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藝”與“匠心”： 紀錄片《傳承》現(xiàn)代語態(tài)的人文闡釋

梁建業(yè)

一、匠藝傳習的“故事化”敘事新思路

（一）“非遺”傳承的形與神

該片共10集，每集從幾位“非遺”傳承者的故事說起，從分布廣度而言，可謂天南地北，完整記敘了華夏民族的歷史軌跡，涵蓋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全部十項分類。從精神縱深而言，《傳承》（第三季）從未在技藝的層次上淺嘗輒止，而是通過傳承至今的絕技，展現(xiàn)了古人修身濟世的人生追求與道法自然的古老智慧。《生技》《守一》《歸處》《執(zhí)念》，每集的主題詞亦是技藝代代相傳的至理，將神秘玄妙的傳承過程，化為學習方式、教授規(guī)律、人際交往等多個板塊，便于觀眾拆分理解，再由旁白將傳承故事串聯(lián)起來，抽象為每集的主題詞。這樣的總分結構，拉近了紀錄片的空間距離，讓縱貫千山南北的傳承者，有了匯聚力量的根與魂。

對非遺傳承現(xiàn)狀的客觀敘述，是紀錄片《傳承》一以貫之的內容?！秱鞒小罚ǖ谌荆┰趶娬{紀實性的同時，更加突出了敘事技巧的運用，用強烈的戲劇沖突與故事化的口吻，講述中華文明延續(xù)、傳播與流變過程中的坎坷碰撞，以不拘于外物的人文情懷熨帖心靈。這樣既延續(xù)了《傳承》系列謹小慎微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又充分調動觀眾對文化傳承的崇敬與熱忱，使紀錄片整體實現(xiàn)形散而神聚的藝術效果。換言之，匠藝只是紀錄片在情節(jié)推進上的外在依托，匠心才是薪火相傳的內容主體，通過主人公拜師學藝、初嘗挫折、受到質疑，最后實現(xiàn)和解的心路歷程，觀者得以一窺器物制作背后的坎坷不易，在技藝承習之路的驀然回首中，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人文之美。

（二）以情入理，深化“非遺”傳承內涵

《傳承》（第三季）以敘事見長，將蘊藏于我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人生哲理，化為與“非遺”相關的生活細節(jié)，進一步拓寬了受眾范圍，開拓了作品的現(xiàn)實視野。在技藝的敘述過程中，紀錄片并非單一地用鏡頭刻錄，而是巧妙地運用故事性的情節(jié)達到證史說理的目的，從而大大增強了紀錄片的感染力與表現(xiàn)力。

歷經數(shù)千年的歲月變遷，流傳至今的中國“非遺”，無疑是一塊銘刻華夏歷史文明的活化石，它們的外形、技法、形式在不斷變化，但烙印著中華民族血脈的精神內核是永恒不滅的，這便是《傳承》（第三季）所要表達的價值追求。紀錄片的藝術呈現(xiàn)，使許多民間“非遺”匠藝從技術變?yōu)樗囆g，脫離鍋碗瓢盆的街坊行當，成為真正走入國際殿堂的民間傳奇。一把叮當奏響的銅錘，敲打琢磨著精致的生活;一支擊空翱翔的利箭，劃破人類茹毛飲血的文明前夜;一只劃行海灘的木海馬，使神秘海域成為理想翱翔的樂園。《傳承》（第三季）中的故事大多平易近人，沒有故作深奧的姿態(tài)，將非遺作為絕學而束之高閣，而是通過寓理于情的方式，尋喚觀眾靈魂的共鳴。紀錄片所展示的不僅是工藝上的制作過程，更是“非遺”改變人們生活的現(xiàn)實能量，對現(xiàn)世人情的關照是本片突圍制勝的利器。

（三）虛實相生融入紀錄主題

“史料物證和科學推究是構成歷史真實的骨架，是實，是主干;情景再現(xiàn)是基于歷史事實存在的可能性、合理性想象，是虛，是枝節(jié)?！盵1]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原本不排斥符合邏輯的合理虛構，比如故事化、情節(jié)化的場景模擬，它的出現(xiàn)為單一的技術展示增添了思想層面的無限追問，使“非遺”主題進一步跳出了匠藝本身的形式限制，走向上層建筑的精神范疇，最終成為一個民族在當今時代的傳承旗幟。

從一集五位傳承者，到每集唯一的主人公，《傳承》（第三季）顛覆了以往拼接式的敘事模式，敘事中心及主人公的確定，更加有利于展現(xiàn)技藝背后聚散離合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并不是“非遺”本身，而是漸漸老去或正值茂年的傳承者，突出了傳承之路上“人”的力量與堅守。在第八集《執(zhí)念》所講述的故事中，年近古稀的瀏陽菊花石雕傳人曹明珠，耗費數(shù)年心血，只為打造一件名為《華夏智慧》的石雕作品。原石材料的日漸稀缺，再加上這件巨作對石料的要求極高，菊花紋位置必須恰當、不能有裂紋、要有足夠留白，曹明珠很難在市場上尋覓到符合要求的原石。為了打造出巧奪天工的石雕算盤，他將自己珍藏多年的大石料進行人工切割，裁切成作品需要的尺寸。這一舉動似乎很難為現(xiàn)代商業(yè)的眼光所理解，經濟價值與藝術成就之間的不可兼得，注定了曹明珠要在二者之間做出取舍。以精密細微著稱的瀏陽菊花石雕，更無法承受機械化設備焚琴煮鶴式的加工，每一件作品都像嬰兒般纖弱，為了讓算珠能在5毫米的圓柱上撥動，曹明珠自制微雕工具，戴著厚厚老花鏡的他，也許看不清面前的細小構件，但數(shù)十年的從業(yè)經驗，卻能在微茫暮色中給予他無盡的傳承希望。這一故事中，董明珠的雕刻歷程是實，而市場采購石料、與妻子爭論原料、家宴上仍掛念石雕等情節(jié)，是紀錄片在人物經歷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根據(jù)曹明珠的回憶或口述，將其制作《華夏智慧》的場景進行影視化還原，虛實相生之間，不但沒有脫離紀錄片尋真紀實的基本功能，還為石雕技藝增添了身邊生活的煙火氣息。

二、匠心正青春：傳承道路上的“少年派”故事

（一）年輕視角引入的必要性

紀錄片中的“傳”與“承”，是中國非遺得以載入人類史冊的重要力量，也是華夏文明立于當代的一泓源頭活水?！秱鞒小罚ǖ谌荆┧鶑娬{的是對祖先智慧的繼承與發(fā)揚，更是新時代方位下的革故鼎新，如何擦拭非遺之上的歷史塵埃，使其在時代潮流中煥發(fā)青春，如何實現(xiàn)傳統(tǒng)與當下的對接，使無形的民族情懷滲透到有形的非遺技藝中，是紀錄片必須解決的問題。

為了適應當下的媒體生態(tài)環(huán)境及審美需求，年輕化視角是紀錄片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青年一代在繁華喧囂中重新拾起古老技藝的過程，是對歷史記憶的故夢重溫，更是對“傳承”二字的動態(tài)解讀。紀錄片毫不避諱地道出了許多“非遺”項目瀕臨失傳的困境。在廣東東莞橫瀝鎮(zhèn)的牛市，90歲高齡的張楊錦依然沒有退休，目前僅11人的牛中團隊，離不開任何一位經驗豐富的相牛員。海濱小鎮(zhèn)因牛市交易而經濟活躍，卻只有一位年輕人愿意報名學習這份相牛的技藝。紀錄片為觀眾講述了幾位老師父對徒弟的結業(yè)考核，憑借眼力估測牛的體重、根據(jù)外觀辨別牛的品種產地。一位20歲的年輕人劉栩華學藝經歷尚淺，最終未能通過測驗，而師父的心理更是格外矛盾，既要嚴格把關，又害怕過高的要求會把這位唯一的傳承者嚇退。精湛的匠藝卻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困境，紀錄片毫不回避尖銳的現(xiàn)實矛盾，在失傳邊緣苦苦掙扎的文明，一針見血地刺中了觀者的淚點。

紀錄片中多處提及過去的技藝傳承方式。過去工匠之間沒有圖紙，全憑師徒口口相傳，判斷細節(jié)甚至全憑經驗，如竹江村的竹蠣養(yǎng)殖技藝，無論是地點定位，還是下桿深淺，“非遺”大多沒有專門文獻記載研究，傳承只能依靠師徒間的心有靈犀。此外，許多技藝在祖祖輩輩之間秘不外傳，或是傳男不傳女，有限的接觸途徑，使得這項具有重要經濟價值與文化價值的技藝始終受困于牢籠中。令人驚喜的是，紀錄片對現(xiàn)代師徒關系作出了全新解讀，他們亦師亦友、亦父亦子，師徒相處過程中的點滴，是我們一探“非遺”傳承之路的放大鏡，在每一顆生活的水滴里，都有一段關于堅守或創(chuàng)新、分歧或和解的動人詩篇。

傳承過程是十年磨一劍的孤獨求敗，而非遺本身，更是屬于意志堅韌之人的寶藏。許多老匠人正在為了一個合適的接班人而奔走呼號，也有眾多的年輕人迎難而上。紀錄片這一形式，恰好發(fā)揮了大眾傳媒的話語優(yōu)勢，讓這些精妙絕倫的技藝走進更多年輕人的視野，讓守護華夏民族自古以來的大國匠心，成為當今時代的精神共識。

（二）年輕視角下的流變與創(chuàng)新

《傳承》（第三季）始終以時代的角度看待傳統(tǒng)文化，密切關注非遺在當今社會的傳承途徑。紀錄片中70%以上的主人公，都是正值青春的90后，甚至還有00后的青澀少年。本片借助師徒、父子、祖孫之間的親緣關系，來厘清古老與新生、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邏輯序列，“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穿插在新老交替的歲月時空，維系“非遺”時代發(fā)展的新鮮血液，是當下大眾傳媒在價值傳播上的關注點所在。技藝在代代相習中不斷遷轉流變，它們的宿命是與光同塵，還是涅槃重生，所幸有《傳承》（第三季）從另一個層面講述了當代青年的傳承使命，他們初生牛犢般的無畏，更讓觀眾感受到了非遺傳承的無限希望，為古老的傳統(tǒng)技藝送去了春風化雨的青春溫暖。

拋開前作串珠般碎片化的情節(jié)，《傳承》（第三季）更加注重敘事的整體意識，每個故事起承轉合依次道來，在年輕一代跟隨父輩學藝的過程中，人物所受的質疑、內心的矛盾糾纏，被客觀地呈現(xiàn)在熒屏之上。一件傳世品的制作過程，必然是深溝萬壑、險象環(huán)生，片中王龍磊制作冬奧青砂壺失敗6次，李穩(wěn)上門求教多次被拒，多登初次上手旋木工具便銼傷了碗口，屢敗屢戰(zhàn)的他們仿佛角斗場上的戰(zhàn)士，在展現(xiàn)“非遺”人文力量的同時，為技藝本身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他們與傳承路上的溝坎彎道爭相抗衡，最終的成果不算輝煌，卻也充滿了歡欣熱淚。該片用年輕一代的傳承故事達到砥礪德行的傳播效果，將“言必信，行必果”的堅韌信念，通過“非遺”這一載體形象地呈現(xiàn)出來。

相時而動、因時而變，是幾千年歷史積淀賦予中華民族的處世智慧，創(chuàng)新是一門關于時間的藝術，《傳承》（第三季）中的“非遺”項目，絕非遺世獨立的空谷幽蘭，而是在不斷地輾轉變遷中綻放出自己的歲月沉香。傳承路上“少年派”的現(xiàn)實歷程，揭示了當代視角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路徑，如夢似幻的昨天、喜憂參半的現(xiàn)狀，以及將至未至的明日，青年與父輩祖輩之間的同屏演繹，無疑象征著“非遺”傳承道路上的三個時間階段。這部紀錄片生動地說明了，中國非遺只有走出自困、邁出國門，才能真正從民間技藝轉變?yōu)殂筱笕A夏的大國底氣與民族自信，這便是非遺傳承亟待創(chuàng)新的理由。

三、民族記憶與民俗文化的語境營造

（一）多元化的鏡頭語匯

民族文化是《傳承》第三季在非遺主題上的重要切入點，與前兩季相比，創(chuàng)作團隊歷經兩年籌備，將鏡頭亮點著重放置于少數(shù)民族“非遺”傳承的呈現(xiàn)上，開辟了紀錄片的全新視角。溝壑縱橫的戈壁險灘、重巒疊嶂的風雪深林，這些極具視覺沖擊力的場景更增強了作品的觀賞性，充分體現(xiàn)了先民與自然共生的人性奇觀。

在鏡頭語言的表達上，《傳承》（第三季）將各民族的智慧凝結在一段段動人的影像中，鳥瞰、特寫、跟蹤拍攝手段的輪番交替，營造出身臨其境的真實氛圍，進一步凸顯了紀錄片的紀實魅力與自然美感。靜態(tài)與動態(tài)的切換，構成了紀錄片流暢的視聽效果，搭配創(chuàng)作團隊打造的原創(chuàng)音樂，《傳承》（第三季）已然具備了深度開掘民族文化之美的全部硬件。以川西甘孜州的兩項“非遺”技藝為例，多登與洛絨舅甥倆為嬰兒的百日宴制作禮物，在藏族的禮俗中，嬰兒用專屬的旋木碗吃上的第一口酥油，是一個新生命嘗遍人間百味的開始。四龍降澤所制作的藥泥面具與佛像，更是代表著藏民心中的虔誠信仰，作為這項手藝唯一的傳承人，他為藥泥制作寫書立傳，通過別樣的方式傳承技藝。為了表現(xiàn)匠藝與靈魂的溝通，紀錄片使用了大量的俯拍鏡頭，云霧流動間，甘孜的草木河水都顯得如此清凈空靈，多登在祖屋前久久駐足，四龍降澤在海拔4000米的高山上祭拜山神，別樣的空中視角烘托出一種神圣而靜謐的氛圍，使工藝品制作的過程充滿了儀式感。

“千錘百煉方成器”?！胺沁z”的民族傳承亦是如此，這些來源于生活細節(jié)的技藝早已流淌在各個民族血液中，書寫著一部無可替代的時間簡史?！秱鞒小罚ǖ谌荆﹥H僅10集的篇幅里，便囊括了哈薩克族、藏族、彝族等多個少數(shù)民族的璀璨文化，紀錄片海納百川的胸懷，充分彰顯了華夏文明在這個時代復興自強的氣魄。

（二）跨民族視域下的和諧自然

匠藝的傳承過程是具體而言的，匠心卻有著高度同一的內涵，即“尊師重教的師道精神、一絲不茍的制造精神、求富立德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精益求精的創(chuàng)造精神、知行合一的實踐精神”[2]，這份執(zhí)著并不因民族間迥異的生長環(huán)境而阻隔，反而成為了《傳承》（第三季）溝通不同民族的共通話語。

無論是靈魂生長于戈壁草場間的哈薩克牧民，還是居住在川西涼山壩子的彝族同胞，他們世代相傳的技藝總與自然相關，就像片中旁白所說，他們的年輕一輩從未刻意學習過“非遺”，只是心中有著一份對于傳承祖輩技藝的責任感。他們將這份任性灑脫揮就于山野林間，從不向天空或大地過分地索取，不奢求永遠的占有，懂得歸還、感恩與報答，便是他們與自然的相處之道。哈薩克族是一個數(shù)千年來流動而居，與牛羊形同伙伴的民族，紀錄片借助一對哈薩克父子在婚禮地點上的分歧，講述了草原深處那些雪白氈房的搭建技藝，看似簡單的臨時居所，一木一梁一榫卯的組合之間，是現(xiàn)代機器都很難完成的精密計算，祖祖輩輩的哈薩克人竟能夠通過口口相傳來完成。鏡頭下的草原夜幕，一邊是沉靜如海的深沉夜空，一邊是一個民族行遍天涯的無畏無懼，最險惡的自然條件造就了他們堅韌不拔的民族氣概，整個畫面瞬間升騰起對于生命的敬畏，其表現(xiàn)力度已遠遠超出“非遺”的母題，熔鑄到屬于一個民族的精神氣度之中。

作為一部以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為主題的紀錄片，《傳承》（第三季）在前作的基礎上，更加深入地開掘了“非遺”獨立于物外的人文價值，將中華民族與自然共生、與萬物同輝的和諧理念，穿插在傳承者精妙技藝的展示過程中，反映在少數(shù)民族同胞對天地間萬物運作規(guī)律的尊崇上。那些脫胎于泥土，卻能夠熔鑄于民族精神血脈中的匠藝，為匠心的抒寫表達營造一方纖塵不染的心靈凈土。紀錄片中藏民磕長頭、轉經筒、誦禱祈愿的場景令人記憶猶新，“非遺”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超乎于物質層面，更接近于靈魂信仰的特殊存在。正是因為民族視角的引入，觀者才得以親身感受到“非遺”技藝對一方民眾的精神砥礪，好似燈盞長明，而我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結語

傳，即薪火相傳、代代不息;承，即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紀錄片《傳承》（第三季）的創(chuàng)作團隊正在用一顆匠心，改變著大眾對于非遺的認知，從陌生神秘到親切熟悉，從保護到發(fā)揚、創(chuàng)新，大眾傳媒與傳統(tǒng)文化的結合，是一次吐故納新的勇敢嘗試。將許多不曾為大眾知曉的古老技藝，轉化為一個民族薪火相傳的文化基因，紀錄片對非遺內涵的深層解讀，融入了傳統(tǒng)哲學中知方圓、明得失、曉進退的思想，使這些技藝得以在時代風雨中洗凈鉛華，重新走入大眾視野之下。以紀錄片為載體，在至真至美的鏡頭呈現(xiàn)中，感受民族歷史與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不失為非遺走向大眾的一條坦途。

參考文獻：

[1]陳敏南.“非遺”題材紀錄影片的敘事策略[ J ].當代電影，2012（5）：152.

[2]張龍，張瀾.從“行業(yè)記憶”到“群體記憶”——論紀實影像對工匠精神的傳播與認同構建[ J ].中國電視，2017（1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