燉年關(guān)

記憶是條狗，總是向我汪汪叫。

我走出故鄉(xiāng)的視線越遠，我的肉體和靈魂就越警醒，回眸故鄉(xiāng)的身影就愈加清晰，投入故鄉(xiāng)懷抱的渴望就越是強烈。

我常感覺自己是故鄉(xiāng)放飛的一只風箏，風箏越飛越高，沒于云際，但牽拽風箏的線始終在故鄉(xiāng)的手里。故鄉(xiāng)的手，就是那狗時而混濁時而清澈的叫聲，時而小橋流水般地低吟，時而天崩地裂地狂吠。

我的故鄉(xiāng)是雪峰山腳一個名叫高渡的村莊，當然現(xiàn)在被日益膨脹的洞口縣城吞噬了。但就是洞口縣城，在中國的版圖上，又何嘗不是一個洋氣的村莊呢？

燉年關(guān)，在老家是傳之久遠的風俗，或者說是烙在心靈的永不磨滅的風景。在故鄉(xiāng)成長的二十余年，只是感到燉年關(guān)是一件約定俗成的大事，就像中國人把過年當成一件習以為常的大事。但以前零距離受故鄉(xiāng)哺育的日子里，并沒有感到燉年關(guān)有何等超越一切的神圣。感受到燉年關(guān)具有至關(guān)神圣的儀式感，是在離開故鄉(xiāng)后，融于都市的洪流中，特別是陷身滾滾人潮卻倍感孤獨寂寞的時候。

燉年關(guān)，一個燉字，總是讓我心潮澎湃，身體也澎湃。

國家安排的春節(jié)休假，是從大年三十開始的?？墒窃谖依霞?，臘月二十九就開始過年了，因為當天晚上就是燉年關(guān)。所以我向單位請假時，總是反復強調(diào)說，老家臘月二十九就開始過年了，臘月二十九晚上就是燉年關(guān)，晚上八點以后就互相不串門了，以免弄壞彩頭。單位領(lǐng)導同意我臘月二十八趕回老家，但對我反復強調(diào)的臘月二十九晚上燉年關(guān)并不在意，甚至有點茫然。

燉年關(guān)，一個燉字，境界全出。樸拙而敦厚，安靜而響亮。

約定俗成的燉年關(guān)，就是鼎罐里裝滿臘豬肘、臘豬腿和蘿卜，還有井水，放到灶塘上。用柴火燒，燒得滾沸，燒得鼎罐蓋噼噼啪啪地跳而不蕩，溢出的熱氣裊裊娜娜，混合著蘿卜的天籟般的清香，臘豬肘、臘豬腿醉人的濃香。

如果說小時候的饑餓像刀刃一樣鋒利，尖叫著切割物質(zhì)匱乏的歲月，燉年關(guān)便有著現(xiàn)實針對性，那么后來特別是近些年來，仍然在進行的燉年關(guān)，在我們的意識里基本上就只是一個概念了。

臘月二十九下午，二哥將一個臘豬肘、兩條臘豬腿洗干凈，放在塑料盆里。我看到臘豬肘、臘豬腿在陽光下散溢出古銅色的光芒。

二哥又將幾棵自家種的大蘿卜切掉葉子和葉梗，扯掉胡須，洗干凈，裝在另一個塑料盆里。蘿卜白嫩白嫩的身子閃爍著清澈而爽朗的光澤。

這次臘月二十九做晚餐用的是電爐子、高壓鍋，有點城里的味道，但是晚上八點以后的燉年關(guān)就完全不同了，用的是柴火，墨七八黑的鼎罐。

在我的印象里，燉年關(guān)一直用的是柴火。如今城市邊緣的柴火飯莊大行其道，炙手可熱，確有點“農(nóng)村包圍城市”的架勢。柴火燒的飯菜就是好吃些。實際上自人類發(fā)明火種以后，一直用柴火煮熟食物。也許柴火本身，就是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道法自然。柴火燒出來的鍋巴，有一股讓精致的高壓鍋望塵莫及的香味。

當然，我小時候，父母煮飯炒菜一直用柴火。我的兩個哥哥經(jīng)常帶著我上山撿柴。我在一邊玩，他們就在撿那些跌落地上的枯枝敗葉，印象里最多的是松針，被陽光染黃而萎落在地的松針。最結(jié)實的要數(shù)樅木，木質(zhì)緊密，握上去特別有分量，當然在灶塘里燃燒的火也最結(jié)實。

自打我家搬進新房子后，家里才開始用爐灶，去街上煤炭公司買了煤球用板車拖回來。燒蜂窩煤，確實方便很多，而且火力兇猛持久。其實，最重要的是，柴的來源越來越少。而當時，我還以為燒煤是一種身份高貴的象征。因為早些時候姆媽帶我去城里人的姨媽家，沒見她們燒過柴火，一律用蜂窩煤。根本不像現(xiàn)在，生活上禁用燒煤，一律用燃氣灶。而燒柴火，已成為一種奢侈的童話。

但不管怎么說，不管歷史怎么演繹，我家的燉年關(guān)都是一以貫之，灶塘燒柴火。如果用煤或者天然氣，倒是會顯得別扭。

我看到二哥將臘豬肘、臘豬腿和白蘿卜放在兩個塑料盆里，感到自己的心臟格外踏實，就像飛機平穩(wěn)著陸后一般踏實。大地一般踏實。

這個臘月二十九晚上八點左右，臘豬肘臘豬腿放進鼎罐里，盛上凜冽清澈的壓水井的井水。肯定不會用自來水。鼎罐置在火塘上。年近八十的姆媽用鐵夾就往火塘里送柴。柴火燃燒的氣息，是那種特別溫馨的氣息。

我堅信柴火是一種神。從我有記憶起，柴火一旦發(fā)出笑聲，就意味著家里將要來客人。因為屢試不爽，使我本能地認為，柴火是一種神靈。

也就致使我們燒柴火時，有一種下意識的宗教儀式感。

但煤火或者天然氣燒的火是否有神靈，我從未聽說過，也從未想過。

柴火有神靈的另一個佐證是，我們吃飯用的筷子是一種神靈。那些街道上擺攤卜卦的，總用筷子在水上自由走動，來占卜一些神秘未知的事物，令我震撼，也讓我存疑。但我用祖?zhèn)鞯莫毤颐伢?，用四根筷子來測算任何一個人的子女，屢試不爽，使我相信木質(zhì)或者竹子做的筷子是一種神靈。因為確實不能道出個中奧秘，否則就不靈了。如果上升到科學的層次或高度，我只能歸之于暗物質(zhì)世界的理論系統(tǒng)。世界上很多的神秘密碼，確實不能用當下的尖端科學知識來解釋。不過，用其它材質(zhì)做的筷子，是否有神靈般的功效，我尚未試過，不得而知。我不是宣傳迷信，只是運用實證分析。就像開車的司機不敢軋狗，因為狗是通靈的，怕它以后來找。這就是經(jīng)驗，或者說，生命體驗。無數(shù)的生命體驗。

臘豬肘臘豬腿在鼎罐里沸騰出美妙旋律的時候，二哥把切好的白蘿卜片放進鼎罐里。燉一陣后，姆媽將火塘里的柴火由旺火慢慢降為文火。蘿卜的清香通透和臘豬肘臘豬腿的濃香氤氳，互相交融。

到這個臘月二十九晚上十二點時，也就是說，鼎罐里的臘豬肘臘豬腿燉了四個小時，后來加進去的鮮嫩欲滴的白蘿卜也燉了近三個小時，燉得差不多了。二哥先將臘豬肘臘豬腿起出來放在塑料盆里。這時切下來的肉就叫砧板肉。為什么叫砧板肉，我從來沒有去探究。但人到中年，我忽然對砧板肉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次我特意晚睡，等著吃砧板肉。老家的砧板都是用老樹蔸的橫斷面做的，渾圓結(jié)實敦厚沉雄。我想，砧板也是一種神靈，如同筷子是神靈，柴火是神靈。

大哥、大嫂、侄子以及我的兒子都睡了，唯獨我留下來吃砧板肉。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不吃砧板肉了，幾乎可以說是漫長的時間。自從物質(zhì)極大豐富以后，我就很少吃砧板肉了。也就是說，我圍著火塘燉年關(guān)，等著吃砧板肉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不過，燉年關(guān)的概念在腦海以及心里卻是根深蒂固了。小時候，家里困難，平時一個月也吃不上一餐肉。每年都盼望著過年能吃上肉、魚、雞。那才是真正的過年。每年臘月二十九晚上一家人圍著火塘燉年關(guān)，傾聽柴火噼啪噼啪地歌唱，傾聽臘豬肘臘豬腿與蘿卜白嫩欲滴的身子在鼎罐里顛鸞倒鳳。

這次臘月二十九，我特意在下午睡得充足，就是為了晚上驅(qū)走瞌睡蟲的侵擾，真正重溫一下燉年關(guān)的實質(zhì)內(nèi)容，咀嚼砧板肉的彈性十足的綿長敦厚。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幼年時代一家人圍坐火塘燉年關(guān)的莊重場面?？偸菓浧甬斈晟a(chǎn)隊死了一頭牛，那頭牛名叫貴州佬，許是從貴州過來的一頭牛吧。這頭牛因病壽終正寢，生產(chǎn)隊用刀放了一次血，用開水澆了拔了毛，砍了，分給各家各戶。我們家由于政治成分不好，屬于地主崽子，因此只分得了一些牛筋。本來牛筋也是分不到的，但姆媽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嫁給了地主的后代，也就是我的爸爸。生產(chǎn)隊格外開恩，給我們家這“半邊戶”施舍了一點牛筋。那天晚上，我們一家人就圍著火塘，切碎了的牛筋在鍋里歌唱，沒有油，只放了點鹽，牛筋滋滋滋滋地歌唱，香透一生。就像我生日時，姆媽給我蒸了一坨一兩重的瘦肉，香透我的一生。當時吃牛筋，盡管說是平時，我們?nèi)覅s像都在過隆重的生日。盡管說在當年的平日里，牛筋在我們鋒利的牙齒的切割下噴出穿透屋頂?shù)臐庀?，真的像是燉年關(guān)時才有的濃香。盡管說在當年的平時，牛筋在鋒利如刀刃的饑餓惡魔的饕餮淫威下，發(fā)出老鼠般東突西竄般的哀鳴或者尖叫。

這次臘月二十九，我特意晚睡，就是要咀嚼燉年關(guān)的味道。咀嚼逝去的日子。逝去的日子宛如塑料紙糊著的窗子上流血的裂口。

這次臘月二十九，我沉靜如處子，想沐浴一場儀式。沐浴平日里那次全家圍坐火塘咀嚼沒有放油的“貴州佬”牛筋時口角噴濺的涎沫，宛如燉年關(guān)的盛大場面。沐浴記憶之狗的汪汪聲，我幼時生日咀嚼那兩肉，勝過世界上任何最昂貴的蛋糕，宛如燉年關(guān)。沐浴銘心刻骨的燉年關(guān)的孤寂而盛大的喧囂。沐浴燉年關(guān)的神靈般的云蒸霞蔚，期待生命羈旅的醍醐灌頂。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鼎罐，燉年關(guān)的鼎罐。我相信這只鐵制的鼎罐在我們家呆了至少三十年，也許更久，也許在政治掛帥的年代就已呆在我們家當時破落狹窄的泥巴房里。或許在我們舉家靠紅薯果腹的年代就已經(jīng)呆在我們家了。那時我這一輩三弟兄，我最小，爸爸姆媽煮一鼎罐紅薯，紅薯中間蒸一小碗白米飯，白米飯就是為我準備的。當時我看到紅薯身上冒出嫉妒的蒸汽，圍獵香噴噴的白米飯，就像兩個哥哥彌漫著霧氣的眼睛圍獵著白米飯?，F(xiàn)在街邊小攤賣烤紅薯，兩個哥哥一看到就直想嘔吐，而今天的小孩拽著爸媽的衣服，要求買烤紅薯吃，享盡奢侈的浪漫。真是時移境遷，現(xiàn)在輪到白米飯圍獵烤紅薯了。就像過去時代的戲子，當今搖身一變，成為擁有粉絲千萬的當紅明星。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鼎罐。這只凝結(jié)著厚重歷史的鐵鼎罐。在最困難的年代，加上之前連紅薯也匱乏的年代，這只當時尚屬年輕的鼎罐就凝視著我們家的滄桑風云，凝視著家里五口人僅有的一張床，下雨時外面下大雨床上下小雨，凝視著我家的床是風雨飄搖中一葉開不動的小舟。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鼎罐。我看到他黝黑深邃的眼睛，穿透歷史的眼睛，閱盡滄桑卻依然寬容寬厚的眼睛。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到戶后，鼎罐里餐餐是白米飯，紅薯成了豬食。我家也修了新屋，爸爸姆媽卻舍不得這只鼎罐，將其搬進了新屋。新屋翻修成三層洋房，爸爸已去世，姆媽還是舍不得這只鼎罐。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鼎罐。我看到他黑得深沉，黑得豪邁，黑得老態(tài)龍鐘，黑得依然煥發(fā)著老樹新芽般的青春。我覺得我們家現(xiàn)在這座三層的小洋房，有了他的蹲守，就像有了神靈的守望和佑護。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這是燉年關(guān)的必不可少的道具。試想，用不銹鋼高壓鍋來快速燉年關(guān)，那只能顯得燉年關(guān)的淺薄，缺乏慢的韻味，慢的厚重，甚至缺乏對自然的敬畏。在我的眼里，不銹鋼高壓鍋是沒有生命的，或者說是沒有根基的。只有這樸拙得深沉、黑得深沉的鐵鼎罐才是有生命的。這生命是歲月賦予的。甚至可以說，是亙古的歲月賦予的。歷朝歷代供祭祀用的鼎罐，就是鐵鼎罐。盡管鐵鼎罐會銹跡斑斑，那也是歲月的足跡，生命的足跡。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也許是鼎罐在仰視我，至少也是在平視我，絕沒有在俯瞰我，更沒有君臨一切地蔑視我。這鼎罐就像土地般無私，土地般樸素，土地般膏腴。盡管我們的土地在被人類的高樓大廈的水泥叢林所吞噬，而不是蠶食，土地依然任勞任怨。就像鼎罐的家族，正被不銹鋼鍋以飛快的速度取代，但鼎罐依然默默無聞，盡管黑著臉膛，臉膛里卻依然沸騰著深沉的血液。在我的眼里，鼎罐在，村莊就在;鼎罐在，故鄉(xiāng)就在;鼎罐在，燉得紅紅火火、自自然然、慢慢細細的年關(guān)就在。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鼎罐的皮膚有點粗糙，是柴火們眾星捧月般捧出來的，是歲月的風霜之劍犁出來的，是父母輩們的淚水和歡笑雕刻出來的。而不銹鋼鍋子，是工廠里的生產(chǎn)流水線速成的，插上電和不插上電都是以白皙的身子示人，歲月在其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跡。不銹鋼鍋子，只和電激吻，全然沒有鼎罐那份黑不溜秋的羞澀，一輩子綿長至深的羞澀。

這個臘月二十九，我凝視著正在凝視我的黑不溜秋的鼎罐。鼎罐的腰身有點臃腫，但柴火的火焰之舌會亙古不變地在其腰身上甚至頭顱上纏綿裊娜。只有這種纏綿裊娜和鼎罐腹中或者說生命深處的老農(nóng)情結(jié)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才能煮出或者燉出原生態(tài)的津甜純香非轉(zhuǎn)基因的食品。當然，有時鼎罐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也煮過轉(zhuǎn)基因的東西，但我寧愿相信鼎罐肯定不適，抵抗，或者無奈地哭泣。因為，早就可能進入歷史垃圾桶的鼎罐，不卑不亢的一輩子中基本不沾邊轉(zhuǎn)基因之洪水猛獸。

我享受著砧板肉。臘豬肘臘豬腿上割下的肉濃香醇厚、富于彈性，令人滿口生津、味蕾爆炸。關(guān)鍵是嘗到了童年時的味道，土豬肉的味道。現(xiàn)在在省城，到超市買的肉，炒了，嘴里嚼半天還不知道肉味。我想，如果用省城的豬肘豬腿熏臘后燉年關(guān)，肯定是大煞風景的。平時公司搞活動，就是提前到城郊偏僻的農(nóng)村里預訂一頭吃著草自然生長的土豬，而不是吃“催豬不吹?！憋暳峡焖俪鰴诘呢i。公司去搞活動，垂釣，打牌，殺土豬，每人分得七八斤土豬肉回家。這算是公司的福利，凝聚人心的福利。

我對二哥說，好吃，好吃，肉質(zhì)爽口，很有嚼味。

二哥對我說，你也是多年臘月二十九不吃砧板肉了，以前每次都是早早睡覺了。

我說，是啊，只知道臘月二十九晚上燉年關(guān)，小時候圍在一起燉年關(guān)，吃砧板肉，大了，工作了，只剩下臘月二十九晚上燉年關(guān)這個概念了。

我說，很想吃個豬蹄子，上面的肉最有彈性，最有嚼味。

二哥馬上說，那可不行，這是抓錢手，大年三十早上吃的。

我就嗬嗬地笑，點點頭，表示認可。

打我記事以來，我們老家對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早上兩頓飯是非常重視的。很小的時候，家里窮，每年都盼望著過年，盼的是大年三十早上有雞呷、正月初一早上有魚呷?！半u”通“吉”，“魚”通“余”，都有著美好的寓意。現(xiàn)在不一樣了，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早上都有雞和魚。平時經(jīng)常呷雞和魚。過年只剩下象征的意義，就是團聚。而平時就像昔日的過年。

燉年關(guān)，其實燉的就是一種年味，濃濃的年味，中國年的味道。都說城里的年味淡，鄉(xiāng)村的年味濃。一到過年，城市就變成了空城，而鄉(xiāng)村熙熙攘攘。鄉(xiāng)土中國，鄉(xiāng)土中國，中國的母體是鄉(xiāng)村，當然鄉(xiāng)村也是鄉(xiāng)愁發(fā)酵的母體。

這么說來，燉年關(guān)其實燉的也是一種鄉(xiāng)愁。

綿延幾千年的鄉(xiāng)愁，是一條長河。而鄉(xiāng)愁的長河是一條鞭子，時常在我們的頭頂甩響。燉年關(guān)的柴火的火焰的舌頭，舌綻蓮花的脆響，與鞭響契合著，呼應著。

享受砧板肉后，我又吃了一小碗燉年關(guān)的蘿卜。這蘿卜是二哥親自種的。自然生長的蘿卜。不是那種大棚里的反季節(jié)蔬菜。這自然生長的蘿卜就是有著天然的鮮甜，能讓人想起童年的鮮甜。那種反季節(jié)種植的蘿卜，沒法讓人找到童年的味道?？墒俏覀兊暮蟠?，他們的童年和他們的未來將是一個味道，沒有天然鮮甜的味道，而是充斥轉(zhuǎn)基因的味道。

我咀嚼著燉年關(guān)燉出的蘿卜，鮮甜津甜的蘿卜，土地里按季節(jié)規(guī)律生長出來的蘿卜，沒有違背生命繁衍規(guī)律的蘿卜。我自己有個論調(diào)，凡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動植物，作為食品都不敢恭維，而遵循自然規(guī)律生長的動植物，才能讓人類咀嚼出童年的味道。

我的腸胃蠕動著。蘿卜的碎屑和豬肘豬腿肉的碎屑混合著在我的腸壁上胃壁上爬行。我的腸胃里的火塘鼎罐也在燉年關(guān)。這么說來，燉年關(guān)燉的是過去一年的精華，樸樸實實的精華，也是燉的對來年的向往，樸樸實實的向往，結(jié)結(jié)實實的向往。

燉年關(guān)，燉的過去，燉的未來，將過去與未來燉在一起！

燉年關(guān)，有著祭祀般的莊重。燉年關(guān)，有著祭祀般的宏大。燉年關(guān)，有著中國傳統(tǒng)書法的“致廣大而盡精微”“技進乎道”的“道法自然”?！暗婪ㄗ匀弧笔侵袊鴷ǖ淖罡呔辰纭！疤烊撕弦弧庇质抢献孀谒缟械氖劳馓以窗愕纳睢！疤烊撕弦弧迸c“道法自然”在燉年關(guān)這一風俗上，則是異曲同工。

大年三十，我?guī)е鵁跄觋P(guān)的氣息，走在縣城的街道上。縣城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擁堵。前幾年，我就聽說縣里當年凈增私家車6000輛。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很明顯的一點是，以前國慶假我睡在老家，要蓋被子，而如今國慶假睡在老家，卻感到酷熱，出汗。也許，任何事情都有它的兩面性。私家車的增多，本身是一把雙刃劍。北京的霧霾猛如虎，許多地方的霧霾猛如虎，這些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的私家車功不可沒。它們排放的尾氣，和數(shù)以萬計的污染企業(yè)排放的有毒氣體眾志成城，吞噬著國人“天人合一”的夢想。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這個曾經(jīng)洋溢著村莊氣息的昔日的“村姑”，如今涂脂抹粉，散發(fā)著都市的脂粉氣，往“洋妞”的氣息靠，就連別墅也是歐式風格。但在我眼里，她始終就是個“村姑”。因為我在這個縣城，或者說這個村莊長到快二十歲才走出去。包括我復讀兩年，三次參加高考才走出縣城，捧上了“鐵飯碗”。盡管我的家境不怎么樣，但家里人有著深厚的讀書情結(jié)。我的大哥快讀完小學時，面臨十字路口。因為爸爸的階級成分不好，在田里做工的生產(chǎn)隊隊員們唉聲嘆氣，嘆的是大哥成績優(yōu)異卻不能被推薦上初中。這時，中央來了政策，廢除推薦制，入學憑考，而且不講階級成分了。大哥因此順利考入縣城九中讀初中。中學里，一場黃疸型肝炎，耽誤了大哥的學業(yè)。我清楚地記得，姆媽背著身子單薄的大哥來往于醫(yī)院和家里的泥巴房之間。當時為了改善大哥的生活條件，姆媽買了一蔸卷心包菜。香油炒卷心包菜的香味如今依然飄蕩在我的腦海心間，縈繞我的鼻翼，引爆我的味蕾，因為當時我也嘗了兩口。大哥因病，應屆沒有考上大學。爸爸姆媽支持他復讀。復讀三年還是沒考上。這時，爸爸原來所在的部隊來給他平反昭雪，手續(xù)辦得差不多時，部隊的干事問爸爸還有什么要求，爸爸就提出，希望組織上出面讓大哥到省市縣重點中學——縣城一中復讀。部隊的干事專門為此出了一封介紹信，大哥才得以進入縣城一中進行第四次復讀。因為，縣城一中的復讀班也是有分數(shù)線的，之前由于大哥的高考成績太不理想，沒有達到縣城一中復讀班的復讀分數(shù)線，而只能在一中復讀班的門檻外徘徊，望洋興嘆。幸虧有了部隊的介紹信。也就是這一年，復讀的第四年，大哥考上了湖南大學邵陽分校。我清楚地記得，爸爸挑著一擔谷子，去給大哥辦理入學前的手續(xù)，還有遷戶口。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我聞到了肯德基的味道。抬頭細看，赫然有著“肯德基”的招牌。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省城才有“肯德基”“麥當勞”?？h城里啥時引進了“肯德基”，讓我驚艷不已。敏感使然，我敢肯定這是縣委縣政府的一個重大招商引資項目。我看到“肯德基”門窗內(nèi)人頭攢動，大人小孩們撕扯著洋雞肉洋雞腿大快朵頤。他們在年關(guān)里饕餮著“肯德基”。我不知道“肯德基”是否已經(jīng)吞食或者吞噬他們的“燉年關(guān)”？！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粗耸挚蔁岬摹翱系禄甭鋺艨h城——我記憶中的頑固的大村莊，我心頭的滋味竟然非常復雜。因為我平常時不時叮囑老婆，少帶孩子去“麥當勞”“肯德基”，少吃這些洋垃圾。我也經(jīng)常告誡兒子，少吃“麥當勞”“肯德基”。兒子總是問為什么。我說，這些“麥當勞”“肯德基”的原材料都是來自養(yǎng)的洋雞，速成的雞，說不定是轉(zhuǎn)基因的雞，吃了以后生崽不出。兒子一臉茫然。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我希望在這里找到村莊的身影。我的眼前交相浮現(xiàn)的是再也沒有人敢去游泳的平溪江，人頭攢動的“肯德基”的門樓。眼前浮現(xiàn)的是兒子或者其他小孩貪戀“麥當勞”“肯德基”時的津津樂道，父母輩苦口婆心的無奈或者無助。我告誡小孩子們不要喝或者少喝可口可樂、雪碧，會影響以后生寶寶，可他們就是不聽。也許是根本無法理解我吧。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翱系禄钡姆比A，引領(lǐng)著縣城的繁華。我卻仿佛聞到了繁華的灰燼。這種灰燼和燉年關(guān)的灰燼不可同日而語。這里的灰燼是有毒的。而燉年關(guān)的灰燼是柴火的灰燼，芬芳而憂郁。

大年三十，我在縣城徜徉。越是熱鬧，卻越是感到孤獨。有位大詩人說，孤獨是一座花園。我想，我的花園是荊棘叢生的。

燉年關(guān)，一個燉字，簡單而有力量。

燉年關(guān)，一個燉字，安靜而響亮。

記憶是條狗，土狗？洋狗？它汪汪叫的時候，未來的我們的靈魂和肉體警醒著，讓神靈般的鼎罐沸騰，讓芬芳而憂郁的燉年關(guān)的柴火照耀......

肖念濤，1972年生于湖南省洞口縣。1987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散文、詩歌、評論作品見于《大家》《芙蓉》《創(chuàng)作與評論》《湖南文學》《天津文學》《文藝論壇》等。出版長篇小說《獨木橋上》，中篇小說集《冰清玉潔的豐盈》等?，F(xiàn)為湖南省散文學會常務副會長，《湖南散文》執(zhí)行主編。

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