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一
不銹鋼洗碗槽烏蒙蒙的,摸上去有股油膩感,從漏水孔里透出一股微微的酸腐味兒,洗碗槽早就該用鋼絲團蘸著洗潔精擦洗了。門菇很注意廚房的保潔,廚房跟床一樣。她常常這么想。她回頭往客廳望了一眼,看見她的丈夫——很奇怪,她一直覺得他很陌生,有時她正在沉思什么,忽然被他的腳步聲或他弄出的其它什么聲響驚動了,她驀然回神,撞見他四方的、已然贅肉橫生的臉,心底便有種驚懼,這個顯然已處于中年末尾的男人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他當然也不傻,很準確捕抓到她眼里那點“懼”,這點“懼”對他來說意義非凡,使他覺得自己是整個家庭生活的掌控者,這點非常重要——和往常一樣,陷入褐色的沙發(fā)里,兩只脫皮的腳架在玻璃茶幾上,而他的水杯就在他腳邊。手機永遠在手上,電視遙控器在左手邊——很好,他在家里想要的,全部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那套褐色沙發(fā)坐墊簡直糟糕透了,買來就沒清洗過一次。然而這不能怪門菇,沙發(fā)坐墊套子是和厚實的海綿墊縫制在一起的,沒有哪個家庭主婦能夠清洗這樣的沙發(fā)墊子——就要這套吧,墊個把年,臟了就處理掉——在家具店,他當時是這么說的。如今已經(jīng)過了五年,他依然坐在這套沙發(fā)墊上。在暖意盎然同時也是細菌橫生的春天,門菇坐在沙發(fā)上,總感到和沙發(fā)接觸的身體部位隱隱發(fā)癢。她買來專門滅殺螨蟲的噴霧劑,角角落落噴了一遍,但她還是心存疑懼。后來她買了兩套護套,掩耳盜鈴似的覆蓋在沙發(fā)墊上,他看了一眼——門菇很敏感地覺察到他眼里的不屑和責備:那套沙發(fā)墊子很貴,怎么能披上這鄉(xiāng)巴佬?!他當然沒叫門菇換下,貌似給她留了面子,然而他坐下時,他習慣坐的那個沙發(fā)角,他總是像無意似的掀開一角,足夠放下他因為不節(jié)制飲食而脂肪沉甸的臀部。這比直接指責門菇的沙發(fā)套更讓她難堪。她覺得夫妻之間不該這么相處,然而他似乎很喜歡這套方式,或者,他覺得“需要”對她用這套方式。
“老海那里,不要去了,我?guī)湍惆堰@個月的工資結(jié)回來。”他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她的身后,門菇差一點失手滑掉碟子,她洗得足夠久了。她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穿戴好:像所有中年發(fā)福的男人一樣,他的夢特嬌皮帶掛在凸出來的肚子上,像個裝飾品,腰間的贅肉早就取代了皮帶的功能穩(wěn)穩(wěn)當當掛住褲子。他很挺拔——這是當初令門菇心動的最大原因,盡管她并不確定他的挺拔能給她帶來什么。那時他還不算過分發(fā)福的肉身掛在他挺拔的骨架上,使他看起來有種恰到好處的威嚴——譬如現(xiàn)在他幫門菇做決定時的神情。
“不要去了!”他又說,他的口氣是溫和的,但不容置疑,她聽得出來。她聞到他噴的抑制腋下汗液分泌的清新劑。
門菇在一家午托的廚房里干了三個月了,每天上午十點半到下午兩點,給午托的孩子們做一頓午餐。薪水當然不高。但當她站在那個需要她手腳并用忙活的午托廚房里時,她像還沒嫁進城里前,站在自家菜地里摘豆角般踏實。她當然也在意這點薪水,這就像一個托,托住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某種東西,她老覺得呆在家里,身上總是有什么東西整天往下掉。
“挺好的呀,也不耽誤家務(wù)活。”門菇吃了一驚,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她還當過超市導購員、書店防損員、彩票銷售員,都干不長,他總是有各種理由讓她辭掉工作。這一次,門菇居然到他一個朋友開的午托去當廚工。門菇當然不知道那是他朋友開的午托,真正的老板從未出現(xiàn)過。當然,她也并不認識老方說的“老海”,估計“老?!币膊⒉徽J識她。
“就這么定了,你得想想我的面子?!彼f得相當溫和,帶著玩笑。門菇知道他并不是在開玩笑。她沉默不語,把幾只碗洗干凈擦干,放進消毒柜里。消毒柜的門有點兒松了,總是關(guān)不穩(wěn),這讓她想到客廳的沙發(fā)。
“你在家看看電視,真的,這樣多好?!彼f,看著她弄松動的消毒柜門。她知道他不會動手幫她。他善于用電話召來物業(yè)維修,哪怕只是保險絲跳閘,他也不愿動手去把保險絲撥上,他覺得這不該是他做的事情,哪怕他能做。因此門菇并不打算叫他幫忙。對于他的建議,門菇找不到什么理由來反駁,確實,他給的生活費很充足,在他給她保障的安穩(wěn)的物質(zhì)生活里,她不該再有更多的想法。
“過敏藥我給你買了,就在藥盒里,按說明服用就好?!彼f,從門菇身邊走開了,很快便傳來開關(guān)門的聲音,房子里頓時安靜下來,什么東西怦然摔碎之后的安靜。她感覺左邊眼睛下方又隱隱刺癢起來。假如不馬上用冰塊敷上和服用抗過敏藥,那刺癢的地方很快便會起小小的紅色顆粒,像夏天長在嬰兒身上的痱子一樣迅速長成一片。她去看過醫(yī)生,診斷說那是過敏,但查不清過敏源,只給開了些抗過敏的口服藥物和擦的藥膏。老方戲謔般地說她不適應(yīng)美好的城市生活。她不置可否,她近兩年來才開始過敏,而她來這座城市已經(jīng)五年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她心里有那種介于緊張和痛苦的情緒彌漫,左眼下方便會隱隱刺癢起來。她能感覺到那些小紅色顆粒在她的皮膚下面慢慢成形,然后頂著皮膚鉆出來,摸上去像一層細小的沙粒。
現(xiàn)在,那塊地方漸漸發(fā)熱起來,伴隨隱隱的癢,像有根細軟的頭發(fā)不斷在那里撩撥。門菇從冰箱里拿出一塊用礦泉水制成的冰塊,敷在那上面。她很快來到陽臺,正好看見他出了單元門。從上面往下看,他顯得很矮胖,不過他的頭發(fā)還很多,這倒是難得。她看見他越過花壇,在要拐出她的視線時,閃出一個鮮艷的身影擋在他面前,他們站在那里做短暫的交談,然后他走了,鮮艷的影子朝他們的單元門走來,夾著雙肩,頭往前一探一探的。門菇立刻返回屋里,把門打開。
她們的友誼,她和勞萍,假如她們倆之間有友誼的話,多半也是由這個夾著雙肩走路的單眼皮女人來維持的。勞萍并不住在這個小區(qū)里,離得還相當遠。門菇居住的小區(qū)靠近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兒有一個挺大的菜市場,附近菜農(nóng)常常就近來賣蔬菜和家禽類,都是新鮮的一手貨,而且比二道販子便宜。有一次,門菇蹲在一堆紅薯前挑選紅薯,她老練地從紅薯堆里挑出白心的。白心紅薯要比黃心紫心香甜得多,而它在一堆各種顏色的紅薯堆里,卻是最難看的。
“莫納鎮(zhèn)那一帶的人!”她旁邊突然有人說話,接著聞到一股惡心的濃烈韭菜包子味道。她不確定那個略帶沙啞的聲音是在和她說話,但“莫納鎮(zhèn)”使她略微吃驚。她首先看見兩節(jié)粗壯的小肚腿,然后是鮮綠色花朵裙子的一角。那時候是暮春,但這座城市相當熱了。這條顏色搶眼的裙子勞萍后來穿過幾次來門菇家——這使門菇在老方(嗯,他姓方)面前極為難堪,那是一條多么土氣的裙子,假如配上凈色的上衣就罷了,偏偏勞萍還喜歡穿上大黃色或大紅色T恤,兩種刺眼的顏色在身上相撞,滿滿的就是一個大紅大綠的沒見識的鄉(xiāng)下女人??蓪嶋H上勞萍是見過世面的女人。
“只有那一帶的人才知道白心的紅薯最好吃,該怎么挑選?!眲谄家е虏税樱蛣荻自陂T菇的旁邊,她還提著幾條已經(jīng)殺好的羅非魚。羅非魚背上有一層淡淡的黃顏色,表明這魚是在流動的深水里自由長大的,并不是人工飼養(yǎng)。她朝門菇使勁地眨那雙單眼皮眼睛,門菇以為她的擠眉弄眼是在和她打招呼,后來才知道這是她的習慣,勞萍每次眨眼睛都很使勁,仿佛一個人面臨突然襲擊時因為恐懼而本能閉上雙眼。
她們就這樣認識了,把她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是那個似乎她們這輩子已經(jīng)擺脫掉的莫納鎮(zhèn)。
“那個家伙瞎了一只眼睛,不,有眼珠,只是那只眼珠不中用了。比我大三歲,是我遠房姑媽的侄子?!眲谄歼@樣解釋她來這座城市的因由。
門菇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蛋,三十六歲了,但她看起來頂多像二十六歲。她骨架子小,皮肉均勻,來到城里后蓄起長發(fā),也會往臉上貼一些從超市里買來的便宜面膜,挑選略帶花色的衣物穿戴,然而她知道自己看起來無論如何都不像城市人——她離城市還太遠,偏僻的莫納鎮(zhèn)成功地把鄉(xiāng)下人的“怯”相烙印進她的骨肉里。而她的朋友勞萍,看起來似乎已完全融入這座城市火熱的生活了,她比門菇早兩年來到這個城市,實際上她年紀比門菇還小兩歲。她住在老城區(qū)里——那里和莫納鎮(zhèn)有什么區(qū)別呢?窄小的巷子大白天也有老鼠從你的腳背上飛奔而過,然而那里的居民在這座城市里卻有天生的優(yōu)越感,理由很簡單,他們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主人再落魄,也是主人。
“老方的藍格子短袖真好看?!眲谄紟е还蔁崂诉M門,夾雜隱隱的汗味,在門邊的鞋柜踢掉大黃色花朵拖鞋后,光腳朝客廳里直直站著的門菇走來。
“是不是又過敏了?”她盯住門菇的臉。她正用一塊棉紗布包著冰塊敷在眼角上,冰塊慢慢融化了,從她的眼角流下,看起來像一只眼睛在流淚。
門菇點點頭,說:“你坐吧?!?/p>
勞萍在沙發(fā)上坐下,就勢把那條鮮綠色花朵裙子撩到大腿根部,暴露出兩條汗津津的壯實的短腿。她真像一匹野蠻放肆的母馬!門菇在心里嘆道,遞給她一瓶小礦泉水,她立刻又使勁眨巴眼睛,露出一副痛心神色。
“我不是叫你買水壺嗎?唉,你真不會過日子,我瞧不出這塑料瓶里的水和水龍頭里流出來的有什么區(qū)別?!眲谄冀舆^礦泉水,把還帶著冰箱冷氣的冰涼礦泉水瓶在自己的大腿上來回滾動。門菇不想解釋,水壺其實她早就買了,但老方不喝燒出來的水,他也不說自來水燒的開水有什么不好,他買來整箱的礦泉水獨自斟飲。燒了一陣子開水,門菇發(fā)現(xiàn)水壺底部居然結(jié)了一層又厚又硬的淡黃色水垢,她就不再燒水了。老方見她也開始喝礦泉水,還是什么也沒說,而門菇分明從他表情里讀出:長見識了吧?!他們喜歡,不,應(yīng)該說是老方單方面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他略帶一點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穩(wěn)穩(wěn)把控全部局面,知道結(jié)果,然而他不說,讓你自己長記性。門菇覺得就是前邊有塊絆腳石,他也不會提醒她,等她摔得頭破血流,她才會從他意味深長的微笑里看出必然的結(jié)果。門菇以前覺得這是他們之間年齡差距的緣故,是的,他比她大一輪還多。但很快門菇就覺察到自己錯了,難道他不該為自己皮肉松弛的軀體和預(yù)示逐漸老邁的沉滯腳步而感到抱歉,在她的年輕面前感到抱歉,而給以她更多的疼愛和呵護嗎?
“喂,你不覺得累呀?!”勞萍的大嗓門使她暗暗一驚。
“我在想你有什么好事,冒著,”門菇在茶幾邊的竹椅上坐下來——這是她在一次買菜時得知賣菜的老農(nóng)還是個出色的編竹椅能手時向他定做的。在要一個還是要一對藤椅的事上,她頗猶豫一陣,后來她果斷只要一個。當嶄新的還散發(fā)竹片清香的竹椅仿佛攜帶著她的某種想法似的孤立在他們的客廳里時,老方當時愣了一下,他拍拍那把椅子的靠背,想坐上去,差一點就真坐下了,然后他看見門菇站在一邊盯住他,他到底從她的臉上看到什么呢?他半曲的腿慢慢伸直了,臉上又恢復以往略帶一點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的表情。這把竹椅是兩年前買的,呵,已經(jīng)是兩年前了——她幾乎從不坐沙發(fā)。她望向陽臺,五月初午后的陽光閃亮灼人,看著都使人冒汗。這座城市幾乎沒有春天和秋天,寒冬一下子進入炎夏?!斑觯@樣的天,我是不敢出門的?!遍T菇說。
“貧民窟里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勞萍自嘲起來,她從來不覺得這座城市里的老城區(qū)和他們村有太大的區(qū)別,唯一給她帶來的好處是“不用再為洗澡節(jié)約水”。勞萍的村子吃水得到一口泉眼去挑,洗腳水恨不得過濾后再拿來洗臉。“整個村子一年到頭都彌漫一股像發(fā)酵了五百年的汗酸味!”她這樣形容他們的村子。
“等拆遷來了你就該用麻袋裝錢了。”門菇說,她眼角上的冰塊不斷融化成水,很快從她的臉上流下來,滴落在她的胸口處。她依然感到冰塊之下那塊皮膚刺癢而灼熱。這是從昨晚開始的。夜里她數(shù)次起來翻找苯那敏和錄雷他定,然而都用完了,她又用濕毛巾敷,減輕皮膚的灼熱感。一夜輾轉(zhuǎn)不眠,她感到很疲憊,腦袋里好像吊著什么沉甸甸的東西。
“你這樣子真惡心,你不能拿張毛巾擦擦嗎?”勞萍嚷起來,撈起綠裙子的一角來擦她大腿上被冰鎮(zhèn)的礦泉水瓶滾出來的水漬。
“這樣……涼爽,”門菇說,“也許很快就好了?!彼终f。
勞萍默默瞧她一會,說:“我剛嫁來貧民窟時,和婆婆關(guān)系很不好,她那樣子好像她兒子那只瞎眼是我弄的似的,橫豎看我不順眼,后來我就打她兒子,她一挑剔我就找借口和她兒子吵架,然后就動手,那個瓜秧子哪里干得過我?我不能打婆婆,我會被戳脊梁骨,打老公總歸是夫妻之間的事情,別人頂多覺得我是個潑婦。婆婆后來就不敢找茬了?!?/p>
門菇目瞪口呆瞧著她。
“你知道,那時候我得一種怪病,婆婆三天兩頭挑毛病,我三天兩頭便秘,總是便秘,肚子脹得堵心。后來我打老公,婆婆不敢再挑刺,我的便秘就好了。我覺得你并不是吃錯了什么東西,你能吃錯什么?你都吃飯三十幾年了,你臉上這塊東西和我的便秘一樣,跟你這里的病有關(guān)!”她指指自己的胸口,“你仔細想一想,你每次過敏,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使勁朝門菇眨眼睛。
門菇暗暗嘆了一口氣,她忽然有一種有趣的想法,假如這個大紅大綠異常聰明又敢于斗智斗勇的勞萍是和老方在一起,那將會是怎樣一種生活?她想著,忽然笑起來,笑臉上掛著淚珠似的冰水。
“你笑什么?”勞萍說,這時樓道里傳來腳步聲。只要老方不在家,她總是敞開家門。她不得不承認,老方說得也有道理,她確實還不太適應(yīng)城市的美好生活,鄉(xiāng)下人大白天哪里會關(guān)門閉戶,前后門敞開不僅敞亮還透氣。勞萍把綠裙子拉下來,遮住她壯實的兩條大腿。是旁邊的住戶回來了,一個染著黃顏色頭發(fā)的中年主婦,穿一條門菇一輩子都不敢穿的短到大腿根部的黑色短褲,在大腿后根部隱隱露出臀部下方的輪廓。她上身肥胖,卻有兩條令人羨慕的細長腿,看起來使人有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她們,門菇和她常常碰面,她丈夫是個禿了頂、但相貌看起來相當年輕的鋼材老板,喜歡穿連袖扣都扣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白襯衫,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的。門菇試著和女鄰居打招呼,然而女鄰居并沒和她交好的意思。再次碰面,門菇便放棄了和她打招呼的想法。有一次她們在樓梯里上下擦肩而過后,她似乎聽見女鄰居在小聲罵一句什么,她不能確定是不是在罵她。
勞萍和門菇相視一笑,為那短得毫無道理的黑色短褲。
“怎么了?我們不是剛剛見過面嗎?”門菇說。她是指幾天前,她們一起在城邊一家原味野菜館吃了頓飯。那兒遠離城市中心,鍋碗瓢盆都粗糙,門簾也臟兮兮的,環(huán)城的長途司機常常在那兒歇腳吃飯。但那兒,用勞萍的話說“糙得舒服”,門菇當然知道她的意思。來吃飯的司機們一身油煙味兒,長途的灰暗疲勞掛在他們的臉上,粗話和吐痰不離口。門菇渴望靠近城市,然而她不得不承認,在這兒她吃得更有味道,可以點干辣椒爆炒豬大腸。而在他們家里,這道菜是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飯桌上的,老方不吃任何動物的內(nèi)臟,“大排檔里的東西”,他這樣形容,以一副見多識廣的說教神情向她解釋,那種時候門菇常常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她為了避免這種“傻瓜”時候發(fā)生,很多事情即便她疑問,她也不再追問。而老方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當門菇獨自陷入某種疑問的茫然里時,他神情里的優(yōu)越感便暴露無遺,門菇覺得自己更蠢了。她模模糊糊地想過,也許某天會朝他帶著得意神情的肥胖臉蛋上揮一拳。
她看見藥盒里的苯那敏,突然厭倦極了這種藥。
“我可能是,懷孕了?!眲谄颊f,臉上帶著懊惱的神情。
“生嘛。”門菇脫口而出,她甚至還來不及想“懷孕”這兩個字。
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勞萍卻怨恨地瞪她一眼,仿佛她面臨的是件難堪的事情,而這難堪是門菇造成的。
“難道能不生?”門菇問道,她的臉上的神情茫然,仿佛也在問自己。
“你不吃藥嗎?你快吃藥。”勞萍看見她盯住藥盒里的苯那敏。
她把藥盒取過來,遞給她,然而她并不接。
“不吃也好,會有耐藥性的。我以前的男戶主有蕁麻疹,常常吃這種藥,后來蕁麻疹越來越厲害,這藥再也壓不住了?!眲谄及阉幒蟹旁谑终菩睦?。她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只面積寬大的苗銀鐲子,花紋鏤刻得很深,里面淤滿黑色污垢,看起來銀子的成分很少。這樣面積寬大的手鐲其實不適合日常佩戴,然而勞萍似乎很在意,常常拿到銀器店去專門清洗和保養(yǎng)。這只據(jù)她說花了一百八十塊錢從苗族老同手里買來的手鐲,似乎彌補了她母親在她出嫁時不給任何首飾的遺憾。實際上這只手鐲沒少給她帶來白眼,門菇在她的邀請下去過她家串門,發(fā)現(xiàn)勞萍漂亮而刻薄的小姑子總是嘲笑她的鄉(xiāng)巴佬鐲子,但她并沒太介意。門菇替她感到很難堪。剛結(jié)婚時,門菇也戴過一只寬面金戒指,有時候她確實無法克制物質(zhì)上的欲望,但她并不認為這有多不好,況且她并不貪婪,一只金戒指和貪婪遠遠扯不上關(guān)系。然而她很快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每當她伸手到老方面前,比如,在他面前的茶幾上伸手要點什么東西——指甲鉗之類的,老方總仿佛不經(jīng)意般瞟過她那只手,很快她就捕捉到他的目光是瞟在她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看一眼,然后再轉(zhuǎn)向她,松弛的嘴角上掛著笑,那笑在門菇看來和勞萍小姑子對她的銀鐲子的嘲諷如出一轍……門菇盯住勞萍手腕上品質(zhì)可疑的鐲子,那只鐲子,把勞萍的手腕襯得涼冰冰的。
勞萍把那盒苯那敏放回茶幾上,又開始撫摸那只手鐲,那是她的習慣。她的臉上帶著可憐巴巴的神情,似乎等待門菇給她裁定什么主意。然而門菇神思恍惚地盯住陽臺外面簡直能融化掉一切的炙熱陽光,這種灼熱使人想到會發(fā)生一些火熱的事情,比如……她思索著。這時候她看見餅干盒旁邊的手表。那是一盒無糖小蘇打餅干,老方飯后喜歡吃兩塊,坐在沙發(fā)上也會無意識伸手摸幾塊來吃,類似于男人飯后抽一支煙。相對于他拒絕食用動物肝臟來說,這些停不住嘴的小吃食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低端的貪吃的本性。
“因此,老方是一個充滿矛盾的男人,極力掩飾,但在掩飾中暴露了?!遍T菇很多次這樣想。她并不算是個聰明的女人,但他們的生活,她和老方的生活,讓她變得充滿疑慮。每天面對重重疑慮,她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喜歡思考和尋找答案的女人——那是一塊瑞士產(chǎn)的浪琴手表,在門菇看起來,這手表并沒什么特別之處,她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有這塊表,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天,她忽然發(fā)現(xiàn)它就像現(xiàn)在躺在茶幾上,當然,那時候看起來比現(xiàn)在新得多——男人也得有件首飾嘛。老方是這樣解釋的。后來門菇在夢之島看見那塊手表——并不否認,她是有意識想知道這塊表的。她發(fā)現(xiàn)它躺在精致的玻璃專柜里,標示令她匪夷所思的價格,那塊和老方所戴相似的表,八千多塊,產(chǎn)自瑞士——她很茫然,瑞士?!老方很重視這塊表,好多次他出門時,表遺忘在茶幾上,他會返回尋取,他們家在沒有電梯設(shè)備的六樓之上。他把它遺忘了,證明它對老方而言并沒那么重要,是可以被“遺忘”的,而他急匆匆返回索取,說明它不該被遺忘……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門菇每次見他氣喘吁吁返回尋取手表,她總是這么想。
今天他會不會回來???她又想。她覺得臉上愈發(fā)火辣辣的刺疼,感覺那些紅色顆粒正一顆一顆從皮膚里鉆出來。
那塊包在棉紗里的冰已經(jīng)融化盡,浸透棉紗,在她的手掌心浸出一小片刺骨的涼意。
片刻后,勞萍從綠裙子一側(cè)隱秘的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她臉上的苦惱神情一掃而光,隱秘的笑意在她暗紅色的唇邊蕩開。
她遞給她。是一盒還包著塑封的畫面令人驚悚的催情藥品,衣不遮體的女郎旁邊印有一行醒目黑字:十分鐘見效,令你春意盎然,粗,大,持久。顯然是男用藥品。門菇左眼下方一陣劇烈刺痛,她甚至感覺到那地方猛的一下子脹腫起來,接著兩個女人哈哈大笑起來。勞萍似乎對他們的夫妻生活很感興趣,多次旁敲側(cè)擊。老夫少妻,總是讓人揣測其中的隱私生活。門菇說,老夫老妻的,能有什么?而勞萍卻聽出另外一層意思,那個意思導致今天令人哭笑不得的結(jié)果。門菇無從解釋,不知道該怎么說。
“以前,我們用過?!彼龑谄颊UQ?。門菇想起她和老方剛才在樓下相遇時,她身上端著這盒可笑的春藥,不知道她當時怎么想。這個女人心思真是太多了。門菇暗暗感嘆。
“那家伙,當初根本不行,我指剛結(jié)婚那時候,”門菇說,“其實倒不是真不行,那只壞眼把他的自信心也給敗壞掉了,后來我們試了這個,如今早已不用了?!彼嬷煨ζ饋恚澳銈冊囋?。”
她明了一切似的把藥盒遞給門菇。
二
勞萍在嫁進城市之前,也就是在她高中畢業(yè)后,有差不多十五年的時間一直在上海和廣州輾轉(zhuǎn)給人當保姆。多年的大城市生活似乎對她沒有任何影響,穿戴不改鄉(xiāng)下人本色。她稱那段保姆生涯將會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她說能當那么久的保姆,是拜爹媽所賜一副連老到帶假牙的老男人都嫌棄的相貌,使家里的女主人對她毫無戒備之心。門菇說她太夸張了。她說的是實話,勞萍確實長得不好看,但她身上有一股生機勃勃的活力,仿佛一團永遠不會熄滅的火光。門菇甚至有時候會暗暗羨慕這個本性粗野然而充滿活力的女人。然而一旦接觸到生孩子的事情,這個女人壯實的身體里包裹的脆弱和自卑便暴露無遺。
“生孩子?怎么可能?”她怨恨道,“你不曉得給人當孩子多么辛苦,父母是這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至少我覺得我父母是這樣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兩腿張開,生下來了,像貓狗一樣生養(yǎng),然后你一輩子就活在他們那句‘我生養(yǎng)你’的咒語之下。我在最美好的年華里花十幾年的時間給人端茶倒水擦洗廁所馬桶,所換來的錢變成家里的新房和給他們廢物一樣的兒子娶老婆。他們一點也不珍惜我的青春,只要能換來錢,我的青春一文不值。你想一想看,二十歲,不,我記得我是十九歲零四個月到深圳的,十九歲,我伺候一個七十二歲每天只能坐在輪椅上的老男人。他是個變態(tài)的老男人,喜歡洗澡,但不喜歡洗上半身,上半身捂得酸臭也不洗,還有濃重的腋臭。他只高興洗下半身,樂此不疲地要求我給他洗那條已經(jīng)縮得差不多不見的白毛叢里的丑陋老雞巴。我一邊給他洗,他還一邊不要臉地哼哼。那個老流氓,真讓我惡心。過年時我媽聽說可以拿雙倍工錢,好不容易買到的火車票,生生把我罵得退掉了。你知道嗎?過年的火車票比黃金還難買,你不會知道的,我但愿你永遠不要知道,心酸的。你瞧瞧我媽,我像是她用過的衛(wèi)生棉,就差扔進茅坑里了。基本上十幾年里我沒怎么回過家,那算個什么家?那就是窟窿,窟窿,我只要往里扔錢就好。我嫁進城里,沒有任何嫁妝,我是說真的,我媽連一副耳環(huán)都沒舍得打給我,他們貪婪地從我身上撈到最后一筆彩禮錢,卻沒舍得給我點什么!”勞萍每次都強調(diào),“什么都沒給!”然后她會扯扯她光禿禿的耳垂。給出嫁的女兒打一副金耳環(huán),是莫納鎮(zhèn)那一帶僅次于給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沒有名字?“我媽完全可以把她出嫁時外婆給她的耳環(huán)給我,盡管那副金耳環(huán)小得可憐!我身上總得帶點什么來的,但我光禿禿地嫁來了,我感覺我像是光著身子來的。你不會知道的,那滋味難受極了!婆婆因為這一直看不起我,我知道她看不起我?!眲谄际冀K無法釋懷,“我媽后來把她的耳環(huán)給了我弟媳婦,你知道嗎?”她兇巴巴地問門菇,簡直怒不可遏。
“她給了我弟媳婦,笑死我了,那個潑婦嫌耳環(huán)太小,扔進糞坑里了。你瞧瞧吧,這就是我的親媽!我受夠了!”
這番憤怒傾訴,在于每年出嫁的女兒該回娘家的節(jié)日里,門菇給她打電話問她回不回家時。
“你瞧吧,我這輩子可算是吃夠給人當孩子的苦,誰都別指望我生下一男半女,我得夾緊我的大腿?!眲谄己喼笔窃谠{咒。
“你吃過了苦頭,你會對娃好的,假如你有的話。”門菇勸解她。
“想都別想!”勞萍厭惡地說。
這些年來,在門菇的印象中,勞萍似乎沒在任何節(jié)假日里回過娘家。她其實也不愿意回去,回莫納鎮(zhèn)也成為老方讓她難堪的機會之一。他掐準了時間去,去到正好能差不多坐進飯桌,放下筷子就可以走。他似乎從未意識到女婿的身份,他該像別家的女婿陪岳父說說話,和岳母下廚房燒一頓飯菜。他會站在廚房門口,滿臉堆笑,對忙碌的門菇和岳母不住地問,快行了吧?差不多就行了,吃不了幾口的。岳母手忙腳亂,一桌飯菜燒下來,咸淡不一,團圓的家宴變得狼狽不堪。門菇每次暗暗生氣,而老方似乎并未覺察,也有可能是裝聾作啞。久之門菇便對回家乏味了。后來暗想,這會不會是老方阻攔她回家的變相方式?但老方有什么必要阻攔她回家?又為何阻攔她回家?
兩個嫁進城市的女人回家的難處各不相同,似乎都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游離在娘家和夫家的灰色地帶。相比勞萍,門菇尤覺更堪,勞萍尚且還能關(guān)起門來打壞了一只眼的男人,而她能做什么?
這一次勞萍不知何故,主動邀請門菇回莫納鎮(zhèn)。
“我想回去一趟,你一定得陪我?!眱蓚€星期后,她們在金三角附近的綠化帶見面。這個綠化帶是這座城市比較早規(guī)劃的,樹木繁茂,濃蔭遍地,早年種很多三角梅,一年四季盛開不衰。但這種植物不搭架子就無法攀爬成蔭,后來砍掉不少,種了芒果樹和改良過的玉蘭樹。她們常常在這里見面,在玉蘭樹下的蘑菇亭里吃過好多次金豐華的烤鴨,那是這座城市最著名的食品,據(jù)說每天銷售五千只烤鴨。她們見面時,假如不相約去郊外的小飯館吃飯,勞萍通常會買上一斤烤鴨來兩個人消遣。在花錢的事情,勞萍相當大方,而她只不過是個在大菜市賣綠豆芽的。她在搶單子時,門菇感覺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她掙錢不自由,這會導致她花錢不自由。從這點可以看出,勞萍的內(nèi)心絕不像她的外表看起來那么粗糙。這次她帶來兩個薄皮甜瓜,坐在蘑菇亭下等門菇,一見她就急切地說。
“回去?”門菇在她邊上坐下來。天很熱,凳子暖洋洋的,炙熱撩人的空氣里浮蕩玉蘭花淡淡的清香,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氣氛。
“嗯,回去一趟,不會耽誤太長時間的,也許當天就能回來,好嗎?”她把甜瓜給門菇,帶著可憐巴巴的懇求表情。
“你打算哪天回去?”門菇把甜瓜放在椅子上。勞萍的邀請給她一種提示,她心情忽然變得明朗起來。她想起少年那句話:他能把你怎么樣?!他說這句話時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不知是對“他”不屑還是對她不屑。他長得真是好看,有點兒吊兒郎當?shù)?,年輕得令人眩暈的臉上總是一副“佛性”神情,事情這樣也好,那樣也好,請自便。
“你看起來好多了,眼皮底下還有點兒紅,但腫消了?!眲谄甲屑毲扑淖笱巯路?,那兒還有淺淺一點紅,“只是,為什么這么久呢?”她像是自言自語。
門菇想告訴她,一直沒好,前幾天腫得更厲害,那里現(xiàn)在還隱隱發(fā)癢,似乎在等待一個契機一觸即發(fā)。
“哪天?”門菇再一次問。
“越快越好,明天更好!”勞萍急切地說。
“為了什么事情?我去了能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陪我就好?!眲谄纪蝗粵]來由地眼圈發(fā)紅,隱隱有淚水在眼眶里浮動。
“家里出事了?”門菇吃了一驚。
“和家里無關(guān),是我的事,一點小事,這么說你答應(yīng)了?”勞萍又把薄皮甜瓜拿起來遞給她。
“是的,我陪你回去?!遍T菇說,“我不想吃。你看起來有點浮腫,這種甜膩的東西最好少吃,夏天濕熱,甜膩容易生成濕盛。”
勞萍點點頭,低頭摩挲手里的甜瓜。門菇看見她偏分的發(fā)線里已有些細碎的白發(fā),一陣復雜的情感涌上心頭。
“需要花錢嗎?我手里有一點,是我的錢。”門菇搖她的胳膊,勞萍今天一直沉浸在她無法理解的情緒里,她從未見過她這么六神無主。
“不需要的,我也有點兒,足夠花了。那么我們明天出發(fā)吧,老方那里方便嗎?”她問道。
“方便!”門菇脫口而出。她覺得需要試一試,不,一定得這么做。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第二天早上,老方坐在門口玄關(guān)處穿鞋子,門菇一直等著他穿襪子,最后一只腳伸進鞋子里,她才說:“今天我想回一趟家,也許今天就回來,也許住兩天。”她微笑著,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的。
老方慢慢站起來,盯住她,目光帶著疑慮和審視,然后門菇就看見那縷神情,慢慢在他肥胖的臉上彌漫開來。那是種兇狠表情,多半時候能被他很好把控,把那狠勁兒壓下了,于是在兇與不兇、狠與不狠之間,就變成一副不怒而威的表情。通常他帶這副表情面對這個世界。門菇覺得老方不怒而威的表情其實只是像他出門時穿在身上的衣服,或者裹住他骨肉的那層皮膚,這個時候(可是這個時候難道有錯嗎?)他終于脫下那層“外衣”露出本質(zhì)的真實內(nèi)里。
“今天不行!”老方不容置疑地說,他還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今天我有安排!”他的神情很快便恢復了。
“我是說,我回去,你忙你的事情,不需要你去?!遍T菇說,她覺得她的神情一定很滑稽,努力保持一副和顏悅色、鎮(zhèn)定自如的樣子,仿佛一般的夫妻在聊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事情。然而他們算是“一般”的夫妻嗎?門菇覺得甚至連“夫妻”都不算。她無法想象自己在這樣的婚姻里過了五年。她突然從心里升起一股怒火,臉上努力保持的微笑瞬間消失殆盡。然后她看見老方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的臉慢慢漲紅起來。真有趣!門菇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這多不好,老人家會擔心的,回娘家該是夫妻回去的。明天,好嗎?明天我抽出時間來?!崩戏降谋砬樗沙谙聛?,口氣依然不容置疑。
“不會擔心的?!遍T菇朝他笑了笑,她又想起那句話——他能把你怎么樣?“只是回一趟家,就這么說定了,你忙去吧。”她堅定地說,直視他。以往他需要糾正或說服她,通常就這么看她,而她總是怕直視他的目光,她覺得他直視人的目光里有一種讓她屈服的力量。她又看見了他臉上的那股兇狠勁兒。
“今天不行!明天我陪你回去!”他說。
“不!”門菇說,他的兇狠徹底激怒了她,他有什么理由對她兇狠?她想到這些年折磨她的莫名其妙的過敏,想到他和她說話時總是帶著毫無道理的優(yōu)越感神情,當然,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這些?!拔也恍枰闩?!為什么非得你陪?”她終于說出來了,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釋重感。每次回家,這句話總是像被極力捂住的火苗悶在她的心里,把她的胸口灼得火燒火燎的,疼。然而并沒有誰體諒過她的疼,包括以她嫁進城里為榮的父母親。她覺得同為人妻的母親一定對他們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洞若明察,而她從來也沒有半句體恤的話。城市對農(nóng)村似乎永遠有一種無法解釋的魔力,特別是這些年搞城鎮(zhèn)化以來,很多世代以農(nóng)耕為主的農(nóng)村家庭似乎覺得進城的路更寬了。路是寬了,路就在那里,城市也在路的盡頭等著,然而農(nóng)村人站在路上,還是無法邁開步子,走到路的盡頭,到了城市,那還是別人的城市,燈火璀璨的城市里,沒有哪扇門是為你開的,沒有一張笑臉是你所熟悉的。聯(lián)姻便成為農(nóng)村人進入城市最可靠也最為快捷的方法。城市里那些比如勞萍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男人,或者居住在那片似乎永遠吹著拆遷的風但實際上總是吹不到他們那兒的老城區(qū)里的男人們,不然就像老方這樣上了點兒年紀,手里也有點兒錢,有過一段不那么順心的婚姻,吃過精明的城市女人的虧,到鄉(xiāng)下去娶一個想法相對簡單的年輕女人來作伴的男人。這批伴隨城鎮(zhèn)化建設(shè)進城的女人,像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的拓荒者,真正享受城市文明生活直至成為真正的城市人,得等到她們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家里人、門菇的父母,以及哥嫂,不會關(guān)注他們家第一個進入城市的人生活得好不好,他們指望她成為家里進城的臺階,哥哥日夜盼望老方能在城里為他謀一個養(yǎng)家糊口的活兒,甚至六十多歲的父親也想讓女婿為他找個當看門人的活兒,把余下不多的人生歲月安放在城市里。可是哪兒這么容易?城市像一個房子,有固定的面積和固定的居住者,外來者像是城市的親戚,你來走幾天親戚可以,常住就不像話了,而要想成為主人,門菇想,如今,她像主人嗎?
老方的臉一點一點垮下來,臉上的兇狠勁兒消失了,一種和他的年紀極為相仿的神情浮上來,那是一種……他很快轉(zhuǎn)過身出門,像是阻止此刻的神情進一步暴露在門菇的面前。他的腳步滯重,顯得有點拖沓,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腳步。
就這樣嗎?門菇有點兒措手不及,她覺得應(yīng)該發(fā)生一場激烈爭吵,像大部分都會發(fā)生爭執(zhí)的夫妻那樣,在爭吵中盡其所能相互發(fā)泄和傷害,愛之深而恨之切。而老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她,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沒有愛和恨的成分,更像是一種為了利益而糾結(jié)在一起的合作,可我得到什么利益?門菇悲憤地想。她盯著空蕩蕩的門,壓抑已久的怒火頂著胸口。她憎恨身邊的一切,這個房子,房子里的所有東西,在房子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呵,她哽咽起來,閉上雙眼,生生把浮上來的淚水逼回去。
三
兩個在回家路上的女人愁眉不展。車上的皮革味和汽油味兒讓勞萍不斷嘔吐,她帶了一扎黑色塑料袋子,在窄小的座位空間里艱難彎曲腰身,不斷往塑料袋里干嘔。
“實際上我并沒吃什么東西?!眲谄紳q紅著臉,吐得淚水都迸出來了,她有點兒怨恨地說。
“也許吃點兒會好一點!”門菇說,“胃空蕩蕩的,晃起來更難受?!彼龔牡{色的皮革包里摸出幾粒薄荷清涼糖遞給勞萍。實際上她也很眩暈,她總是不適應(yīng)車上的冷氣和暖氣。
“我沒帶吃的,”門菇說,“你含一粒,也許會舒服一點,清涼味兒的。”早上她本來煮了幾個雞蛋的,然而出門時她望著泡在清水里的雞蛋,忽然有一種索然無味的感覺。不是對雞蛋索然無味,而是對生活索然無味,煮熟的幾個雞蛋成為這種態(tài)度的具體物化,被放棄了。
“你吃了什么?”勞萍迅速剝開一粒,塞進嘴里。
“粥?!彼鲋e道。
“嗯?!眲谄己卮?。一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解釋為何回家,她也沒帶多少東西,和門菇一樣隨身一個包。是個淡黃色的包,底部已經(jīng)磨損了,黃色的流蘇看起來有些臟。門菇想起每次吃飯時她總是搶著付賬,有點兒心酸。
“我婆婆,”勞萍說,然后猛地彎腰又一陣干嘔,門菇拍拍她的后背,她感覺自己的胃也在輕輕抽搐。勞萍干嘔了一陣子,直起身子把頭靠在門菇的肩膀上。
“我婆婆,”她閉著眼睛說,“整個早上都坐在門口,想看我往娘家?guī)裁礀|西?!遍T菇感覺到她打了一個哆嗦。
“三間豬欄一樣的破屋子,她家能有什么給我?guī)Щ丶业?,真是笑話!把一分錢看得比磨盤還大,小市民!你沒有婆婆,也沒有小姑子,真好。”勞萍說。
“我有的?!遍T菇說。
“我意思是說,你不必跟他們住在一起。你不知道那多難受,老方有本事自己掙了房子,我做夢都想有自己的房子。那個瞎子沒這本事,一只眼睛還修手表,如今誰還修手表?這樣的日子你簡直沒法看到明天是個什么樣子,太操心了。”
門菇動了動她靠的那邊肩膀,意思是提醒她別說了。一條窄小過道之隔的座位上,一個把墨鏡架到頭上的女人顯然對她們的談話很感興趣。
勞萍安靜下來。
“我心里真難受!真難受哇!”過了一會兒,她在門菇的耳邊輕聲說,門菇偏下頭,看見她的臉上淌有淚水,“還不如我給人當保姆那時候好。那時候干活了拿錢,只要干活,主人對你總歸是客氣的??纯船F(xiàn)在像什么?!連保姆都不如了?!?/p>
門菇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澳闼粫?,睡一會時間就過得快了!”好一會兒,她才說。
勞萍不再說話,也不嘔吐了,沉沉靠在她的肩膀上,似乎真睡過去了。
她真的有好過的時候嗎?門菇把腦袋靠在后靠椅上,一股難聞的皮革味鉆進她的鼻子里。早上和老方的沖突像陰影一樣籠罩在她心里。她太了解老方了,假如你不主動打破這個僵局,很有可能他會一整年都不主動說一句話。你不知道該如何理解,他氣量小或是想給你一個警告。但不論是哪一種,無疑都會給女人帶來巨大傷害,女人在這樣的婚姻里不會感到任何溫暖和被珍視,實際上她好像也從未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過溫暖和珍視。車上濃重的皮革味讓她反胃,并想起與這種氣味相關(guān)的兩次記憶。她記得他們看過兩次電影,那是結(jié)婚的第一年。他們其實沒有任何婚禮形式,老方給了一筆彩禮錢,相對鄉(xiāng)下一般婚禮的彩禮,給足了門菇家面子。老方只是到門菇家里吃了一頓飯,和本家?guī)孜恢劣H長輩見個面。大家都認可并接受這種簡單的方式,老方畢竟二婚,不宜大操辦。從媒人牽線搭橋到跟隨老方回家,他們總共見了三次面,門菇?jīng)]覺得非老方不可,好像當時也沒比他更合適的,假如她要進入這座城市生活的話。她把主動權(quán)交到老方手里。時至今日,老方看上她什么,對她確切的感覺是什么,她一無所知。他們之間的溫度像即將冷卻的溫水……五年前的元宵節(jié),老方一大早就趕往莫納鎮(zhèn)接她。門菇的家其實不在鎮(zhèn)子上,從鎮(zhèn)子后新開的盤山路再往里八公里,路倒是好路,就是太彎。老方早上從市里趕來,到達他們村已是午飯時間,匆忙吃過午飯,他們便回了市里。那是門菇第一次坐橋車,只是從村里到莫納鎮(zhèn)這段路,老方已經(jīng)停了幾次車讓她下來嘔吐。到了鎮(zhèn)上,老方在藥店里給她買了點兒防治暈車的藥,并讓她把風濕止痛膏貼在肚臍眼上。她有點兒不知所措,老方把止痛膏撕下來瞧著她,她便摸索著撩開衣服下擺,露出一點兒肚臍眼。老方很快就把止痛膏貼在她的肚臍眼上,然后,手掌按壓在上面,輕輕摩挲了一下。門菇心里有點抗拒。她并不是不懂,那時候她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談過六年的戀愛,她什么都懂。但她還是抗拒他,她僵直著身子坐著,他的手慢慢往她的肚臍眼上方摸去,沒費什么勁便鉆進她已經(jīng)松弛的文胸下圍,覆在她的乳房上。她一直覺得她發(fā)育得不怎么好,但依然結(jié)實,小巧而結(jié)實。老方把手抽出來,順便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捏了一下。
一路上他們幾乎沒說什么,老方停了兩次車讓她下來透氣。那貼傷風止痛膏效果很好,她的胃踏實了很多,不再嘔吐。當然,還有心里對新生活的新奇和隱隱的期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們在接近黃昏時回到了市里,不算太晚。老方在城頭洗了車,然后提議去看電影。
門菇至今無法明白老方為何有那樣的念頭。至少不該是在那天,他們在路上奔波了大半天,他們即將一起生活的第一天,況且是元宵節(jié)。門菇希望盡快回到家里——呵,她還沒去過老方的家,她當然對那里充滿好奇。她覺得該回到家里,即便只是下一碗面條吃也好。她需要盡快從車里出來,呼吸新鮮的空氣。
他們還是去了電影院,并在那里吃了套餐。電影院里是封閉的,里面空氣污濁,座椅散發(fā)的皮革味又使門菇陷入眩暈狀態(tài),她甚至都無暇顧及那電影的片名。在將近九十分鐘時間里,門菇每一分鐘都在煎熬,極力控制胃里時刻涌動而欲噴薄而出的食物。而老方赫然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時,已差不多十點。從電影院出來,老方又進超市買了一袋生活用品,他在結(jié)賬時從靠近的貨架上拿了一盒安全套,他的動作嫻熟而自然。門菇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厭惡感。太累了,她把頭扭向一邊。
那晚其實并不成功。老方說太累了,他訕笑,她看見他肚子上疊加的贅肉橫在他的腰際。她無法理解他的行為,為什么要去看那場毫無意義的電影,拖得兩個人都累。不,她不是為了累而導致不成功的那件事情不高興,她為老方的輕慢而不高興,假如可以這么說的話。這個毫無儀式感的開端后來成為他們婚姻的基調(diào)。門菇想過要改變,然而老方不為所動。她努力,灰心,放棄,再努力,再灰心,再放棄。不咸不淡的夫妻生活也終于在婚后第三年徹底從婚姻里消失。她其實也并不需要,或者說并不需要他,這并不是她的錯。她把主臥室旁的一間小房收拾成她的睡房,毅然分房而居。對此老方好長時間都沒說話。也就在那段時間里,門菇試著外出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體育彩票中心賣彩票。工資不多,但這份工作讓門菇擺脫了婚姻給她造成的不快。她開始不做飯,冰箱空蕩蕩的,她利用晚上的時間慢慢收拾屋子,保持這個家起碼的整潔和干凈。老方不得不主動和解,但他的熱情通常不能保持得太久。而他的熱情也僅僅是偶爾去她干活的彩票中心接她。他把車停在他們的中心門口,從從容容走進去。彩票中心一共就四個人,兩男兩女,他們都瞧著他,然后對門菇似笑非笑。門菇漲紅了臉,感覺像是被人看穿她一個不得體的隱秘。老方對她的同事微笑以示打招呼,他的微笑是固定的、形式化的,他擅長做外在的表面東西。他對他們僅僅只是微笑。
“走吧!”他說,簡短,溫和,不容置疑。當然了,下班時間到了。他很懂得規(guī)矩,不會讓自己置于難堪處境。
門菇往往會心懷怒火。這時候她希望隨便哪個同事安排她,不,指揮她干些什么雜活,隨便什么活兒,比如叫她倒杯水之類的,總之要當著老方的面支使她,把她當保姆一樣使喚更好。她覺著這樣能破壞老方的“規(guī)矩”。然而彩票中心其實沒什么活兒,每個人分內(nèi)的事情清清楚楚,沒有誰會支使誰干活。
她只好收拾東西,然后走了。
但碰到下雨時,他似乎想不起來接她,讓人覺得他接她是根據(jù)他的心情而定。
她斷斷續(xù)續(xù)干過幾份活兒,老方總會在她新的干活地點接她那么幾次,露一下臉。她慢慢了解到他的良苦用心,他的出現(xiàn)像是給她貼上標簽,她是“物”,這個“物”是有主的。
“如今,養(yǎng)老也是不靠孩子的,靠不??!”他還這樣解釋。門菇于是理所當然成不了母親的角色,而他接到跟隨前妻生活的兒子來電話時,臉上的溺愛使他整個人看起來脫胎換骨。
她覺得他們的生活像一張漁網(wǎng)漏洞百出,勞萍怎么會覺察不到?怎么會認為她好?!
……
從市到縣里那段路程,他們走了新修的高速路,而從縣里通往鎮(zhèn)子依然是那條彎得讓發(fā)瘋的四級路。四個小時的路程縮短了一半時間,到達莫納鎮(zhèn)時,還沒到十一點。一直到下了車,門菇還不確定勞萍回來的目的。勞萍也并非鎮(zhèn)上人,她的家在鎮(zhèn)子邊上,在影影綽綽的重山間可望見村子上空升起的裊裊炊煙。
這個和越南南部相連的邊防鎮(zhèn)子,永遠那么繁忙,但它卻是陳舊的,房子依然保持八十年代的風格,陳舊甚至是破舊的門窗,和它的繁忙極不相稱。不過可別小看居住在這些破舊門窗里的鎮(zhèn)上人,這個鎮(zhèn)子的每家每戶,在縣里都有不止一套房子??诎斗比A的生意給他們帶來財富,而他們的生活卻在別處。長衫長褲的越南女人隨處可見,在街上兜售他們國產(chǎn)的純咖啡、椰子奶糖、火腿、著名的越南拖鞋……這些骨架小巧的越南女人把中國人稱為老表,臉上帶著精明而嫵媚的笑容。假如不是男方母親過了頭的精明和勢利,門菇其實也會成為這個鎮(zhèn)子上的人的。
她們穿過人群,朝口岸走去,口岸盡頭有鎮(zhèn)上的中學和衛(wèi)生院。在老黃餐館門口,勞萍問她餓不餓,門菇搖搖頭,班車上的皮革味兒和汽油味兒似乎還彌漫在她的胸腔里,食物讓她感到惡心。勞萍猶豫了一下,領(lǐng)著她繼續(xù)朝口岸方向走,很快她們便到了衛(wèi)生院門口。
門菇一把拉住勞萍的胳膊,有些嚴厲地盯住她。她好像明白了。
“我想拿掉。”勞萍像快要哭了,“你別這么盯著我,我不想要!”
“你確定嗎?你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遍T菇帶著責罵的口氣。
“我從沒想過生養(yǎng)孩子,”勞萍說,“這你是知道的?!?/p>
“就因為你媽?她蠢,你也會跟著蠢?她盤剝孩子,你也會盤剝孩子?”門菇心里感到無限酸澀。
“我不知道,”勞萍搖搖頭,“我覺得很多地方我也像她,虛榮,懶惰,自私,貪吃。我很像她。”
“你聽著,”門菇把她拉到衛(wèi)生院門邊,避開來往的行人。“你不懶惰,一個懶惰的人怎么能給人當十幾年的保姆?你也不自私,你想一想,你掙來的錢都花到哪里去了?都給家里了,對不對?虛榮和貪吃又怎么說?人掙錢不是為了吃喝?誰都有點兒攀比心,你就那么想不開?”
“我就是不想要?!眲谄脊虉?zhí)地說,“說什么我也不想要?!?/p>
“這事辦不到!”門菇說,“你哪里像個女人?你完全沒有一點女人該有的軟心腸!但我不能看著你這樣,除非我不知道,我不會陪你去做這種事的,走吧,跟我回去!”
她拉住勞萍的胳膊。
“不?!眲谄紥昝撍氖?,“好不容易才回來,在市里我不敢去的。門菇,你聽我說,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真的,我想得很清楚?,F(xiàn)在,至少現(xiàn)在我還不想生,以后再說,現(xiàn)在我真不愿意,說什么你也得陪我,我只有你了,你一定得陪我!”勞萍轉(zhuǎn)過身,門菇看見她后脖上一條蜈蚣一樣凸起的傷疤,大概有一根中指寬。這么粗大的傷疤,當初的傷口得多大?她愣了一下,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條傷疤?傷口是怎么造成的?
痛惜隱隱從心底泛上來。也許她不該責備她,她對她的了解也僅限于認識的這幾年,她的過往她無從得知,比如這條嵌入她肉體里的傷疤,嵌入她內(nèi)心得那些傷疤,她更看不見了。
“今天我們先回去,做也不在這里做,鄉(xiāng)下條件不好。我們先回去,回去了你還想做,我陪你在市里做,市里條件更好。”門菇安慰她。
“來都來了,”勞萍擦著眼淚,“何必白跑一趟。以前我陪一個姐妹做過,用不了多長時間的。我們鄉(xiāng)下人,哪兒來這么多講究?!?/p>
“市里技術(shù)好,也安全些。你什么都不想要,就得好好愛惜自己,落下毛病往后你靠誰?”
勞萍沉默不語。
“先回去,回市里去,明天做也行!”門菇繼續(xù)勸說。
勞萍還是無動于衷。
“你就這么討厭他?”門菇說,“在你身上多呆一刻都不行?他有什么錯?”門菇幾乎泄氣了。
勞萍又哭起來。
“走吧,我們離開這兒,好嗎?”門菇再一次拉住她的胳膊,她動了一下,臉上滑落一串淚水,走得很不情愿。
往回的路上,她們幾乎什么都沒說,門菇買的越南牛軋?zhí)莿谄紱]吃一顆,她一直在撫摸左手腕上的鐲子,把臉轉(zhuǎn)向車窗那邊,腦袋靠在骯臟的車窗上,看起來愁眉不展而又倔強,一會兒便打起瞌睡了。
兩個人!門菇望著勞萍想。一種奇異而復雜的感情在心里彌漫而來,她無法體會到體內(nèi)孕育生命的感覺,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體會到了。她不知道此時該羨慕還是可憐勞萍,但有一點肯定比她強,至少勞萍的婚姻是鮮活的,能夠孕育出生命來,而她的婚姻里有什么?她想起老方總是掛在臉上的毫無來由的優(yōu)越感,終于在汽車一陣顛簸中劇烈干嘔起來。
四
勞萍似乎想通了,沒再找門菇,回到這個城市,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一個看不見的框架里。門菇內(nèi)心五味雜陳。孩子能夠讓勞萍在這座城市里站穩(wěn)腳跟,她的孩子將會成長為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像一棵樹一樣,根子深深扎入這座城市的深處,勞萍吃的所有苦頭都將是值得的。而她呢?她發(fā)現(xiàn)藥盒里的過敏藥不見了。不,她并不想服用,她甚至下決心以后不再服用了。那些白色的小藥丸根本無法在根子上解決她的過敏癥。
但是藥哪里去了呢?她思索著,連客廳的垃圾桶也翻了。必定是被拿走的,然而為什么拿走?她不得其解,然后就不再找了。她給午托打電話,誠懇表示依然需要這份工作,希望午托能給她一個機會。午托由于她突然走掉,人手缺乏,短時間內(nèi)也無法招到合適的人,答應(yīng)了。但要扣押她兩個月的工資,她若再次突然走掉,扣押的工資就拿不到了。門菇無法在工資上過多計較,她需要逃避籠罩在這個家里的隱形壓力。似乎也像是要證實一下:他能把她怎么樣?老方一般中午出門,十二點到十二點半之間。他似乎喜歡在炙熱的陽光下行走那么一段路,不算遠,從他們單元門口到小區(qū)門口的停車場,他的車停在那兒。他像是在漫步,在匆忙想要逃離炙熱光線的行人里不徐不疾,這段路程需要五到八分鐘。一路無遮無攔,暴曬。而他會一大早起來,把客廳里的柜式空調(diào)開到十八度,風度調(diào)到最大。門菇通常在八點半左右起來。他們的房子并不大,她在小屋里可以感受到從門縫里鉆進來的絲絲冷氣。而她并不習慣冷氣,夜晚的酷熱令她難以安然入睡,往往要到后半夜,暑氣漸漸退去才能昏沉進入夢鄉(xiāng)。
他通常坐在沙發(fā)里,腳照例擱置在玻璃茶幾上,精神飽滿——這個年紀的人,似乎總會令人難以置信地保持旺盛的精神,只是說精神,不是指精力。他們似乎需要的睡眠很少——他近來總是在下半夜才回來,幾乎接近黎明,凌晨四點過后,肯定不會早于這個時間。她聽見他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并不大,也不急促,是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推著關(guān)門,而不是碰上門,足以證明他并不累,也并不著急,然后脫掉鞋子。他甚至都不需要喝一杯水,仿佛平時的起夜,經(jīng)過門菇的房門,進入臥室。門菇在凌晨才來的睡意往往會被這種遲歸攔腰截斷,再也無法入睡。
門菇從房門里出來,他會瞧她一眼,她臉上帶著倦容,眉間的印堂顯出睡眠不夠造成的松弛。他總在這個時候拿起泡好的養(yǎng)肝茶喝上兩口,似乎她臉上的倦態(tài)是極好的配茶點心。自從門菇獨自回家回來,老方就不說話了,開始夜不歸宿——假如凌晨四點以后已算是第二天的話,當然,并不是每晚都如此,但大多是如此,對此他不做任何解釋。長期以來累積在門菇心里的失望,對他的失望,或者是對這個婚姻的失望,已使她無暇顧及他的晚歸,以及他為什么晚歸。他歸與不歸,她已經(jīng)無法在心里真正介意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門菇重返午托上班。門菇八點多起來,洗漱完后喝了杯牛奶當早飯。午飯她可以在午托里吃,晚餐她就吃個水果,因此她好幾天沒買菜了。老方一般也不在家吃晚飯,他有很多朋友,抓住各種各樣的機會做各種各樣的生意。門菇并不確定他做什么、掙不掙錢,他也從未主動提起,門菇無從知道他對于他們的生活的任何想法和打算。對于這種狀態(tài),她當然有所擔憂,他讓她覺得他們其實并不是一條心,他們的婚姻更像是一種合作,她從這種合作中并未得到真正有益的東西,所以她陸陸續(xù)續(xù)出去做了幾份工作。她覺得在城市里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難,假如,她暗地里想,不像現(xiàn)在,意思是沒有這個婚姻,她覺得應(yīng)該會更快樂些。然而這個想法只是在她心里一閃而過,似乎有什么在阻止她往更深處想。
老方說中午想吃點魔芋,清炒就好。這么多天來他第一次主動說話。那時門菇正在找遮陽帽。其實她不怕曬,但她擔心暴曬會引發(fā)過敏的地方發(fā)炎。他覺得她應(yīng)該是準備去買菜了。門菇捏著遮陽帽,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通常午托的午飯會在十點半開始開火,不能再晚了。從家里到午托,需要大概半個小時路程,除非下雨,她從不坐公交車,她喜歡路上熱氣騰騰的喧嘩。
門菇站在鞋柜邊,她轉(zhuǎn)身看他。他們的客廳很小,她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甚至他眉毛里夾雜的白眉毛。她極少這樣對視他,他們偶爾目光接觸,總是門菇先把目光移到別處。門菇近乎執(zhí)拗地盯住他。她想我并沒什么錯,沒必要躲躲閃閃。執(zhí)拗的直視使她的雙眼漸漸變得酸澀起來,然后她看見他盯住她的目光漸漸變得迷茫,最終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她手里的遮陽帽。
“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有沒有魔芋,要沒有……就算了?!彼ζ饋?,重新盯住她。
她也笑了,“有,一年四季都有,但我要去上班了?!遍T菇繼續(xù)盯住他,她忽然放松下來,友好地說,仿佛他們之間一直這么輕松愉快?!拔矣秩ノ缤猩习嗔?,就那家午托,你的朋友肯定不認識我。認識也沒關(guān)系,我是去掙錢,不是去搶錢,沒什么丟人的,對不對?你的朋友,是男還是女的?”她問得很隨意,仿佛在問他想吃什么菜。
“男的,肯定是男的?!彼w快地說,脫口而出一般,然后急切地望著她,仿佛在等待她的肯定。門菇又看見那種神色——那天她堅持一個人回家時他臉上的神色,他很快轉(zhuǎn)身出門以期不讓她完全看見的那種神色——他臉上慣常的威嚴一點點垮掉,臉上的肥肉松垮下來,五官一下子變得大了,那些肥肉里夾雜著和他這個年紀相仿的衰老,以及把控不住場面的無奈和痛苦。這一次他無處可藏了,似乎他也并沒意識到他此時臉上的急劇變化。
“好的?!遍T菇說。她感到一陣輕松,他臉上,假如可以這樣說,妥協(xié)的表情,讓她感到一陣輕松。以往她的妥協(xié),他是不是也感到這么輕松愉快?
“你可以去吃拉面,蘭州來面,手搟面,面食對胃有好處?!彼龓缀跏菂拹旱卣f。她當然沒把厭惡的表情呈現(xiàn)在臉上,但她覺察到口氣里明顯帶著這種意味。然后她出門了。她的家門鑰匙,站在門邊時她是看見它們在茶幾上,就在他的面前。門菇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它們“遺忘”在家里了。
假如老方今天還是凌晨四點才歸,他會發(fā)現(xiàn)家里空無一人。他肯定會站在門菇敞開的房門前發(fā)愣,當然,也許他也不會介意。門菇晚上睡覺時一向是關(guān)著房門的,而半夜凌晨四點,她的房門依然敞開著。她不在家里,他會給她打電話,而她會解釋,鑰匙忘在家里,她一直沒等到他的歸來,所以她在外面住了。他會問她為何不給他打電話,而她會在電話那頭說,不想打攪他。她會把她的客氣,對他像客人般的客氣,毫無保留地通過電話傳給他。這種客氣無疑像巨大的裂痕,他一定能感受得到這裂痕有多深。
然而老方?jīng)]給她這樣的機會,午托的午飯時間剛過,老方就把她的鑰匙給送過來了。她在午托的大門口接了她的鑰匙。老方的車停在午托對面的芒果樹下,透過茶色的玻璃車窗,后座上的人影隱約可見。
“今晚回不回家?”門菇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問,她臉上帶著戲謔般的神情。
“別瞎說,我哪天都回家的。”老方朝車那邊望了一下。
“不,”門菇盯住他,他又是以往那副像是皮肉里筑著鋼筋的強硬表情?!拔也徽J為凌晨四點以后回家還叫今晚?!彼龘u搖手里的鑰匙串。
“有事情,有事情要處理?!崩戏秸f。白熱化般的正午陽光落在他的腦門上,門菇看見他毛發(fā)日漸稀疏的腦門上覆著一層閃閃發(fā)亮的頭油。他一個月染一次頭發(fā),染發(fā)水常常把他的枕頭巾染成難以清洗的黃褐色。她曾提醒過他,這么頻繁染發(fā)也許會對身體有害,染發(fā)水頻繁滲進頭皮里,頭皮包裹著大腦,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門菇的提醒和她的見識一樣,在老方眼里都是來自“鄉(xiāng)下的”。
門菇?jīng)]再說什么,又搖一下鑰匙串,轉(zhuǎn)身進了午托的大門。她是“毫無征兆”轉(zhuǎn)身離開的,這情形相當有趣,以往老方也是這樣,她以為他還會說點什么,他有時候甚至都沒回答她的問題,她在等著,然而他就轉(zhuǎn)身走掉了。門菇會有一種突然被燙著的感覺,很屈辱。
在接下來的幾天,老方依然凌晨四點后才歸。四點以后,門菇不知道這個時間點有什么意義,或許老方也沒注意到這點,而她提到了,他就“按照”她的提醒回家了。
周末下午,送完午睡起床后去上課的孩子,門菇借了同事的洗發(fā)水在午托里洗頭發(fā),想了想又順便洗澡,用洗發(fā)水洗澡,她覺得有點荒唐。早上來上班時她在包里帶了一件半截袖淡藍色連衣裙,她打算洗澡后換上這件裙子。裙子并不是新的,穿了三個夏天了,而她仍然喜歡。時間很快滑過去了。四點半,她出了午托。天仍然很熱,她不再戴遮陽帽,換了一把紫色防曬遮陽扇??釤岬年柟獯蛟趥闵希踔炼寄苈劦絺悴忌l(fā)出的熱烘烘的塑料味兒。從午托到方洲高中,假如走路得要四十分鐘。去年冬天,門菇每次去方洲高中都走路去,到了那兒后背總會出一層毛茸茸的汗水。然而夏天不行,在這樣的天氣下行走,很快整個人便會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她得坐公交車,需要換乘兩次。
很順利,四點多的公交車上人不多。她在方洲高中門口下車,朝高中正對面的麥當勞走去。今年以來,他們常常在那兒見面。
五點十分時,門菇看見吳培源出現(xiàn)在學校門口,單肩背著雙肩包,板寸頭,高而結(jié)實,淡藍色短袖襯衫和牛仔褲。吳培源是個有點特別的男孩子,他一直喜歡穿襯衫,而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一般都穿套頭T恤衫。站在陽光下,他也成為一道朝氣蓬勃的陽光。他很快越過馬路,毫不遲疑地朝麥當勞走來。在他進門時,她站起來,他很快朝她走過去。
“我們像不像約會?”他坐下,身上帶著淡淡的陽光的糊味兒,額頭上有兩顆淡紅色的粉刺。門菇把還冒冷氣的雪碧推到他面前。他就喜歡喝這個,冰過的,透心涼。
“我們是在約會?!彼χf。
他們說的都沒錯。一年前,門菇在老方的車后座上發(fā)現(xiàn)一本高中英語課本,學校、年級、名字,甚至電話號碼都寫得清清楚楚。她留下那本課本,抽了個空來方洲高中,通過電話把吳培源約了出來。門菇當時只是好奇,或許還有一點點隱憂,對老方的隱憂。她想看看這本課本背后的人是誰,這個誰和老方有什么關(guān)系。
然后他們成了奇特的“朋友”。
吳培源說他的媽媽有時候會開“那輛車”送他來學校,他當然知道“那輛車”不是他媽媽的。而他對此也并不感興趣,他只需要把功課學好就行。門菇有一段時間,周日傍晚七點左右常常來到方洲中學門口,她確實看見了老方那輛越野三菱。車從新洲方向行駛而來,緩緩停在學校門口,然后她看見吳培源從副駕駛下來,一個身材苗條燙著短卷發(fā)的女人也從駕駛位下來了。門菇在麥當勞里看見他們站在校門口說話,吳培源很快進了學校大門,女人一直看著他進去,重新回到車上駕車離去。車是不會錯的,有相似的車,但肯定不會有相似的車牌號碼。
吳培源姓吳,當然和老方?jīng)]有任何關(guān)系。門菇就那一次見過那個女人,在和吳培源的來往中,她也斷斷續(xù)續(xù)得知他媽媽依然有時會駕駛“那輛車”送他。他從高一就開始坐“那輛車”,而門菇是一年前才撿到那本高中英語課本的。高一,吳培源今年讀高三,已經(jīng)三年了。
“下個月高考了?!眳桥嘣凑f。
“嗯,你快要解放了?!遍T菇笑著說,暗自贊嘆,他真年輕,連汗味也是年輕的,長得也很好看。據(jù)他說他英語學得非常好,可以獨自去印度旅行。去印度旅行一直是他的話題,似乎每次見面他都會提到,他說他的媽媽是瑜伽教練。瑜伽,知道嗎?吳培源常常這么反問門菇。瑜伽的發(fā)源地就是印度,瑜伽起源于性。瑜伽,你知道嗎?他又反問。有一次,吳培源邀請她進方洲中學參觀,他在足球場邊的跑道上給她演示頭倒立和駱駝式,引來許多女同學的圍觀和驚嘆。
瑜伽,瑜伽教練。門菇常常在心里琢磨這幾個字眼。
“是的,我打算高考過后去印度!”印度又成為他的話題了,“你和我去吧?”他促狹般地說。
他常常會開一些,把自己當成男人,把門菇當成女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好感的玩笑。
“不敢去,我怕你媽。”門菇很認真地說,她當然只是口氣上認真而已。
“有什么可怕的,她吃你的,你也可以用她的嘛?!眳桥嘣创蟠筮诌值卣f,把自己當成一件門菇可以“用”的物品,這使門菇覺得有些好笑,但聽起來相當舒服。他當然知道門菇是誰,也知道他的媽媽和門菇之間的隱形關(guān)系,而他置身度外,并不介意這些。他既不為瑜伽教練感到難堪,也不可憐門菇。
“再說了,帶著一個山楂樹女孩去印度,看偉大的阿三人民如何在恒河上燒死人、在恒河里喝水,簡直太刺激了!”他興奮地說,兩眼閃閃發(fā)光。
他說門菇很很像《山楂樹之戀》里的靜秋,長得不算很好看,但很有味道,有點兒土,有點兒野。門菇對他的比喻還以爆笑,還女孩,他難道不知道她比他大一輪還多嗎?他知道她的年齡,她給他看過身份證。然而他叫她去看《生死朗讀》這部電影。門菇當然沒去看。他們通常相約周五傍晚在方洲中學對面的麥當勞見面。有時候兩個星期一次,有時候一個月一次。他們從不用手機聯(lián)系,一般是吳培源提出來,下周,或者下下周見面,老時間老地點。他們呆在麥當勞的時間并不多,七點半他就得回去上晚自習,周六晚上他可以回家,周日晚回校上晚自習,對此門菇了解得一清二楚。
這種見面其實并沒什么意義,但他們需要這樣的見面。門菇開始時是對老方的“姘頭”(如果可以這么說)的孩子感興趣(吳培源就是另外一個瑜伽教練),后來她漸漸能把吳培源和瑜伽教練分開了,當然,把他們完全撇清關(guān)系是不可能的。每當她的過敏又發(fā)作時,吳培源就變成了瑜伽教練的化身,她隱隱地對他產(chǎn)生怨恨。奇怪的是,當他們再一次見面時,怨恨情緒便消失了。
“瑜伽教練比山楂樹女孩好!”門菇啜著雪碧說。
“你家老家伙眼光太差了!”吳培源認真地說,臉上依然是促狹的表情,這表情和他的年輕渾然一體,很般配。
“你在變相說你媽媽呢。”門菇笑起來。
“我并不覺得我媽有什么好,這種女人滿大街都是,話癆,虛榮,婆婆媽媽,貪圖享受,但她是我媽?!眳桥嘣凑f。門菇有點驚訝,沒想到如今的孩子還能這么評判人,她認為他們的世界只有課本、麥當勞和影院最新上線的片子。
這時候服務(wù)員給他們上了炸雞翅和炸雞腿,整整六個,都是吳培源愛吃的。他和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喜歡油炸食品,門菇只要了一個草莓冰激凌。吳培源連薄膜手套都不戴,抓起來就吃,年輕人的貪婪都那么好看。門菇暗嘆。
“我媽反對我吃這些東西。唉,真好吃!她總是用她那套老掉牙的方式教訓我,從來不想在我這年紀時她是怎么想怎么做的。我外婆說我媽十八歲就開始往家里帶男人,她比我更渣!唉,煩!”他強調(diào),一排結(jié)實的潔白牙齒精細地撕咬一塊巨大焦黃的雞翅膀。
“等我再老些,肯定不會再喜歡吃這些東西了。我小時喜歡吃西紅柿,可現(xiàn)在見到西紅柿我就像患低血糖般發(fā)暈?!彼浦?/p>
“所以她特別無趣!”他像下結(jié)論般。
門菇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的手表呢?”她瞅著他的手腕。吳培源一直戴著一只和老方一樣的手表。
“扔了!”他說。門菇吃了一驚,八千多塊錢。
“學校不允許戴了!”他解釋說。
“那個老家伙也有一塊和你一樣的手表?!遍T菇學他的戲謔口氣。和年輕的吳培源在一起,她感覺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這種感覺真好哇!老方和她在一起,難道不感到美妙嗎?年輕,會給人帶來激情。
“我向你保證,兩只表都是我媽買的,不是花你家老家伙的錢?!眳桥嘣凑f,“不過我懷疑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你家老家伙肯定幫出不少錢。”
“房子大吧?”門菇漫不經(jīng)心地問。冰激凌融化了,流進她的指縫里,她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手指。這個動作惹得吳培源哈哈大笑。
“大姑,你笑死我了,哎,你真是個奇葩,不過,”吳培源探過身子,輕聲說:“我還真喜歡你這樣的奇葩!離開那老家伙吧,我們談個戀愛!”他言之鑿鑿地說。
門菇伸手推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幾歲了?滿十八歲了嗎?”她問他,當然不是真的就這個問題問,而是在提醒他,他只是個孩子。吳培源立刻掏出身份證。
“看到?jīng)],下周六是我生日,滿十八歲,可以結(jié)婚生子了!”吳培源認真地說。門菇心里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十八歲?
“要不要我陪你過生日?”她問道。
“哇,你是說真的嗎?太刺激了!”吳培源興奮起來。
“當然,不就過個生日嘛。紅酒喝過嗎?要不要點蠟燭?良辰美酒夜光杯!”門菇慫恿般地說。
“啤酒喝過,紅酒沒喝過!”吳培源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陪你過生日!你媽找你怎么辦?弄不好她會拉上老家伙給你過生日的?!遍T菇說。
“切!”他嘆了口氣,“誰比得上山楂樹女孩!”他說。
門菇抿嘴笑了起來,一個意外的約會讓她隱隱有期待。
“你有T恤嗎?白色的,下邊再穿個蓬蓬裙,小黑色裙子。我們班的女生喜歡穿這種,你穿起來肯定比她們好看,到時你穿這身衣服來和我過生日!”他一臉壞笑。
“你看,你還是嫌棄大姑老了?!遍T菇開玩笑,心里確實也有點兒喪氣。吳培源真是太年輕了,像早上鮮嫩柔軟明亮的陽光,即使門菇現(xiàn)在二十六歲,相對于十八歲的吳培源來說還是太老,況且她已經(jīng)三十六歲!
“一點兒也不!”吳培源說,“你得相信我?!?/p>
他拿起最后一只雞翅膀向她謙讓了一下,她搖搖頭,于是所有炸雞翅和雞腿全卷進他那副精美的牙齒里。
“好吧?!遍T菇笑起來。
“下周六下午,就這么說定了!”他說。
門菇的電話這時響起來,是勞萍來的電話。她朝窗外迅速望了一眼,已經(jīng)是下午下班時間了,勞萍不可能這個時候叫她陪去醫(yī)院。
“門菇,”勞萍在電話那頭嗚咽,“你在哪兒?我在綠化帶里!”
“怎么回事?”門菇飛快地說,“你怎么哭了?”她望了一眼吳培源。吳培源瞪著她,很不滿意他們的“約會”被打斷。
“沒事,我只是想見見你!”勞萍說,聽得出來她在努力隱忍她的嗚咽。
“好的,你在那里等我。”門菇說,很快掛了電話。
“又是大紅大綠?”吳培源不滿地問。他在星期天碰過兩次門菇和勞萍逛街,勞萍一直穿那條綠裙子,每次“約會”吳培源都要樂不可支地說上兩句,“真是土死了!”他說。
“她可能發(fā)生了特別不好的事情?!遍T菇說。
吳培源于是朝她做了個剪刀的手勢,他們很快結(jié)賬出了麥當勞。
“下周六中午放學!”吳培源在進校門前對她輕聲喊了一句。
她朝他揮揮手。
勞萍裸露的胳膊上、臉上右邊太陽穴和左邊眼角,都淤著青紫,左眼腫得瞇成一條線。
門菇吃驚地盯住她。
“我去拿掉了,不知怎么回事他們家知道了,打的?!眲谄颊f,從細瞇的眼縫里溢出淚水。
“你真傻?!遍T菇在她身邊坐下來,輕輕碰她青紫的胳膊說。
勞萍搖搖頭,說:“你看我們,活得多遭罪 ,我們遭罪就夠了,何必還要生一個出來遭罪!”
門菇無言以對,這是一個死胡同一樣的話題,她知道說服不了她。
“你以后怎么辦?他們會原諒你?”門菇擔心道。
“我活該的,這次打就打了,不會有下次的,你放心?!眲谄颊f。
五
“這段時間,你好像挺忙?”老方坐在沙發(fā)上刮胡須。那是一把新飛自動刮胡刀,每次刮完,他從來不會清理里邊的毛屑,刮完就把刮胡刀扔在茶幾上。每次門菇清潔茶幾,不小心碰到那把刮胡刀,總會從里面溢出黑乎乎的惡心胡屑。
門菇正在曬衣服,夏天的衣服她一直手洗。
“是的,午托新增了不少孩子?!遍T菇說。早上起來,假如不洗衣服,一般八點她就出門了,而以往都在九點半左右才出門,下午三點以后就可以回家?,F(xiàn)在,她會在外面吃了晚飯才回,老方的午飯和晚飯她不再管,家里的廚房煙火冷寂。那張存生活費的銀行卡,她扔在茶幾上的鐵盒子里,和那些家庭備用藥一起。她想他一定能看到的??床坏揭矝]關(guān)系,那卡是他的,每次支取錢,他都會收到短信提示,她已經(jīng)很久沒動那張卡了。
“你的朋友呢?好久也沒見她來玩了。”老方的模樣像探詢什么。
“她離婚了。”門菇脫口而出,然后吃了一驚,離婚,她怎么會說勞萍離婚呢?
“離婚?”老方的刮胡刀在臉上的某個地方停頓了一下。
“是的呀,”門菇突然有些興致勃勃起來,她看見他刮干凈的那半邊腮幫更肥碩了,疊加出幾層肥肉。他近段時間好像又胖了,不知瑜伽教練給他補了些什么。她有些厭惡地想。
“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城市?!遍T菇似有所指。
老方的胡須刀又在臉上某個地方停頓了一下。
“我想學瑜伽,你有哪個朋友開瑜伽館嗎?”她轉(zhuǎn)過身來認真盯住他。
“我怎么會認識,都是女人開的場所?!崩戏斤w快否認,而門菇分明看見他的目光一下子慌得散開了。
“是嗎?”門菇說,又轉(zhuǎn)身曬衣服?!笆菃帷卑牙戏綘C了一下。
“卡你怎么不拿了?”他往茶幾上的鐵盒子里望,顯然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張卡。
“我有!”門菇簡短地回答,從陽臺進屋子里。她想她終究會慢慢適應(yīng)這樣的生活,獨立,不會為誰所影響。
她很快找到她的遮掩帽子,拿好鑰匙出門了。
老方似乎又開始按時回家了,晚上十點半準時回到家。有一天晚上甚至敲了門菇的房門,穿著一條印有月亮和星星的大中褲進她的房間。他撫摸了一下她裸露的胳膊,她看見他鼓出來的肚子和肥胖的雙下巴,一個徹頭徹尾的肥胖的老男人,居然還在外邊偷吃。她無比憤怒地想。
“我很累!”門菇說,她想她的臉上一定寫滿了厭惡。
老方愣了一下,突然野蠻地捉住她的胳膊,門菇感到肩胛骨那里一陣劇痛,她揮舞起另外一只胳膊,一巴掌就結(jié)結(jié)實實落到老方的脖子上。
“打人不打臉,我算給你留面子了,這日子你愛過不過,沒人會抱著你的大腿求你!”門菇氣喘吁吁地說,她退到衣柜邊,雙眼滿含怒火,“我不覺得你行,你聽好了,我不認為你行,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當然知道的,所以我一點兒都不羨慕嫉妒你!我只覺得你惡心,惡心,知道吧?去吧,去給吳培源當后爹去!”
老方漲紅著臉,一種極度的倦態(tài)迅速籠罩在他的臉上,衰老畢現(xiàn),他在床邊坐下來。
“那只是一個朋友,一個朋友而已?!彼坪跻呀?jīng)喪失了思考。
“誰只是一個朋友?”門菇靠到衣柜上問道。
“吳培源只是一個朋友,生意上的一個朋友?!崩戏酱怪X袋說。
門菇輕聲笑起來,“吳培源是你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太可笑了。吳培源是個高中生,在方洲中學讀高中,是一個瑜伽教練的兒子,他怎么會是你生意上的朋友?”
惱羞成怒的表情在老方的臉上蔓延,他突然抬起頭,兇狠地盯住門菇。他看見她帶著嘲弄的神情也在看他,活像一只被惹急的刺猬,手里還拿著一根結(jié)實的木衣架輕輕敲打在左手掌心上。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門菇,陌生的門菇。老方垂下目光,然后慢慢站起來,出了房門。
終于捅破這層該死的窗戶紙,門菇滿懷悲憤。老方瞬間衰老下來的神情隱隱讓她有些于心不忍,但很快她便拋開這種想法。這三年來,不,也許不只三年,這些年來誰又體恤過她?他的優(yōu)越感,他的嘲弄的神情,剛拖干凈還濕漉漉的地板,他穿皮鞋踩出來的骯臟鞋印,他的瑜伽教練,她的過敏……瞧,這就是他給她的,誰又來體恤她?
門菇摔上房門,關(guān)掉燈,憤懣和委屈像黑夜一樣瞬間蔓延而來。
老方外出少了,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里,門菇卻開始早出晚歸,七點出門,到公園圍繞一個巨大的湖走兩圈。她記得還在莫納鎮(zhèn)讀小學時,學校組織來市里春游,那時候公園還收門票,公園里有不少動物,她和同學們在孔雀籠子邊排隊齊聲高喊:“孔雀開屏!孔雀開屏!快快開屏!”如今,公園里再也沒有任何動物了。
門菇從沒想到有一天會成為這座城市的居民……
公園比原來大了很多,那時候的湖也沒這么大,比以前更好看了。平心而論,門菇還是喜歡城市生活的,城市生活毫無疑問比鄉(xiāng)鎮(zhèn)生活更便捷、干凈和文明,更適合人居住;城市里生存的機會也遠遠比鄉(xiāng)鎮(zhèn)多得多,養(yǎng)活自己毫無問題。鄉(xiāng)鎮(zhèn)再也回不去了,她也不愿再回去。她只需要在這個城市里有一個房間,一個容身之地,她覺得這些年所忍受的委屈應(yīng)該值一個房間,無論如何她都會從這段沒有未來的婚姻里爭取到一個房間的。
周末早上,門菇換上白色T恤和小黑裙,感覺有些別扭,尚有明顯曲線的腰線又讓她自信不少。她把長發(fā)披散下來,她知道這頭蓬勃的長發(fā)會讓她很快汗流浹背,然而都不要緊。左眼下方還有點淡淡的紅色,這也不要緊,什么都不要緊。
她在門口那兒換鞋子時,老方說,今天周末,午托不上班。她盯住他,他似乎忘記染發(fā)了,兩邊鬢角隱隱泛白。
“嗯,是的。”門菇含糊地說,他最好聽出來她的敷衍。她想。以前她從未覺得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有什么不妥,而現(xiàn)在她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衰老那么不堪。他為什么沒有自知之明?他為什么無視他的衰老和她的年輕?為什么還不知足和珍惜?僅僅因為她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女人?
她很快出了門,到單元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忘記戴遮陽帽,她卻不愿再返回去取。她想起老方每次重返六樓取他的手表,覺得荒唐而又屈辱。
門菇訂了蛋糕和紅酒,抱著紙包去巴頓大酒店,那兒離方洲中學不太遠,也是那一帶最好的酒店,門口有一座很大的人工噴泉。時間還早,剛十點半,吳培源得十一點四十五才放學。沒關(guān)系,她可以等,她想。她很順利進入酒店的房間,然后把地址和房號發(fā)給了吳培源,很快便收到他發(fā)來的一個剪刀外加流口水的表情。門菇笑起來,把蛋糕和紅酒取出來,擺在小圓玻璃茶幾上。蛋糕店贈送十八根蠟燭,十八歲,多美好的年紀!她望著窗外漸漸臨近正午的陽光。
他十八歲了,有什么不可以?她想。
她還買了可口可樂,吳培源也喜歡喝可口可樂。那是一種接近黑色的棕色液體,可以掩飾掉很多東西,而雪碧的顏色則是白色的。她伸手進包里摸索。吳培源才十八歲,也許他還什么都不懂,需要有點兒別的外在助力。她又想起勞萍,她的電話就感應(yīng)般來了。
“門菇!門菇!”她在電話那邊喊,聲音很嘈雜。
“我在?!遍T菇說。
“門菇,我要走了,你聽著,我要走了,我在車站?!眲谄技鼻械卣f,話筒里還傳來車站廣播的聲音。
“你要走?你要去哪里?”門菇很驚訝。
“我還能去哪里?當然是去干老本行了!我聯(lián)系以前的老雇主了,她生了三胎,正好需要保姆,我要走了,十二點鐘的車,往深圳!”勞萍大聲喊道,“門菇,你聽著,你一直有點兒死心眼,有點兒傻,我不放心你呀,如果呆不下去,你就給我打電話,聽見沒?給我打電話!我一定給找個活兒!”
“你要走了?”門菇感覺自己一下子空了起來。
“對,我要走了!”勞萍很肯定。
“你婆婆家同意嗎?”門菇問道。
“哈,我說你傻沒錯吧。我沒什么婆家了,離了,我覺得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從今往后我就一個人清清凈凈地掙錢過日子。我不想當面告別了,就在電話里和你告別。你聽著,我們是好姐妹,有事情要和我說,聽見沒?我真不放心呀!”勞萍的聲音里帶著擔憂。
“嗯,我會的,你需要嗎,錢?”門菇問道,感到體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落潮般退去。
“不用,有事情給我電話!”勞萍很快掛了電話。門菇靜靜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漸漸臨近的正午陽光熱烈地穿過玻璃窗灑到她身上。并不熱,房間里有空調(diào)。她呆坐了片刻,緩緩站起來,包從她的膝蓋上掉落到地上,那盒勞萍給她的藥跌出來,落在她的腳邊,她緊緊盯著那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