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朝暉
杜牧作為晚唐詩壇杰出的詩人,其絕句成就很高,一向享有盛名。`賀裳《載酒園詩話又編》云:“杜紫微詩,惟絕句最多風調(diào),味永趣長,有明月孤映,高霞獨舉之象,余詩則不能爾?!睍辏?42年),任黃州刺史,時年已年近40了。袁行霈先生說:“晚唐詩人用一切無法長駐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盛裝推移,普遍表現(xiàn)出傷悼的情調(diào)?!睙o論是自愿還是受排擠,也不論是升還是被貶,單就杜牧所處晚唐社會現(xiàn)狀,及其所面臨的處境,杜牧到黃州后,其心情一定不會太好。其黃州詩作流露出的情緒少有歡愉,多為哀怨,便是他郁郁寡歡、憂愁傷感的真情的表達。
晚唐時期的黃州,是何等一個荒涼偏遠之地。從杜牧詩中即可略見一斑:“孤城大澤畔,人疏煙火微。”(《雪中抒懷》)杜牧本有經(jīng)時濟世之才,亦有為國效勞之志,出任黃州刺史,所有的抱負雄心都無從施展,委曲、不甘、無奈、傷感填滿了杜牧的心田,唯有借詩渲泄內(nèi)心的憤懣與不快。他在黃州的寫景抒情絕句,含蓄精煉,意境幽美,韻味雋永,別開妙境,宛如一幅精美的山水畫卷?!洱R安郡偶題》(二首)便是他這一類詩歌中最好的代表作。
其一
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
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
這首詩所傳達的核心情感就是“恨”。至于恨什么?因何而恨?我贊同陳邦炎先生在《唐詩鑒賞辭典》中的觀點,即“眾芳荒蕪,美人遲暮”之恨,也就是平生壯志難酬、不甘才華徒然搖落之恨。晚唐的杜牧可謂是生不逢時,滿腹才華,滿腔豪情,卻無用武之地。因此,當他面對傍晚時分,秋日夕陽映照下的滿池的荷葉時,同其他許多失意詩人一樣,忍不住將自己內(nèi)心之恨,傾泄于西風綠荷之中?!皟筛吐淙障獦蛏?,半縷輕煙柳影中?!痹姷那皟删鋵φ虡O為工整,詩人用中國山水畫的筆法,將秋天傍晚的景色,細致傳神地描繪出來,讓人身臨其境,嘆為觀止。四種景物——落日、溪橋、輕煙、柳影,構(gòu)成了一幅精美幽靜、淡雅雋永的畫面。詩人置身其中,本可借景消愁,只可惜這愁太深太濃,一時無法消解。這是典型的“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的寫法。
可以想見,詩人此刻眼中所有的景物,都帶著無以言傳的“恨”,以致他忍不住直接說了出來:“多少綠荷相倚恨,一時回首背西風。”“恨”,是這首詩的“詩眼”。綠荷之“恨”在于西風乍起之時,便是自己敗落凋殘之日。滿池的綠色,不久就會變成一片枯黃了?!耙粫r回首背西風”以擬人的手法,巧妙地傳達季節(jié)變換,綠荷終將被這惱人的秋風吹掉夏日的盛裝,只落得個“留得殘荷聽雨聲”的結(jié)局之無奈與惆悵?!昂伞豹q如此,人何以堪!詩人的“恨”,便飛越這秋日的晚景,傳得更遠、更廣,更加落寞凄涼。
其二
秋聲無不攪離心,夢澤蒹葭楚雨深。
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
如果說第一首詩表達的“恨”意還比較含蓄委婉的話,那么,這首詩的“哀”情則表露得直白無遺。
起承二句,詩人一開始就把自己的心緒和盤托出?!氨铩北臼侵袊娙诵闹泄逃械摹凹w無意識”,更何況是帶著一顆“離心”的詩人,偏又是秋雨綿綿、蒹葭蒼蒼呢?雨中的蒹葭,也一定讓詩人想起了《詩經(jīng)·秦風·蒹葭》詩中的“伊人”?!八^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薄耙寥恕币嗳纭懊廊恕?,是一種可望而不及的理想追求,一種盡善盡美的精神境界?!霸谒环健钡摹耙寥恕?,不正是詩人無法實現(xiàn)的報國雄心以及內(nèi)心渴望遇見的識才用人的明君嗎?
轉(zhuǎn)合二句,用李清照《聲聲慢》中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來詮釋,是再恰當不過的了。這又是典型的“以哀景寫哀,益見其哀”的寫法。而末句的反詰,將詩人心底無盡的哀愁、苦悶、抑郁、惆悵,表達得淋漓盡致。秋聲秋雨愁煞人!“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曹雪芹《紅樓夢》“秋窗風雨夕”)凄涼的秋聲,已攪得飽受離別之苦的詩人心神不寧,加上風吹蒹葭,雨打梧桐,淅淅瀝瀝,喋喋不休,將詩人的心,一點一點潤濕、敲碎,讓人肝腸寸斷,不能自持!面對如此寂寞悲涼的秋景,詩人萬般苦痛,一齊涌上心頭,不禁大聲地叱問:“干君何事動哀吟?”這是痛徹心扉的無淚的吶喊,是失意者無助的抗爭。杜牧和蘇軾都是黃州接納的遠方的客人和苦悶的文學家,所不同的是,蘇軾面對人生的打擊,尚能以釋道之法理,參破痛苦,而獲得心靈的釋然與慰藉。而杜牧則不能,他不能“馮虛御風”“遺世獨立”,也不能“挾仙遨游”“抱月長終”,只能將失落與痛苦慢慢咀嚼,一點點和淚咽下,再化作一行行詩句,寄托于秋日的悲風中。這種痛苦的折磨,非常人所能體味的。
有人曾經(jīng)說過,苦難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石。一位偉大的作家,總是將自己的苦難痛苦與時代、社會的苦難痛苦緊密相聯(lián),以血淚凝成文學,折射出一個時代之苦難,一個社會之痛苦。杜牧的《齊安郡偶題》何嘗不是晚唐風雨飄搖、大廈將傾的時代觀照?“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郡齋獨酌》“黃州作”)敏感的詩人已覺察出時政疲弊,自己無端偏安一隅,空有報國之志,卻無力回天,只有將這無法排遣的痛苦憂慮,聚于筆端,聊以自我撫慰。
黃州是杜牧為官之所,公務(wù)之余,詩人游歷了黃州的山山水水,風光自然也是無限美好。然而,黃州終不是杜牧心之所往,短短兩年的任期,也不可能讓黃州成為他療傷止痛的心靈棲所。這也正是他與蘇軾的最大的不同所在。也難怪黃州人只記住了“天生的樂天派”的蘇軾,卻冷落了杜牧。不過,杜牧在黃州的詩文創(chuàng)作成就依然很高,《齊安郡偶題》正是他妙手偶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