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結(jié)合的文化原鄉(xiāng)書寫：彭文斌散文創(chuàng)作簡論

袁演

文學是人學，散文是最能見出作家性情的文字。在我看來，散文家彭文斌的作品，就是浸潤了飽滿生命汁液的性情之作。從作品體現(xiàn)出的整體風格來看，他的散文給讀者留下一種真摯而熱情、豁達而開闊的深刻印象，是一種史詩結(jié)合的文化原鄉(xiāng)書寫，充滿了古典意蘊。

數(shù)年來，彭文斌傾盡休息時間，孜孜不倦地奔走于江西16萬多平方公里的熱土，對江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人物典故、詩文地理、史志建筑等方方面面、邊邊角角進行了地毯式搜索，陸續(xù)創(chuàng)作出80萬字相關(guān)作品，結(jié)集出版，為讀者捧出了《贛地妖嬈》、《江右故園》（被列為2016年“江西省文學創(chuàng)作重點扶持項目”）、《清風萬里》（入選2017年“江西故事中國夢”江西文學重點扶持工程）等系列地域文化散文集。他的散文寫作體現(xiàn)出一種“有我”之境，多以私人敘事視角切入，但卻不宥于此，而是深耕鄉(xiāng)土題材書寫，向歷史和社會的縱深處開掘，在景物描寫的同時，內(nèi)觀人文精神世界;從世道人心的幽微處探究，參悟出富有哲理的內(nèi)涵，進而得出人生真相，展示人間百味，給讀者帶來美和藝術(shù)的享受。

新穎別致的敘述視角：

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的行吟詩人

彭文斌的散文書寫從他的故鄉(xiāng)彭家園出發(fā)，開始充滿激情又小心翼翼地描摹故鄉(xiāng)生活的剪影，捕捉土地的聲音，探尋靈魂的紋理，用真誠、獨立、自信而搖曳多姿的文字，對滋養(yǎng)過他生命和寫作的彭家園進行感恩與答謝。這一點在他2009年出版的散文集《一個叫彭家園的村莊》中就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散文集充滿了人文色彩和鄉(xiāng)土氣息，收錄了他創(chuàng)作的精美千字文數(shù)十篇。作者以飽含真情的筆調(diào)，在對故園的眺望、回想中，表達出深深的鄉(xiāng)愁和鄉(xiāng)情。正如書中后記中所言，在他平凡樸素的記錄和細膩抒情的講述中，讀者分明觸摸到了那個灼熱著他、沸騰著他且疼痛著他的遙遠故鄉(xiāng)。作者以心靈的行走，完成了一次他對故鄉(xiāng)的巡禮或者說回望，表達出他對故鄉(xiāng)無限的眷戀。在作者眼中，故園就是他心中的王國，是一個永世令他魂牽夢縈的香格里拉。

天空下是廣闊無垠的大地，而彭家園只是大地的一小部分，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把彭家園置于蒼穹之下，顯得那么羸弱、羞澀和隱蔽。彭文斌的散文處處透露出對世事的悲憫情懷，無論記錄鄉(xiāng)村風物、鄉(xiāng)土文明，還是打量那些游離于城鄉(xiāng)之間的親人、朋友和鄰里們，都呈現(xiàn)出一種綿綿不絕的夢想、眷戀、惆悵和迷惘。

一個沒有情懷的作家是永遠寫不出好作品的，更別談洞悉生命的秘密了。而彭文斌始終飽含著對這片紅土地的摯愛真情。多年以來，他從彭家園出發(fā)，足跡遍布江西大大小小上百個村鎮(zhèn)山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進行深耕細作，動情抒寫。例如收入在《清風萬里》（即將出版）中的散文《況鐘安在》和收入在《贛地密碼》（即將出版）中的散文《高嶺土里的人間》，分別記錄了他在靖安縣高湖鎮(zhèn)、高嶺東埠等地實地踏勘、尋訪歷史的蹤跡。在他的筆下，讀者能夠品味出作家對現(xiàn)實境遇的擔心和憂慮，更能體會到作家對現(xiàn)實生活充滿著脈脈溫情。詩與史的有機融合，使文章散發(fā)出詩意的靈動感和歷史的深遠感。

尤為值得一提的是《況鐘安在》，文章采用了新穎別致的敘述視角，“一個人，其修行和善行首先要感動自己，才能將溫度傳遞給他人”。作者對歷史上的江西名人，曾任蘇州知府況鐘的才情與人品都頗為敬佩。況鐘的才氣和德行感動了彭文斌，因此他滿懷激情地傳承下來。為避免敘述溫度過高，他把虛擬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安放在敘述對象況鐘身上，真正的敘述者“彭文斌”倒變成了第三人稱的敘述對象，或者稱為受述者。在化身為況鐘之后，敘述的內(nèi)容和情感更加客觀與真實，具有可信度，歷史人物也因此而變成活生生的動感狀態(tài)。這一客觀敘述視角的運用，使寫作接近一種零度敘事狀態(tài)，體現(xiàn)出事物本身的從容，同時帶給了讀者從容，構(gòu)成了一趟奇妙而可信度高的審美之旅。

作者把對況鐘的敬重與愛戴融于自身體驗當中，如靈魂附體一般，浸入式地描述況鐘的坎坷經(jīng)歷。在視角新穎的古今對話中，作者飽含深情地、刻入肌骨地，將描寫對象的情思植入到自身感受當中，灌注了個人的意趣和情操，散發(fā)著平和恬淡的儒雅氣息。這使得散文的敘述更有力量和深度。文中的現(xiàn)代話語運用自如，比如“零容忍”“釘子戶”“海選”等詞語巧妙而貼切，拉近了古今距離。文風幽默詩意而生動鮮活，感情充沛，詩史結(jié)合。

情理交融的誠意佳作：

史詩結(jié)合的文化原鄉(xiāng)書寫

彭文斌的散文篇幅大多不長，每一篇都是在旅途中精心體察后的誠意之作，每一篇數(shù)千字不等，短小精悍，情理交融。有一種關(guān)于散文寫作的心機與心眼說，大意是：有心機的人，其文章可能理性而充滿匠氣;有心眼的人，文章始終充滿感性色彩而不講理的，是為有云氣，意思是充滿飄逸之感。

而彭文斌的散文，妙處就在于兼有心機和心眼這兩者之長。他的地域文化散文，往往從怡人的美景切入，自然而然地過渡和聯(lián)想到當?shù)氐臍v史人物或景觀，進行理性的總結(jié)，再用詩性筆法提升境界。每一篇都是匠心之作，溢滿深情地表達出對江西這一方山水的熱愛。彭文斌來自鄉(xiāng)村，因而，他的寫作充滿了植物性，即自然之性。人原本是自然之子，慢慢地進化，同時也慢慢地被腐蝕，而忘記了原鄉(xiāng)。彭文斌地域文化散文的可貴之處，是溫柔而堅定地提醒我們在前行奔跑的路上，時不時停下來，安頓一下浮躁的心靈，向植物學習，向大自然學習，學習它們的謙卑無言和恒久定力。他在一種時不我待而又松弛的書寫中，帶領(lǐng)讀者逐漸找回曾經(jīng)失落的文化原鄉(xiāng)。

彭文斌的口才好，文筆也好，這源于他骨子里透出的樸實、勤奮、誠懇、執(zhí)著和責任心，這是所有與他交往過的朋友眾口一詞的評價。而他的文風也注定如他的人品一般—清風送爽，干凈朗潤，毫無矯揉造作之辭。他的文字如泉涌一般，汪洋恣肆，色彩斑斕，讀后給人酣暢淋漓之感。例如散文集《贛地妖嬈》中的篇什《篁嶺：用色彩說話》：

還是篁嶺人更懂得如何跟秋天打交道。他們，選擇了曬秋。畫卷已經(jīng)呈現(xiàn)于我的面前，等待我如何看圖說話。灰瓦與白墻追逐峰巔的云和樹，一直不肯舍棄登高的憧憬。竹木竿子伸出來，像家中慈祥的祖母探出瘦弱的手臂，它們成為曬秋的現(xiàn)場。黃玉米，紅辣椒，柿子，油茶籽，南瓜片，與秋季有聯(lián)姻關(guān)系的，幾乎都可以登場，它們仿佛合力表演一場鄉(xiāng)戲，用色彩說話。我看見豐收裝點了山間庸常的生活。曬出所有的心情，曬出日子的溫度。此時的篁嶺，有著一場怎樣浩大的農(nóng)事盛典。一曬，便是明清歲月;一曬，便是乾坤朗朗。曬秋，讓篁嶺手握一把打開季節(jié)秘密大門的鑰匙。

又如《江右故園》中的篇什《水南水南》當中的描寫：“其實，行至此刻，我可以選擇離開，但我如鐵附磁，總覺舍不得，總覺意猶未盡。饒植恩善解我意，引我踏進另外的巷子。水南的古巷確實迷人，紅紅綠綠，或青或黑，更誘惑的是曲線，狀若佳人柳腰，風情萬種。在這兒，總有一種美屬于你，總有一根琴弦能彈出你的心聲。多么渴望邂逅饒向榮、饒警吾、饒岱章這樣的儒士，聽他們吟詠、撫琴，聽他們抑揚頓挫地授課解感，人生何其短，讀書韻味長。多么依戀鄉(xiāng)人坐在墻根石板的情景，一長溜，擺龍門陣，聊五谷桑麻，熱鬧、溫暖、充實，一切變得天高云淡。隨處都是蝴蝶飛。隨處都有蟬鳴聲。隨處都見燕子歸。也許，我的靈魂這一輩子都走不出水南。如果可以化作小精靈，我愿意蹲在紅色墻裙下，即便是蟋蟀，也要縱情歌吟?！边@一段，敘事與抒情穿插、現(xiàn)實與歷史交融，從感性層面上升到理性層面，又重回歸詩性情懷，體現(xiàn)了作者嫻熟把控語言文字的功底。

對于一個散文作家而言，散文是對生命的劃痕、情感的褶皺進行主體體驗的智慧結(jié)晶，這一點彭文斌都做得很不錯。他的每一篇散文都盡力呈現(xiàn)獨到的發(fā)現(xiàn)和真切的體驗，他在創(chuàng)作中踽踽獨行，努力傾聽著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以及傳達出來的某種智慧。這種智慧是引領(lǐng)他進入主體智性闡釋的主要路徑，由此而完成了一篇篇尋覓和打造文化原鄉(xiāng)之旅的散文隨筆。

從“行過”到“完成”：

不絕如縷的散文創(chuàng)新之路

當代著名作家、畫家木心先生在其散文隨筆《魚麗之宴》中說：“我曾見過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這一言論，道出了“完成”的不易與艱辛。散文家王曉莉曾從人的生命存在狀態(tài)對這句話進行解讀：“木心老人嘗有言，這世上，多數(shù)人只是‘行過，而非‘完成。我理解，他所說之‘行過，是水漫過地皮，風掠過樹梢，終究形不成自己的形狀。而‘完成，卻是在最終處要使自己成為一枚果實，一枚人類之果。要有保護自己的皮，有甜美豐盈的汁與肉，最重要的，是要有核。”[1]對此，當代文學評論家吳子林先生亦從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水平高下程度進行解讀：“毋庸諱言，從歷史的長時段看，大部分文學作品都悄無聲息，墜落在了文學的歷史之外，更談不上參與這個歷史;還有一部分作品只是‘行過，而無所謂‘完成。木心目光如炬：暢銷書是行過，經(jīng)典著作是完成;賽珍珠、辛克萊是行過，?？思{、麥克維爾是完成;捷爾任斯基的銅像是行過，普希金的銅像是完成;希特勒的《我的奮斗》是行過，愷撒的《高盧戰(zhàn)記》是完成;流行歌曲是行過，《未完成交響樂》是完成;馬戲團小丑是行過，卓別林是完成……”[2]

引用上述言論，是對彭文斌的一種提醒和商榷，或許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可以嘗試再增加一些難度，以尋覓到更多的理想讀者。目前的《贛地妖嬈》《江右故園》等幾部地域文化散文集，記錄了他數(shù)年來“行過”和踏遍的江西眾多山水與村鎮(zhèn)，絕大部分篇什運用的是流暢而抒情的敘述路徑，于讀者而言，少了一些閱讀的難度和挑戰(zhàn)，平中見奇的散文結(jié)構(gòu)和語言表達尚不多見，一些無意義的細節(jié)描寫可以進一步刪減或剔除。

例如散文集《江右故園》中的篇什《尋筆段溪》中有一段關(guān)于人物的描寫：“我正看得癡，不防門樓下走出一個男子，他眼睛定定地盯著我，嘴里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我緊隨艾主任，默默在宅子里兜了一圈。我想感受一番古人自得其樂的心情，那種‘悠然見南山的愜意。世間的一切自有最好的安排，不妨泰然處之，人活的是心境。那男子不離左右，嘴里一直念念有詞，聲音像被棉絮堵著，有點失真。走出泰然居，我問艾主任：那個人神經(jīng)有問題？艾主任情不自禁回首看了一眼，點頭稱是。我驀然涌起一種涼意?！边@個在作者游賞途中偶然出現(xiàn)的精神異常男子，于整篇散文的結(jié)構(gòu)并無任何直接的意義和關(guān)聯(lián)，屬于無意義的細節(jié)。若此人物在散文的后半部分或結(jié)尾意有所指，倒是可以在此埋下伏筆;可如若無關(guān)，就沒有必要出現(xiàn)，否則只會起到橫生枝節(jié)、沖淡主題的作用。

因此，若從更高的標準來要求彭文斌的散文，我以為從他目前呈現(xiàn)出的文本狀態(tài)看來，“行過”的因素多于“完成”的水平。其實，早在2009年彭文斌的散文集《一個叫彭家園的村莊》當中，他就曾表達了一種“行過”式的散文創(chuàng)作意圖：“人生，重要的是行走;而心靈的行走，更是對思想極地的一次仰視或接近。請原諒我，我的讀者，我的故鄉(xiāng)，雖然這些文字稚嫩可笑，但最少，我的初衷飽含真情，我的血液毫無雜質(zhì)，我的筆觸渴望山溪一般的傾吐?；蛘?，最少，我做了一次對家園的完全意義上的眺望?！?/p>

對于匆匆忙忙的“行過”，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和無奈的，誠如他在《贛地妖嬈》后記中所言：“沒有那么多的猶猶豫豫，沒有那么多的得失權(quán)衡，時不我待。風雨中，一些古村正在消失，一些古建筑正在坍塌，我時間有限、余生有限、得快馬加鞭，記錄江西，讓那些即將消失的事物留下體溫，讓那些湮沒的人與事再度走出迷霧。”從他十年前后情感幾無變化的兩段類似表述中，我們可以深切感受到彭文斌作為散文家的道義擔當和人文情懷，感受到一種對故土深深的眷戀與疼惜！但是，如果他下一步的散文寫作能夠更為細致、更為清晰地深入江西腹地，細致探尋景物與人物背后的深層文化密碼，不是單純勾勒出一幅幅水墨田園畫作，而是盡力塑造出每一處自然景物和每一個歷史人物的獨特個性，就有可能達到“完成”之作。

彭文斌常常自謙道：“我沒有足夠的才華，但我有足夠的深情。”但憑著他的這份謙卑與熱情，加之不懈地打磨與成長，假以時日，待一篇篇“完成”之佳作出自他之手的時候，我是絕對不會感到驚訝的。祝福他在不絕如縷的散文創(chuàng)新之路上，不求多而全，但求少而精，樹立精品意識，不斷增加散文的密度與厚度，對人性、人情、人生、生命意識、生存狀態(tài)等方面進行更為深入的反思，從而使文章內(nèi)蘊更為豐富，具有一種沖擊力，以此促成散文一種新的力量，達到一種新的境界。這不僅是文辭華美的詩性散文，更是充滿思辨的智性散文。從“行過”到“完成”，讓更多的讀者徜徉在他寬厚幽深的散文世界中！

參考文獻：

[1]王曉莉：《安在》，《散文》2018年第2期。

[2]吳子林：《文學問題：后理論時代的文學景觀》，海峽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