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銀 圓
時值1998年,正月初二這天,是閨女走娘家的日子。吃罷午飯,89歲鶴齡的姥爺對唯一的兒子和五個閨女以及女婿們說:“你們的娘沒了年把了,我體衰力弱,干不了外出扎彩的活兒,也就沒法掙錢貼補你們了,可咱家有筆財寶,趁我還能喘氣,分給你們,我就沒啥遺憾了。”恁大一堆亮燦燦的東西突然擺在面前,令在場者甚感刺眼,缺乏心理準備。每個閨女六塊銀圓,其余四十塊給了我舅舅呂鑫。
姥爺被常東村的扎彩匠榮麻稈收為養(yǎng)子那年,才12歲,是爹娘被小日本的飛機炸死后,從山東淄博一路討飯過來的。把他養(yǎng)大到19歲,榮麻稈身患癆病去世。好在姥爺把養(yǎng)父的扎彩技藝全學到手了。還有,養(yǎng)父臨終前告訴他,屋當?shù)厝咭韵?,埋有財寶。榮麻稈當扎彩匠二十余年,掙下的都是小錢。有年初秋的一個夜晚,南河灘發(fā)生了槍戰(zhàn)。次日清晨,硝煙散盡,榮麻稈去那里削紫穗槐條子(為扎彩用),意外撿到半布袋銀圓。姥爺把姥姥娶進家不到半年,岳父也得了重病。姥爺作為女婿,當然要竭心盡力伺候,他花費的錢都是扎彩掙來的,那壇銀圓從未刨開過。之所以沒花大錢,皆因岳父身患肝癌,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良藥。
都沒料到,妗子會算后賬。姥爺弄不清舅舅和妗子想些啥,也沒法知道。自打舅舅將銀圓兌換成現(xiàn)錢,把北屋拆掉,建起那座二層小樓,就拍屁股走人,又去市里那家木器廠打工了,很少回家。
清明節(jié)這天,舅舅回來上墳,妗子說:“我光顧跑堤坡放那群綿羊了,不能照時照晌給老爺子做飯,老爺子對五個閨女恁親,不如輪流去她們家住吧?!?/p>
之后,姥爺在這個閨女家住倆月,再去那個閨女家住倆月。臘月初挪到老五家,姥爺天天扳著指頭倒計時,盼過年??裳劭措x除夕只剩四天了,舅舅還沒來接姥爺,老五有點兒坐立不安。我也忐忑不已。老五是我娘,母子連心。
沒想到,到這地步了,姥爺對銀圓的分配仍沾沾自喜:“那些銀圓要是繼續(xù)埋在地下,你們五個閨女得不到,鑫兒兩口子也不能一步登天,住上二層小樓。那不,還地板磚、壁磚、馬賽克、仿瓷涂料等等,變著法兒拿票子里里外外胡粘亂貼,讓街坊鄰居眼氣得要害紅眼病?!?/p>
我娘有心想把那六塊銀圓送給舅舅,并責怪我姥爺:“老爹您真是老糊涂,找不到北,摸不著定盤星了。偷著給閨女一點兒就給了,掀不起大浪。當著兒子兒媳婦的面給閨女東西,實在欠妥當,鑫兒弟又一向耳根子軟,沒個主見?!?/p>
“保不成我把一大半銀圓扔給鑫兒,倒買出不是來啦?”
我爹一根筋,愛實話實說:“就眼下這情況兒,依我看,十有八九是因為分銀圓起意見了。全給你那個老兒子多好,哪個閨女也不會嚼舌頭說三道四。非要人人有份兒,這不是一口鐵鍋扣五個閨女頭上,都戴上財迷轉向的黑帽子了嗎?”
如同敲了一通重槌,姥爺那張笑意盈盈的國字臉登時陰了,像黑鍋底。
銀圓分光了,空壇子里還有啥,姥爺也不知道。
心 病
姥爺每天早飯后,都要去大街上人多的地兒曬老陽兒。街旁有個小賣鋪,小賣鋪窗外橫著條爛木頭,幾位白胡子老漢經(jīng)常在那兒扎堆兒湊伙兒。老陽兒躍過樹梢,不再紅脖子漲臉了,儼然一塊燦爛的金餅,晃得幾位老漢瞇縫著眼睛直想打瞌睡。
半上午時,我去小賣鋪買作料,見姥爺塌陷的嘴唇張張合合,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人嘮嗑?!鞍?!要么說呢,老了老了,老成一根朽木了,擱哪兒都礙事?!崩褷斦f罷這句話,有點兒凝咽,不再往下說了,再說哪怕只言片語,他眼眶里那些閃爍不定的東西,就會奪眶而出。
這幾天,村里忙極了,家家戶戶都在蒸、炸、烹、燉,但見炊煙裊裊婷婷,裹挾著撲鼻的油香味兒,彌漫,四處飄飛。年根兒累得一塌糊涂,就為邁進大年,見天吃現(xiàn)成的。過年除孩子們歡蹦亂跳外,最感榮耀的就是高壽老人。往往是,大年初一,天還黑洞洞的,那些老人就起床了,在祖先牌位前點燭焚香,沖門屋地上鋪領草席或棉墊,搭好了迎接晚輩們前來拜年磕頭的架勢。
我從小賣鋪出來,見姥爺朝東瞥一眼,怕被別人窺破心事似的,倏地將視線收攏回來,敷衍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仿佛在掩飾什么。
老院過道棚下,我爹一手攥濕面,一手拿個薄薄的骨刮子,正忙著往油鍋里下丸子,嘴里還在不停地說話,許多唾沫星子也進了鍋:“鑫兒咋還不來?早幾天就該叫老漢回家過年了?!碑斨褷?shù)拿?,我爹可是口口聲聲爹長爹短的,叫得怪甜呢。
我娘說:“要么,我抽空去常東看看?”
“去看看唄,鑫兒想讓老漢在這兒過年明說。不過,真要那樣的話,他可就擔大不好了?!?/p>
兒子不接老人回家過年,叫“大逆不道”,這是村里人一貫的說法。
夜里,我娘著一笆斗籃油炸品去了常東,給我舅舅妗子說了些啥無人知道,就見她一回家就長吁短嘆,當著姥爺?shù)拿媪ⅠR換上另一副面孔,笑逐顏開起來。那笑比哭還難看。
我娘低聲下氣地安慰姥爺:“安生在這兒過年得了,不缺吃不缺喝的?!?/p>
姥爺擺擺手:“啥也甭說了,在這兒過年就在這兒過年,爹聽你的就是了。咳!五女呀,恁爹我沒能耐了!”
次日清晨,姥爺嘟著嘴,那張國字臉板得緊繃繃的,懶得說話,也懶得搭理人,還甩白眼,扎得人心虛。
“娘,我姥爺咋啦?怪怪的?!?/p>
“你姥爺病了?!?/p>
“啥病?”
“心病?!?/p>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