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爺爺?shù)纳酵馇嗌?/h1>
2019-09-12 03:22:54韓墨
少年文藝 2019年8期
韓墨
一
核桃爺爺每年有小半年住山上，有時是貓冬，有時是苦夏，有時是收秋，春天嘛，就是采青。反正總有個說法，老一輩人就是講究。爺爺滿臉褶子，臉像核桃，我固執(zhí)地叫他核桃爺爺。他如同傳說中的山神，從山上下來時，威風(fēng)凜凜，背著手，邁著四方步，比大公雞還抖擻，就差蹲到村頭老榆樹上喊一嗓子。
爺爺和奶奶一輩子互相看不順眼，一個急脾氣，一個慢性子，總是擰巴著過活。要不是當(dāng)初爺爺趕著小毛驢大紅大綠地把奶奶娶回家，上哪成全一對歡喜冤家。
“有的人吵吵鬧鬧一輩子，也挺好的?！眿寢屛⑽@息。爸爸平時工作忙得連軸轉(zhuǎn)，見面都不容易，哪有時間吵架？有事就寫留言條，后來是發(fā)短信、語音留言，致使老媽的吵架水平一直沒機(jī)會提升，浪費了饒舌的天賦。
老倆口和兒女也都不對付。不聽話，打小就看出來了，小姑姑從小吃飯就拿筷子梢，鐵了心想飛得遠(yuǎn)遠(yuǎn)，一翅膀落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地方，立志不做“小棉襖”。長大畢業(yè)后，還真遠(yuǎn)嫁了，去一次坐飛機(jī)、轉(zhuǎn)高鐵、搭出租，折騰得夠嗆。奶奶暈車暈得厲害，后來見到輪子就暈，看見圓的東西就吐。
老爸倒是聽話，一直是個小綿羊，樂得爺爺老是笑呵呵的。后來呀，老爸為了愛情，居然和我媽到大城市去了。惹得奶奶直抹眼淚，“沒人給他做蔥花芝麻油餅，吃啥？沒個親近人，說啥？”她老人家看兒媳婦手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怎么都不像個過日子的。好看能當(dāng)飯吃啊，年畫上的仙女都好看，有啥用？不都是掛在墻上嗎，又不是田螺姑娘！
老倆口對我倒是極好的。有人說這是隔代親，對兒女有多恨，對孫女就有多親。這不，一臉菊花皺紋的奶奶給我端來葵花籽，還泡了一杯山菊花茶。爺爺遞給我兩個山核桃，油光烏亮，煞是好看，他還直嚷嚷著要送我一對珍珠鳥。看老兩口走馬燈似的圍在我身邊轉(zhuǎn)悠，我嫌頭暈。至于嘛，沒見過城里聰明小孩似的。
我蠻喜歡住在山上的爺爺，無所不能，比魯濱遜還魯濱遜。落到山下，就是褪毛的鳳凰不如雞，普普通通一小老頭，瞇縫著眼，跟在扭秧歌的奶奶后面，唉聲嘆氣。
想想山上的生活就神氣。一個人，一條狗，在茅草茂密處，皺一皺鼻子，聞聞泥土，看看兔路，下兔扣子。用荊條筐在河畔支起來捕野雞，支棍連著細(xì)線，一動觸發(fā)機(jī)關(guān)，啪嗒一聲扣牢。下河捉鱉，捉鱉的方式很奇特，都用不著下鉤子，就是踩水，在淤泥里走，感覺到硬硬的東西硌腳，下手一摸，不是鱉就是河蚌。河畔石頭上，有鱉曬太陽，懶洋洋地也不怕人。你也不敢動它，鱉咬人不撒口，要學(xué)驢叫才撒。有一次，白鷺繞了幾圈，沒法下嘴，索性一爪子把鱉掀翻。鱉伸著小短腿在空中亂踢了好久，爺爺來了才把它翻過來。它匆匆下水，臨走還看了爺爺一眼。
灌木叢里，常見的是翠鳥和小魚鷹，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忽然撲棱棱地躥進(jìn)水里，像箭離了弦，一下子就把水鏡子打碎了，嘩啦啦——一條手指寬的鯽魚破空而出，在水上滑出一道詭異的弧線。
刺槐樹上吊死鬼蟲子在玩吐絲雜技。天熱，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冒白氣，不遠(yuǎn)處水牛背在壩子里起起伏伏，逶迤而去，看上去像山外有山。淺水處的野蝦，一縱一聳，故意把水搞渾，好渾水夾魚。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
這還反了，大蝦也可以弄槍舞棒，鉗夾小魚。
“你以為‘蝦兵蟹將是白說的，你看橫著走路的大螃蟹，像不像戲臺上插長野雞毛的武將？橫行霸道，唯我蟹大將軍。那真是螃蟹過河，橫行江湖?！蔽铱粗棠毯臀椅⑿乓曨l聊天，就覺得兩肋生風(fēng)，恍惚間，有云飄過，有猴子派來救兵，立在云上喊話，讓我回花果山老家水簾洞。
二
想啥來啥，暑期一到，我老韓家微信群——猴子的老家，就小紅點不停地跳，語音一條一條的：有夜半犬吠，有黎明雞鳴，有深林蟲聲，還有各種鳥歸巢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流水聲，還有小豬打鼾聲……奶奶還拍了葫蘆在風(fēng)中搖曳的小視頻、西瓜地里插小紅旗的照片，可把我饞壞了，也急壞了。
去啥沙灘椰子樹，去啥普吉島，回老家不也是曬太陽？爺爺奶奶這是煞費苦心啊。
“你們老韓家都是人才啊?！崩蠇層芍缘刎Q起大拇指點贊，眼圈都紅了，估摸又想起了當(dāng)年戀愛的往事。
葉落歸根，我雖然是小樹苗，可不得返祖認(rèn)一認(rèn)大樹爺爺？
“一棵進(jìn)城的樹，時刻懷念森林?！?/p>
我發(fā)了這么段語音后，就開始打包，老爸老媽忙，我就學(xué)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走回去。一顆紅心，兩袖清風(fēng)，紅領(lǐng)巾在我胸前飄蕩。
我今兒才明白，怪不得爺爺奶奶不愿意進(jìn)城，坐在鴿子籠似的樓房里，對著電視面面相覷，有啥勁？就像山崖上的火燕，挨挨擠擠的窩，樓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雞同鴨講，搭不上話。哪有山里天大地大、狗竄驢叫的快活？扯一嗓子山歌，喝一捧泉水，透心涼，一個字，爽！
“野慣了的人，很難喜歡水泥森林，這就是自由的代價?！惫?，爺爺?shù)脑捒偸峭钢烧軐W(xué)的味道。
三
迎接我的是呱呱呱、嘰嘰嘰和汪汪汪，大白鵝一見到我就撲過來，兩只腳都離地了，撲扇著蒲扇大小的翅膀，踮起腳親我。不，是要吃我口里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舉到頭頂，鵝抻長了脖子，在我臉上蹭來蹭去，癢癢的。小鴨子撇著腳掌，吧嗒吧嗒地圍著我，跟我要水，看我從包里拿出礦泉水，失望地走開了。我無奈地?fù)u搖頭，它要的一大片河水，我給不了。小雞毛茸茸的，像一團(tuán)滾動著的毛線球，嘰嘰叫個不停，跳到我鞋上，幫我解鞋帶，以為我穿蚯蚓鞋回來呢。
咦，黃狗“花生”怎么一本正經(jīng)起來了，站在樹下遠(yuǎn)遠(yuǎn)看，不過來？哈，原來頭上立著一只烏鶇，尖嘴利齒的，狗一動，就啄兩口，狗又咬不到鳥，只能耷拉著耳朵讓鳥欺負(fù)個夠。烏鶇唱歌可好聽了，聽爺爺說叫“賽畫眉”。它撲棱棱飛在我肩膀上，咬我耳朵，小黑豆一樣的眼斜看我。狗搖著尾巴，在人腿間鉆來鉆去。它樂壞了，沒見過這么多人腿。
這以后的日子，我不寂寞了。天蒙蒙亮，烏鶇就把我折騰醒了。它飛到我臉上，啄我頭發(fā)，踩著我小腿、肚子、胸脯跳格子。我把頭蒙起來，它啄我屁股，我把屁股藏起來，它咬我手指。我給它起名叫“三多”——吃得多、拉得多、唱得多，會模仿秀，什么鳥叫豬叫狼吼，都能模仿幾句。
我跟著黃狗花生蹦蹦跳跳上山，鳥在我頭上飛，爺爺?shù)孤湓诹撕竺?。他有頭小青驢，吭呃吭呃地叫，倔脾氣，不高興就不走，撂挑子，躺在樹下驢打滾。
當(dāng)花生把我?guī)У缴缴蠒r，一剎那間，我驚呆了。木屋有一半是窯洞，窯洞套窯洞，墻上可見細(xì)細(xì)的樹根。藏在山中，冬暖夏涼，還有透氣孔，晚上可以看見星星，下雨時雨水斜落下去，設(shè)計巧妙。
門前一溜竹子做的籬笆，挨挨擠擠地爬滿絲瓜、葫蘆藤和爬山虎。門前還有一道小溪流，從山泉處引水，水底都是鵝卵石、細(xì)白沙子，有鯰魚、泥鰍、虎斑魚和小鯽魚，有小蝦在攪水玩，有小蟹在水底吐黃色的云朵。爺爺還用松木鋪成一座木頭橋，橋上立著五顏六色的小旗，據(jù)說用來嚇唬鳥。
木屋前面空地上是瓜園，有香瓜、有西瓜、有冬瓜、有南瓜，沒有北瓜？瓜園里的稻草人頭上拉滿了鳥糞，鳥早就不怕人了，還在稻草人胸口處掏了個鳥窩，生了一窩雛鳥，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好不熱鬧。
果園邊上套種了很多花，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啥滿天星、小野菊、紫云英和藍(lán)精靈，我想叫啥就叫啥。
山里安靜，靜得能聽到松針扯動風(fēng)聲。晚上用松子點燈，早上起來鼻孔里都是黑黑的油煙。蚊子也多，爺爺帶我去河邊采來很多菖蒲，點燃后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好聞極了。不一會兒，蚊子沒被熏跑，我倒是醉醺醺地睡著了。
半夜醒來，迷迷糊糊地起身想去尿尿澆瓜。下意識在黑暗中摸了摸，左邊是狗，頭頂樹枝上是鳥。右邊是啥哩？滑溜溜、涼絲絲的。我瞇縫著眼，借著星光仔細(xì)一看——呀，我一下子滑出去老遠(yuǎn)，連滾帶爬地起來。只見一條小青蛇盤著，眼睛里發(fā)出幽幽的光。爺爺拿手電筒一照，用腳把蛇挑出去，說：“這是蒼龍，家養(yǎng)蛇，不咬人，戀人，進(jìn)誰家誰家有好運(yùn)?！?/p>
還好，還好，我按了按快跳出來的心。
“咋知道誰是毒蛇？”
“簡單，好看的一般都是毒蛇，沒毒的都長得樸素普通?！?/p>
怪不得人家都說“美女蛇”，原來典故在這里啊。我朝大山拜了拜，青山處處皆學(xué)問呀。
“看舌頭蛇尾，三角形烙鐵樣，尾巴突然細(xì)下來的就是毒蛇?！?/p>
我疑惑地看著核桃爺爺，“難道蛇遇到我還擺個造型，讓我看清楚再攻擊我？它也學(xué)過宋襄公之仁？”
核桃爺爺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孫子，你不咬它，它不咬你。不，是你不踩到它?！?/p>
呀，原來蛇這么善良。
四
龍山戴帽，大雨來到。
說來也怪，山里霧氣繚繞，一旦半山腰浮起了云霧，看山不見山，只在此山中時，就要避雨了。山里的雨來得蠻橫霸道，晴天一個霹靂，咔嚓一聲，天空就像玻璃一樣嘩啦啦碎了一地。豆大的雨點像板栗敲頭，砸在地上激起塵煙四起，空氣中有股塵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緊接著，就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臉盆，水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龍山和豬山上空，云霧光電，“又是一番龍拿豬的好戲?！蔽易G條編的凳子上，看爺爺抽著莫合煙，一手拿劈刀，一手劃荊條，編筐、編籃子、編籠子，嘴里念叨著打小聽來的傳說。
爺爺?shù)兑恢?，說：“你看遠(yuǎn)處的八條路湖，有鍋蓋大小的鱉會使雨起飛，看到了嗎，就是云霧中移動的黑點?！蔽冶牬笱劬?，順著爺爺手指的方向，越看越像。
爺爺還說：“鱉使雨，雨勁不大，很快就雨過天晴，地皮不濕，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是龍使雨，那就不同嘍?！?/p>
“咋個不同？”
“先是大旱，讓你跪地求雨，禾苗焦渴，人心思雨。然后從西天召集白云，從東海召集黑云，放開風(fēng)口袋，像趕羊群一樣，白云和黑云在山頂相遇。起先是試探性地陰天，風(fēng)中有了絲絲涼意，然后白云和黑云攪作一團(tuán)，漸漸黑云占了上風(fēng)，天越來越黑，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正當(dāng)人惶惶不可終日時，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來，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那種。這一下，是連綿不絕，不急不慢，未見停歇?！?/p>
“那不成水災(zāi)了嗎？”
爺爺白了我一眼，讓我不要亂說，龍使雨就是要讓人印象深刻，來一場畢生難忘的雨。
“那太陽雨是咋回事？”
爺爺一臉鄙夷，“那是谷底的蛤蟆成精，在練習(xí)吞云吐雨。功力不夠，只能濕地皮，遮不住太陽?！?/p>
“噓，你聽，蛤蟆咕咕地叫，蛤蟆功可吐出彩虹?！?/p>
我吐吐舌頭，想想連蛤蟆都這么辛苦努力，就覺得有點后背發(fā)涼。
五
這時，狗和鳥在哪里？都待在一邊瑟瑟發(fā)抖呢！萬物自有靈性。
爺爺隨手給我扯了蘆葦葉，卷曲起來，雙手合攏吹氣。不一會，山鳥此起彼伏地應(yīng)和起來，有布谷，有柳鶯，有山喳子。黃昏臨近，暮色像紗一樣從四面攏了起來，爺爺說這是喊山。
刺猬窸窸窣窣地穿山而過，急急忙忙地像是送信的郵差，身上刺滿了黃的、紅的、綠的葉子信。
不遠(yuǎn)處的山泉，一到黃昏，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就聚攏過來，有常見的獾子、麋鹿和野兔子，不常見的鬼面狐也來了。樹上滿是各種鳥，雄的比美，雌的選美。鳥的世界也是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有上躥下跳嘰嘰喳喳的麻雀，有飛來飛去輕松懸停的柳鶯，更有一落在樹頂頓時鳥雀無聲的大鳥，一亮翅一舉足，自有一股王者氣勢。
我也扯了一嗓子，山谷里回音像波紋一樣蕩了出去，碰到石壁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抬頭看一線天，如同坐在一個古老的甕里，伸手可觸摸到鳥鳴和樹木的年輪。
爺爺會帶我一一辨認(rèn)山中的植物。有白堊紀(jì)的銀杏，我喜歡它獨特的鋸齒邊緣。有年輕的水杉，一股勁地朝天鉆，站得溜直，像小學(xué)生立在操場上。我還看到了西域過來的苜蓿和核桃樹，甚至有澳大利亞過來的桉樹，栽在沼澤里，吸水。都是鳥和風(fēng)不遠(yuǎn)萬里送過來的。
你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又記起小區(qū)門衛(wèi)的三個終極追問，媽媽說那是哲學(xué)的基本問題，弄懂了這輩子就活明白了。我把自己站成一棵會移動的樹，返鄉(xiāng)的樹，一打滾，就從水泥森林滾回山里，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一步一個腳印。
山里的胡蔥有股淡淡的野香，木耳炒鳥蛋別有風(fēng)味，地卷皮用清水洗過，放在銅盆里，一朵朵像綻放的水母或菊花。各種顏色的蘑菇，香艷的，多是有毒的，要打雷后到后山崖，在樹根處找。榆錢洗干凈后，可以當(dāng)小吃，不能多吃，據(jù)說吃多了會肚子疼。
多的是各種野果，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有。野的都小，口味酸的居多，大概是沒有嫁接的緣故。有一種茅針可以吃，嫩嫩的，爽滑可口。還有一種一捏就炸、形狀像紡錘樣的綠色果，我固執(zhí)地喊它織女果，我認(rèn)為是織女姐姐留給我的，讓我乞巧，不用七月七到葡萄架下偷聽。
我看了一眼和我一樣好奇的黃狗花生。烏鶇和我一樣瞅來瞅去，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我們都是山中灰撲撲的生靈，連呼吸都變得很輕。
我能做的，就是像木耳一樣，努力捕捉大地上的絲絲風(fēng)聲;睜大眼睛，再眨一眨，像相機(jī)一樣把山中四季拍下來。然后呢，在多年后像牛一樣反芻，慢慢咀嚼時光的碎片。
爺爺刻滿皺紋的臉上，染上了酡紅的顏色，對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大手一揮，“丫頭，撤。你不屬于大山?！?/p>
我一步一回頭地往山外走去，一步踏出去，山外青山連青山，流水潺潺春去也，天上人間。
發(fā)稿/莊眉舒
韓墨
一
核桃爺爺每年有小半年住山上，有時是貓冬，有時是苦夏，有時是收秋，春天嘛，就是采青。反正總有個說法，老一輩人就是講究。爺爺滿臉褶子，臉像核桃，我固執(zhí)地叫他核桃爺爺。他如同傳說中的山神，從山上下來時，威風(fēng)凜凜，背著手，邁著四方步，比大公雞還抖擻，就差蹲到村頭老榆樹上喊一嗓子。
爺爺和奶奶一輩子互相看不順眼，一個急脾氣，一個慢性子，總是擰巴著過活。要不是當(dāng)初爺爺趕著小毛驢大紅大綠地把奶奶娶回家，上哪成全一對歡喜冤家。
“有的人吵吵鬧鬧一輩子，也挺好的?！眿寢屛⑽@息。爸爸平時工作忙得連軸轉(zhuǎn)，見面都不容易，哪有時間吵架？有事就寫留言條，后來是發(fā)短信、語音留言，致使老媽的吵架水平一直沒機(jī)會提升，浪費了饒舌的天賦。
老倆口和兒女也都不對付。不聽話，打小就看出來了，小姑姑從小吃飯就拿筷子梢，鐵了心想飛得遠(yuǎn)遠(yuǎn)，一翅膀落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地方，立志不做“小棉襖”。長大畢業(yè)后，還真遠(yuǎn)嫁了，去一次坐飛機(jī)、轉(zhuǎn)高鐵、搭出租，折騰得夠嗆。奶奶暈車暈得厲害，后來見到輪子就暈，看見圓的東西就吐。
老爸倒是聽話，一直是個小綿羊，樂得爺爺老是笑呵呵的。后來呀，老爸為了愛情，居然和我媽到大城市去了。惹得奶奶直抹眼淚，“沒人給他做蔥花芝麻油餅，吃啥？沒個親近人，說啥？”她老人家看兒媳婦手指不沾陽春水的樣子，怎么都不像個過日子的。好看能當(dāng)飯吃啊，年畫上的仙女都好看，有啥用？不都是掛在墻上嗎，又不是田螺姑娘！
老倆口對我倒是極好的。有人說這是隔代親，對兒女有多恨，對孫女就有多親。這不，一臉菊花皺紋的奶奶給我端來葵花籽，還泡了一杯山菊花茶。爺爺遞給我兩個山核桃，油光烏亮，煞是好看，他還直嚷嚷著要送我一對珍珠鳥。看老兩口走馬燈似的圍在我身邊轉(zhuǎn)悠，我嫌頭暈。至于嘛，沒見過城里聰明小孩似的。
我蠻喜歡住在山上的爺爺，無所不能，比魯濱遜還魯濱遜。落到山下，就是褪毛的鳳凰不如雞，普普通通一小老頭，瞇縫著眼，跟在扭秧歌的奶奶后面，唉聲嘆氣。
想想山上的生活就神氣。一個人，一條狗，在茅草茂密處，皺一皺鼻子，聞聞泥土，看看兔路，下兔扣子。用荊條筐在河畔支起來捕野雞，支棍連著細(xì)線，一動觸發(fā)機(jī)關(guān)，啪嗒一聲扣牢。下河捉鱉，捉鱉的方式很奇特，都用不著下鉤子，就是踩水，在淤泥里走，感覺到硬硬的東西硌腳，下手一摸，不是鱉就是河蚌。河畔石頭上，有鱉曬太陽，懶洋洋地也不怕人。你也不敢動它，鱉咬人不撒口，要學(xué)驢叫才撒。有一次，白鷺繞了幾圈，沒法下嘴，索性一爪子把鱉掀翻。鱉伸著小短腿在空中亂踢了好久，爺爺來了才把它翻過來。它匆匆下水，臨走還看了爺爺一眼。
灌木叢里，常見的是翠鳥和小魚鷹，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忽然撲棱棱地躥進(jìn)水里，像箭離了弦，一下子就把水鏡子打碎了，嘩啦啦——一條手指寬的鯽魚破空而出，在水上滑出一道詭異的弧線。
刺槐樹上吊死鬼蟲子在玩吐絲雜技。天熱，狗伸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冒白氣，不遠(yuǎn)處水牛背在壩子里起起伏伏，逶迤而去，看上去像山外有山。淺水處的野蝦，一縱一聳，故意把水搞渾，好渾水夾魚。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泥巴。”
這還反了，大蝦也可以弄槍舞棒，鉗夾小魚。
“你以為‘蝦兵蟹將是白說的，你看橫著走路的大螃蟹，像不像戲臺上插長野雞毛的武將？橫行霸道，唯我蟹大將軍。那真是螃蟹過河，橫行江湖?！蔽铱粗棠毯臀椅⑿乓曨l聊天，就覺得兩肋生風(fēng)，恍惚間，有云飄過，有猴子派來救兵，立在云上喊話，讓我回花果山老家水簾洞。
二
想啥來啥，暑期一到，我老韓家微信群——猴子的老家，就小紅點不停地跳，語音一條一條的：有夜半犬吠，有黎明雞鳴，有深林蟲聲，還有各種鳥歸巢拍打翅膀的聲音，還有流水聲，還有小豬打鼾聲……奶奶還拍了葫蘆在風(fēng)中搖曳的小視頻、西瓜地里插小紅旗的照片，可把我饞壞了，也急壞了。
去啥沙灘椰子樹，去啥普吉島，回老家不也是曬太陽？爺爺奶奶這是煞費苦心啊。
“你們老韓家都是人才啊?！崩蠇層芍缘刎Q起大拇指點贊，眼圈都紅了，估摸又想起了當(dāng)年戀愛的往事。
葉落歸根，我雖然是小樹苗，可不得返祖認(rèn)一認(rèn)大樹爺爺？
“一棵進(jìn)城的樹，時刻懷念森林?！?/p>
我發(fā)了這么段語音后，就開始打包，老爸老媽忙，我就學(xué)紅軍兩萬五千里長征，走回去。一顆紅心，兩袖清風(fēng)，紅領(lǐng)巾在我胸前飄蕩。
我今兒才明白，怪不得爺爺奶奶不愿意進(jìn)城，坐在鴿子籠似的樓房里，對著電視面面相覷，有啥勁？就像山崖上的火燕，挨挨擠擠的窩，樓洞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雞同鴨講，搭不上話。哪有山里天大地大、狗竄驢叫的快活？扯一嗓子山歌，喝一捧泉水，透心涼，一個字，爽！
“野慣了的人，很難喜歡水泥森林，這就是自由的代價?！惫?，爺爺?shù)脑捒偸峭钢烧軐W(xué)的味道。
三
迎接我的是呱呱呱、嘰嘰嘰和汪汪汪，大白鵝一見到我就撲過來，兩只腳都離地了，撲扇著蒲扇大小的翅膀，踮起腳親我。不，是要吃我口里的巧克力。我把巧克力舉到頭頂，鵝抻長了脖子，在我臉上蹭來蹭去，癢癢的。小鴨子撇著腳掌，吧嗒吧嗒地圍著我，跟我要水，看我從包里拿出礦泉水，失望地走開了。我無奈地?fù)u搖頭，它要的一大片河水，我給不了。小雞毛茸茸的，像一團(tuán)滾動著的毛線球，嘰嘰叫個不停，跳到我鞋上，幫我解鞋帶，以為我穿蚯蚓鞋回來呢。
咦，黃狗“花生”怎么一本正經(jīng)起來了，站在樹下遠(yuǎn)遠(yuǎn)看，不過來？哈，原來頭上立著一只烏鶇，尖嘴利齒的，狗一動，就啄兩口，狗又咬不到鳥，只能耷拉著耳朵讓鳥欺負(fù)個夠。烏鶇唱歌可好聽了，聽爺爺說叫“賽畫眉”。它撲棱棱飛在我肩膀上，咬我耳朵，小黑豆一樣的眼斜看我。狗搖著尾巴，在人腿間鉆來鉆去。它樂壞了，沒見過這么多人腿。
這以后的日子，我不寂寞了。天蒙蒙亮，烏鶇就把我折騰醒了。它飛到我臉上，啄我頭發(fā)，踩著我小腿、肚子、胸脯跳格子。我把頭蒙起來，它啄我屁股，我把屁股藏起來，它咬我手指。我給它起名叫“三多”——吃得多、拉得多、唱得多，會模仿秀，什么鳥叫豬叫狼吼，都能模仿幾句。
我跟著黃狗花生蹦蹦跳跳上山，鳥在我頭上飛，爺爺?shù)孤湓诹撕竺?。他有頭小青驢，吭呃吭呃地叫，倔脾氣，不高興就不走，撂挑子，躺在樹下驢打滾。
當(dāng)花生把我?guī)У缴缴蠒r，一剎那間，我驚呆了。木屋有一半是窯洞，窯洞套窯洞，墻上可見細(xì)細(xì)的樹根。藏在山中，冬暖夏涼，還有透氣孔，晚上可以看見星星，下雨時雨水斜落下去，設(shè)計巧妙。
門前一溜竹子做的籬笆，挨挨擠擠地爬滿絲瓜、葫蘆藤和爬山虎。門前還有一道小溪流，從山泉處引水，水底都是鵝卵石、細(xì)白沙子，有鯰魚、泥鰍、虎斑魚和小鯽魚，有小蝦在攪水玩，有小蟹在水底吐黃色的云朵。爺爺還用松木鋪成一座木頭橋，橋上立著五顏六色的小旗，據(jù)說用來嚇唬鳥。
木屋前面空地上是瓜園，有香瓜、有西瓜、有冬瓜、有南瓜，沒有北瓜？瓜園里的稻草人頭上拉滿了鳥糞，鳥早就不怕人了，還在稻草人胸口處掏了個鳥窩，生了一窩雛鳥，每天進(jìn)進(jìn)出出的，好不熱鬧。
果園邊上套種了很多花，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啥滿天星、小野菊、紫云英和藍(lán)精靈，我想叫啥就叫啥。
山里安靜，靜得能聽到松針扯動風(fēng)聲。晚上用松子點燈，早上起來鼻孔里都是黑黑的油煙。蚊子也多，爺爺帶我去河邊采來很多菖蒲，點燃后發(fā)出淡淡的清香，好聞極了。不一會兒，蚊子沒被熏跑，我倒是醉醺醺地睡著了。
半夜醒來，迷迷糊糊地起身想去尿尿澆瓜。下意識在黑暗中摸了摸，左邊是狗，頭頂樹枝上是鳥。右邊是啥哩？滑溜溜、涼絲絲的。我瞇縫著眼，借著星光仔細(xì)一看——呀，我一下子滑出去老遠(yuǎn)，連滾帶爬地起來。只見一條小青蛇盤著，眼睛里發(fā)出幽幽的光。爺爺拿手電筒一照，用腳把蛇挑出去，說：“這是蒼龍，家養(yǎng)蛇，不咬人，戀人，進(jìn)誰家誰家有好運(yùn)?！?/p>
還好，還好，我按了按快跳出來的心。
“咋知道誰是毒蛇？”
“簡單，好看的一般都是毒蛇，沒毒的都長得樸素普通?！?/p>
怪不得人家都說“美女蛇”，原來典故在這里啊。我朝大山拜了拜，青山處處皆學(xué)問呀。
“看舌頭蛇尾，三角形烙鐵樣，尾巴突然細(xì)下來的就是毒蛇?！?/p>
我疑惑地看著核桃爺爺，“難道蛇遇到我還擺個造型，讓我看清楚再攻擊我？它也學(xué)過宋襄公之仁？”
核桃爺爺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孫子，你不咬它，它不咬你。不，是你不踩到它?！?/p>
呀，原來蛇這么善良。
四
龍山戴帽，大雨來到。
說來也怪，山里霧氣繚繞，一旦半山腰浮起了云霧，看山不見山，只在此山中時，就要避雨了。山里的雨來得蠻橫霸道，晴天一個霹靂，咔嚓一聲，天空就像玻璃一樣嘩啦啦碎了一地。豆大的雨點像板栗敲頭，砸在地上激起塵煙四起，空氣中有股塵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緊接著，就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臉盆，水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龍山和豬山上空，云霧光電，“又是一番龍拿豬的好戲?！蔽易G條編的凳子上，看爺爺抽著莫合煙，一手拿劈刀，一手劃荊條，編筐、編籃子、編籠子，嘴里念叨著打小聽來的傳說。
爺爺?shù)兑恢?，說：“你看遠(yuǎn)處的八條路湖，有鍋蓋大小的鱉會使雨起飛，看到了嗎，就是云霧中移動的黑點?！蔽冶牬笱劬?，順著爺爺手指的方向，越看越像。
爺爺還說：“鱉使雨，雨勁不大，很快就雨過天晴，地皮不濕，來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是龍使雨，那就不同嘍?！?/p>
“咋個不同？”
“先是大旱，讓你跪地求雨，禾苗焦渴，人心思雨。然后從西天召集白云，從東海召集黑云，放開風(fēng)口袋，像趕羊群一樣，白云和黑云在山頂相遇。起先是試探性地陰天，風(fēng)中有了絲絲涼意，然后白云和黑云攪作一團(tuán)，漸漸黑云占了上風(fēng)，天越來越黑，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正當(dāng)人惶惶不可終日時，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來，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那種。這一下，是連綿不絕，不急不慢，未見停歇?！?/p>
“那不成水災(zāi)了嗎？”
爺爺白了我一眼，讓我不要亂說，龍使雨就是要讓人印象深刻，來一場畢生難忘的雨。
“那太陽雨是咋回事？”
爺爺一臉鄙夷，“那是谷底的蛤蟆成精，在練習(xí)吞云吐雨。功力不夠，只能濕地皮，遮不住太陽?！?/p>
“噓，你聽，蛤蟆咕咕地叫，蛤蟆功可吐出彩虹?！?/p>
我吐吐舌頭，想想連蛤蟆都這么辛苦努力，就覺得有點后背發(fā)涼。
五
這時，狗和鳥在哪里？都待在一邊瑟瑟發(fā)抖呢！萬物自有靈性。
爺爺隨手給我扯了蘆葦葉，卷曲起來，雙手合攏吹氣。不一會，山鳥此起彼伏地應(yīng)和起來，有布谷，有柳鶯，有山喳子。黃昏臨近，暮色像紗一樣從四面攏了起來，爺爺說這是喊山。
刺猬窸窸窣窣地穿山而過，急急忙忙地像是送信的郵差，身上刺滿了黃的、紅的、綠的葉子信。
不遠(yuǎn)處的山泉，一到黃昏，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就聚攏過來，有常見的獾子、麋鹿和野兔子，不常見的鬼面狐也來了。樹上滿是各種鳥，雄的比美，雌的選美。鳥的世界也是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有上躥下跳嘰嘰喳喳的麻雀，有飛來飛去輕松懸停的柳鶯，更有一落在樹頂頓時鳥雀無聲的大鳥，一亮翅一舉足，自有一股王者氣勢。
我也扯了一嗓子，山谷里回音像波紋一樣蕩了出去，碰到石壁發(fā)出悅耳的聲響，抬頭看一線天，如同坐在一個古老的甕里，伸手可觸摸到鳥鳴和樹木的年輪。
爺爺會帶我一一辨認(rèn)山中的植物。有白堊紀(jì)的銀杏，我喜歡它獨特的鋸齒邊緣。有年輕的水杉，一股勁地朝天鉆，站得溜直，像小學(xué)生立在操場上。我還看到了西域過來的苜蓿和核桃樹，甚至有澳大利亞過來的桉樹，栽在沼澤里，吸水。都是鳥和風(fēng)不遠(yuǎn)萬里送過來的。
你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又記起小區(qū)門衛(wèi)的三個終極追問，媽媽說那是哲學(xué)的基本問題，弄懂了這輩子就活明白了。我把自己站成一棵會移動的樹，返鄉(xiāng)的樹，一打滾，就從水泥森林滾回山里，跌跌撞撞，踉踉蹌蹌，一步一個腳印。
山里的胡蔥有股淡淡的野香，木耳炒鳥蛋別有風(fēng)味，地卷皮用清水洗過，放在銅盆里，一朵朵像綻放的水母或菊花。各種顏色的蘑菇，香艷的，多是有毒的，要打雷后到后山崖，在樹根處找。榆錢洗干凈后，可以當(dāng)小吃，不能多吃，據(jù)說吃多了會肚子疼。
多的是各種野果，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有。野的都小，口味酸的居多，大概是沒有嫁接的緣故。有一種茅針可以吃，嫩嫩的，爽滑可口。還有一種一捏就炸、形狀像紡錘樣的綠色果，我固執(zhí)地喊它織女果，我認(rèn)為是織女姐姐留給我的，讓我乞巧，不用七月七到葡萄架下偷聽。
我看了一眼和我一樣好奇的黃狗花生。烏鶇和我一樣瞅來瞅去，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我們都是山中灰撲撲的生靈，連呼吸都變得很輕。
我能做的，就是像木耳一樣，努力捕捉大地上的絲絲風(fēng)聲;睜大眼睛，再眨一眨，像相機(jī)一樣把山中四季拍下來。然后呢，在多年后像牛一樣反芻，慢慢咀嚼時光的碎片。
爺爺刻滿皺紋的臉上，染上了酡紅的顏色，對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大手一揮，“丫頭，撤。你不屬于大山?！?/p>
我一步一回頭地往山外走去，一步踏出去，山外青山連青山，流水潺潺春去也，天上人間。
發(fā)稿/莊眉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