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孤獨一生的終極密碼

2019年2月22日新加坡《聯(lián)合早報》的公眾號“獅說新語”刊登了題為《傳奇的傳奇——張愛玲之母最后的南洋歲月》的報道，由此人們驚覺，原來張愛玲的母親還有一位忘年“閨蜜”健在，居檳城。作者說，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張愛玲留下一代傳奇，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亦是一代傳奇?！堵?lián)合早報》記者在黃逸梵去世62年后，傳奇地聯(lián)絡(luò)上她生前閨蜜邢廣生。邢廣生憶述黃逸梵最后一段在南洋的生活，并提供5封兩人的書信，道出黃逸梵人生最后一年的秘辛。

1957年，61歲的黃逸梵在英國孤獨離世，想見女兒最后一面亦未得，張愛玲只給她寄去了一張100美元的支票。后來張愛玲坦陳，自己正窮蹙到無法買去倫敦的機票。1995年，張愛玲逝于美國洛杉磯，同樣無人送終。她們母女一場，最后的結(jié)局卻都如縹緲孤鴻，客死異鄉(xiāng)。也是在張愛玲去世當年，她居住在中國的胞弟張子靜在上海出版了《我的姐姐張愛玲》一書，兩年后去世，終身未婚。

張母黃逸梵，原名黃素瓊，她的祖父是黃翼升（1818—1894），湖南長沙縣人，湘軍水師將領(lǐng)，官至長江水師提督，并因平定太平天國和捻軍之功而被封三等男爵。故而，恐怕很少有人知道，張愛玲帶有湖南人的血統(tǒng)。

筆者通過查閱研究張愛玲外祖父所在的長沙黃氏族譜，進一步認識這個家族的生存狀態(tài)，勾畫出張愛玲的家世淵源圖，對其前世今生有了較清晰的了解，相信也有助于讀者對她的解讀。

追溯長沙黃氏宗族

在長沙黃氏族譜中，湘軍將領(lǐng)黃翼升的譜名是黃昌岐，為該支黃氏遷湘后的第14世昌字輩。始祖黃天爵，世居江西南昌府豐城縣城瓦子街，他的長孫黃益先、第三孫黃松漢，于明洪武五年（1372）遷居湖南，相繼落業(yè)于長沙縣錦繡都二甲大河港（今屬果園鎮(zhèn)）。黃益先是黃翼升一族的遷湘始祖。自黃益先40歲時遷湖南長沙，至光緒二十二年（1896）第16世黃逸梵出生時，已經(jīng)524年。

這個家族的特點，首先是耕讀傳家的特征很明顯。明朝7代直系男丁中，6位有讀書人身份，其中一位是舉人，黃松漢的后裔中還有一位進士。黃家在清代的讀書人極少，黃翼升因為參加湘軍建立戰(zhàn)功而躋身貴族，其后裔也由此離開了原籍，脫離了農(nóng)耕生活。

黃翼升是湘軍的高級將領(lǐng)，擔任長江水師提督實職，曾兼同治庚午科武闈鄉(xiāng)試會考官，御賜獎武銀牌，賞紫光閣繪像，賞紫禁城內(nèi)騎馬，由一等輕車都尉、兩次云騎尉世職晉錫三等男爵，予謚“武靖”。

其次，自明初至清初，黃家連續(xù)11代先輩普遍高壽。第14世黃翼升得壽77歲，這是自他起上溯7代人中年壽最高的一位，雖身經(jīng)百戰(zhàn)卻沒受過傷，時人稱之為福將。

黃氏族譜記載黃翼升曾經(jīng)有三次婚姻，但第一、三任夫人都沒有子嗣。第二任夫人育有三子四女，由長子黃宗炎承襲其爵位，他即是黃逸梵的父親。

黃宗炎是在廣西任鹽政官員時染病去世的，年僅30歲。黃宗炎的第一位夫人是淮軍記名提督張紹棠之女，無子嗣，早逝。張紹棠還是李鴻章的妹夫。

黃宗炎與繼室張氏育有一子黃緒斌、一女黃逸梵。張氏年僅24歲就去世了。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回憶他這位外婆其實是黃家為傳宗接代而到長沙買的妾，但族譜記載她的身份是“繼配”，江寧（今南京）人。

黃翼升的次子黃宗枏情況不明，族譜中記載其夫婦倆失蹤了，子嗣記錄由此斷脈。黃翼升第三子則早殤。

黃緒斌（即張愛玲的舅舅）是黃宗炎的獨子，他出生時，祖父黃翼升已去世。值得慶幸的是，黃緒斌娶到了一位同樣是名門的女子為妻，她就是湘軍后期名將、收復(fù)新疆的功臣、一等男爵、首任新疆巡撫劉錦棠（1844—1894，湖南湘鄉(xiāng)人）的次子劉國祿第四女（庶出）。

黃緒斌與這位劉氏夫人共育三子六女，僅次子早殤，其余均居于上海。黃、劉兩家的通婚，應(yīng)與劉國祿最后在上海任職淞滬牙厘總局有關(guān)，兩家不僅門當戶對，還是湖南同鄉(xiāng)。張子靜回憶，舅舅、舅媽和父親張志沂一樣，都吸食鴉片，這恐怕是朝代更迭所致的社會變遷帶給這個世襲貴族階層人士太多的迷茫與無助使然。

為壯大淮軍的勢力，曾國藩將黃翼升調(diào)給李鴻章指揮，他們的關(guān)系因此而密切，聯(lián)姻進一步增進了這種關(guān)系。

以上是張愛玲母親家族的情況，而李鴻章之所以看中了張佩綸（1848—1903，河北豐潤人，官歷左副都御史、總理各國事務(wù)大臣，張愛玲祖父），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與張佩綸的父親張印塘（1797—1854，官至安徽按察使）是“患難定交”。

張佩綸是中國近代飽受爭議的人物之一，最被人詬病的就是在馬尾海戰(zhàn)時的逃跑行為，曾因此遭受流放三年的懲處。在這期間，他的元配夫人朱芷薌（大理寺卿、入值軍機處的著名藏書家朱學(xué)勤的女兒）病逝。張佩綸遣歸后受到李鴻章的賞識，得以與其女李菊耦結(jié)婚，后無意仕途。光緒二十九年（1903）病逝于南京，終年56歲。張佩綸共有三次婚姻，長子志滄（早殤）、次子志潛，均元配朱氏出；三子志沂（即張愛玲父）、女茂淵，均李菊耦所出；繼室邊氏，無嗣。

張志潛是光緒庚子、辛丑（1900年、1901年）恩正并科舉人，他娶湖北布政使黃彭年的孫女（次子、進士黃國瑾第三女）為妻。黃彭年是清同治時期著名循吏黃輔辰的次子，原籍湖南醴陵，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先后擔任四川總督駱秉章、直隸總督李鴻章的幕僚，官至湖北布政使。

1915年，22歲的黃逸梵與張志沂結(jié)婚。1924年，張志沂的妹妹張茂淵將要赴英國留學(xué)，黃逸梵借口張茂淵出國需要監(jiān)護人，便偕同小姑子一起出洋。該年，黃逸梵31歲，走時留下一雙兒女：張愛玲（4歲）、張子靜（3歲）。

1928年，黃逸梵與張志沂離婚，張愛玲姐弟歸父親張志沂撫養(yǎng)。

隱藏的“枝蔓”與“因果”

也許張愛玲姐弟并不真正了解自身來歷之復(fù)雜：身系三省四地的四個名門，那些投身中國近代跌宕進程中的諸多先輩，與他們并不遙遠。終其一生，張愛玲不曾踏足父母的祖地，對父母雙方家族的了解非常有限，并存在諸多誤解。如她說：“我祖父出身河北的一個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張家后來也可算是大族了。世代耕讀，他又是個窮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妝?！焙m成也曾在《今生今世》中寫道：“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如前文所述，其父母各自的家世都不簡單。

黃宗炎與張氏的早逝、黃宗枏夫婦的客游不歸，無疑對黃家門庭振興及黃逸梵、黃緒斌姐弟的成長造成了非常大的不利影響，尤其是家德、家風、家教的傳承，以及親情氛圍構(gòu)建等方面，當然也有疾病、朝代更迭、時局動蕩等諸多外部因素的影響。

據(jù)張子靜回憶，舅舅黃緒斌的生活態(tài)度是比較消極的，父親張志沂也是如此，他們均因吸食鴉片無力自拔，給予子女的溫暖也很有限。這兩人均不幸過早失去了父母之教，又趕上了朝代的更迭，昔日的貴族不得不面對國變后的巨大落差，無可避免受到新舊思想觀念的沖擊：張志沂傳統(tǒng)而守舊，不思進?。稽S逸梵獨立而倔強，樂意跟隨潮流，二者的個性差異日漸突出。黃逸梵出國后，張志沂更加放任自己的墮落，吸食鴉片，坐吃山空，以至家境窘迫，先輩的蔭庇也無可依憑。他與張愛玲姐弟倆的關(guān)系也始終無法融洽，更談不上對他們的積極培養(yǎng)，幾乎印證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世俗論斷。

但在同一個門庭之中，同父異母兄張志潛的子弟始終奮發(fā)有為，張子美、張恭慶先后接受了高等教育，躋身時代精英的行列，尤其張恭慶是我國當代著名的數(shù)學(xué)家，成就卓著，他們將先祖遺留的珍貴文獻無償捐給了國家。兄弟兩家的家德家風有著非常鮮明的對比。

黃逸梵婚姻的失敗無疑也阻礙了張愛玲、張子靜姐弟情商的培養(yǎng)，姐弟倆都不善于與親朋交流和相處，顯得獨立而自傲，母子（女）、姐弟之間長期疏離，無法主動互相靠攏，最終都是孤獨離世。

有人這樣評說黃逸梵：從法國到埃及，從新加坡到馬來西亞，她用這雙小腳，走遍了千山萬水。但是她卻未能走進自己兩個孩子的情感世界里。或許，母女倆都過于強調(diào)追求獨立與自我，卻不能堅持并傳遞一份對家庭乃至對家族的責任。在那樣一個劇變的歷史進程中，沒落貴族之家的種種負面問題是一種必然現(xiàn)象，黃逸梵、張愛玲母女對大家庭生活影響的否定、舍離，未必就是正確的應(yīng)對方式，更何況家世是無法選擇的，張志潛一族就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

有學(xué)者說，張印塘一族的后人中，人生、事業(yè)充溢傳奇色彩，聲名遍歷海外久盛不衰者，非其曾孫女張愛玲莫屬了，這或許也是有關(guān)張愛玲的傳記已達30多部的重要原因。著名作家王安憶在其《張愛玲之于我》談了她對張愛玲的一些認知，覺得張是一個冷眼看世界的不會妥協(xié)的人，并不認同張“人生總是在走向下坡路”的悲觀結(jié)論。

張愛玲自己則說，她的孤獨是一座花園。這也許是一種無奈的自嘲與逃避，是沒有得到家庭家族的溫暖與支持、親人的悉心呵護與理解使然。盡管成長經(jīng)歷深刻影響了她的個性，乃至價值觀、世界觀，但是她卓異的文學(xué)天賦其實與她身系四大名門有莫大的關(guān)系，她的成名離不開上海，離不開先輩的努力進取，畢竟不是無緣無故地成長、成名在上海。

黃氏族譜仍靜靜地躺在上海圖書館里。在黃翼升一家所在卷的最后一頁，有些許毛筆字添補在原有族譜記錄中，這顯然是修譜之后才出現(xiàn)的情況。他們是黃緒斌的子女，也就是張愛玲的表弟表妹們。張子靜曾回憶，黃家瑞是幾個表妹中最漂亮的，她后來赴臺，其女張小燕曾是臺灣知名的綜藝明星，張愛玲訪臺時曾經(jīng)見到過這位表侄女。

寥寥數(shù)行雋永的毛筆字也表明，黃家后裔曾試圖要附名于這個延續(xù)了六百余年的家族記錄之中?；蛟S可以推測，張愛玲的表弟表妹們曾經(jīng)追尋過自己的根；也或許，這本就是從他們家里散失的家譜。張愛玲姐弟是否曾經(jīng)也有此念？不得而知。

當一切已經(jīng)成為歷史煙云，世人何妨輕輕走近這座孤獨的花園，去真正了解隱藏在園中的“枝蔓”（家族淵源）與“因果”（家人家事），那或許早就注定了她如此復(fù)雜而傳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