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磊
1
水也平居住在徐城一條年歲久遠的巷子里,房間不過20平米,但足以用來洗漱、進餐和就寢。目光所及之處潔凈整齊,就是往旮旯里伸手探探也沒有一絲塵垢和蛛網(wǎng)??諝庵袕浡南舅叮@個30多歲的老姑娘一塵不染得令人退縮。
水也平的父母在世時十分恩愛,母親是兒科醫(yī)生,父親是小學語文老師,一對知識分子的結(jié)合在那個年代實在令人羨慕稱贊。也是成年后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父母婚后好多年都沒有小孩,直到母親39歲時,父親的老母親從老家到徐城探親,胳膊上挎著一籃子雞蛋,上面用紅布蓋著。她說從老家?guī)砹艘桓鼻笞悠?,靈得很,于是欣喜地從灰藍色偏襟外衣里掏出一道在廟里求得的吉符,小心翼翼地捧到頭頂,對著西面拜了三拜,然后將它塞進了母親的枕頭。
母親看到便躲到書房悄悄抹眼淚。其實夫妻二人早去做了檢查,一切都很正常,但始終沒有滿意的結(jié)果。水也平的母親覺得那道符是對她的侮辱,一位醫(yī)務工作者竟然淪落到用封建迷信來挽救生活!
奶奶的小腳踱得很快,她坐在門廳的大桌旁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大兒子幾個娃都十幾歲了,再過幾年就能養(yǎng)家糊口了。又數(shù)落起在城市里生活的小兒子和兒媳婦,兩個人的工作都是圍著別人的孩子轉(zhuǎn),可是到現(xiàn)在卻沒有自己的孩子!這在城里又當老師又當醫(yī)生的,工作體面又光榮,但肚子怎么就不爭氣呢。
父親趕緊跑到里屋寬慰母親道:“老人家年紀大了說話就是不討喜,莫要放在心上。你我二人的生活,不用理會他人言語?!币娔赣H擦掉眼淚,父親又勸她,“或許是我們工作中接觸的孩子太多,與孩子的緣分都分散出去了吧。若沒子女緣就罷了,從此不必強求?!蹦赣H聽了這話才算止住眼淚,父親不愧是語文老師,性格溫柔,又很會揣摩體貼母親。
奶奶回老家半年左右,父親拍電報回去說:趙也娟喜孕三月。
沒過幾天,奶奶歡天喜地從老家拎來兩只老母雞,大伯肩上的圓竹筐里裝著從老家現(xiàn)摘的青橘,黑豆和黑芝麻裝在小布袋里。奶奶向胡同里的鄰居夸耀著,是祖上積德上仙保佑才有了身孕。父親也托人買好了木材,做木匠的大伯在院子里忙活著做小床。奶奶瞅了一眼晾衣繩上兒媳的長褲,又踱著小腳跑到屋里,囑咐她道:“快換肥肥大大的褲子才好,腰身可不能緊,放開褲腰,孩子才使勁長!不能再穿這種緊巴巴的褲子了!”
母親因為害喜總是嘔吐,又時常困倦,她懶洋洋地歪在床邊剝橘子,聽后順從地點點頭,任何事都不與婆婆爭辯,保持心情愉快才能孕育出健康可愛的小寶貝。
生下水也平那年,母親已經(jīng)40歲。給她起名字時,取了母親名字中的“也”字,父親說再加一個字吧,獨特不花哨最好。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舊書,隨手翻了一頁,看到“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笨吹阶詈笠痪?,父親說那就再加一個“平”字吧,和樂安康,平凡安定的人生便足矣。
水也平的誕生好比是他們在懸崖上求得的稀有花朵,夫妻倆對這個可愛的小人兒倍加疼愛。但凡父親下班回來,停下自行車立刻抱她坐在臂彎上,像展示綺麗瑰寶般帶她在胡同里溜達玩耍,甚至不舍得讓她的鞋底沾地。鄰居們都夸贊水老師有福氣,天賜一個這么漂亮的小閨女,雪白雪白的小人兒,像餅干桶上的小模特似的!
母親則是下了班就在屋里踩縫紉機,她從商場扯來好看的布面,一有空就坐在縫紉機前忙個不停。水也平身上的花裙子、喇叭褲和頭上戴的綢花,全都出自母親靈巧的雙手。她做好的新衣服先用鹽水浸泡,擦上大運河肥皂揉搓干凈,最后再用開水燙一遍,撫平整后晾曬在太陽下。
四季變換,小巷里的生活風平浪靜,日歷牌一頁頁撕掉,新年再做更替,它輕聲慢步卻又快得讓人掉以輕心。水也平成年后,老來得子的父母蒼老得很快,他們盼望能有一雙可靠的手來保護這朵嬌慣的花朵,讓她長居在清風暖陽的庭院里,如同庇護在他們溫暖的羽翼下。但時光匆匆握不住它的手,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內(nèi)心悲痛逐漸變得寡言,身體也是每況愈下,兩年后也撒手人間。
老家90歲高齡的奶奶身體硬朗,只是有些耳背,父母過世的消息都沒有告知老人。辦過父親的喪事后,水也平的大伯說起她父親以前的事:“鬧饑荒那幾年,地里結(jié)不出吃的,二弟小時候又總是生癩,老太爺說這娃估計養(yǎng)不大,瘦得跟賴雞崽似的,就算長大也出不了力,還不夠給自己掙一口吃的就喘上了,更別提養(yǎng)家糊口了。所以二弟一直很用功讀書,就是跟你太爺堵那口氣。沒想到二弟在城里做了老師,咱老家人也跟著有臉面。再接著又找了個城里媳婦,可是你姥爺怎么都不同意閨女嫁給鄉(xiāng)下小子,你奶奶老勸你爸這事兒就算了吧,他偏偏倔得不聽……后來申請的房子分配下來了,你姥姥家看他在徐城穩(wěn)定了才同意他倆結(jié)婚的。唉,后來兩人又一直沒有小孩,你奶奶每次從徐城回來說起這事就掉眼淚,說人家寶貝姑娘鐵了心跟咱家老二,不管是誰的問題,沒有孩子總歸對不起人家父母。所以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她都去送子觀音前磕頭。有天她說夢見用水碗去缸里打水喝,一端起水碗就看到水里有顆珍珠!后來二弟就來信報喜了。你奶奶說啊,盼了這么多年,終于如愿得了個大寶貝!”大伯用手背悄悄地拭去淚水。
她回想起奶奶塞進枕頭里的那道符,后來它被母親包在一塊紅色緞面里,一直將它珍藏在抽屜深處。原來那不是嫌棄而是祝福。
水也平對大伯說,父親去世的事千萬不要告訴奶奶,以后她會經(jīng)常以父親的名義寫信回去,大伯只要告訴她城里一切都好就行了。
父親的喪事過后,水也平覺得自己的精氣神兒都被抽光了,她渴望癱倒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借由床板來支撐此刻虛弱的身體??墒窍镒永锏膸孜淮髬屢恢迸闼财阶?,她的兩只手分別被握住,她的兩條胳膊也被挽住,婦人們的熱情在手心里凝聚成潮熱的汗水浸漬著已經(jīng)麻木的水也平。她試圖抽開手去,可是阿姨們偉大的救世精神在作祟,她們把自己想象成為水也平的救命稻草,在失去親人的時刻,水也平應該給她們一個脆弱的擁抱,失聲痛哭并訴說她的私人生活,這才是她們期待的場面。
可是水也平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聽她們滔滔不絕地規(guī)劃她未來的生活,直至太陽將要落西,屋里光線變灰,她們才口干舌燥地散去。
因為母親是醫(yī)生的緣故,水也平也有較重的潔癖,踏進她的門檻就會聞到淡淡的消毒水味。如果你在她的屋里用杯子喝水,或是觸摸了其他物品,那么你的“無意”將會促使她進行長時間的清潔工作,她會回憶從你踏進門檻到離去所觸摸過的和可能觸摸過的所有物品,然后一一清潔,最后包括她自己。
大媽們離開后,水也平立刻起身去洗手,在水龍頭前用軟毛的刷子蘸上藥皂搓到皮膚紅腫發(fā)熱。洗過手后她倒在床上,忽然跳起換下床單,折騰了一陣后肚子已餓得咕咕叫。打開冰箱冷凍抽屜,最上層放著一大包冷凍水餃———那是父親在世時包好儲存的餃子。母親還在時,總是父親搟皮,母親包餃子。母親去世后變成她搟面皮,父親來包。今天,餃子這種象征“家”的食物,水也平?jīng)]有勇氣把它吃下去。她關(guān)上冰箱門,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每一次父親掀開鍋蓋時,被水蒸氣蒙住眼鏡片時的模樣。
下班的人們陸續(xù)走進小巷,自行車在不平坦的石板路上發(fā)出顛簸的聲響,而那一串熟悉的車鈴聲再也不會駛進院子,水也平癱坐在地上依著冰箱門,終于泣不成聲。
2
雙親去世時,水也平已經(jīng)30歲了,她一直在城北虹光商場做會計,她從沒有交過男朋友,甚至從未對任何異性產(chǎn)生過好感。母親臨終遺憾是等不到女兒穿著她親手做的紅禮裙出嫁了。她叮囑老伴要好好生活,少吃腌菜按時檢查身體,晚上再也不用偷偷去院外抽煙了。如果女兒找到伴侶,希望老伴把女兒的嫁妝置備妥當,讓她風風光光地從這條小巷嫁出去。
可是兩年后,水也平的父親也悄然離開人世。父母去世后,她一人獨居院內(nèi),頗顯寂寥清冷。大伯說人少壓不住房子,不如把院外兩間租出去,趕明他從老家抱條小狗讓水也平養(yǎng)著玩,還能幫著看家護院壯壯膽。經(jīng)過幾天深思熟慮后,水也平卻搬到院外正對巷子口的那間房去住了。
水家院里有三間大房,兩間臥室坐北朝南,另外一間廚房面向北方。院子不大,卻被父親悉心打理出一方小花園,窗外幾根細竹挺拔微瑟,四季皆有小景可觀。另有兩間小房靠在院墻外,是十年前從搬遷的鄰居手里買的。水也平搬去的這間,面積略小,但南北通透,門外便是路燈,夜晚不閱讀便無須開燈。況且巷子里人來人往,獨居此處既熱鬧也安全。
隔壁那間房很快就租給了四個打工妹。院內(nèi)的兩間南屋寬敞明亮,粗略收拾好,由中介租給一位老師開畫室。一間他當作起居室,另一間用來教小學生畫畫,因此租金就比普通租房要可觀些。每三個月水也平便將一半租金匯寄給老家奶奶,讓大伯哄她說是父親寄來的。
午后的小巷,女人們閑來無事,不知從何時起總圍坐在巷子拐角處的泡桐樹下扯家常,那棵有幾十年樹齡的老泡桐就矗立在水也平房門外。仲夏葉密遮陰,寒冬葉疏正好傾入一片暖陽,狹長彎曲的巷子里,水也平門前那塊小空地仿佛就缺幾個曬太陽的人。到了夜晚,隔壁四個打工女孩下班后又鬧到深夜才睡。聒噪聲令水也平很久沒有安靜的周末了,她拉起被子蒙上頭,雖說是自己家卻住得無可奈何。
周六下班剛到巷口,只見正前方長舌婦們圍坐在門口開始嘀咕,一想到明天休息也不得安寧,她滿腔怒火地跨上自行車使勁蹬了幾下,幾秒便沖到她們面前,雙手猛捏車閘,車輪在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中戛然而止,馬扎上的女人們驚得一頭冷汗,水也平笑了笑道:“呵!車閘突然不靈了。”說著一踢腳撐便把自行車立在門口。女人們尷尬地抬起屁股挪動馬扎。水也平抬起車子又搬到窗下,她們只好收起毛線團站起身來。
擰開門鎖,在地墊上蹭蹭鞋底,阿姨們紛紛探著腦袋從門縫間向房內(nèi)打探,水也平余光瞟見趕緊去拉防盜門,誰知葉大媽一把扶住門邊,捶了捶坐酸的腰,問:“平子,晚上怎么吃呀?”
“買了點豆角和番茄?!?/p>
葉大媽沖她擺擺手說:“嗨!別做飯了,到我家吃吧,大孫子要放學了。上回托你在商場里買的小自行車蹬起來可溜啦,大媽還沒謝你呢,一會兒去我家吃燒排骨!”
水也平將木門虛掩著:“那算什么事呢,您也幫了我不少忙,我隨便一吃就成?!?/p>
葉大媽收起小馬扎說:“你這下了班出去逛逛嘛,怎么像我們這些老太太一樣愛待在家里呢。以前你媽老念叨說讓你趕緊找個對象,她不在了也沒人提醒你,但是你也得記著可不能耽誤終身大事。大媽的思想跟年輕人一樣,開放得很,要我說,多談幾個朋友長長心眼才對!”葉大媽喋喋不休,絲毫沒有注意到水也平的臉色。
旁邊的幾位阿姨終于找到插話的機會:“唉!老水家在這兒住了好多年啦,你們看那老兩口性情多隨和!只可惜走得太早嘍!好歹晚幾年就能抱上大外孫了?!?/p>
“就是!就是!說句實在的,平平要是個男孩就好了,現(xiàn)在男孩30多歲就算是離過婚的也不怕娶不到老婆的,事業(yè)穩(wěn)定了也能找到20歲出頭的小姑娘呢!”住在巷尾的蔡阿姨道。
“哎!你們知道嗎?女人過了30歲生孩子可危險啦!那是高齡產(chǎn)婦!昨天《晚間新聞》里還說三院搶救了一個高齡產(chǎn)婦,晚一點進手術(shù)室就拜拜啦!”
“哎喲,真嚇人,你看咱們年輕時候剛參加工作就結(jié)婚生孩子了,哪有幾個二十六七歲還沒結(jié)婚的呀!”
水也平見葉大媽的小團隊討論得熱火朝天,絲毫沒有從門前挪開的意思,她從車籃里把菜拿出來準備去廚房,葉大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好孩子,你可別嫌大媽煩,你要是不嫌棄,哪天大媽遇見合適的給你介紹介紹?醫(yī)生、事業(yè)單位的還有在電視臺工作的,你說你想找啥樣的吧!大媽好歹也在居委會工作,對人知根知底,能幫你把把關(guān)!”
巷子里傳來孩子們歡快的奔跑聲,葉大媽的孫子迎面跑來吵著要喝汽水,葉大媽一時被他糾纏住,女人們紛紛勸說孩子要聽話,水也平趕緊拿著菜逃向廚房。
水家的廚房在自家院里單獨一間,有單獨的水龍頭和煤氣灶,倒是寬敞,唯獨采光不好。不像巷子里其他人家,他們有的是在廊下擺的煤氣灶,有的是在角落里用木板搭的小屋做飯。但是這個廚房現(xiàn)在也成公用的了,凡是她家租客都得使用這間廚房。畫室老師剛搬來時,把方便食品和冰箱全搬到廚房去了。水也平一直勸他把冰箱拉回自己房間,畢竟廚房是公用的,冰箱里萬一少了東西誰也說不清。但畫室老師一直說沒事沒事。水也平讓他把冰箱搬到干燥的窗邊,離冰箱最近的兩個柜子留給他使用。
畫室老師說他從小學習繪畫和書法,平時的工作與愛好毫不相干,周末兩天教小學生畫畫也算給自己找個樂子。有時水也平出于好奇想去看他們畫畫,但只能止步于廚房門外。在這條古老的小巷里,單身男女多說幾句話可能就會招來流言蜚語。畢竟她早不是坐在父親臂彎上招人憐愛的小妞了,現(xiàn)在的她只是一個老姑娘。
水也平吃過飯便坐在廚房圓桌前喝茶,她在等長舌婦們回家做飯,六點后她們便會一哄而散,搬著各自的馬扎回去升起各自的炊煙。不多會兒,鄰屋的女孩們下班回來了,一路走來有說有笑,她們推開廚房門看見水也平坐在桌前便立刻啞然。領(lǐng)頭的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其他三人,水也平非常明白交換眼神的目的,因為她曾發(fā)現(xiàn)她們打開過畫室老師的冰箱門。
其中一個胖女孩沖水也平笑笑,其他三人心不在焉地在廚房里晃悠。
總見她們不走,水也平放棄了為畫室老師守護冰箱的想法,她將茶杯清洗干凈準備拿回臥室,轉(zhuǎn)身時她感覺到女孩們的目光如熾熱的光束刺向自己的后背,她厭惡極了這種注視,像胡同里說閑話的女人們一樣令人作嘔。然而從水槽到門檻的距離變得奇長,她匆匆走出去,像冰箱小偷般急于逃出自己的廚房。
聽到水也平關(guān)上院門,胖女孩喃喃道:“她可能知道冰箱的事了……”
“呸!你可別亂說啊,是那老師招呼咱們吃的,和她有啥關(guān)系。”
“我有點怕那個女的,從不搭理人,聽老板說她現(xiàn)在都沒結(jié)婚呢?!迸峙⑼炖锶藘筛毓蠗l。
“老板是怎么知道的?”領(lǐng)頭的女孩問道。
“門口那群老娘們說的唄!天天在咱們窗戶邊閑扯淡,剛剛還坐那邊聊天能吵死個人,我就把洗好的內(nèi)褲直接掛那邊繩子上了,水濺得她們后背都濕了,氣得臉都綠了就走啦!”瘦高女孩說著用大鍋燒起了洗澡水。
女孩們被那滑稽的場面笑得肚子疼,瘋了一會兒,一個女孩走過去反鎖了廚房門,領(lǐng)頭的女孩脫下白色緊身短袖衫在頭頂旋轉(zhuǎn)著甩起來,她上身只剩下一件大紅色金繡線的胸罩,然后動作嫵媚地把上衣扔在圓桌上,其他三個女孩拍手起哄,她走到櫥柜邊,借著玻璃板的反光欣賞著自己豐滿的身材:“好看吧?這是我男朋友給我買的,要三百多塊!”領(lǐng)頭的女孩模仿電視里內(nèi)衣模特展示內(nèi)衣的姿勢,用翹起的指尖撫摸著自己的乳溝。
“性感!性感!有D吧?”
“上檔次!是老家的阿德買的嗎?”瘦高的女孩問道。
“呸,趁早別提他,早分手了!剛到徐城穿的那套白色的就是他買的,越想越土氣!”領(lǐng)頭的女孩把牛仔褲脫掉,下身穿著黑色的蕾絲內(nèi)褲,其他幾個女孩發(fā)出驚呼,她叉著腰坐到圓桌邊,腳搭在椅背上,順勢在圓桌上躺下,豐滿的上圍驕傲地涌動著,她瞇著眼睛吐出幾個字:“是‘新’男友?!?/p>
“新的?是誰?”
“我知道是誰!不就是我們的……”
領(lǐng)頭的女孩猛地坐起來,把脫下的上衣朝泄密人扔過去。
一個女孩打開角落里的冰箱,拿出一瓶冰鎮(zhèn)汽水,四個人傳著喝完了。
“他怎么知道你穿多大號?”瘦高的女孩問道。
胖女孩抹了抹嘴唇上還在跳動的汽水泡說:“用兩只手一抓就知道呀!”
“哇!你看起來挺老實的,可什么都懂??!”女孩們尖叫瘋鬧,互相拉扯領(lǐng)口檢查對方內(nèi)衣的顏色。
領(lǐng)頭的女孩突然說:“你們這些膽小鬼,怎么怕一個老處女哦!大熱天的把自己裹得像個粽子,哪個男人喜歡粽子精???男人都喜歡狐貍精!”女孩們哄然大笑,像此時大鍋里的滾水,咕嘟咕嘟地頂著水泡令廚房里更加潮熱了。她們端著各自的水盆沖兌好溫水,站在廚房一角沖洗起大汗淋漓的身體。
水也平回到屋前,聊天的婦人們已經(jīng)散開,防盜門半敞著,地上零落著幾片橘子皮。她拿出打掃衛(wèi)生專用盆,清水和消毒液混合,戴上膠皮手套,將她們可能觸摸過的地方仔細地清潔了一番。天色黑盡時,隔壁屋女孩們才從廚房回來,墻后傳來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她們的高歌在這條巷子里特別突兀。水也平見墻邊的晾衣繩上搭著一排五顏六色濕淋淋的內(nèi)衣褲,六角地磚上濺出一排泥花,這片五彩的“風景”令行人無不側(cè)目,更令水也平感到尷尬,她快步跑進廚房。
洗澡是水也平一天中最期待的事,也是最麻煩的。男人們夏天洗澡很方便,在院里放一盆溫水,穿著短褲光著上身,用毛巾使勁往身上撩撥著水,幾分鐘便洗好。女人們總要關(guān)起門在屋里置一大盆水才能解決。冬天更糟,只能去附近的公共浴池洗澡,每個人帶著各自的體味在熱騰騰的水汽中擠來擠去,碰到鄰居打聲招呼,大家就湊在一個水龍頭下搓洗。平時見面挺自然,此時卻互相裸露身體,就算羞恥也無可藏身之處。
一進廚房,撲面而來一股澡堂氣味,地上到處是水漬,水也平猜想她們肯定在廚房里洗澡了。
廚房是大家公用的地方,再說萬一畫室老師進來怎么辦?拖干地面、清理灶臺、洗手、燒水再拎回自己屋里洗澡,折騰完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她坐在床上摸著被毛巾搓得通紅的胳膊長舒一口氣,自言自語道:“總算是干凈了。”
3
歲月如緩緩溪流般靜謐地環(huán)繞著水也平走過一年又一年,已經(jīng)三十幾歲的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倔強地活著。父親訂了很多年的晨報在他走后依舊續(xù)訂著,她的早飯永遠是一碗豆?jié){和棗泥炸糕,也許并不像同齡婦人需要操持家務生養(yǎng)孩子,水也平看上去仍像二十幾歲那般。她沒有來往甚密的女友,也沒有愛慕的男性,乍一看很冷淡,只是沒人去燃燒她心中的野草。大概是受父親喜好的影響,水也平寫的小說和詩歌像飄零的落葉般在徐城晨報上發(fā)表著。成為作家在她看來是遙不可及的事,她不過是喜歡這種生活狀態(tài)。
清早小巷里的男人習慣在公廁蹲坑時看晨報,走在巷子里遇見水也平,便高聲打招呼:“嗨!水作家,今天又看到你的大作了?。 彼财娇偸嵌Y貌微笑不再答話。男人胳膊下夾著報紙跑回家,又向老婆感嘆一番,女人蹬上高跟鞋準備出門,翻了個白眼說:“了不起什么呀,沒成家的老姑娘連個追求者都沒有,你看這些作家藝術(shù)家都古怪得很呢!”
老巷子里狹小緊促的生活環(huán)境讓水也平感到巨大的壓迫感,父母的相濡以沫,早令她隱隱地渴望愛情。但是她又看不慣女人們的長舌和男人們的懶惰,水也平試圖通過閱讀與寫作暫時離這市井遠一些,但在清晨像鬧鈴般把她吵醒的,仍是巷子外早市里喧鬧的人聲。這市井就在徐城的每一天,逃是逃不掉的。
父親老友鄭叔叔是徐城小有名氣的作家,父親在世時他常來做客,水也平總見他二人在書架前翻閱討論新書,或是在細竹旁品茶下棋,朋友的親密不必勾肩搭背或是飯前酒后,面對面坐著發(fā)呆即使無話可說也不覺得尷尬,這才是朋友間心靈的相通。父親去世后,鄭叔叔經(jīng)常打電話邀請她參加作者聚會或是書友會,以免她在家中孤獨。水也平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畢竟是長輩主動相約,她也就答應下來了。
與蓮的相識,就是在徐城雜志社舉辦的“女詩人新作朗誦會”上。蓮是當晚朗誦者之一。水也平被安排坐在第二排,夾雜在準備上臺朗誦的女詩人中。為了這次聚會她特地打扮一番,和往日樸素的著裝大相徑庭。席間鄰座的人問她上去朗誦什么詩?她笑著否認。那人又問她是要表演什么節(jié)目嗎?水也平尷尬地搖搖頭,那人奇怪地打量著這個衣著明亮的女人。水也平忽然審問起自己,不是表演者為什么要打扮得引人注目?不知怎么地突然自我嫌棄,這是生平第一次放下高傲的心態(tài),卻又真實地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懦弱,厭煩了胡同里吵嚷煩瑣的市井,可現(xiàn)在連這文雅的環(huán)境也無法從容面對。
然而臺下有人心情黯淡,臺上的女詩人們卻華麗登場,她們的職業(yè)五花八門,自我介紹不外乎是在炫耀自己光芒四射的社會身份。水也平翻翻進門時派發(fā)的禮物,上面吊著的名牌大多和女詩人們的職業(yè)有關(guān)。時而登臺的是奢華的皮草,時而是華艷的晚禮服,詩歌此刻變得無比庸俗沉重,從朱紅的嘴唇上彈出如同從城墻上紛紛掉落的磚塊。女詩人們慷慨激昂地朗讀著自己的詩歌,水也平卻聽得頻頻犯困,這場詩會就像場變相的營銷課。
蓮,是在數(shù)個精神抖擻的女詩人后低調(diào)登場的。水也平艷羨極了她身上那件鉤織的毛衫,鏤空的花形一看就是手工打織的。而蓮在準備登臺前就對人群中唯一穿著藍色的水也平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好感。所以說,女人們的相識總是天然且隨機的。
蓮的朗誦并沒有得到相等的回應,觀眾席沉浸在低聲交談中,朗誦結(jié)束后只響起寥落的掌聲。水也平卻認為她在此次朗誦的細節(jié)上要遠遠勝過所有的女詩人。無論從詩歌本身,還是配樂、恰到好處的朗誦情緒、首尾以古詞銜接都能看出她的細心與才華。蓮之所以得到稀落的掌聲無非是太忘我,她從頭到尾完全無視臺下聽眾。還有一點,就是她走下臺時微微跛著腳。眾人的冷落更使水也平對她心生好感,所以在寥寥可數(shù)的掌聲中水也平回報得比給其他女詩人更熱烈些。
詩會結(jié)束后到了自助餐時間,水也平六神無主地尋找那件勾花毛衫,她走到餐臺邊恍惚地抓了一個盤子,那盤子也被另一人拿起。
她們驚訝地望著對方,互相報以初次微笑。
鄭叔叔招呼水也平過來和他在同一桌用餐,蓮端著餐盤只好坐到鄰桌。與鄭叔叔同桌的都是徐城本土作家,他們互相認識并熱絡地談及近況。水也平無話可說,面前的餐盤里堆滿了女生喜歡的食物,但此刻吃或不吃都很難堪。鄭叔叔向其他人介紹道:“這個姑娘叫水也平,是年輕的作者,在我們晨報、晚報和省刊上發(fā)表了不少作品,很有前途?!?/p>
“做什么職業(yè)?”一位頭發(fā)花白的作家問她。
“我在商場做會計?!彼财阶鄙碜踊卮鸬?。
“哦?很有反差啊!平時都喜歡寫什么?”
“詩歌和小說多一點,現(xiàn)在正在寫一個中篇。”
鄭叔叔對那位上了年紀的作家說:“平平有一個中篇我看了一下,還是不錯的,李老師你改天給看看,優(yōu)秀的話可以適當?shù)赝扑]一下嘛?!卑最^發(fā)的作家彈掉煙灰,點了點頭。
“‘平平’?怎么,你們私下很熟?。俊睂γ嬉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笑著調(diào)侃道。
鄭叔叔清了清嗓子說:“咳咳,老張,當孩子面開玩笑啊,平平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他已經(jīng)去世了……”
有人輕輕地“哦”了一聲。
水也平抬起眼睛,滿桌人都望著她,此時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餐盤里的食物幾乎沒怎么吃。已是三月暖春,大廳里的暖氣依然開得很足,汗水浸濕了貼身的衣褲,就像沒擰干水的抹布般纏繞在身上。她擦了擦鼻尖的細汗,端正地坐著聽男人們聊天,他們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沒有人吃餐盤里的食物。鄰桌有人去取二次餐,甚至有人送還餐盤準備離開了。她仍舊坐著,面前的食物已經(jīng)冷掉,失去了溫熱的光彩。
身子一斜,腿也發(fā)軟,她的胳膊被人一把扶住。水也平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電梯口,回頭一看身邊人正是艾蓮。
“怎么了?臉色不太好?!卑応P(guān)心地問她,因為腿不方便又扶著水也平,她吃力地往肩上甩了甩滑落的皮包。
“暖氣太熱了,頭有點兒暈?!彼财脚φA苏Q劬α钭约呵逍?。
“都十點多了,有人來接你嗎?”
“不要緊,吹吹風就好了,能走回去,謝謝你。”水也平抹掉額頭的虛汗,扶著墻緩了緩。
“你一個人不行的,我送送你吧。”艾蓮不由分說地挽起她的胳膊進了電梯,水也平像一只在風浪上飄搖許久的小船,終于被人拉回了岸邊。
到巷子口下了出租車,水也平已暈眩得走不動路,胃里翻滾著好幾次險些吐出來。她開了房門叫艾蓮先坐,自己端上臉盆往廚房跑去,艾蓮不放心也跟了過去,卻被擋在廚房門外,門里傳來流水聲和輕微的嘔吐聲。洗漱一番,水也平感覺清醒許多。她開門讓艾蓮進來,拿出干凈的玻璃杯沏了兩杯花茶,在圓桌旁兩人一同坐下。
“我看你一路都忍著呢?!?/p>
水也平無力地撐著太陽穴,喃喃道:“第一次見面怎么能讓你見污穢……”
艾蓮不免心中一顫,她望著手中芳香濃烈的熱茶,雙手緊握住杯身,熱量從手傳達到全身,消退了初春夜晚的微寒。圓桌邊,水也平閉著眼睛緩養(yǎng)精神,雖然無話可說,艾蓮卻為得到一位朋友而滿心喜悅。
她見水也平席間未用餐,從櫥柜里拿出一包方便面,煮好后端到水也平面前。沒吃幾口,廚房門被人推開,一個男人的身影來到廚房燈下,艾蓮驚慌失措地倒吸一口氣,男人對慌張的艾蓮露出微笑,他打開櫥柜門伸手探了探。艾蓮心想:一定是她先生。
他亂翻一通后問:“水也平,你有方便面嗎?”
艾蓮忙回答:“你妻子不太舒服,我看只有一包就煮給她吃了?!?/p>
“哦……沒事,我出去吃點吧?!彼D(zhuǎn)身離開,艾蓮見他袖子上沾了一些藍色。
這時,水也平才大夢初醒,她根本沒有方便面,這一定是從畫室老師柜子里拿出來的,她趕緊解釋朋友第一次來不知道,怪自己沒說清楚這是公共廚房。水也平羞愧難當,以前多次提醒畫室老師不要把食物亂放,以免拿錯說不清楚,結(jié)果她竟吃了人家的東西,如果他沒有進來卻在事后發(fā)現(xiàn),那自己豈不是成偷吃了?水也平羞愧極了非要買一包賠給他。
“別!你要這樣我都不好意思了!我還經(jīng)常管你借東西呢,算我請你吃吧!”
艾蓮這才明白他只是水也平的鄰居。
他隨即扯開話題,向艾蓮禮貌地點點頭:“你好,我叫葉染,是水也平的租客,就在這院子里住?!遍偕珶艄獍阉念^發(fā)映成了暖棕色,他的眼睛細長溫柔,眼神里閃爍著細碎的星星,令注視的目光不忍離開。艾蓮趕緊介紹自己,并說水也平不舒服才送她回來。
聽說水也平著了涼,葉染走過去把廚房高處的通風窗關(guān)上了,水也平回頭望著他抬高手臂的背影,心中突然一陣悸動。
等葉染出去,艾蓮伏在她耳邊小聲說:“我還以為是你先生呢?!眱扇硕疾缓靡馑嫉匦α?,像早已熟識的老朋友。
她們回到臥室,艾蓮感覺房間里異常干凈整潔,因為采光很好,屋里還殘留著白天太陽曬過的干燥氣息。水也平將靴子脫在門外,換上棉布拖鞋,她洗凈雙手,把外出的衣服脫下后平整地掛起來。
“坐沙發(fā)吧,不用太拘謹,就我一個人住?!?/p>
艾蓮回頭瞧見墻上掛著的全家福,她明白那一瞬間可能早已凋零,照片中三人的歡笑已成為永恒的過去。她靠在沙發(fā)上平靜地望向窗外:“我也是一個人住?!?/p>
4
從初次相識后,艾蓮常來找水也平參加作者活動。她總是從花市捎來一小束鮮花,把它插在北窗戶邊的玻璃花瓶里。那扇窗戶向北,灑進柔和的散射光,窗外便是院里的小花園,纖纖花草藤蔓還是水也平父親在世時所植,雖然平日已無人打理,但它們?nèi)耘f年年長得自在得意。
艾蓮極其喜歡這扇掉了漆的木框窗戶,她時常贊美窗外景色如框中之畫,就是那面竹葉圖案的窗簾有些過時。她說見過一種白色鏤空花紋的進口面料,掛起來特別有歐洲花園的味道,改天她去商場選布料做好了就送給水也平。艾蓮對著窗戶認真比畫的樣子,竟有些母親的影子,雖然不想換掉從老屋帶來的窗簾,但水也平還是任由她去設(shè)計。艾蓮極擅長手工制作,她曾贈給水也平一塊四角繡著天藍色雛菊的格子桌布,她把它鋪在水也平臥室的小方桌上,桌子就放在向北的窗戶下。壞天氣時她們哪兒也不去,就在向北的窗戶前喝茶,讀書。
艾蓮說她開了一家VCD出租店,生意還算不錯,外出時她母親會幫忙看店。是謀生的手段不是事業(yè),事業(yè)是由理想作為骨架的。她的理想已經(jīng)有了,但是還沒有力量把它轉(zhuǎn)化為事業(yè),唯有努力努力再努力。所以她靈感迸發(fā)時在VCD店里徹夜寫作,周末一大早紅著眼睛來找水也平討論寫作上的喜悅和困惑。
鄭叔叔也常常鼓勵水也平多去參加作協(xié)的活動,不過是想讓水也平多結(jié)識朋友,最好能遇見中意的男性。若不是艾蓮與她同去,她是絕不會再參加任何作者活動的。原以為文學愛好者的聚會是輕松閑適的,沒想到魚龍混雜:香水噴到嗆人的時尚阿姨、打著飽嗝梳著油頭的中年男人還有在人群中肆意吞吐煙霧并大肆炫耀發(fā)表成果的老年人。水也平在岸邊冷眼旁觀,艾蓮卻像泥鰍般拼命地往淤泥深處鉆。
在餐桌邊遇到一個40多歲的男人,相熟的作者向她們介紹這是徐城本土作家,曾獲×××杯三等獎,水也平見他有點面熟卻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艾蓮上前熱情地與他握手,張口就說出了他的書名,兩人推杯換盞,交談甚歡。水也平慢慢退出聊天范圍,無聊地吃起茶桌上的點心。
過了一大會兒,艾蓮滿面紅光地走過來,她用手背冰了冰臉頰,掩飾不住的喜悅道:“這位張作家的作品我全讀過,真沒想到在這里能碰到!最近我寫了一個長篇,他說可以幫我審一審,如果不錯他說能推薦給北京的編輯看看?!?/p>
“說話歸說話,別喝酒了?!彼财絼褡璧?。
“唔……只是幾杯紅酒,我哪能喝醉呀!”艾蓮雙頰的紅暈更深了,酒勁這才上來,火焰在胸口跳躍著,她脫下外套搭在沙發(fā)上,上身穿著很顯曲線的酒紅色連衣裙。
發(fā)際線略高的張作家朝這邊走過來,水也平厭煩得很,拉著艾蓮的胳膊小聲說:“咱們走吧?!?/p>
張作家看到水也平挎起肩包,有些悻悻然地說道:“怎么,你們要走嗎?”
“沒有呀,今天認識了很多新朋友,這會兒正聊得有趣呢?!卑彎M臉堆笑,暗地里用胳膊碰了碰水也平。
她見狀朝洗手間走去。等她從洗手間出來,已有作者陸續(xù)離開,張作家送熟人進電梯,艾蓮也站在一起與電梯里的人揮手告別。電梯門關(guān)上時,他們兩人轉(zhuǎn)身交談著走過來,張作家的一只手自然地撫在艾蓮后背,另一只手認真地比畫著,像是在介紹電梯里的人。水也平突然回憶起他就是那次讀詩會上調(diào)侃她和鄭叔叔的人。
她一把抓起艾蓮的外套朝他們走過去,張作家見狀便將雙手自然地插進兩側(cè)褲兜。艾蓮同他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披上外套與水也平離開聚會。
她們上了出租車,司機問要去哪里?艾蓮便問水也平能去她家睡嗎?水也平還是有點抗拒的,她最近太需要一些個人時間。但是艾蓮第一次送她回家的畫面總是浮現(xiàn)眼前,與那時相隔整整一年,又是一個春風拂面的夜晚。艾蓮仰靠在后排,緊閉雙眼喘著酒氣。司機不耐煩地問她們到底去哪兒。水也平只好報出自己家門。
下車進了小巷,葉大媽拎著垃圾正好撞見她們,水也平扯起大衣領(lǐng)子遮住半邊臉,原想溜著墻根兒走過去的,沒想到葉大媽的眼神在大半夜也那么仔細,她吆喝道:“哎喲!我說這巷子里哪家大閨女拾掇得這么漂亮,原來是平平!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水也平只好哄她,說同學聚會剛回來。
她一邊攙著昏沉的艾蓮,一邊在包里亂摸鑰匙。艾蓮醉得搖搖晃晃,身上披著呢大衣,歪歪地倚在墻邊。葉大媽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皺著眉頭說:“平平,我跟你說,你可是乖孩子,千萬不要學人家喝酒!你瞧這大晚上喝成這樣多難看!路不好好走,左歪右斜像什么話!”雖然有時候水也平也挺煩葉大媽多嘴的,不過今天她們兩人卻站在了同一戰(zhàn)線上。
艾蓮進屋就趴在桌上,頭都抬不起來。水也平換下外出的衣物,洗手后給艾蓮倒了一杯蜂蜜水。等她喝下半杯,又端來溫水幫她擦臉洗手。窗外吹進四月柔軟的暖風,艾蓮迎著微風努力坐起來,她撩開窗簾一角,向院子里張望。院外路燈橘色的光芒從屋頂漫過填滿了整個小院兒,低矮的植物與雜物也清晰可辨。只有對面畫室一片漆黑。
“真安靜,一個人住真好……”
“瞧你說的,你不也一個人住嗎?”
“我平時都住在店里,夜里十二點也會有人來租碟,早上五六點門外車來人往,根本沒有安靜的時候。而且店里還沒有窗戶,像個鴿籠一樣,但是……這樣也比住在家里好。”艾蓮把外套脫掉,水也平接過掛起來,“平,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是離過婚的?!?/p>
水也平很驚訝,她以為艾蓮歡快的性格比她更有優(yōu)勢擁有一個美好的婚姻。
“我以為你還沒結(jié)婚呢……那你們有孩子嗎?”
“沒有,我們當初是相親認識的,雙方父母都在一個廠里工作,覺得對方還可以吧,也沒什么戀愛經(jīng)驗,雙方父母老是催就結(jié)了。過了兩年多,我們倆像兩個啞巴住在一起似的,誰都找不出一句話可說。我很想離婚,他又老實忠厚,覺得離婚是件丟人的事,他說要是因為兩個人不怎么說話就離婚也太荒唐了,所以他家一直不同意。但是耗著有什么意思呢?沒想到萬事只有婚姻不能將就。”艾蓮以前從未提及私生活,水也平也不曾問過什么,但她一直都覺得艾蓮像是被什么包裹住了,看上去活潑開朗像春日暖陽,但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一些被烈日熾傷的痕跡。“不過我們只辦了喜酒,想有了孩子再補上結(jié)婚證?,F(xiàn)在兩個人分開了,以前就算同居吧?!?/p>
“咚咚咚!”
大門響了幾聲,水也平小心地撩開門旁的窗簾,朝外看了看才打開門。艾蓮遠遠地瞧見門外站著葉染,是住在院子里的那個男人。
他瞥見屋里有人,趕緊側(cè)身躲到一邊的墻后,輕聲對水也平說:“我看你燈亮了,就過來一趟?!彼麖谋澈竽贸鲆幻嫘⌒彤嬁?,她接過來一看,上面畫著一扇淺綠色油漆的舊窗戶,垂墜的藍色窗簾慵懶地挽起來,窗臺上一只淺淺的玻璃盆,里面栽種著盛開的水仙花。水也平遲疑片刻,扭頭望向身后,畫中的景物正是這扇向北的窗戶啊!她端詳著畫上的水仙,雙頰滾燙,幸好門外橘色的路燈遮掩住了羞澀的緋紅。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其實吧……我總是問你借東西挺過意不去的。我也只會畫畫,就畫了幅畫送你,算是感謝吧。”葉染笨拙地解釋道。
水也平默不作聲地收下了,輕輕地關(guān)上房門,把畫框立在衣柜與床之間的空隙中。
艾蓮笑著打趣道:“他對你有意思啊?!彼财浇忉屨f,他有時會拖欠房租,送東西不過是怕以后不租給他房子了,畢竟巷子里這么合適的房子他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艾蓮強忍困意,打了個呵欠道:“這個人可以考慮考慮,都是單身,以后一起開畫室多好啊。”
“單身就得往一塊湊???那你怎么不考慮一下!太能扯了,還說你不醉!”她抄起枕頭扔給哈哈大笑的艾蓮。
入睡時,兩人各自在床和沙發(fā)上躺下。艾蓮酒勁已下了多半,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論起張作家的小說。
水也平突然問她“艾蓮”是真名還是筆名。
“筆名。我的真名可不怎么好聽?!?/p>
“出自哪里?”
“《愛蓮說》,你一下就能猜到吧?!?/p>
水也平又問:“你最喜歡蓮花嗎?”
“嗯,世間花朵唯獨鐘愛蓮花?!?/p>
水也平淡淡地說:“那你應該更像一枝蓮花才對?!?/p>
躺在沙發(fā)上的艾蓮側(cè)過臉在昏暗中找尋水也平的方向,她早已察覺到水也平的不悅,但是這句話卻把她惹得羞惱。
“你覺得我不像蓮花,更像交際花對嗎?”她的聲調(diào)微微顫抖,不像質(zhì)問更像是尋求答案,“就算是蓮花,它不也身在泥潭中嗎?”
“我從沒那樣想過你,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你不像你。”對面床上的人這樣回答。
隔壁出租房的女孩們開始收聽深夜廣播,隱約傳來男播音員低沉的聲音和電話切入的信號音。深夜里滔滔不絕的傾訴多半和情感有關(guān),但這間房里的人不再說話。真心話有很多,卻都堵在嘴邊,誰也不敢開口,怕一說出來,兩個女人的城就坍塌了。
5
水也平醒來時看到沙發(fā)上的毯子疊得平整,艾蓮的離開讓她毫無察覺。水也平將她睡過的床單、枕巾和蓋過的毯子從沙發(fā)上掀起,拿到門外抖了抖,然后放進洗衣機開始清洗。
在洗衣機的“隆隆”聲中,她一遍遍回憶起張作家撫摸在艾蓮背后的手,一遍遍地確認著是否超出男女之間正常交往的動作。她怎么不躲開?知道他是那種人怎么還能愉快地和他交談?是她沒有察覺還是不在乎?水也平心煩地把洗好的衣物拿到后院晾曬。
出租屋的女孩們正巧也在晾曬衣服,繩子上早已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裙還有內(nèi)衣內(nèi)褲。畫室的孩子們已經(jīng)開課,有時候他們會在院子里寫生,所以晾衣繩上并不是好風景。水也平另拴了一條平行的繩子,把素色的床單毯子搭上,正好遮住了內(nèi)衣褲。
女孩們端著盆走出去,院門外跑過互相追逐的孩童,隨后傳來兒童車一陣的鈴鐺聲。這一瞬間,水也平突然恍惚,她的童年從未玩過泥巴,更沒有在小巷里奔跑歡鬧。母親說她小時候體質(zhì)弱,她總擔心女兒磕著碰著受細菌感染。其實童年時的她也不愛和小朋友們玩,更多時候是陶醉在布娃娃和烹調(diào)玩具里,自言自語地構(gòu)建著屬于自己的故事王國。還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玩當醫(yī)生的游戲,穿著母親工作時的白大褂,下擺長得拖在地上像電視劇里的婚紗,她在鏡子前把自己打扮得像母親一樣,趿拉著方跟皮鞋,使勁地把頭發(fā)光潔地挽在腦后。
她是父母遲來的喜悅,所以她得到的不僅僅有加倍的寵愛,還有教育。母親從小教導她:女人天生是水做的,做一個干凈的女子要時刻注意個人衛(wèi)生,更重要的是行為得體自尊自愛,只有這樣的身體才會靈動干凈。
身為老師的父親也曾教導過:靈魂和身體是榮辱與共的,從內(nèi)到外的干凈才是真正的一塵不染。
隨著精神的豐富和年齡的成長,她開始對自己的“生長”有所規(guī)劃,希望變成自我歡喜,不必用別人的審美去裁定自己的女人,不會是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令人生厭的人。
從那晚艾蓮不辭而別,水也平一直很沮喪,她開始自責,認為當時那句話說得太重。她問自己:艾蓮討厭嗎?不!至少這件事情之前并不討厭。她反復回想那天的情景,錯誤的是張作家不安分的手!她不該把這一切責怪在摯愛的朋友身上,她應該提醒艾蓮,幫她遠離這樣的人,這才是朋友該做的。
已是月底,會計部忙碌的工作令水也平?jīng)]有時間去參加任何作者活動。鄭叔叔打電話向她要稿子說是可以幫忙推薦。水也平婉拒了好意,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取得戰(zhàn)果。鄭叔叔說他只是想幫幫老朋友的女兒,希望她在理想的道路上走得更快些。當然,能聽到水也平有這樣的決定,他更加欣慰和尊重。
水也平將小說稿件工整地謄抄完畢便投給一家大型雜志,兩個月后小說便選用刊登了。鄭叔叔打電話給水也平,說那天同桌就餐的幾位作家都看了她的小說,反響不錯。而且昨天徐城師范學院的讀書會,有人就朗誦了她這篇小說的節(jié)選。水也平掛上電話后興奮地睡不著,她在屋里走來走去很想找個人聊聊,突然間她明白這一刻的自己和每個周末清晨來敲門的艾蓮是相同的心情。有時候她來了,水也平感覺很煩躁,“一個人”已經(jīng)變成了習慣,不想讓別人主動攻入自己的領(lǐng)地。無數(shù)次的洗手,無數(shù)次的清潔,只是為了在自己的世界里徹底消除另一個入侵者的痕跡。
直到一個月后的周末,艾蓮敲開了水也平的房門,站在門外的她長發(fā)細軟,在陽光下微微泛起毛躁,芥黃色開衫更顯得她皮膚通透白皙。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誰家的掛鐘忽然響了一聲,艾蓮歪著頭開玩笑地問:“都11點了,還能趕得上你家的飯嗎?”水也平側(cè)身將她迎進門,兩人冰釋如初。
好友小別甚是親密,兩人掩飾不住的快樂。窗臺的玻璃花瓶里插上了一大束滿天星,艾蓮從包里掏出一條純白色鏤空花紋的窗簾,她把窗簾展示給水也平看:“喏!這面料可不好買,布料廠存的進口貨,幸好廠里有我同學才給我留了這么一塊!你瞧多美呀!”
水也平把新窗簾掛好,艾蓮將它松松地挽在一側(cè),微風習習,白紗窗簾附和著輕輕擺動,窗外初夏的花草被襯得好比人間仙境。
正午時分,水也平去廚房做飯,因為艾蓮腿腳不便且廚房采光不好,平時做飯從不讓她來幫忙。過了一會兒,廚房窗外陸續(xù)有家長走進院子去接學畫的小朋友,不知為何忽然心跳加速,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廚房厚厚的木門老舊且沉重,“吱———”的一聲,門被推開了。
“唔!真香?。 彼吡诉M來。
她手里的菜鏟一抖,掉落在地上,她慌忙蹲下?lián)焓?,他早一步幫她拾了起來。起身的時候,水也平聞到了葉染身上淡淡且獨特的香氣,有點像蓮花花蕊的氣息。以前奶奶總從老家捎蓮蓬給她吃,常常一并折些蓮花帶來。男人身上有這種香氣倒是很奇怪。
她仔細地沖洗菜鏟,葉染走過來問她做的什么。
她背過身切菜:“排骨。你盛點吃吧。”。
“我一會兒拿些芒果和你換著吃吧。”他從自己的櫥柜里拿出一包米糕,遞給水也平一塊,“你吃怎么樣?還不錯吧?是我媽捎來的?!?/p>
水也平接過來嘗了一口問:“是南方特產(chǎn)吧?”
“對,我媽是南方人,她嫁到北方后,我外婆一直給她寄南方的特產(chǎn),我媽說吃著這些東西就忘不了家鄉(xiāng)?!?/p>
這番話讓水也平想起凍在冰箱里的餃子,那是父親去世前一個月包好的,但她一直沒舍得拿出來吃。隨著時間的流逝,對過世親人的記憶會越來越模糊,他/她的笑聲、說話時的語調(diào)、特有的小習慣都將化作煙塵消散在時間的光束中,無法捕捉。尤其是他/她做過的食物,就算刻苦模仿也無法完全復原。父親包的餃子像水也平的精神錦囊,她想盡可能地保留它,在情感最渴求的時候吃兩個,希望那時能滿血復活。
陷入沉思中的水也平讓葉染分不清是冷淡,還是對他數(shù)次借東西而產(chǎn)生的不耐煩。水也平說今天朋友來作客,菜做得比平時要多,讓他多盛些走。葉染提議干脆一起在院子里吃飯,他去拿芒果、草莓還有外婆家寄來的幾樣土特產(chǎn),他不愿白吃白喝,這樣他還好受些。話已說到這份兒上,水也平也只好答應。
他們將圓桌合力抬出擺在院子里,艾蓮折了幾枝薔薇插在空啤酒瓶里。久違的院中小坐,清新賞目如同野餐。
已到飯點,門外行人絡繹不絕,大多是出去買菜和下午班的鄰居。水也平起身關(guān)上了院門。
吃過午飯,葉染端出洗凈的草莓,這個季節(jié)剛摘的春香草莓香甜軟糯多汁,又夾著一絲微酸,每一顆草莓都沾染了春天的華彩。艾蓮捏起一顆,細品道:“要是草莓下墊上一層厚厚的碎雪或是奶油,再用晶瑩刻花的玻璃碟或小銀碗盛著,用小勺子挖碎草莓一角,紅的汁水滴在碎雪上,這樣再吃就似錦上添花了。”
葉染連連點頭,形容那情景好比是在厚雪覆蓋的天地之間,披深紅華服獨行遠方的女子,下巴和指尖凍得如草莓般微紅。
“經(jīng)你這么一說都不敢吃了!像是吃了一個天賜的雪姑娘!”艾蓮說。
艾蓮是一個對生活很有熱情的女人,她近乎純白的生活在艾蓮的細心布置下增添了許多溫暖。此時背靠著粉色薔薇叢的艾蓮散發(fā)出美好的女人香氣,她披散著長發(fā),額前留著和她年紀稍微不相符的齊劉海,嘴角下有一顆小痣。
“葉老師也幫我畫一幅吧?就畫你剛才說的雪姑娘?!卑徿E著二郎腿,裙擺從翹起的膝蓋上滑墜到腳踝,像孔雀收攏起綺麗的尾巴。
他頓了幾秒答應下來。
草莓被咬開時散發(fā)的香氣,甜膩曖昧。被果汁浸染的指尖,讓人忍不住湊到鼻間深嗅。葉染在盤里挑了一個最大的遞給水也平,說:“怎么都不見你吃?這個最大的給你!”她一時間怔住,接與不接都很尷尬。艾蓮接過草莓,調(diào)皮地塞進水也平嘴里。
當水也平吃下那顆草莓,葉染怔怔地念道:“一口一個春天……”
水也平從沒有覺得他這樣輕浮,此刻她連說話的興致都沒了。葉染的執(zhí)意加入讓她感覺不自在,這是她曾經(jīng)生活了幾十年的院子,今天卻尷尬地如同坐在別人家中。
有人推開院門,是出租房女孩們的老板。他招呼水也平出來,女孩們也都站在巷子里,他向水也平解釋道,店鋪要搬到城南去,女孩們上下班離這兒太遠了,租房合同還有大半年,與她商量能否退租。女孩們一反常態(tài),圍著水也平說了許多好話。她雖然臉上犯難,心里卻高興地要飛起來。老板從他車上抱下兩箱干貨送給水也平,他不停地說抱歉,水也平從屋里拿出租房合同,退還了預付的租金。
女孩們進屋整理衣物,剛一開門就從出租房里飄出一股臭味。老板跟著進屋后又退出來,抓起掃帚幫著掃地,從屋里掃出好多餅干袋和蛋糕盒,她在垃圾堆里發(fā)現(xiàn)了葉染裝米糕的牛皮紙袋。老板氣得大罵:“吃吃吃!就知道吃!工作服都快穿不上了!”女孩們嚇得跑出來,迅速把垃圾清理干凈。
領(lǐng)頭的女孩找水也平交還鑰匙,她身上換了一件嶄新的帶有折痕的連衣裙,腳上蹬著鑲滿水鉆的高跟鞋。她托水也平向葉染道謝,謝謝他經(jīng)常請她們吃東西。
停在巷子口的車按了兩聲喇叭,領(lǐng)頭的女孩匆忙離開上了副駕。
水也平回到院里,葉染和艾蓮已收拾好桌子。她告訴葉染,外面的女孩們退租了,她們說謝謝他那些好吃的東西。葉染不明白,水也平覺得他在裝傻,并不搭理他。
他又小心翼翼地問:“昨天放在圓桌上的東西你吃了嗎?”
這話讓水也平有些窩火,對他說:“無功不受祿,你送別人的東西我怎么會吃!”艾蓮察覺氣氛不對,趕緊哄勸兩人散開。
回到臥室里,水也平把窗簾放下來,從鏤空的布料里隱約可見畫室里葉染走動的身影。她有些生氣,平白無故地吃了一頓不開心的飯。艾蓮更覺不解,不過是丟了點零食,竟貿(mào)然去問水也平吃了沒有。因為上次她和水也平鬧了點別扭,沒想到今日聚餐又是不歡而散。
初夏的午后令人困倦。巷子里誰家墻上的木香花開透了,夾雜在薰風中吹進滿屋清香。她們二人側(cè)躺在床上,耳朵里各塞半邊耳機,艾蓮有時跟著磁帶輕聲哼唱,有時低低地念幾句詩,她帶著微微鼻音的溫柔語調(diào)在水也平耳邊回轉(zhuǎn),分別一個多月,思念慢慢地從心底溢上來,水也平用手指卷著她的發(fā)梢玩,像以前母親陪她午睡時,她也要摸著母親的頭發(fā)才能入睡。
艾蓮一時間心生憐愛,因為一直有潔癖的水也平今天竟讓她躺在床上。以前從沒有計較過水也平的特殊習慣,正如她從不打探自己的私事。有些領(lǐng)域是私人花園,也許外面的鐵門一直保持關(guān)閉,但早晚會給有緣人傾心開放。
水也平問艾蓮近況。艾蓮說店里進了十幾部很新的日韓連續(xù)劇,出租率挺高的。但是半夜會有中年男人要租黃色碟片,已經(jīng)告訴他沒有這種東西了,他偏偏不信。第二天等有小情侶來租電影時,他突然進來,就站在一旁看對方租的是不是那種東西。艾蓮說她嚇得晚上八點就關(guān)店了,最近都是回家去住,天一亮就趕緊回店,省得見到她爸不開心。
艾蓮開始談論她的父親。他很想有個兒子,艾蓮兩歲的時候媽媽又生了個女孩,因為超生罰了很多錢,所以她爸常常打她媽媽撒氣。過年聚會時,他見別人家有兩個兒子,心中不順找碴罵了她媽媽幾句,她媽媽回了句嘴,他便惱羞成怒當著親戚的面一腳把妻子踹倒了。艾蓮急哭了就罵他下輩子也別想有兒子。她爸從門口摸起一根竹竿就甩在了她腿上,因為傷到了骨頭所以落下了跛腳。成年后,艾蓮的爸爸覺得她能有男人娶就不錯了,不好好過日子偏要離,他總罵女兒興風作浪把自己弄成了二手貨,以后別想再找什么好男人了。艾蓮離婚后在娘家住著如坐針氈,晚上回來晚點,她爸就罵個不停,說她是離過婚的女人了,還在外面瞎跑敗壞門風。
“呵呵,我們家哪有什么門風啊。”艾蓮嘴角一絲苦笑。
要不是開VCD店,夜里會有人租碟片,她是不可能搬出來自己住的。當然,換取自由就要付出代價,每個月需要給家里幾百塊作為補貼。艾蓮說她已這般田地不能再虛度時光,要在寫作上找回曾經(jīng)失去的快樂。
“那你前夫?qū)δ悴缓脝幔俊?/p>
“你不知道,他這個人屬木頭的。他鼻梁上那副厚厚的眼鏡片除了在工作時看儀表,到家就知道看報紙看圖紙,有時候我真想用報紙把他糊起來!可他一直躲在眼鏡片后面,我已經(jīng)找不到他了?!卑彽恼Z氣平靜,像是在說很久以前丟掉的一枚不怎么重要的鑰匙。
水也平回想那天張作家撫在她背后的手,上下緩緩滑動著,像撫摸貓咪的后背。而艾蓮沒有拒絕,甚至沒有一絲反感,父親對她精神上的鎮(zhèn)壓,使得她有些享受來自年長男人的關(guān)愛吧?是的,一定是這樣,當初不應該把她想象得如此不堪。水也平握住了艾蓮的雙手,像當初艾蓮在廚房里握住的那杯熱茶,兩只小火苗互相依偎取暖,它們聚合在一起會產(chǎn)生熱量,成為更熱烈更閃耀的火光。
6
下過幾場雨,氣溫一路飆升。聽說水也平想翻新房子,大伯從家鄉(xiāng)叫來幾個老鄉(xiāng),到徐城一個多星期就完工了。院內(nèi)的廚房翻新變成大臥室對外出租。院外曾租給女孩們的房間將從中隔開,一半做廚房,一半做浴室。浴室朝南,干燥通風,從此再也不必跑去遠處的澡堂了。
星期六一大早,水也平打算去街口中介登記租房信息。后巷的蔡阿姨晨練回來,她一聽要租房子便問:“我有個親戚剛來徐城做生意,上次他倒是要租一間房住,不知道租了沒有。你這房租多少錢?”
“一個月五百。”
“哎喲!這一小間就五百塊哦!不得了!平平你這也不要上班了,前前后后光是房租都夠吃了!”蔡阿姨的南方口音把心底的小算盤撥得嘩嘩響,她讓水也平先不要去中介登記,她晚上八點帶人過來看房。
晚上七點,水也平剛吃上飯,蔡阿姨便來敲門,她從門外擠進來說:“我家親戚剛下班,一會兒就到了,我在這邊能看到巷口,他不曉得這里的,我坐在這兒等他一下下就好。你吃你吃,不要管我?!?/p>
這就意味著她要在水也平屋里待上一個小時。
水也平盤算好八點吃過飯,正好在院子門口等他們,誰料到蔡阿姨竟不請自來。她靠在沙發(fā)椅背上環(huán)顧四周,不停地夸獎水也平愛干凈一看就是賢惠的女子。水也平悶頭吃飯,心情煩躁,此刻像是被迫檢查身體一樣。
過了半個小時,租房的人來了,是個皮膚黝黑的高個男人。水也平帶他們到院子里看房,蔡阿姨進門一瞧算是驚呆了,原本光線不好的廚房開了大窗,刷了白墻,地上鋪著米色瓷磚,原本二十多平米的房間倍顯寬敞明亮。
水也平介紹說:“這兒有衣柜和大床,雙人床能從中間分成兩個單人床使用,也能兩人合租。院子里有洗衣機,前面廚房可以做飯,拎包即住?!?/p>
高個男人彎著腰四下瞧了瞧,嫌棄房間太大,而且房租也比較高,問還有沒有小點的。水也平搖搖頭。蔡阿姨往院子里探了探頭問:“那個畫畫的房租多少???”
“他那是兩間,比這個貴多了?!?/p>
“哎!我看他住的那個臥室蠻小的,讓他來租這個大點的,把小點的讓給我們好了!”蔡阿姨走過去趴在葉染窗戶外使勁往里看。他沒有回來,燈熄著。
高個男人覺得房子不適合他,他們兩人討論著徐城的房價,跟在水也平身后回到她臥室門口。蔡阿姨推開水也平虛掩未上鎖的房門徑直走了進去,對高個男人揮揮手說:“來來,我跟你說,不合適也沒關(guān)系,往中介再找找看嘛?!?/p>
蔡阿姨笑著對水也平說:“讓大李在這等一下,我去中介問問,片刻就回來哦?!彼掖易吡顺鋈?,把房門關(guān)上了。水也平愣了愣,起身把房門敞開,見巷子里有出來散步的人,只好關(guān)上掛著半扇布簾的欄桿防盜門。
大李的身高估計有一米九,坐在沙發(fā)上腿要往前伸長些才不覺得蜷縮。他看了看站在洗手池旁邊的水也平,問:“阿妹,你在哪里上班?”
“在商場?!?/p>
“你做營業(yè)員?”
“不是,做會計?!?/p>
“哦,那只要坐著就好,不用出去奔波。以前我在南方布料廠做業(yè)務員,到處跑沒時候在家,自己也搞些貨源,這次想到我阿姨這邊開個門市部,離你這里不遠的?!贝罄畲曛浑p大手,不停地輕吸著鼻子,“徐城近幾年發(fā)展蠻好的,沒有做布料批發(fā)的大戶,都是轉(zhuǎn)了幾手,中間的差價都被吃掉啦!你做會計是懂得?!贝罄畎l(fā)現(xiàn)她對自己的談話內(nèi)容并不感興趣,于是繼續(xù)向她提問:“阿妹,徐城這邊有什么好玩的?”
“我不怎么出去玩。不過,和平公園和白湖你可以去逛逛?!?/p>
大李憨笑著說:“這些天我都忙著門市部鋪貨的事,累了就睡在店里啦。一個人打拼真是蠻辛苦的……”他不停地述說著生意上的事,無非是描述他多么艱難努力,水也平想,難道他想打苦情牌殺殺房租?
大李站起來走向書架,他彎著背上下打量著,用手指按住每層的玻璃門往左右滑動了幾下:“哇,這書架蠻老式的,放在以前倒是新潮款式!”顯然他感興趣的并不是里面的書。
“這是我爸媽結(jié)婚時,我大伯打的家具?!?/p>
“你大伯是木匠?”
“嗯。”
“手藝不錯啦,你們北方人現(xiàn)在都時興買家具結(jié)婚,其實很多家具都是我們南方工廠做的,到這邊價格翻了幾番。不過以后你要是結(jié)婚,你大伯就包辦嫁妝了,倒是能省下好多錢呢?!贝罄畋蛔约旱耐嫘Ω銟妨?,而水也平聽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蔡阿姨帶人租房的用意。
書架玻璃門上印著大李的三個指紋。玻璃門被推開并沒有嚴實關(guān)好。
這個屋里所有物品的擺放都有她特殊的安排,而且從沒有男人進過她的房間,但是這次莫名其妙就被陌生異性侵入了。大李的來回走動觸動著水也平每一根敏感憤怒的神經(jīng),她生怕下一秒會大叫起來讓他滾出去。
他對墻上的照片又產(chǎn)生感興趣,雙手叉著腰問:“那時候二十幾歲?”
“可能二十出頭吧?!?/p>
“哇!”大李驚訝地看了看照片,又對照著水也平的臉說:“沒太大變化??!”
水也平厭煩地往巷子口張望,十幾分鐘過去了依舊沒有蔡阿姨的身影。她打開防盜門對屋里說:“外面挺涼快的,出來等她吧?!贝罄顚眠`的充滿女性氣息的房間有一絲不舍,跟著她走出房間時,掙扎著朝周圍張望了幾眼。
“我?guī)闳ブ薪榘?,你們倆一起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房子。”水也平把兩扇門都鎖上了。
他們出了巷子往中介方向走,遠遠地看到蔡阿姨和葉大媽坐在雜貨店門外和人閑聊。水也平強忍著不快問:“蔡阿姨!我還有事要做呢,你怎么在這兒聊起來了?”
大李低落地說:“我回去了阿姨?!?/p>
蔡阿姨拉著大李走遠幾步,兩人背過身嘀咕著什么。水也平轉(zhuǎn)身要走,蔡阿姨叫住她:“平平,你看大李剛來這邊也沒什么朋友,今天無緣租房子,但是有緣相見算是半個朋友。你替阿姨周末帶大李去轉(zhuǎn)轉(zhuǎn)好不好啦?你看我還得看孩子,想帶他去逛逛也沒有時間呀!”
“這周都月底了,商場的賬目到了月底是很忙的。和平公園離這兒也不遠,坐18路,你帶著孩子一起去,大人小孩都能玩玩呀。哎,不多說了,阿姨我先走了?!彼财降恼Z氣堅決不容拒絕。
進入傍晚的街市,從白天的菜市場變成夜市小吃攤,鬧哄哄的食客沖散了蔡阿姨的挽留聲。水也平甩開身后二人急忙回到屋里,衛(wèi)生水盆倒進稀釋的消毒液,戴上膠皮手套,從大門扶手、門框、沙發(fā)扶手、書架框、玻璃門還有相框,全部擦洗三遍。最后地面再擦洗三遍。打掃完畢已經(jīng)十點了,水也平到浴室沖了個澡,穿好衣服剛要推門時,忽然聽見窗外兩聲咳嗽,她悄悄地往外看,瞧見自己房門外的樹影下立著一個高高的身影,她心里一怵:不會是大李吧。
大李站在這里無非是等她,院里那間房即便他想租,也不可能再租給他了。水也平趁拐彎處有幾個老人走進來,慌忙逃進自家后院。
“誰!”屋里的人警覺地問。
水也平快步來到燈下,葉染從畫室出來見她神色慌張,問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上次吃飯和葉染不歡而散,這會兒實在沒臉向他求助。水也平只好騙他說自己屋里噴了殺蟲劑,就想在院子里坐一坐。葉染說外面蚊子多,到畫室坐吧。
她呆呆地坐在板凳上看他批改學生的練習作品,每幅畫的背面他都認真地寫上評語。這是和大李完全不同的男人。
坐到十一點半,兩人誰都沒有開口。
葉染送她走到院門外,她見樹下那個高大的身影已消失不見,疾步走到房門前,心驚膽戰(zhàn)地拿出鑰匙。突然,背后傳來低沉的男聲:“阿妹,等你好久了?!?/p>
鑰匙嚇得掉在地上,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大李。
“你有什么事?”她故意提高聲量問道。
大李走到離水也平有一米的距離,她借著燈光看到一張廣東男人的臉,他和上次租房的廣東老板有同樣類型的五官和臉型。
“我是來找你談談的,想租你的房子嘛?!?/p>
“怎么改主意了?”水也平試探地問,希望趕緊想到拒絕的理由,但此時她腦袋發(fā)蒙一片空白。
“我……我覺得你人挺好的。大家住在一起能有個照應?!?/p>
水也平面露難色:“我能照應你什么啊?我工作很忙的,一天到晚都不在家。不過那房子一個人住確實太大了,你應該租個小點兒的?!彼财酵笸肆艘徊?。一米,對于夜色中的陌生男女來說實在是太近了。
“其實這房子挺不錯的,我想了想還是租下吧。”大李不停地搓著雙手,拴在皮帶上的鑰匙扣“嘩啦啦”作響。真令人討厭啊。
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從口袋里把光亮的皮夾掏出來邀請道:“這么晚了,我請你吃夜宵吧?”
“謝謝,不用了。晚飯吃得很飽,我們這邊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彼财酱藭r進退兩難,如果開門進屋,他會不會跟著進來?還有房子的事真是棘手,如果明天他才來,還能編個故事騙他房子租出去了,這么快他就反悔真不知怎么拒絕。
水也平四下看了看,說:“你要是沒事就趕緊回去吧。明天一早我還得加班?!?/p>
大李焦急走近一步,問:“房子是不是可以租我?”
她下意識地環(huán)抱住手臂。
“呵!我算聽出來了!”黑暗里傳來一聲質(zhì)問。水也平聽出這是葉染的聲音。他從暗地里走到路燈下,上身光著膀子,肩膀上搭著剛才穿的短袖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褲腰松垮垮地下墜著,他下巴微微住前伸,趾高氣揚地大步走過來。
“欠的錢不還是吧,找你幾回都哭窮,我要是不在這兒等著你,還真不知道你租房子還能搞到錢呢!”葉染弓著背狠狠地瞪著水也平的眼睛。
她咬著嘴唇低下頭不敢吭聲。
“怎么,不敢說話?這事可沒那么容易讓你糊弄過去。這來一現(xiàn)成租房的怎么不租啊,讓他直接付我房租還你的債唄,反正我只認錢!”
水也平順勢望向大李,細聲問:“李大哥,要不然房租你再加點,算是幫我個忙?!?/p>
葉染把目光投向大李。
大李這會兒終于不再搓手了,他看了看手表,語氣中夾帶著責怪:“搞什么!這種房子我不能租!唉,都這么晚了,浪費大家時間嘛!”他把皮夾使勁塞進褲子口袋,兩條大長腿沒走幾步就消失在巷子口。
葉染向水也平解釋起上次的事,他曾在圓桌上給水也平留下一包米糕和字條,所以后來才問她吃了沒有。而水也平覺得他在冤枉自己偷吃所以發(fā)火,兩人就再沒說過一句話。剛才她突然跑進院子,他猜想水也平一定遇到了麻煩事。
后來幾天,水也平頻頻想起葉染在大李走后對她說的話,總是從心湖生出無數(shù)朵喜悅之花。從父親走后,一直被呵護的心靈變得冰冷,這次被久違的溫暖所融化。但是小小的喜悅后仍是對自身的警告:不越線,不敞開,不走出自己的城堡,以免受到“玩?!钡膫Α?/p>
7
向北的窗戶外,有人輕喚她的名字,語調(diào)輕柔隨性,像生活在家里很久的人。水也平走到窗前,見紗窗外站著的人是葉染,窗紗朦朧如冷淡的月光,令對面的人多了一絲柔美。
“你過來。”
她的心口按捺不住一陣劇烈的跳動,從未有過的慌張和期待,所有隱藏與壓抑的情感仿佛要沖出胸腔尋找正確的出路。攥緊衣領(lǐng)深吸了一口氣,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學會克制自己,這個年齡不應該情緒無法控制,她覺得這是一種羞恥。
“發(fā)什么愣?郵局剛送來取款通知,拿身份證快過來?!?/p>
此刻水也平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她拿了身份證跑進院里,從郵遞員手里接過取款單,葉染玩笑般問:“稿費嗎,請吃飯啊?!?/p>
水也平不敢抬頭對視,認真地折好取款單裝進口袋:“那天晚上的事真是謝謝你了?!?/p>
余光里,葉染眼尾淺淺笑意,他說:“請我吃餃子吧,就當謝我了。”
吃餃子不是難事,“在哪里包?在哪里吃?”卻是難題。廚房已挪到院子外面,巷子里人來人往,一不小心就會惹人非議,水也平猶豫半天不作聲。
“我有好幾年沒回家了,特想吃頓家里包的餃子。我跟你學,一起包!”葉染雙手合十央求道,水也平不忍拒絕只好答應。
她匆匆走向院門,背后依舊有追隨她背影的溫度。一只腳剛邁出門檻,身后的人對她說:“平,你朋友上次要的畫已經(jīng)畫好了,叫她過來拿吧。“
她應了一聲,將另一只腳邁出門檻。朱紅色掉漆的大門發(fā)出“吱吱嘎”的一聲脆響,水也平搶先一步把門緊緊關(guān)上了。
傍晚蔡阿姨又來找水也平,這次她打算敞開天窗說亮話。房子不租就算了,大李和水也平差不多年紀都是單身,以前做業(yè)務員總是全國到處跑,耽誤了談戀愛才拖到這個年紀。現(xiàn)在他有自己的生意了,一旦穩(wěn)定下來就不會回南方。他對水也平的印象挺好的,蔡阿姨勸水也平再和大李交往幾次,一個女人沒有男人這日子過的什么勁喲。最后把大李的名片塞到她手里。
水也平把名片推回來,蔡阿姨臉色難堪,她反復地稱贊大李忠厚老實又能干,不像現(xiàn)在有些男人只會平白無故到處招惹姑娘。又問水也平有意中人嗎?水也平搖搖頭。
蔡阿姨一副過來人的表情,苦苦相勸水也平清醒一點,30多歲的人了,應該以結(jié)婚的標準去看待男人,不能像20出頭的小姑娘抱著在一起玩玩的心理。
水也平淡淡說:“如果能一起好好玩幾十年玩到老,結(jié)不結(jié)婚又有什么區(qū)別?!?/p>
“不結(jié)婚住在一起像什么樣子哦!那是欺騙婦女的流氓編出來的鬼話!大李可不是那樣的人,會對你好一輩子的!平平!你要長長心眼哦!”蔡阿姨這會兒覺得她一定是被迷了心竅,不然像她家大李那樣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會連電話都送不出去。
和蔡阿姨的對話急需中止,她只好實話實說:“我不喜歡他?!?/p>
“哎哎哎,我說平平呀,這種居家男人你不喜歡,你喜歡什么?。侩y道喜歡小白臉那種類型?”蔡阿姨的手指焦急地敲著桌面,“我看后院畫畫那個男的就像個小白臉,三兩句能引得女孩子投懷送抱,過后臉一翻甩都不甩女孩子的。”她蹺起二郎腿望向后院,像閱人無數(shù)的媒婆。水也平反倒覺得這話像是拿來打她臉的,如今說什么都是錯,于是她說商場里的師傅幫她介紹了幾個同事,外面的人就不想考慮了。話已至此,蔡阿姨覺得再談下去毫無結(jié)果,只好憋著一肚子氣離開了。
8
水也平打電話給艾蓮叫她過來拿畫,艾蓮說只有周日她媽媽能幫她看店,到時她一早便過來。
放下電話后一直坐立難安。以前,水也平總是忍不住從向北的窗戶往院子里看,窗外視野開闊,清早,樹木散發(fā)清新爽潔的氣息。到了深夜,坐在窗邊借著燈光看書寫字,困乏時拉開窗簾趴在窗臺上,向外遙望星空,沉醉于寂寥的天際長河?,F(xiàn)如今她再也無法若無其事地坐在窗前了,甚至躲著向北的窗戶。
周日天色陰沉,一連多天酷熱,天氣預報說今天難得要下雨。艾蓮過來時穿著一條湖藍色的連衣裙,梳著公主辮,上面別著一枚蝴蝶結(jié)的發(fā)夾,戴的耳釘小巧可愛,仔細一看是草莓的形狀。雖然不是很搶眼,但能看出她是很用心地打扮了。她帶艾蓮去參觀了新廚房,采光比以前的廚房明亮很多,艾蓮一直對廚房的裝修贊不絕口,她高興地說今天要大顯身手親自做菜。水也平有點為難地說:“今天咱包餃子吧,面和餃子餡都弄好了,咱倆一包就成?!?/p>
“這么熱的天吃餃子呀?”艾蓮看了一眼剛買來的蔬菜和雞肉,每一樣都是她精挑細選。
水也平摟住她的肩膀說:“藝術(shù)家給你畫了一幅畫,人家張嘴點了餃子,我總不能嫌麻煩吧?菜也要做的,我?guī)湍阆春们泻?,你來炒嘛?!彼财桨寻徺I的食材拿出來清洗,麻利地切好擺在盤子里。
兩人分工,一個人搟面皮一個人包餃子,很快就包了一大托盤??焓稽c了,艾蓮開始炒菜,水也平回到屋里翻了翻衣柜,她們今天都穿了藍色,撞色挺尷尬的。她把衣服拿出來在身上比畫著,又怕?lián)Q衣服讓艾蓮多心。這會兒挺涼爽的,她便在外面罩了件白色薄紗開衫。
走到廚房門外,葉大媽正笑呵呵地與廚房里的艾蓮聊天,見水也平過來,便打招呼道:“平子,你這廚房改得可真好,我一聞到菜香就想看看炒的是什么菜。”
“我朋友廚藝很棒的!”艾蓮聽水也平當著別人面夸她,更覺不好意思。
葉大媽望著臉紅的艾蓮問:“真俊的小大姐!結(jié)婚了沒有?”
艾蓮的回答在抽油煙機的轟隆聲中被淡化,葉大媽聽得不清晰,從艾蓮的外表來看,她略加成熟更像新婚的婦人。水也平靠得近一些,她聽到艾蓮那句回答是:沒有。
“那有孩子了嗎?”
廚房里的兩個女人一同望向葉大媽,葉大媽繼續(xù)追問:“有小孩兒了嗎?”
水也平慌忙從廚房里走出來說:“您別亂問啊,人家……”
“孩子上幼兒園了?!卑彽幕卮鸫驍嗔怂财?,這個答案仿佛能讓葉大媽閉嘴。
“是吧,我一看屁股就知道生沒生過孩子。我兒媳當初懷了兩個月自己都不知道,我一看她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是帶上孩子了!”
這話嚇得水也平倒吸一口氣。
此時陸續(xù)有家長經(jīng)過走進后院,水也平猜現(xiàn)在大概11點40左右,一會兒家長接完孩子,葉染可能會過來,到時候被葉大媽看到又落話柄。她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快12點了,大媽快回去做飯吧。”
葉大媽抖了抖剛才買回來的一把韭菜,有幾根細小的菜葉禁不住大力抖動而掉在地上,她用腳往斜對面墻下踢了踢,然后環(huán)顧四周朝水也平招招手。
她疑惑地走過去,葉大媽裝著擇菜的樣子低聲問:“后巷的蔡阿姨給你介紹的那個人怎么樣了?”
水也平想,看來蔡阿姨真不是租房子的,介紹對象才是真正目的?,F(xiàn)在葉大媽也知道了,那巷子里的阿姨大媽們對這件事早就議論過幾輪了。
“不怎么樣,我拒絕了?!?/p>
“這個蔡麗華介紹的根本不靠譜?!比~大媽仿佛看透一切,“你年紀小不知道,你媽媽是知道的,蔡麗華以前是蘇州人,后來跟著廣東男人私奔了,那個男的不要她了,她離過婚又嫁到徐城的,她后來嫁的男人就是后巷那個張科長,原來在紡織廠上班,比她大十多歲。當年只聽說她有一個私生子,不過沒帶過來。去年老張頭死了,沒幾個月就見有個大高個兒的男人總到她家去?!?/p>
“誰?”
“給你介紹的那個人?。〈蟾邆€兒,臉黢黑,晚上偷偷摸摸跑進屋里,一早就走了。街坊都瞧得清楚呢。”
水也平大腦一片混亂:莫非大李是她的情人?然后把他介紹給了自己?
葉大媽把韭菜最外層的老葉撕下來,露出青白爽潔的莖:“那就是她私奔生的兒子,看那張臉就知道了啊。她來徐城時,她娘家人來找過她說的。不過把她兒子介紹給你就不地道了?!?/p>
“嚇我一跳,還以為是她的情夫……”水也平撫了撫胸口。
“那還能好到哪兒去,她這個兒子也是離過婚的,帶著一個女孩過來,大概有七、八歲了!這小孩一直在蔡麗華的院子里,別人問是誰,她還撒謊說自己當保姆幫別人帶孩子呢?!?/p>
水也平越聽越糊涂。地上的韭菜老葉被葉大媽踢到拐彎處的梧桐樹下,她碼了碼手里的韭菜根對水也平說:“你從小就住這條巷子里,你爸媽這么疼你,現(xiàn)在還老是一個人怎么行?。坎恢烙腥讼氪蚰阒饕獍??給你說,老張頭那幾間房子是留給和原配生的那兩個女兒的。那天見你們在中介門口說話,我打聽了一下,蔡麗華讓兒子和孫女過來住,老張頭的女兒知道了,過來吵過幾次架。那是人家祖上的老房子怎么著也輪不上那傻大個兒。我猜……她想把她兒子介紹給你,你們一結(jié)婚,這房子算是省了,住得離她還近,說不定以后老張的女兒要回房子,蔡麗華還得跑到你們老水家住呢。她的小算盤打得可精著呢!”
水也平半天啞然,父母住在這巷子里幾十年,和這些鄰居從沒結(jié)過仇拌過嘴。他們在時,自己一直生活在溫室里,天與地都是光明溫暖的。而他們離世后,很多事情都在細微地發(fā)生改變,現(xiàn)在就算坐在家里也會有人算計。如果不是父母互相尊重、恩愛作為生活榜樣,她可能被流言腐蝕得脆弱,像艾蓮那樣匆匆找個人就嫁了。假如那個人是大李,隨之而來的還要接受他的女兒和他的媽媽,最后這個家再也不是自己的家。她會被別人的需要入侵、侵蝕并蛀出細小的孔洞,慢慢地連自身承重都維持不了,像一面掉落泥塊的老墻,最終在烈日中瞬間倒塌。寄生在墻里的生物快速逃走,轉(zhuǎn)而去尋找新的目標,而她會一直躺在烈日中,再也沒有力氣完成蛻變。
院里的孩子們說笑著走出來,鄰居家的掛鐘已經(jīng)敲響,12點了。葉大媽讓水也平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都是老鄰居見不得她吃虧上當,說完趕緊小跑回家做飯。
水也平恍惚地走到廚房門口一陣暈眩,艾蓮問她怎么了,她瞇著眼睛看不清艾蓮的臉。
“快下雨了,有點悶。”
畫室的孩子走光了,艾蓮看了看天說,快下雨了,就在她屋里吃吧。她把方桌上的桌布揭下來,四道菜一盤餃子擺放得整齊,她洗著手對水也平說:“你去叫他,有油煙氣,我先洗把臉?!?/p>
水也平走進自家院子,中式玻璃木門敞開著,她立在門外敲了敲玻璃,屋里的男人快步迎出來,前額的頭發(fā)濕漉漉地滴著水,他拿著毛巾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洗臉時被水打濕的頭發(fā)。
“我朋友來了,飯也做好了,走吧?”水也平一直盯著他的頭發(fā),不敢望向他的眼睛。
沒有開燈的房間深處光線昏暗,他卻往屋里走,一邊回過頭笑著招呼她:“進來吧,幫我拿點東西?!?/p>
她踏上臺階,遲疑地站在門外。這間葉染的臥室是以前父親的書房,他在租住后進行了粉刷,已經(jīng)尋覓不到往昔的痕跡。
“進來!這可是你家!”
水也平只好走了進去。這是租給葉染兩年來第一次看到臥室,她家老式木茶幾還在,兩邊放著葉染帶來的藤椅。后面墻上掛著不知道是誰寫的書法,父親書架上的書都還在,它們被整齊地靠在一側(cè),另一側(cè)放著葉染的書和畫作,米色沙發(fā)上隨意地搭著男人的衣服,這一切像是別人家的錯覺,與原來父親的書房已毫無關(guān)聯(lián)。
臥室里一張雙人床,鋪著藍色小格子的床單,毯子也折得方正,床尾搭著一件換下來的男式背心,水也平趕緊將目光從床上移開。
葉染從柜子里取出一大瓶葡萄酒遞給她:“這是我家做的,你拿去嘗嘗吧?!?/p>
“你家人做的?”水也平將酒瓶舉起,仔細端詳著里面的液體,“度數(shù)高嗎?我不會喝酒啊?!?/p>
“就是果酒,我媽自己做的,像是帶一點酒精的果汁?!彼s緊拾走旁邊椅子上亂放的雜物,示意水也平坐下。
“我媽閑著就愛折騰,以前每年都泡個青杏酒啊山楂酒之類的,我爸說跟糖水似的沒味道,她還是照樣年年弄,我們家除了我爸都跟著喝點,以前不覺得好喝,離家久了就覺得很香甜。”葉染伸伸懶腰,用手掌擋住打了個呵欠,呵欠潤濕了他的眼睛,令她想起父親打過盹醒來的情景。
水也平問:“你媽媽給你送來的?”
“她下班坐一個小時車就能過來,但是到這兒都快八點了,送完東西還要趕回去?!?/p>
“那還真是挺趕的,他們怎么不過來和你一起住?能幫你做個飯什么的?!?/p>
他坐在床尾,與水也平面對面,他微微一笑:“我媽當然是和我爸一起住。以后我會和我媳婦一起住?!?/p>
水也平聽到很尷尬,抿了抿嘴,問:“是嗎,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婚?”
有時候她讓葉染分不清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他第一次壯起膽子問:“你呢?為什么不結(jié)婚?是在等誰嗎?”
原來他和別人一樣乏味。
“沒有想結(jié)婚的人。”說完這句水也平起身要出去。
他慌忙站起來,無意中擋住了去路:“平,你聽我說。”聲音離得那么近,呼出的氣息似乎吹動了她耳邊的碎發(fā),臉頰迅速紅熱,從未有過的心動和留戀。許多年來她一直朝前走,身無負重,不聞沿途風景。而葉染的一切像荒原上孤獨綻放的紫色花朵,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旅人去采摘和擁有。水也平害怕去觸碰這極度危險的、沒有希望的和不確定的情節(jié),什么結(jié)局她不敢去想,她只怕自己停下腳步,流連在危險的紫色花朵旁,最終會變成那堵倒塌在飛揚塵土中的腐墻。
不知從何時起,葉染只叫她名字里最后一個字,這樣并不好。此刻,她繞開他,盡量離開得更快更自然,不是一個被男人曖昧示好而倉皇逃跑的女人,假裝自己永遠沒有聽到那句溫柔的輕喚。
終于,她逃出了那間熟悉又陌生的房間,屋里玫紅色的曖昧氣息隨著她的離開而稀釋。院子里已是細雨微風,額上涔涔細汗被風拂過立刻了無蹤影。
剛才的一幕實在尷尬極了,但這頓飯硬著頭皮也得吃下去。水也平實在想不出好辦法,只好回到自己房間。艾蓮已經(jīng)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每次她來水也平家總喜歡坐在靠窗戶邊的位置,窗外的光線一年四季皆是軟綿柔和地映照在她身上。在向北的光芒下,她的發(fā)色看起來更淺淡,皮膚更加白皙通透。她是真喜歡在這窗邊做手工或是看書。她總說,VCD店四面沒有窗戶,她快要瘋了。
水也平把葡萄酒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床邊。十分鐘后葉染來了,穿著白色T恤和家居長褲,這反倒顯得她們二人的著裝不像是在家吃便飯。
正對窗戶的位置空著,他走過去坐在兩人中間。艾蓮朝他微微一笑,葉染笑著點頭回應。
艾蓮做的菜有股母親的味道,水也平夾起來吃第一口就感覺出來了。給特定的人做的飯菜,會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它們不再是單純?yōu)榱顺燥柕墓ぞ?,香氣中帶著精氣神,吞咽下去的滿足感如襁褓內(nèi)吃飽奶的嬰兒。
“好吃!和我媽做的菜很像。”葉染大口扒著米飯說,他愉悅地吞咽著已經(jīng)忘記了那天許下的餃子。
艾蓮聽到這話很滿足,她的生活嚴重缺乏認同和需要。葉染在聊天中更多地談及自己:未婚,不是徐城人,以前接父親的班去做了兩年紡織工,后來因為辭職和爸爸鬧翻跑出來住。今年28歲。
“你比平小幾歲,還老是叫人家的小名,小朋友應該講禮貌,得叫‘姐姐’?!卑徱贿B干了幾杯果酒,臉色微紅,能看得出實在是很高興。水也平坐在床邊,墻壁像面盾牌將她身上的光線遮住,或許應該感謝陰影,一些細微的表情此時更不容易被覺察。
葉染從角落的盤子里夾起一只餃子說:“我可真有個姐姐,以前在家里對我非常好,我爸打我時她總護著我,有家里的姐姐就夠了?!彼财酵蛩麜r,他挑起眉梢也在打探她。
他小心翼翼地環(huán)視屋內(nèi),每處都整潔明亮。床上鋪著橄欖綠的床單、同色荷葉邊枕頭和嫩黃色的夏被。關(guān)于姐姐以外年輕女性的生活區(qū)域,他是第一次瞧見,雖然水也平的床看上去并不像女性臥室該有的顏色,但是配色令葉染十分喜歡。但他最關(guān)注的只有一點,墻上并沒有掛他的畫———《向北的窗戶》。
飯后水也平去廚房洗碗,葉染對艾蓮說,剛才下雨怕淋濕就沒有把畫拿來,他現(xiàn)在就去取畫。
“我和你一起去吧。”她的手指溫柔地觸碰在他手臂上,像拍打朋友的肩膀打招呼那般自然輕松,也像上次張作家撫在她背后的手。葉染從艾蓮的目光里看到一汪夏天,她的指尖正向他傳遞著屬于七月的燥熱。
“你等我吧,馬上回來?!?/p>
艾蓮走到窗戶前把挽起的窗簾放下,她站在窗簾后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葉染的白T恤移動到花園另一邊,他的身影停在自己的房門前,猶豫半晌才推門進去。
艾蓮,她今年只有25歲,但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成熟些,她曾經(jīng)順從、屈服、得過且過,如今她不想活得像只草原上逃命的羚羊,主動奔跑才有可能活得像只獵豹,像她將要出版的長篇小說,今后還會在徐城的報紙上有一小塊專欄,打算把VCD店盤出去另租間大房子變成書店,以后她可以邀請更多的人來聚會,也會有新面孔為了結(jié)識她而來。這是她的生活計劃,父母不知道,水也平和葉染也不知道,就像誰也不知道幾個月前的黃昏,張作家像一輛破舊的老卡車,他在艾蓮的耳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喘息過。
水也平洗手的水流聲一下將窗邊的艾蓮拉回現(xiàn)實,她說太熱了,咱們吃個西瓜吧,然后走出房間,留下清甜的香水味。
這一場大雨始終沒有降下來,風也靜止了,玻璃窗外涌進濕重的草氣,水也平把白紗開衫脫掉,想去挽起窗簾透透風,隱約間身穿白色T恤的熟悉身影從對面小跑到窗下,她在簾子里屏住呼吸。
“晚上到我家來,別讓平看見。”他對著窗內(nèi)藍色的身影小聲說道。
艾蓮端著托盤進來,盤里的西瓜切得像彎月,薄而青翠的瓜皮散發(fā)著清新的氣息,所有水果中只有西瓜的味道才真正代表著夏天。
“這瓜可真不錯,你先嘗嘗?!卑徧袅酥虚g那塊遞給水也平。
“這塊你留給葉染吧?!彼财?jīng)]有接過西瓜,從盤子里另拿了一塊。
窗外的草叢忽然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雨滴在云層中隱忍了一天,終于無法控制地墜下。呼起的云層異常厚重,屋里光線迅速黯淡。南門外涌進的大風把窗簾揚到窗外,很快它就被暴雨打濕不再飄逸,變得沉重污濁,死氣沉沉地垂在向北的窗戶外,外墻上滴落的臟兮兮的雨水像女子哭花的妝容。
“我看到你摸他膝蓋了?!彼财秸f。
桌子上淺藍色桌布怕被沾上油污,在吃飯前被拿掉了,沒了它的遮掩,桌下的“不小心”輕易就被水也平的目光捕捉到。
兩個女人立在灰色的光暈中保持沉默,艾蓮從光的另一邊靠近她,輕聲祈求:“平,你會成全我嗎?”
大風在屋里肆意奔跑著,雨滴兇狠地砸在草葉上,它們的碰撞是那么劇烈像在怒吼。水也平努力讓聲音響亮些不被雨聲蓋?。骸澳銈冏约旱臎Q定不需要我去成全?!?/p>
這時葉染跑進來,衣服已被雨水打濕,他把頭發(fā)向后攏起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頭也沒回地說:“呵!這陣雨下得真急!畫沒找到,可能中午學生拿錯了,下午我問問他們?!彼D(zhuǎn)身看到掛著的毛巾,伸手想去拿,只聽到一聲呵斥:“不要用我的毛巾!”葉染嚇得愣住,雨水順著下巴滴在地上。艾蓮拿著紙巾,一深一淺地朝他走過去,他接過來擦干臉上的雨水,紙巾爛成碎絮,他把它們捏成一團攥在手心里。三個人誰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大家都在等這場雨停。
過了很久,雨聲變?nèi)?,有家長背著畫板撐著傘送孩子從巷子口進來,葉染站起來往屋里看了一眼,桌子旁坐著艾蓮,醒著還是睡了?因為逆光看不清她的臉。水也平斜躺在床上,身上的毯子把頭蒙得嚴嚴實實。
他走出去站在屋檐下,和學畫的孩子們熱情地打招呼,慢慢地,說話的聲音往院子里去了。艾蓮拿好包和鑰匙,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對床上的人說:“平,記得那次我們在院子里吃飯嗎?你跟著租房子的老板出去了,葉染對我說,他從屋里總看到一個身影坐在窗簾里面,她笑、她說話、她手舞足蹈,只要那個影子出現(xiàn),他就滿心歡喜,慢慢地,他的目光就再也移不開了。他以為那是你……不,那是我啊。我知道你有潔癖,所以我只坐在椅子上,從不坐在你床上。那時候我多么地想告訴他那個身影就是我??!但是我說不出口,你知道我是很自卑的……事后我想他肯定是誤會了,開頭既然是我,那么我會努力讓結(jié)果也是我。請你別恨我好嗎?我沒有使用什么下三濫的手段,我也問過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他,你說不用考慮。我覺得你不會喜歡一個比你小好幾歲的男人吧,但又隱約覺得你對他是有好感的。所以我想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討厭我,就把窗簾摘了換成舊的吧。如果我看到這窗簾沒了,就再也不會厚著臉皮敲你的門了?!?/p>
門被關(guān)上了,艾蓮輕重交加的腳步踏出離別的水花。窗外的小雨仍是淅淅瀝瀝的,大概這場雨會下到夜里吧。
水也平下了床,從柜子夾縫處拿出葉染送的那幅畫,畫的背面用報紙封住了,里面有掛鉤。當初水也平怕艾蓮會笑她,所以一直沒把畫掛到墻上。不然水也平會捅破這層紙,她會看到畫的背面寫著幾行字:
冒昧地翻開老屋里遺落的相冊,你曾經(jīng)的歡顏仿佛我也參與其中
于你曾生活過的房間,每一天都令熱愛更加濃烈
你時刻善良的提醒令我尊敬愛慕
而我卻心懷膽怯
羨你潔凈如同窗內(nèi)水仙
自在自得,一塵不染
他走到窗下,誤以為是蓮花,卻將畫中水仙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