她來找賀祁,撞見過阿朵給他送飯。
賀祁與郁櫻櫻說過幾句,阿朵家曾經(jīng)有意和賀家結(jié)親,所以兩個人有些來往。
彼時,兩個人眼中只有彼此,郁櫻櫻覺得,在賀祁的心里,她是比阿朵更重要的,可如今看來,似乎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那次的感冒并不嚴重,不過短短半個月,她就已痊愈,卻沒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生的那一場病無藥可醫(yī),遷延纏綿,一病就是許多年。
六
攝制組在瀘州安頓下來,郁櫻櫻又開始忙得團團轉(zhuǎn),冗長的會議一個接著一個,等到終于能喘口氣了,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間。
阿朵送來飯,靦腆地笑了笑就離開了,郁櫻櫻夾了一筷子菜,甫一入口,她便紅了眼眶。
這個味道太過熟悉,正是出自賀祁之手無疑。
她放下碗走出房間,看到賀祁正在院子里給一棵幸福樹澆水。他沒想到她忽然出現(xiàn),手一抖,花灑傾瀉出的水立刻淋濕了鞋子。他一邊狼狽地調(diào)整花灑,一邊期期艾艾道:“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了?”
郁櫻櫻搖搖頭,一時間沒說話,倚在門框上伸了個懶腰,兩個人就四目相對,無言半晌。
“賀祁,樹要被淹死了?!彼靡馓嵝?。
賀祁大夢初醒,低頭一看,水溢過花盆沿,瀑布似的往下落,他連忙收手,那么大的人了,一瞬間竟從耳朵紅到了脖子。
阿朵捧著水果走過來,看到他的模樣,頓時打趣起來。
郁櫻櫻知道,這個阿朵就是當年與賀祁一起回來的姑娘。她垂下眼簾,避開賀祁的目光,走到院外,看到門前掛著的“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證書,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退回兩步,剛想開口,卻見阿朵蹲在地上給賀祁擦鞋子,一邊擦,一邊仰頭笑著。
賀祁發(fā)現(xiàn)了她,連忙窘迫地退開兩步,極力鎮(zhèn)定下來,說:“郁櫻櫻,你別誤會……”
郁櫻櫻只覺得心頭一陣酸楚難言,她揉了揉鼻尖,笑道:“我沒誤會。”
說罷,她也不等他解釋,只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批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里,也有面人?!?/p>
賀祁的雙眼一瞬間亮起,同為手藝人,他再明白不過這其中的意義,得到了國家的認可,就代表著這份手藝有更大的機會被傳承下去。
而所謂傳承,便是承上啟下,薪火相傳,不管是手藝,還是精神,都將千秋百代地流傳在這片神州大地上。
郁櫻櫻說完話,轉(zhuǎn)身就走,她沒走出多遠,天忽然就落下雨來。四五月正是瀘州的雨季,身后腳步聲響起,賀祁撐著傘追了過來。
“郁櫻櫻,我送你?!彼驹谒拿媲?,滿眼的小心翼翼。
雨聲很快響徹天地,郁櫻櫻沒有拒絕,兩個人便走在那條熟悉的路上。
賀祁有意和她拉開距離,他半個身體都露在外面,被雨水淋了個透。
郁櫻櫻發(fā)現(xiàn)了,握著傘柄往他的那頭挪了挪,他卻又固執(zhí)地偏向她。
曾經(jīng),這條路上掛滿紅燈籠,臉龐紅通通的少年告訴她當?shù)氐恼f法,一起撐著龍鳳紅傘走過的人,會一生幸福。
郁櫻櫻記得當日賀祁撐的就是一柄龍鳳紅傘,她抬頭,看到今日亦是。
將她送到攝制組的住處,賀祁卻猶豫著不肯走。
郁櫻櫻揚了揚眉。
“郁櫻櫻,其實那年我——”他說到一半,又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郁櫻櫻耐心聽著,才知曉當年他忽然離開北京,是因為父親突發(fā)心臟病,病情兇險。
“父親入院后,他們聯(lián)系不到我,就找到了阿朵。阿朵來告訴我以后,我來不及去找你,所以,我失約了?!闭f到最后時,賀祁的聲音已經(jīng)很低。
其實,這么多年以來,郁櫻櫻想過很多理由替他開脫,可漸漸地發(fā)現(xiàn),她在意的不是他到來與否,而是在意從滿懷期待到心痛失望的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喜歡一個少年,那樣純粹的喜歡,有一點點不完美,都像鉆石里去不掉的雜質(zhì),毀了所有。
但后來經(jīng)歷得多了,她逐漸明白,這世上絕大多數(shù)的事情都是不完美的。
所以,此刻她得知了緣由,只是像秋風(fēng)吹落樹葉一般平靜,點了點頭說:“賀祁,我早就不怪你了?!?/p>
賀祁眉頭松開,還想說什么,郁櫻櫻卻被人叫走了。
七
有關(guān)拍攝的細節(jié),郁櫻櫻已經(jīng)在一個個會議上安排完畢,因此拍攝進行得很順利。
賀祁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家傳的制傘技藝,從制作傘骨到傘面,再到晾曬刷油,每一個步驟都有條不紊。他在鏡頭下不疾不徐地展示這些年來熟能生巧的成果,一柄柄花樣各異的油紙傘誕生于他靈巧的雙手間。
郁櫻櫻看著片子,記起他從前對制傘手藝是不屑一顧的,可他現(xiàn)在接過了父親的擔子,還做得這樣好。
樣片的最后,賀祁對著鏡頭說:“我以前只覺得油紙傘是落后的象征,但父親病倒后,我忽然意識到這份四百年的傳承就要斷了,以后可能只會在照片上看到瀘州油紙傘,可傘是用來為所愛之人遮風(fēng)擋雨的,心中有愛,手中怎么能沒有傘?!”
鏡頭里的賀祁說完,抿著唇笑了,郁櫻櫻剎那間想起他曾經(jīng)為她撐著傘走過的路,天地滂沱如何走,幸而有他手里的一柄傘,傘下的那一方空間,就是他為她筑造的港灣。
可是現(xiàn)在……她昨天去見賀祁時,正巧碰上阿朵踩著凳子取東西,聽見賀祁對她說懷孕了,這樣做很危險,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
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他成家生子也再正常不過,傻傻停在原地的,只是她一個人而已。
郁櫻櫻和剪輯師一同商量著做好了片子,東方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晨間的霧氣彌漫,她無心睡眠,裹了外套出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見賀祁抱著十幾把油紙傘轉(zhuǎn)過長街。
那個方向,郁櫻櫻猜測,他應(yīng)是去給工藝品店送貨的。
心下一動,她邁步跟了上去。
太陽緩緩升起,驅(qū)散了霧氣,整個鎮(zhèn)子慢慢蘇醒。郁櫻櫻停在屋檐下,賀祁送了貨出來,見到她,當即怔在原地。
這正是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彼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時光回溯,賀祁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跳就已不受控制,少女舉著相機的側(cè)臉溫婉而不失靈動,像山間的一只幼鹿,然后她轉(zhuǎn)過頭來,他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也忘不了她了。
他當年鼓起所有的勇氣,送了一把傘給她,可現(xiàn)在他只敢忐忑地問一句:“郁櫻櫻,你……吃過早飯了嗎?”
他躊躇許久,郁櫻櫻還以為他要說什么,結(jié)果是問這個,她不由得莞爾一笑,搖了搖頭。兩個人就去吃鎮(zhèn)上有特色的黃粑,早點店里人已經(jīng)不少,時近八月,電視機里播報著有關(guān)北京奧運會的消息。
賀祁看了半天,忽然問:“我記得你說過,我們要一起去看奧運會的?!?/p>
這話她在北京申奧成功的那個晚上的確說過,那時以為2008年還很遙遠,可時光匆匆,一眨眼也就到了。
“可你離開了,阿朵要怎么辦?”郁櫻櫻的腳在桌子下動了動,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賀祁一下子就臉紅了,想也沒想,直愣愣地解釋:“等我堂弟回來,就可以照顧她了?!?/p>
郁櫻櫻不由得覺得好笑,不可思議地問:“你自己的老婆,托付給堂弟照顧?”
賀祁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最開始的意思,他連忙胡亂地擺手,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我、不是——阿朵她、她是我堂弟的老婆?。 ?/p>
郁櫻櫻驀然睜大雙眼,喧囂的早點店里,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賀祁窘迫得說不出話,委屈巴巴地端坐著望著她。
原來,和阿朵結(jié)親的是賀祁的堂弟,賀祁去北京找到在影樓的工作,還是阿朵介紹的,最近堂弟有事出門,就托付賀祁短暫地看顧她一陣。
“那你現(xiàn)在……”郁櫻櫻遲疑道。
清風(fēng)穿堂而過,送來不知名的花香,賀祁深吸一口氣,抱著豁出去的心態(tài),一字一句地說:“郁櫻櫻,我不知道現(xiàn)在你還喜不喜歡我,但是,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你?!?/p>
郁櫻櫻望著他盛著星河一般的雙眸,荒蕪的心忽然像春風(fēng)吹過,綠草蔓延向遠方。
她想要開口,喉頭滾動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附近忽然傳來一陣鞭炮聲,大約是新店開業(yè),人聲鼎沸里,她笑著點了點頭。
八
2008年8月8日,北京鳥巢,奧運會開幕式。
巨大的腳印形煙花在天空慢慢綻放,奧運圣火點燃的那一刻,觀眾席上的賀祁忍不住緊緊握住了郁櫻櫻的手,焰火的光芒里,四目相對。
那一刻,賀祁的心里再也沒有別的,只有一個念頭。
此生,一傘護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