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
午飯后我?guī)е埔饬锍隽宿r(nóng)民公寓,江南的春已過了大半。我在院子外面竹籬邊站了一小會兒,幾根伸出籬笆的豌豆須撩向我的褲腳。
這是一處農(nóng)舍前的自留地,料主人無心打理。南面是一小段籬笆隔著水泥路,那籬笆僅有膝蓋高,東面北面西面都是敞開的,任人及雞鴨牛羊進出。籬笆邊上一株株豌豆秧伸著纖細的脖子,每兩片蝴蝶形狀的葉片必定簇擁著一枝花蔓,每一枝花蔓必定撐著一朵素雅的花兒,整株豌豆秧的最高處則是細細的須。這須是豌豆的觸角,是它的攀援莖蔓,也是它的全部希望。須能攀到什么,攀得多高,直接決定了豌豆生長之路。
這一排豌豆已高過籬笆,每一株都開著花朵,每一株又育著數(shù)個花蕾。每一朵豌豆花都盡力撐開,如少女披著白紗婷婷而立。碧綠的花萼之上是兩大片如白蝶羽翼一般向外展開的花瓣,嫩黃的葉脈隱布其上。中間的兩片花瓣略小,卻又向內(nèi)攏成環(huán)狀,把花蕊裹在中間,使得整朵花又呈現(xiàn)出將開未開意猶未盡之態(tài)。
距籬笆稍遠一些的豌豆秧看起來有些亂,它們的須有些攀在細竹做的架子上,有些勾在樹枝做的架子上,細竹與樹枝高度大小全不相同。豌豆秧有向上伸的,也有橫著側(cè)著展的,大大小小的葉,粗細不一的莖蔓,全都混在一處,如一張無序的網(wǎng),自成了一個混沌世界。豌豆邊上還種著許多其他的菜。
最讓人心痛的是那些豌豆花,或開或萎,或隱于葉下,或倚于須邊,或展于蔓上,少數(shù)蕩于風(fēng)中亦左右留連。遠遠望去,一片青蕪之際,點點白花散落,我卻以為是酒多眼花的緣故。
菜花開過蠶豆花將萎,谷雨過后便是春天謝幕。趕不上這個百花盛開的季節(jié),這一年怕是完全沒了指望。豌豆慌張地撐開一個個花蕾,任游人的目光在春風(fēng)中纏繞。至少,你可以一起在春天里折疊自己羞澀的憧憬。
二
在無人管理的荒野里繁殖,在無人澆灌的季節(jié)里瘋狂,勞豆秧似乎從一出生就不受人待見。
同樣是豌豆,因為自給自足野生野長,人們便賦于一個“野”字,繼而淪為牛羊的果腹之物。而豌豆不但養(yǎng)在肥沃的菜畦,更能堂而皇之登上人們的餐桌。相對于人們賦予“野豌豆”的稱號,它更喜歡勞豆秧或其它名字。
勞豆秧從出生那天起就有自己的打算。它那卵狀橢圓形的葉片輕輕蕩在溫情的春風(fēng)里,仿佛一管羽毛般輕盈。葉片大的有半扎長,小的僅一公分,葉子的背面布著一層絨毛。有些葉片還沒全展開,似一把紙折的小小扇子。它的莖纖弱,仿佛沒有骨頭的螞蟥,終日軟搭搭地伏著。幸好還有觸須,外形像蛇信,似鋼叉,卻又細又嫩,不能捉身上的蟲子,也不能阻擋牛羊的舌頭。過不多久,那觸須又卷曲起來,似人害羞一般,又或是它內(nèi)心時刻在糾纏著。
正是有了這些觸須,勞豆秧悄悄地向四周織起一張大網(wǎng)。它沒有正眼瞧過壩埂草、馬齒菜和豬耳朵稞子,也沒有認真看過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它從沒有放過任何灌木及高大草本植物。它的觸須搭上了垂下來的稗草的葉子,于是用力箍緊,整株稗草都被它扯得斜著身子。茅草那尖利的葉子也常被它攬在腋下。葎草莖葉號稱鋸齒邊鋒,但是一挨上勞豆秧的觸須,仍擺脫不了束手就擒的命運。樹上掉落的枯枝和低矮的灌木同樣躲不過勞豆秧那看似柔弱的觸須魔爪。有時它們也會緊緊地挽著同伴們伸過來的手。四面八方,全部網(wǎng)在勞豆秧的糾纏里,全部成了它攀援的支點。它一天一個高度,莖葉逐漸粗壯起來,花苞也從觸須另一側(cè)伸出的莖上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膨脹起來。
終于有一天,一場雨后,勞豆秧的花露出了笑臉。裹著紫色的細紗,似一個個輕盈精靈的花,悠然自豪地開在天地之間。
三
我停下腳步,貪婪地猛吸了一口飽含著花香的空氣。再舉目四望,山野中到處是一團團雪堆云涌。微風(fēng)拂過,花枝應(yīng)風(fēng)而動。遠看宛如一位圣潔的仙子,玉骨冰肌,素潔淡雅,周身全無一點紅塵中的氣息。梨花沒有牡丹的嬌貴和海棠的嫵媚,它所呈現(xiàn)的燦爛僅僅是最樸素最純真的美。也正因為梨花的這種美,所以得到了歷代高雅之士的喜愛和贊美。
我?guī)撞奖憧绲阶罱囊恢昀婊ㄏ?,仰首細品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個個細小的枝頭竟擠著好幾朵怒放的梨花,而每一朵的姿勢又各不相同。翠綠的花萼托著五片潔白的花瓣,淺黃色的花蕊赫然從中間伸了出來。蕊絲嬌嫩無比,似一根根富有彈力的水晶軟管。蕊絲的頂上是鵝黃色花藥。蕊絲頂著花藥如同梨花的觸手,迎著春風(fēng)微微顫動。橢圓形的花瓣雨傘一般張開,每一片花瓣似白玉一般晶瑩無暇。
最動人的要數(shù)梨花那羞澀含苞的花蕾了。每一個花蕾便是一個圣潔的處子,每一個花蕾都蘊含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它嬌嫩的身子微微從花萼中探出,任風(fēng)吹來,雨淋過,它就靜靜地立在枝頭。任前后左右同伴,或綻放或睜開睡眼伸出兩三瓣兒,它一點也不著急,就那么靜靜地立著。
此時,從寒冬里蘇醒來的不僅僅是五片小小花瓣,而是整個千山。它的根扎在千山的脈搏上,它吮著千山的血和乳,它也最明白千山的心思。它們一定要等到最生機盎然的那一刻才會成片成片地吐出骨子里的冰清玉潔,“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梨花蕾全部綻開之日,便是千山一年中最美之時。
四
老宅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自我記事起,它的樹干已粗過我的腰圍?;睒鋬H高過廂房,遮在院子南面的瓦房頂上。一層又一層的樹杈撐起一個巨大的樹冠。樹冠約有一間房子大小,堂伯家的一大群鴿子常在里面棲身。更多的時候是從樹上掉下洋辣子,那是蘆花雞的美餐,卻也是我們小孩兒的惡夢。黑黝黝的槐樹皮,皴開時如貓猴子的嘴一般猙獰。我總是懷疑,丑陋無比的槐樹怎么會開出如此素雅的花來。每逢天色暗下來,槐樹底下便是一片漆黑,從墻角猛然躥出的黃鼠狼會讓人直打激靈,于是聳著汗毛大聲喊著往堂屋里跑。
槐花開在每年的四五月間。起初僅是一個個碎玉般乳白色的小花蕾,整齊地隱在翠葉中間。一場雨后,潔白的花蕾漸漸舒展開來,透出層層疊疊的綠葉,在陽光下在清風(fēng)中輕輕擺動,惹得蜜蜂來回奔忙。整個院子便一改往日的沉寂,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找一根長竹竿,綁上鐵鉤,再搬一把椅子,便可盡情收割快樂。在物質(zhì)生活較為貧乏的童年,槐花算是不錯的美味了。常常等不到槐花飯熟,早已把剛摘下的新鮮槐花填飽了肚子。
從村子到中學(xué),一路上伴著無數(shù)的槐樹,每天看著數(shù)不盡的槐花進入教室。這槐樹也真是厲害,什么地方都能存活。房前屋后,田邊地頭,連荒涼的黃泥山上也到處都是,遇到土就把根狠狠扎進去,無論風(fēng)霜雪雨,日曬雨淋,向上、向上,向著太陽挺起胸膛茁壯成長。
槐花開時,站在村口可以看到山坡上瓊花林立。站在山坡上又可以望見整個村子宛如人間仙境,那層層疊疊的槐花緊緊包裹著村落,密得沒有一絲縫隙,于紅墻灰瓦綠樹間白的那么晶瑩、那么莊嚴。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山頂可以遠眺淮河。眼前的槐花、坡下被槐花擁抱著的村落、遠處茫茫奔流的淮河,這是多么奇妙壯觀的景色啊。
五
小時候農(nóng)村有“瓜菜半年糧”的說法,老家的方瓜就是一種可以當(dāng)糧食的瓜。
方瓜自小便展現(xiàn)出不凡。別的菜籽播進田里時,須睡足十天半月才肯醒來,而方瓜則等不到一周就趁著一場風(fēng)雨拱出嫩芽兒來。兩三片稍大些的葉子,葉片邊緣披著一層細密的白毛,葉表上的綠色有些粗獷,仿佛是經(jīng)歷風(fēng)沙磨礪一般,灰白的葉脈緊緊趴在上面。每一片葉子就是一只張開的手掌,貪婪地抓向太陽的光熱。幾片初生的葉子密實地卷在中間,僅僅露出一點點毛絨絨的尖兒。
自從方瓜秧探出了瓜蔓之后,葉片后面陸續(xù)伸出細細柔柔的觸須。瓜蔓稍稍伸展,骨節(jié)之上又分蘗出新的葉片和瓜蔓、觸須。那瓜蔓如洪荒之物,不辨方向任意伸去,觸須攀住西紅柿架子就往上竄,揪住高大草莖就向草那邊擠,再不濟,抓牢田埂上的泥土盡力爬去。節(jié)上生蔓,蔓上蘗須,沒有哪一截蔓是直的,也分不清哪一節(jié)才是主蔓,這些瓜蔓在寬大的方瓜葉掩藏下,在溫?zé)岫嘤甑南募?,就這么鋪天蓋地地瘋狂掠奪著身邊每一寸生存空間。栽在菜地邊緣的方瓜,不但擠占三分之一的菜園,還越過鄰居家的整條土埂,壓倒一片辣椒秧。
新長出的瓜蔓、觸須不斷向前延伸,后面的瓜蔓次第綻開一枚枚花蕾。每一朵方瓜花將開之時似筒鐘,完全展開如喇叭,合攏時又似綢扇子。條形的花冠裂片上也披著一層絨毛。橘黃色的方瓜花,任由藤蔓馱著,直至它們能到達的每一個角落里。
方瓜總在不經(jīng)意間由青到黃,從花萼后的一丁點突起,像氣球膨脹起來結(jié)出一個渾圓敦厚的果實來。有的結(jié)成枕頭狀,有的如一個不規(guī)則的葫蘆,表面無一不布滿深深的紋理,樸素得如一個尋常鄉(xiāng)下的老漢。
待我們采摘時才發(fā)現(xiàn),成熟的方瓜或隱于葉下,或枕于埂上,或掛于架上,更多的就那么赤裸裸、無拘無束地仰在天地之間。
六
老宅的那叢石榴樹是何人栽下的呢,也許是父親,也許是祖父,我不得而知。我只記得每年初夏,碎石砌成的花臺上,怒放的石榴花讓整座院子生機勃勃。
翠葉叢中的石榴花如夜空中閃爍的星星,一點點,一串串,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無一不向外噴放著火苗,這使得整叢石榴有些火樹銀花的味道。所以唐代白居易在他的《題山石榴花》詩中寫道“一叢千朵壓闌干,翦碎紅綃卻作團”。待你走近時,每一朵石榴花都如一位西部奔放的紅衣女郎,含著露珠,閃著金光,在風(fēng)中起舞。有三四個花苞連成一體的,恰似同宗姐妹,花挨花,心連心。單株的石榴花,便占住枝頂或葉腋,獨放異彩。肉質(zhì)鐘形的花萼光滑得仿佛涂了一層蠟,它的前端有6個裂片分向四周。一朵石榴花的花瓣大約在七八片左右,嫩黃的花蕊掩在其中。
桃花的紅,是明艷美麗;玫瑰的紅,是透徹?zé)o垢;而石榴花的紅,是富貴熱情。也有人說石榴花象征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祖父去世后,老宅的院子里仍然很熱鬧。每日清早,一群雞從圈里撲騰出來,吃盡祖母撒下的稻糠之后就奔到石榴樹下轉(zhuǎn)上一圈,看看有沒有夜不歸宿的蟲子。日頭稍熱后,它們再從院子外面跑到石榴樹下,奮力撓一個淺坑,輕松地張著膀子臥下。
家里的牛偷跑到院子,啃掉花壇里的蝴蝶蘭后盯著石榴樹突然不動,接著猛地用角頂向樹干。待牛被牽回,空留了一地落花。
我在石榴樹的東面圈了個小小園子,里面種了兩棵辣椒,并挖了一個半尺深的洞。從北塘底下捉了只大紅鉗子塞到洞里,再澆了水。第二天去看時,大紅鉗子竟然不知去向,難道土遁不成?
七
待我趕到梅園時,已錯過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
來之前我便聽說伊蘆山景區(qū)里有個中國最大最美的梅園。一提到梅花,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它那傲雪獨放的身姿;一提到梅花,我的鼻尖就傳來它那沁人肺腑的幽香。“梅花香自苦寒來”,梅花象征堅韌不拔,不屈不撓,奮勇當(dāng)先,自強不息的精神,它是我們中華民族最有品格、最有靈魂、最有骨氣的花!
乍進梅園,迎面進入眼簾的便是傳說中的梅王。那是一株高大的紅梅樹,立在鮮花盛開、綠草豐茂的花壇中間。深色的虬干仰天伸張,梅王恰似一尊不屈的戰(zhàn)神聳立在天地之間。梅王的頂部忽又抽出若干細枝嫩葉。細細看那些枝葉,卻又無一例外地向上向著陽光。是呀,梅王的羽翼又怎會太過尋常呢?就連它的枝杈上托著的舊巢也同樣出人意料。若干枯枝落葉盤成一個巢穴,卻又不見住客的蹤跡。究竟是何方神圣住在這呢?
這梅王會不會就是3500年前歸隱伊蘆山的伊尹親手所植?那這巢里的住客會不會也是當(dāng)年伊尹大人的那只白鶴?應(yīng)該是了,伊尹大人駕鶴神游至今未歸,獨留這株梅樹孤苦伶仃地守在伊蘆山間。梅王托著這巢便是留著一份希望,倘若有一天白鶴回來依舊還是有歸宿的。梅王守在這伊蘆山便是一份希望,你看那漫山的梅花,紅的是梅的熱血,白的是鶴的影子,倘若有一天伊尹大人回來,那將是何等的寬慰。
站在這棵梅王跟前,我仿佛變成了梅王根部底下的花壇里的一株微不足道的小草,須仰視著眼前的一切。任這3500年的世間何等變幻,白雪來臨之時便是梅花綻放枝頭之日。當(dāng)伊蘆山安穩(wěn)地沉睡在東夷的冬天,沉睡在白雪覆蓋著的泰岳之南時,唯有一樹梅花執(zhí)著地驕傲地用那心底的花、生命的精華向天地間宣告,它是一個叫伊尹的人親手所植。連同它的子孫。當(dāng)年的那株普通的梅,在這伊蘆山一守千年,成了梅王。直到兩年前,伊蘆山下的百姓建了一個園子,說是為了紀念伊尹大人的歸隱,于是梅王動心了,于是它舉家遷到山下,于是這個園子便有了名字:梅園。
遷居在梅園的梅王,每天一睜眼便能望見伊蘆山。它經(jīng)常偷偷地笑,莫明其妙地笑。它的笑壓在心底、抿在嘴角、散在風(fēng)里,從沒有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過,包括梅后。它笑這個地方來對了,可以看到整個的伊蘆山。它笑以前在山上的時候覺得伊蘆山之上便是天,伊蘆山之下的一切都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墒乾F(xiàn)在,伊蘆山也不過就是那么點高嘛,最多比園子的墻頂高上那么一點點罷了。它笑自己走之后伊蘆山上仍然還有吸引人的顏色,難道你們沒看見嗎?山下的人已在山上植了許許多多的楓樹。只不過現(xiàn)在的楓樹紅在山腰,而梅王自己則選擇在人間綻放了。
在梅王跟前沉默許久,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我沿著小路,穿林過徑,臨水尋橋,放眼滿園清芬,側(cè)耳歡聲笑語。我的鼻尖竟然不時飄過若有若無的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