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外一篇）

路燈黃

青絲、青眼、青燈、青衿、青衣、青鳥、青袍，青是一個古韻盎然的漢字，青又是一種色彩變幻的畫意表達，唇間吐出這個音，汁液飽滿，聯(lián)想豐富。“青”最早見于甲骨文或金文，本義為藍色、藍色礦石或草木的顏色。《說文解字》注：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凡青之屬皆從青。隨著語義擴宕，青不僅指代東方、春、綠色、黑色、竹簡，又可延伸為茂盛、青綠色的草、未成熟的農(nóng)作物和年少青春的樣子等。

車前子在《粉黛記》中就提到各種“青”：花青、石青、螺青，這些是丹青的秘密，確切地說，是畫家用各種深深淺淺、明明暗暗、純色異彩調(diào)合出奇花異卉，靈巖怪石，并努力直抵自然中的無限生機，庸常的眼睛一下兩下是無法去區(qū)分甚至描繪什么是花青、石青、螺青的，但至少可以開拓想象，什么是松青、粉青、天青、蓼青。丹青妙筆啊，筆端花開爛漫，恁是把不起眼的那些礦石粉注入了靈魂，讓色彩在紙墨之間春色滿園、頑石點頭。再端詳，又成為藥名了?！侗静菥V目》載：空青，腹中空，破之有漿，治眼疾。一名楊梅青。又，白青，治目疾，色深者為石青，淡者為碧青?！痘茨献印ぎ吶f術》云：白青，得鐵即化為銅。又曾青、綠青、扁青、綠膚青，并詳《本草綱目》。

室內(nèi)蟄居久，想看青了，讓青眼與青草、青梅、青山對視，相看兩不厭。

看青是因為植物有目光，在植物的目光注視下卻不覺得孤獨。很想有一個院子，用來種四季，日日在花籬下流連，甘愿被植物的目光給勾引。自從看過太平湖那只眼啊，在它的注視下，你可以恥笑自己謊言般的存在，你的所謂生活，只是依照慣性活著而已：你也可以再次觸摸到已經(jīng)麻木的心靈，眼里那些莊稼果樹，自然是要在人類的生命歷程中垂青史的，但就算是那些野花野草，即使下一刻就會被割刈拔除，遭遇踐踏火燒水淹蟲蝕，也依然使著勁蓬勃地沒心沒肺地奔赴死亡。怕什么，那是它們在耍“玩消失”的小詭計，來年又自會青蔥?？辞嗍且驗樾睦镞€有田園。如果城市剝離了與泥土的關聯(lián)，就只能在心里留存一個田園的想象。今天遙望滿壟的向日葵，明天用目光檢閱成畈的麥穗，后天已經(jīng)化作螢火蟲，在夜晚的稻花叢里游弋，心有青山，不，心有青色在，日日懷季節(jié)。

看青是因為四時的手在不斷地撩撥。屏幕里的風景再美，卻不能立時身臨其境，空調(diào)的功能再智能，也不抵看到春天贈送的第一個嫩芽時的欣喜。

有話說：不要做青肚皮猢猻。寓意是不要只知吃而沒記性、悟性。但猢猻知道，它們是離不開青的，它們在山野里，青提供底色，也提供基礎的生存供給。吳語里又常言：嘸啥青頭吃了，看來人是一定要從做青肚皮猢猻開始，吃仔青頭有記性，覅做青頭鬼。

每天打從園林門前走過，對園林，日日不經(jīng)意看上一眼，倒比浸身其中的感覺更好。我對寺廟里的香煙氣有一種唯物主義式的抵抗，其實終還是那種宗教氣場太大，我想奮力掙脫。我更青睞的，是園林里草木一年四季的不同，以及它們與那些靜默的湖石、亭臺水榭樓閣之間的微妙情愫。園林那些古色古香在各種青——綠樹、盆景、爬藤——的襯托下才能接上今天的氣息。古詩詞里更是青蔥勃發(fā)、青色蒼茫，如“青青河畔草”“溪上青青草”“春到長門春草青”“小院春來百草青”“春來草木還青”“紅飯青蔬美有余”“木葉半青黃”“江邊春色青猶短”“青秧白水無際”等，不一而足。

還有青梅、青橄欖。“葉間梅子青如豆”“無限綠陰青子”“葉間青子已團團”“紛紛青子落紅鹽”“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均是既視感十足，青梅在枝頭性感著，直撓癢你的心?？墒?，那瀟灑的竹馬到哪里去了？恍惚間傳來陣陣炒蠶豆的嘩啦嘩啦聲，奇怪了，聲音有濃濃的香味，香味在空氣里往外私奔，撞到路邊的鼻子“懷孕”了。

青出于藍勝于藍。日暮青山隱。心便跟著云兒逍遙游了。青白畫面水墨意境，詩與遠方躍然頓生。有看青的念想，自然就有踏青的行動了。踏青，是迎接盛大春天的到來，是敞開逼仄的胸懷，讓自然照亮身體的角角落落。踏青，還是季節(jié)把人相擁，是天人合一的一次次企及。說到這里，想起一段故事：一個美國學者請教日本漢學家清水茂，問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里“縈青繚白，外與天際”一句中的“縈青繚白”的“青”是什么顏色？他不知道是翻譯成“青山”的“青”（blue）之意還是“青天”的“青”（green）之意，頗躊躇。因為日文和中文的“青”字意用非常接近，清水茂在翻譯日文時沒有這位美國學者糾結，也就沒給美國學者以滿意的答案，以至于最后到底英文翻譯成什么他都沒有印象，卻讓日后的他特別留意“青”是什么顏色的問題，促成了他后來完成《說“青”》《說“黃”》等系列隨筆。做學問自然是要較真的，日常生活中，要是有誰沒頭沒腦問一句，青到底是什么顏色？估計很多人會吃個閉門羹，回不過神來。

水因為有青便澈可見人，心因為有青便感懷動人，目因為有青便眼神迷人，言因為有青便禮貌近人，米因為有青便博大成人，草因為有青便茂盛養(yǎng)人，竹因為有青便綠陰宜人，太陽因為有青便燦爛喜人，家犬因為有青便心思撩人，小蟲因為有青便羽翅惹人，小女兒因為有青便伊人美好，爭斗因為有青便風平浪息，看見因為有青便亮麗俊逸……不盡言之，“青”多有“精華”“益佳”之美意，雖然青澀、青蔥似有“生”之份，然待以時日，必清華滿目。

某一天，腦海里突然跳出“不如青園種字”來，竟無端喜歡，想，要是作為書名，多好。

當手里拿到這本書時，果然，看“青”的愿望愈發(fā)強烈。

與谷有關

單位發(fā)放福利，米、油、蛋。微信群里異常熱鬧，說40斤米太重，不好拿，雙職工“雙重”，80斤，怕拿閃了老腰。這些抱怨，幸福味十足。話題拓展，有說家里基本沒人吃米，只有孩子吃，40斤米能吃400天，為了解決稀少的米煮不好飯的問題特意買了個超小號的電飯煲。另一種聲音登場，說不吃米就像什么都沒吃一樣，餓得慌，屬“飯”命。特別好奇不吃米的是怎么解決吃“飯”問題的，謎底是：只吃菜。發(fā)言繼續(xù)跟進，有說根據(jù)最新研究成果，淀粉是導致肥胖、“三高”等的主因，米飯里所含都是淀粉，因此堅決不吃米，“創(chuàng)造”了夫妻幾年不吃米的“紀錄”。有人接話，頗有養(yǎng)生經(jīng)驗，電飯煲煮的米飯，濕氣太重，應該多吃的不是米飯而是雜糧粗糧。為了健康，淀粉就是洪水猛獸，恨米到深惡痛絕，這些“智慧”火花真是“奪目”。但只要稍微細思一下，有幾個問題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第一，多吃淀粉必然導致肥胖等疾病嗎？何為主食？吃副食品可以替代主食嗎？第二，多吃米飯等于多吃淀粉？第三，姑且承認淀粉“有罪”，粗糧雜糧里就不含有淀粉了嗎？吃粗糧雜糧就等于健康的飲食方式嗎？看到發(fā)言的最后一條：主食、蛋白質、脂肪、蔬果一樣都不能缺?？上Ш眯┤艘驗閷Φ矸?、米飯的成見，把這句自動屏蔽了。

然，南方人以稻谷打出的米飯為主食，千百年來如此。因而突然就對“谷”字來了興趣。查閱，得：谷，從水半見，出於口。泉出通川為谷，兩山閑流水之道也。這是河谷、山谷之意。谷，從禾從殼，必有稃甲，這是糧食作物之總稱謂。這兩條即是我們?nèi)粘ＫJ識的“谷”。

又有新發(fā)現(xiàn)。

谷也用作形容詞，意為善、良?！对姟り愶L·東門之粉》里寫：谷旦于差，南方之原。又有谷日（吉日、良辰）、谷士（善士、佳士）之稱。谷還用作動詞，意為贍養(yǎng)、養(yǎng)著;生、活著?！对姟ば⊙拧じμ铩分袑懀阂怨任沂颗?。亦有：谷馬（喂馬）、谷食（以谷物為食）之用法。就像我們對米、米飯的態(tài)度一樣，看似再熟悉不過，實際上卻還有不少陌生感，還有很大的了解空間。

如果串用“谷”的兩種常用之意，山谷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山結出的果實？想想也是，山谷盆地土壤肥沃，農(nóng)耕文化由此而生，炊煙升起，文明亦在此萌芽。這些難道不是結出的“果實”？

因“谷”而起的遐想，一發(fā)而不可收。某天定在“欲”字上，拆字，欠谷也。是不是在說吃的飯不夠多？引申為肚量不夠、經(jīng)歷不夠，才致產(chǎn)生欲望？繼續(xù)查閱，可知：欲，從谷從欠，從欠者，取慕液之意;從谷者，取虛受之意。欠者開口也，表示有所不足，故產(chǎn)生欲望。其異體字為慾，按照異體字的寫法，欲望除了從欠從谷，還欠心呢。

又聯(lián)想到“俗”字，怎么解？難道人與谷合在一起就一定是俗？難道就是人吃多了谷就變俗？還是因為拋不開食（谷）的羈絆，所以成了個俗人？再查閱，得：俗，從人從谷。先民多穴居山谷，形成習俗。哦，其字源意義是“習俗”，非庸俗之貶義。有這樣一段文字：人吃谷即為俗。人與人在生理層面上并無差異，都是俗人，無尊卑貴賤之分。人與人的差別在精神層面上：所謂“超凡脫俗”，即指超脫了物欲的束縛，達到了格物致知的境界，因此有別于俗人。這段文字，看似智慧，卻沒有擺脫簡單、粗暴，生硬地把“俗”理解為人+谷，對人和谷之間關系的解釋卻站不住腳。

有人會說，人活世上，怎能免俗？也許是吧，我們拼命想得到，欲望無止境，為此身不由己、營營碌碌，沉浸在目標不斷實現(xiàn)的欣喜得意中。而時間偏偏又祭出殺手锏，把這一切一個個從我們手上拿走。往往這時候，人生的余額已嚴重不足，我們才明白自己終究是個俗人，明白得與失是個輪回！

父母輩經(jīng)常教訓我們：我吃過的鹽也要比你吃過的飯多，我走過的橋也要比你走過的路多?？磥硪膊粺o道理，欲望的大小與吃飯的多少成反比。飯吃得多了，肚量足夠，才能在經(jīng)歷種種之后，懂得生命之真，從而清心寡欲。當然，這個飯是需一天天、一年年慢慢去吃的，肚量不是一次一大頓吃出來的。

社會學者齊格蒙特·鮑曼說：“欲望不希望得到滿足，相反，欲望只希望得到欲望”，可見，欲望本身也是一個悖論，看歷史，是欲望（生產(chǎn)力）推動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但同時，無限的欲望也使人類深陷欲壑，不能自拔。那么，到底是欲望誕生了意義，還是意義綁架了欲望？

腦子里又蹦出個“容”字來，寶蓋頭下面藏了“谷”，指房屋和山谷之虛空能容的意思，所以，“容”的本義即“容納”——虛懷若谷，有容乃大。

想到現(xiàn)在，秋谷正是接受土地、流水、陽光、雨露、清風最后階段的滋養(yǎng)，開始謙虛彎腰之際，如果欲望太多、俗念太多，不妨去看看田里谷物成熟的景象，重新認識一下人與谷的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