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鴻聲里

陳章漢

幾位神交已久的兄弟雜志社編輯同行，在前年9月成都年會期間見面之后，相約取道重慶，泛舟直下江陵。朋友們白日里一路看山看水，談天說地。某君忽來雅興，提議說難得相逢而分手在即，每人公開一段自己的愛情經(jīng)歷，以資互為鏡鑒。

被這話觸動的，首先是我自己。這一夜，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用我的筆，我的心，回首我和妻子共同度過的十五年蹭蹬歲月……

最難忘，是“患難夫妻”的情份。惟此情份，構(gòu)筑著相濡以沫的愛屋，絪缊著生死共赴的悲壯；它比理性約束，道德規(guī)范之類的外力、堅忍，有效得多。

我倆都是“老三屆”，且家都在荒僻的農(nóng)村，這注定我們有沒完沒了的“難”可患。共同的命運把我們拋到同一塊黃土上，你是“紅五類”海邊赤子，我是“黑七類”山里浪人。你本可以從我臉上從容地移走你的目光?？墒窃趦煽h交界的分水嶺上，你卻跟著我偷偷唱起了鐘情的歌，小扁擔，三尺三，一頭在海，一頭在山……

我明白，你要跨過那道“分水嶺”，必須獨自承受多大的政治壓力，但不知道你的“叛逆”態(tài)度竟是這樣的決絕。記得那次你繞了四倍的路程找到我家，說你大隊“革領(lǐng)組”有人向你嚴肅攤牌:嫁給山里的那個“專政對象”，將毀掉你的一生，留在那領(lǐng)導(dǎo)身邊，可人黨做官……我是不忍心讓你好端端的前途押在我身上呵。沒想到，我的猶豫引來了你那樣的激動和憤怒——“你這不爭氣的糯米團子!你承認你是專政對象沒有出頭的日子，那我是自投羅網(wǎng)自討苦吃陪著你毀掉自己?沒那么便宜!我相信你的清白，你的本事，你的前途，將來有你出息的一天，我要陪你爭氣，陪你創(chuàng)造，陪你過好日子，而不是自來抵罪的呀!我才沒那么傻，不想嫁給你還用得著征求你的意見……”

好家伙!戀人之間不忌諱用“征服”二字的話，你這空前流利的口舌，你的愛與怨扭結(jié)起來的突然爆發(fā)，征服了我的心。你不靠同情和憐憫，而是靠與命運抗戰(zhàn)的慫恿和激勵，使我恢復(fù)男兒的勇氣和自信。臥薪嘗膽，熬過了相當于八年抗戰(zhàn)的艱難歲月。

家徒四壁，兩袖清風，惟感情富有。畫毛主席像得了三十六元誤工補貼，下放的哥哥賣掉收音機支援六十元，再向舅舅借來二十多元，好歹買下一塊上海牌手表給你當定情物。你一過門，便硬要我戴，只說回娘家時讓你帶出去“擺闊”。我犁田、掏糞、打短工，你送飯、養(yǎng)豬、帶小孩，累死累活而苦中有甜，只有你我相知。出外當臨時工、代課、民辦教師，每月掙二十幾元，得買糧買肥買農(nóng)藥，只能給你一元五角當“私房”，你卻悄悄積下來，給我買了生來所穿的第一件的確涼襯衫。至今不會忘記那夜，我在流淚你在笑，時公元1976年夏。

恢復(fù)高考制度后，我以高分的成績考取了福建師大中文系，你卻因獨自兜起了全部的農(nóng)事和家務(wù)，而未能擠進駛向高等學(xué)府的“末班車”，我們一則以喜，一則以優(yōu)。我們的愛情將不可避免地面臨一場新的考驗!

記得那年，你送我到通向省府的古驛道的橋頭，眼眶里兩星淚花不小心讓剛?cè)雽W(xué)的小兒子看見了，這小子不解地問你:“都是念一年級，你送我去，好高興好高興，送爸爸去，干嗎要哭呢?”你回答說:“你放學(xué)了就回來吃飯，你爸爸要等很久很久才……”說著就滾下淚來。臨別，你輕輕地說了聲“路——走定好”，拉起孩子的手朝我直搖。你大概不會想到，就這內(nèi)涵無限的三個字，叫我斷鴻聲里，五里一徘徊……

一篇寫我們這一代愛情變奏的言情小說《杜鵑啼歸》，頓使高校里的“老三屆”們各各成了聯(lián)系實際的活靶子。一些小年紀同學(xué)，時不時又尖又酸地沖我們逗樂:“老國粹，甘愿當封建婚姻的犧牲品啦?”“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趁早來個重新排列組合吧!”他們還年輕，不理解我們這一撥人所特有的情感體驗?；橐霾皇峭娣e木，這里面的絲絲縷縷，都是心頭抽出來的啊。我把《杜鵑啼歸》寄給你看，想探探你對我放心不放心。你的回信多坦然:“那是說著別人的故事，我不愛聽。我相信你……”這，就是無言而誠篤的信任。

大學(xué)四年，我請假八次回去參加農(nóng)忙，有幾次正逢著期中考，我寧愿下保證回校后補考，也要及時趕回去。你獨自在責任田里摸爬滾打沒人扶你一把，孩子綠著眼兒看鄰家小子吃肉扔皮，你說我能安心在校園的花叢中大念“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嗎”每次白白的回去黑黑的來，曬脫的一層皮膜揭下來可以糊笛子的洞眼兒，可心里痛快呵。同學(xué)們看我這狼狽樣，眼里卻添了敬意，“排列組合”之說也悄然斂聲。一些對我的“免疫力”屢存好奇的女同胞，轉(zhuǎn)而對你表示由衷的祝福，感人的“小動作”則是:暗地收集一疊又一疊的糧油券，非要我往家里寄。

記得那年國慶節(jié)，我把你和孩子一并帶到學(xué)校來玩。起初你還覺得難為情，怕“鄉(xiāng)下人”被人瞧不起，怕“不般配”刷我的面子……親愛的，我不嫌棄你，你怎么倒自賤自輕呢?來學(xué)校后，你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吧——當我把你介紹給大家說“這位就是我家的‘田中首相”，你看男女同學(xué)們對你的歡迎是多么的真誠，暖心話說個沒完，時不時地“奚落”我?guī)拙?，讓你聽了美在心底，女同胞叮叮當當備餐具邀你參加?jié)日“改善”，還非要咱倆重溫當年的“經(jīng)典舞步”。那個小機靈故意正色問你:“嫂夫人不擔心家里出個駙馬嗎?”想不到你會那么輕松地反詰一句:“你碰見陳世美帶秦香蓮進過京都嗎?”多帶勁!

畢業(yè)分配到雜志社不過半年，我便動員你扔掉家里的責任田，舉家搬進省城來住，十四平方米單身宿舍安下個四口之家，輕輕一笑也覺響亮，夠美氣的呢。可是問題接踵而至。占全家四分之三的成員是吃高價糧的“黑人”，柴米油鹽醬醋茶、蔬菜瓜果水酒糖之類的“硬通貨”，半個月時間便可輕松地敲掉我整月的工資。你首先坐不住了，非要我聯(lián)系個運輸裝卸工或建筑臨時工甚至醫(yī)院的清潔工，讓你去干，再苦再賤沒關(guān)系，只要有收入。我沒答應(yīng)，也不忍心讓你剛放下背簍又挑起粗桶。我就是開夜車一夜之間熬白了頭，也不愿看你受二茬罪。你再次求我，說幫你找個“東家”吧，讓你去當保姆搭兩頓飯掙幾個錢，這樣我可以少熬夜。我?guī)妆回摼沃氖梢У貌荒茏猿?/p>

第二天，那是怎樣辛酸的一天!我?guī)е悖泼闭陬?，沿街邊、溝沿、巷口，挨家挨戶打聽過去:有沒有誰要雇保姆?……有幸的是，我們找到的“東家”，全家都是軟心腸的人，他們慢慢了解到我們的遭際后，不再把你當保姆看，而看成是來此小住一段的遠房親戚，到后來簡直成了一家人，這倒使我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在這個短短的幾月中，我們感受到了小街人的溫情和善良，感受到理解、尊重和撫慰。這煙火人間，人道主義是金!一同學(xué)得知我把“糟糠之妻”接到身邊而沒有事做時，于是，自告奮勇把你介紹到市雕刻廠當臨時工。開機器鋸壽山石，活重且是浸水作業(yè)，但我們感激在心。

1983年底，我從東北出差回家，見你雙手被石粉“咬”出道道裂痕，浸在冰水中腫痛難忍，還一隙隙殷殷地滲出血來。我猜想你準是圖這計件生產(chǎn)，趁我不在時拼命加班，才把自己糟蹋成這副樣子，心里疼極氣極，跟你吵了一架。編輯部領(lǐng)導(dǎo)了解此情，趕緊與東門裝訂廠聯(lián)系，把你安置在廠里學(xué)搞裝訂。你一進廠就埋頭學(xué)埋頭干，沒幾個月就趕上了多年工齡的熟練工人。我見你形容憔悴，心中不忍，你卻說:“我必須這樣做，不然工友們會以為我是雜志社塞來的包袱。我怎能不干活白占便宜，給好心照顧咱的領(lǐng)導(dǎo)丟臉呢!”

裝訂期刊每月有兩周大忙，晚上得開夜車到深夜。我每晚趕兩三里路給你送飯送湯，心里感受到多少能為你做點事情的豪壯。你在二樓車間開裝訂機，軋軋的機聲淹沒了我的腳步聲，但好象真有什么遙感似的，每次我上樓見到你時準能同時看到你嘴巴微微一咧，然后往墻角的桌上努了努，我發(fā)現(xiàn)你這時候很好看，真的，你卻說我好看:“要不，每次送飯上樓，全車間幾十位女工的眼睛怎么會全‘刷過來?”你老說很感激我:一個編輯、作家、省青聯(lián)委員、共產(chǎn)黨員，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給一個鄉(xiāng)下人模樣的臨時工送飯，讓你感到了心靈上的滿足和自豪，而忘卻了全身的疲勞。我已經(jīng)說過多少次了，我不能自負，你也不能自卑。什么叫同舟共濟!什么叫禍福相依!自你我地位發(fā)生錯動之后，我深知我已不復(fù)為我自己，我還有另一半——你!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這岸上的一半絕不能茍且此生，更不能獨領(lǐng)風騷。不管在哪個角落，只要兩人同在，便有一個燦爛的世界。

(摘自《青年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