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而生：城鄉(xiāng)現(xiàn)實中的女性之光

張燕玲

“窗外漸漸臨近正午的陽光”，孤立無援的門菇在賓館開房等候18歲的吳培源——她丈夫老方情人的兒子，為了自己難為人言的屈辱，她要為新新人類吳培源過18歲生日，而老方及孩子的母親并不知這有著因果的復(fù)仇行動;門菇唯一的朋友與同鄉(xiāng)、敢作敢為的勞萍，因?qū)ι钍芙^懷孕私自墮胎，被城里的婆家趕出家門，孤立無援的她要坐正午的火車，重返老主顧家當保姆，盡管前路未卜，她堅定地趨光而行。陶麗群的新作《正午》結(jié)尾，為我們勾勒的這幅比對毆暴力更暴力的冷漠暴力和生活常態(tài)，在南方正午陽光的照射下，觸目驚心，又辛酸難言。

另一個正午，火車汽笛響了，小鎮(zhèn)前執(zhí)法官威爾一個人在街道上行動。因為在卸任與新婚的當天，小鎮(zhèn)即將被卷入一場血腥仇殺，準備蜜月旅行的威爾執(zhí)意留下，并在鎮(zhèn)上尋找?guī)褪?，但所有人都退避撇清，新婚妻子也不支持威爾的堅守。同樣，英雄威爾也是在孤立無援之下拿起自己的槍戰(zhàn)斗，保衛(wèi)自己及其小鎮(zhèn)安危。這是半個世紀前獲得奧斯卡獎的美國西部片《正午》，孤膽英雄英勇悲壯。

兩部《正午》，都不同程度地讓復(fù)雜人性暴露在正午灼人的光線下。只是陶麗群少了威爾在西部片的緊張感與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而是在瑣碎的日常生活中，內(nèi)蘊波瀾，靜水深流。盡管，陶麗群的《正午》陽光是隔窗照射的，啞光下的矛盾沖突是少些犀利與尖銳，但是人物對生活的無聲抗爭，向陽而生的意志卻有著威爾的堅定。我沒料到，少言寡語的陶麗群會寫出《正午》這么具有文學(xué)沖擊力的作品，有如此不凡的反思與表達性別意識的能力。

女性的生命，總是向暖而生，向陽而長，向善而行。

與陶麗群見面不多，都是會場或飯桌。在僅有的幾次喧鬧的場域里，最安靜的一角肯定就是她的方向。我讀過她大部分作品，知道這個文靜女孩內(nèi)里是熱切的，常常以簡單寫復(fù)雜，以平靜寫熱烈。因為她的文字沉潛的是人間的溫暖與善意：對土地的癡迷、對筆下人物的善解、對女性宿命的感傷，使她細致而款款深情的筆觸，有著強大的女性的聲音，有一種化人的力量與文學(xué)的張力。尤其她早期作品對生于斯長于斯鄉(xiāng)村的深情與鄭重，近期對筆下女性的反思與表達，包括母親形象的自主與寬闊，乃至受制于傳統(tǒng)又壓制后來者的女性宿命，既充滿著撕裂感與批判精神，又充滿女性的悲情，更具反思性別意識的能力。由此，我知道麗群那份莊重與虔誠，乃至今日的決絕是獨特的，她是要做自己的神，我喜歡并感佩這樣的女性同行。

是的，陶麗群的寫作一直站在女性的角度與立場，書寫日常生活中關(guān)于人類的時代精神困境，尤其反思當下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中女性的生存困境，且日顯突圍的精神力量。十年前陶麗群寫了諸如《漫山遍野的秋天》《一夜荷塘》等系列對土地收種的歡欣，對土地的深情，對鄉(xiāng)土女性的同情與憂傷，平實溫暖而款款深情。她以女性的情懷，一遍遍地抒寫鄉(xiāng)民對艱難人世中愛的渴望，平凡而卑微，溫暖而悲哀?！堵奖橐暗那锾臁防镔迦省埣蔡彀l(fā)和傻瓜芭蕉間的相互取暖，以及《一夜荷塘》鄉(xiāng)鄰的恩怨與和解等等，既直抵人心，融化艱辛，又超越有關(guān)生與死的形而上學(xué)說教，那種簡潔清純的大悲喜和大莊重，令人心動。近幾年，麗群放慢書寫的腳步，等到了自己的思考，尤其經(jīng)過魯院的學(xué)習(xí)，很有些脫胎換骨般的靈魂裂變與視野拓展。于是，陶麗群凈色的筆墨，深入女性感傷的宿命黑洞，探究城鄉(xiāng)現(xiàn)實中的女性的命運，挖掘女人世界那不見血的廝殺，尤其對母女關(guān)系的探索，涂抹出自己的一地憂思與抗爭，那份自省與批判，在細膩入微的日常生活中，真實真切得讓人生與世界變得更有重量。

這份重量更多來自陶麗群寫了一群逐漸走向獨立的鄉(xiāng)村女性，盡管難以抵達作為人的真正獨立，但陶麗群從個人命運出發(fā)，走向書寫女性乃至人類的共同命運與思索。在深度貧困的窮鄉(xiāng)僻壤，“女性以及土地”是時世艱難的母題。不少母親，有著被拐賣而來的前世，兒女與父母，新家與鄉(xiāng)愁，持家與出走成為人生的悖論，許多家庭缺少信任，乃至相愛又相殘，相親又相斥，這是野草般生存的懦弱常態(tài)。如何去表達在親情互動中所產(chǎn)生的被忽略、被遮蔽的特殊性，陶麗群榮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優(yōu)秀作品“駿馬”獎的中篇小說《母親的島》中做了較有意義的探索。如果說《母親的島》塑造的是一個出走的母親的形象，獲得2017年《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的《打開一扇窗子》，以及《白》又有一種更加深入的形式開掘，前者講述的是一對沉陷在隔閡與冷漠三十年之久的母女和解的故事，是母女的相互救贖與自我救贖;后者則滿懷同情和善意地描述母親拉麗的痛苦粗暴以及女兒上善的冰冷情狀，那種堅硬的親情，以及與生活爭奪愛的能力，凸顯了人世的艱難與人性的堅韌，尤其難為人言的辛酸在《正午》的不屈中，多了隱忍與抗爭。

在當下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進程中，鄉(xiāng)村許多家庭爭相與城里人聯(lián)姻，企望使之成為改變命運的一條捷徑，然而只管把兒女嫁到城里的父母，哪里知道兒女們在別人的城市里所受的屈辱，門菇與勞萍便是其中的委屈女兒。本來以為嫁入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園，有了幸福生活，豈料卻是屈辱的開始，一如威爾的躊躇滿志：卸任，即將結(jié)婚，要過新生活了，轉(zhuǎn)身卻被卷入一場血腥仇殺。勞萍和門菇也想在別人的城市有自己的家，一個不愿成為傳宗接代的工具，一個不堪被蔑視的冷暴力，日益累積的現(xiàn)實與理想的不平衡性，瞬間，兩個《正午》雙雙進入緊張感。

所幸，門菇已不是2007年陶麗群處女作《一個夜晚》中的“我”了，村姑門菇被不問青紅皂白的父母嫁去城里，面臨同樣的傲慢與偏見，同樣的被蔑視與包二奶的屈辱，但門菇已吸取《一個夜晚》“我”的教訓(xùn)，因為“我”的決絕離婚與出走，最終被生活變成了妓女，她也不僅僅像《尋暖》中陸嫂子堅拒命運的安排，而是在勞萍的鼓勵下從麻木的生活中覺醒，先是有意識弄清老方的冷暴力及其出軌，到無意識對老方進行報復(fù)，直至老方回歸，前情（如果還有一點好感）卻已無法挽回。彼此廝殺，互為因果。前方等待她的，永遠是“娜拉出走以后怎么辦”的難題。

這個命題永運無解，無望的門菇常常會想到友女丑女勞萍，作者深情寫到“假如這個大紅大綠異常聰明又敢于斗智斗勇的勞萍是和老方在一起?！笔欠駮靡稽c？隱忍無奈之中，企望外力幫助時，門菇第一個想到的是勞萍，希望能有所抗爭有所獨立。然而經(jīng)濟的不獨立，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門菇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一直以一種懦弱的常態(tài)存在著也生長著，并在勞萍的影響下日益強化，最終爭取到一次自己回娘家的機會，甚至可以平視丈夫老方了，危險的是她居然把目光伸向了情敵的高中生兒子，盡管她對吳培源友善，但其中的冒險只是冷暴力的輪回。是的：

勞萍確實長得不好看，但她身上有一股生機勃勃的活力，仿佛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光，門菇甚至有時候會暗暗羨慕這個本性粗野然而充滿活力的女人。然而一旦接觸到生孩子的事情，這個女人壯實的身體里包裹的脆弱和自卑便暴露無遺。

“生孩子？怎么可能？”她怨恨道，“你不曉得給人當孩子多么辛苦，父母是這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至少我覺得我父母是這樣的?！?/p>

作為家庭的犧牲者、奉獻者，勞萍始終抵抗著自己被忽略、被遮蔽的命運，始終得不到親友應(yīng)有的關(guān)愛與尊重，得不到作為一個有獨立人格的個體的尊重，這份輕蔑或說規(guī)訓(xùn)來自社會，更來自至親的家人。我為什么生在這么痛苦的地方，一如日本版電影《阿修羅》中的阿修羅般無解與悲憤，惟一能抵抗的就是她拒絕懷孕，因為她害怕萬一生個像自己一樣丑一樣無助的女兒，重復(fù)自己的命運;誠如高僧教導(dǎo)阿修羅“你背負著痛苦之火，憤怒，悲傷，受傷，殺害，那是獸啊”，高僧的勸世說是“相互扶持著活下去，才是人啊”。也如阿修羅遇到美善的若狹，痛苦的勞萍找到唯一可以傾訴互慰的，便是在菜場發(fā)現(xiàn)的“我”，即“莫納鎮(zhèn)那一帶的人?！遍T菇。勞萍能從買菜細節(jié)發(fā)現(xiàn)鄉(xiāng)親，思鄉(xiāng)之情多么熱切，但她更為自己無助的命運而痛苦，她痛恨只把她當搖錢樹而絲毫不關(guān)心她冷暖的家人，她要抵抗命運與外部的擠壓，就如路過家門也不入，就如受婆婆欺負，就通過打她獨眼丈夫而令婆婆停止對她的欺負。最終以她可憐而自私的流產(chǎn)反抗命運，被離婚后，無法從親友處尋得幫助，敢作敢為的勞萍無奈作出最后的決絕：獨自再上路，她決然再去當保姆，在自己能支配的有限空間里，以自己的力量為自己推開另一扇門。勞萍在抗爭中一步步邁向孤獨深淵的過程，是眾叛親離時堅守自我的底線，是明知前路未卜，卻依舊勇猛為自己謀自主。結(jié)尾，勞萍去車站獨自遠行與門菇正在賓館為自己而戰(zhàn)形成互文，即兩人對自己面臨的困境的反抗，追求自己相對自由的生活，歡欣又心酸，勇敢卻粗暴，決然而極端，充滿女性的悲情、無奈與自我救贖。我想，勞萍一如《尋暖》中被親生父母賣掉的陸嫂子，也會終其一生尋找著家的溫暖吧。

懦弱的門菇在勞萍的感染下，開始有了與堅硬的外部世界對抗的柔韌的力量，她終于鼓起勇氣，試著向結(jié)婚五年都高高在上的城里丈夫老方說“不”，試著討回個人尊嚴與行動自由。屈辱的五年，才有這微小的反抗，但卻顯示出她有了走向自己的可能，顯示出她的耐心、毅力與生命力。探討一個任何時代都會發(fā)生的女性生存的困境，那是一種比對毆暴力更暴力的冷漠暴力和懦弱常態(tài)。

這種常態(tài)還來自血親，自己的父兄尤其是母親。門菇、勞萍與出賣她們的父母的關(guān)系更多來自傳統(tǒng)文化的陳因，包括與婆婆的相互蔑視。門菇、勞萍的女性生存與精神的困境，既是鄉(xiāng)土中國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傳統(tǒng)觀念的歷史陳因，也是當下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性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作者直面現(xiàn)實，以及現(xiàn)實中的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城鄉(xiāng)女性，有所思考，有所發(fā)現(xiàn)，企望她們有更好的發(fā)展，頗具當代性。

就這樣，陶麗群在短短的篇幅里，寫了兩位父權(quán)夫權(quán)的附屬性存在，在庸常中逐漸走向解放與獨立的女性，一種作為人的個性獨立?！墩纭纷岄T菇和勞萍以微弱的一己之力阻止自己原有的生不如死的生命狀態(tài)，阻止自己順著世俗而無望之路滑向冰冷的深淵，爭取可能更好一點的世界，尋找生活的出路，哪怕尋到一點亮光，一絲溫暖，她們也要向陽生長。

為此，陶麗群為筆下的女性，不僅僅打開了一扇自我救贖的窗子，還撒下一抹陽光。希望正午的陽光，為勞萍門菇們照亮新的生活;當然，也可能是人生艱辛的再次重復(fù)，寧當住家保姆寄人籬下，也不認命不受婆婆刁難，這抹依稀光亮與南方正午的強光難免不形成強烈反差，令人唏噓，頓生銳痛。

對勞萍門菇與命運抗爭的藝術(shù)表達、質(zhì)疑與反思，尤其對她們有些極端的抗爭，都還有待于作者更為深厚開闊的表現(xiàn)，畢竟女性解放和個性獨立是以兩性和諧為終極目標的。但陶麗群近期的系列作品，這種以平靜而冷峻的表達方式傳遞堅硬的親情，以最誠懇的姿態(tài)去挖掘人性的深度，寫人的尤其女性抗爭命運的故事，進一步顯示了陶麗群的女性悲情、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與文學(xué)理想，無疑，陶麗群是具有成長性和豐富性的作家。

電話里，勞萍告別說“十二點鐘的車去深圳”。面對勞萍無奈的果敢與貼心的情誼，還在賓館等候18歲男生的門菇，緩緩站起來，女性的生命之光似乎也在與內(nèi)心的復(fù)仇野獸戰(zhàn)斗，自我救贖，向陽而生，使自己成為更好的人。

（作者單位：南方文壇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