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龍
朋友老邢是船級社一位資深驗船師。我們相識多年,工作上有交集,私下也常溝通。老邢常年檢驗船舶、發(fā)證書,對國際公約、法規(guī)研究很透。我們遇到理解不透的公約條文,不愿費力細摳,就拿起電話或發(fā)個郵件直接請教老邢。老邢脾性也好,可能信佛多年受教感化,謙卑且不厭煩,直至問題疑難得以解決為快。實而受用,久之,圈內(nèi)的人喜歡稱老邢為老師。
老邢年近半百,虔誠信佛多年堅持不吃活物,吃肉也少,偏于黑瘦。業(yè)務好,檢驗的船舶多,老邢每月近半的時間都在出差中。出差的老邢喜歡單槍匹馬,形似蝸牛,常年背負一個鼓囊囊的工作包。
一次,公司一條油輪在長江某港卸貨期間,當?shù)睾J戮謨晌粰z查員午后上船進行開航前檢查。從駕駛室到機艙到甲板,翻箱倒柜般查個遍兒。整個過程,兩位檢查員始終僵著表情。走在前面的那個小年輕更是用手中的筆指指點點,在小本上記個不停,嘴里提著各式各樣的缺陷。有些缺陷站不住腳,陪同的船員提出異議。小年輕不屑地昂頭背起公約、法規(guī)來,最后開出15條缺陷的缺陷報告,責令開航前進行整改,然后不顧船長的哀求辯解,離船而去。
缺陷需要在開航前進行整改糾正,麻煩了。其中一個缺陷是機艙主機上空水淋噴頭水管長度不夠,加長需要動用電氣焊,油輪在碼頭期間不允許動火,需要去錨地才能進行修理。去錨地不僅耽誤船期,還會產(chǎn)生很多額外費用。
眼見無解,下班前我只有試著求助老邢。老邢當時在臺州出差,下午完成了工作,計劃坐晚上的飛機回來。我把情況說明后,老邢也覺得缺陷報告有些偏重、離譜。老邢打電話問了同事朋友,弄到了檢查員霍隊的手機號碼。電話打通了,霍隊哼哼哈哈應付幾句,把電話掛了。老邢不死心,再打,對方關機了。老邢倔脾氣上來了,又數(shù)次打電話給朋友,硬是搞到了霍隊的家庭住址。
老邢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退了機票,坐上了火車。我駭?shù)貌恢f什么,不知執(zhí)著的老邢是否敲得開霍隊的家門。
老邢下了火車,買了水果,打車直接去了霍隊的家,爬上六樓敲開門已經(jīng)是夜里10點。面對氣喘吁吁的老邢,錯愕的霍隊連忙把他讓進屋里。老邢沒時間顧及滿臉汗,開始謙卑地對缺陷報告中認為不合適之處參考公約進行辯解,說明在碼頭無法動火修復的缺陷糾正起來對船東的影響,還有某些缺陷造船時就已經(jīng)存在了等等。老邢邊說邊將一瓶礦泉水幾大口喝盡。沉默的霍隊受感動了,看著瘦干疲憊年齡相仿的老邢背著沉甸甸的工作包為船東爭取基本的權益不辭辛勞,很感慨,最后告知老邢明天上午帶著缺陷報告去局里找他。
次日,老邢早早過去。霍隊把小年輕一起喊到會議室,逐個缺陷分析簡化,最終留下八個當場給出糾正建議的缺陷,這樣就不影響船舶卸完貨后正常開航了。
對于老邢的傾力相助,真的不知怎么感謝了。我說報給老板,建議給老邢批點兒獎金吧。老邢連說不用,說把他的火車票、水果費報銷了即可。當然,我又在經(jīng)常一起小酌的飯店,和老邢連著干盡幾杯扎啤,感激的負荷才隨著不斷的酒嗝兒稍稍釋放了些。
老邢愛喝酒,愛喝啤酒。朋友聚會時喝,周末一個人在書房電腦前處理文件時,他也喜歡開啟一罐啤酒放在旁邊。一兩個小時后,文件處理完,桌上已經(jīng)東倒西歪著四五個空罐。老邢愛喝酒,和他多年沉重封鎖的心事有關。老邢有一次失敗的婚姻。老邢還是小邢時,在船上做到大管輪,被公司調(diào)到辦公室做機務主管。做機務主管需要經(jīng)常出差訪船,經(jīng)常酒足飯飽后陪著客戶、官員出去消遣。時間久了,老邢找到了刺激,身邊悄悄多出了一位小女朋友。老邢走火入魔了,膽子大了起來,利用外出修船幾個月的機會,把小女朋友帶到了外省修船廠,明目張膽地出雙入對。
紙終究包不住火。面對發(fā)妻顫抖的質(zhì)問,老邢不想再欺騙隱瞞下去了。老邢招供后肅立一旁,等待著發(fā)妻的狂風暴雨。發(fā)妻只是低頭掩面抽泣,一直不愿承認的猜疑還是成為事實了。發(fā)妻的悲痛嗚咽,也喚醒了老邢忽視多年的夫妻情感。老邢心疼、糾結、無地自容,無奈破鏡終難圓,掙扎到最后,兩人還是辦理了離婚手續(xù)。7歲的女兒跟了媽媽,愧疚的老邢幾乎凈身出戶。
思想上負擔輕了,老邢偶爾也會發(fā)呆嘆氣,然后去疼愛給他激情的小女朋友。小女朋友慢慢變了,變得日益嫌棄體弱酬薄的老邢怎么連個房子也混沒有了。小女朋友感覺前途渺茫,拎包走后,才給老邢發(fā)去一條信息。
老邢傻了,沒料到自己犧牲這么大,竟換來這樣的結局。下班后再回到出租屋,面對空蕩蕩的死寂,老邢心里像倒進了一碗辣椒油,還有一瓶老醋精。老邢咬破嘴唇,搖頭苦笑悲嘆,發(fā)現(xiàn)只有酒精能化解那串揪心的難受,于是開始一杯杯醉飲自釀的苦酒。
后來,老邢找了現(xiàn)在的妻子生活。經(jīng)過一番沉浮,老邢沉穩(wěn)了,話語也少了。白天,他努力工作,夜里實在睡不著,就跪在佛堂前持珠念經(jīng)拜佛,困了再睡。至少這樣,老邢不會在黑暗中想起過去,想起過去的三口之家,想起仍一個人苦熬日子的發(fā)妻,以及發(fā)妻悉心照顧的女兒。
女兒長大了,上初中了,懂事了。懂事的女兒明白了為什么總是媽媽一個人辛苦地照顧自己,明白了為什么爸爸一周甚至一個月才能見上一面。老邢感覺握在手心里的一只小手越來越生硬,近在咫尺的表情愈發(fā)冷淡疏遠。老邢不敢多問,把手心里的小手握得更緊,順著女兒想去的地方去、想玩的地方玩、想吃的地方吃。有時老邢看著女兒玩在興頭上,心情也好,很想深刻地談一次,談談爸爸的苦惱。可是老邢幾次走近卻怎么也張不開嘴,只好搖著頭把那一堆堆愧疚層層壓在心底,壓在酒水里,慢慢發(fā)酵。
我和老邢一直是很好的酒友。無論誰悶了,想出來透一透氣,就找個小飯店,要幾碟簡單的小菜、幾串燒烤、一箱啤酒。話無須太多,舉杯干了就是最好的祝酒詞。酒盡人也微酣,結賬出門握手言別,兩個身影踏著春夏秋冬的夜色分向微搖前行。我一直想讓老邢把窩在心里多年的愧疚說透說開,和誰說都行,發(fā)妻、女兒、朋友,都可以??墒抢闲弦恢睋u頭苦笑,舉杯過頭頂,碰出響來,一飲而盡。
老邢是我們?nèi)?nèi)人的老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老邢不可以頌其為滿腹學識,卻也熟知善解相關公約、法規(guī)難懂的條文。老邢無疑是聰明的,聰明的老邢多年信佛、謙卑,幫助熟識的、陌生的人授過太多的業(yè),解過太多的惑。唯獨不清楚,老邢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也能把自己纏繞成繭的心惑得以解開、化蛹為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