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仁醫(yī)（中篇小說）

一

夕陽擄走了最后一縷余暉，窗外的遠山也漸漸地隱去了青黛色的輪廓。一只紅蜻蜓忽然穿窗而入，進入到昏暗的堂屋后，便又奇跡般地褪去了耀眼的顏色。

嚯，你也不過就是一只披著夕輝當彩衣的普通蜻蜓呀！躺在病榻上的傳燈先生稍微側了一下身子，冷不丁就丟出這么一句寡淡的話來，然后又覷了一眼窗外。

對面禾坪里一株柚樹的葉子忽然顫動起來，堂屋里時大夫給病友搭脈聽診的桌子上，幾頁處方也跟著翻動了紙角，躺在靠里墻一角簡易病床上吊水的傳燈先生，鼻翼就微微地動了一下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換了一口氣，他這是在嗅風嗎？鄉(xiāng)村向晚的風里含有淡淡的草木馨香，這是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的氣息，至于風起于何處，是否真如古詩文中所言“風起于青萍之末”，此時的傳燈先生已然無心去考究，他的心里，已經被一別數十年的老同學時遇春的人生遭遇所填滿。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傳燈先生還正翻著白眼剛想入定時，忽然就看到一個藍邊磁碗劃著弧線嗖地從里屋飛了出來，罄哐一聲，飯碗落地開花，四散的飯粒如碎花點綴，接著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啪一聲撲向“花叢”。在哭聲中，里屋又追出一個童稚的笑聲，隨后則是一個散亂著銀絲的好看婦人，手握一把掃帚追出大廳，一邊嗷嗷地叫著將掃帚砸向稚童，又一邊勾下腰去扯起撲地的孩子……

于一片混亂殘局中，燈光就啪地一聲被拉亮了。

先生這才回過神來，遂見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拉燈的人，就是這個家里兩個孩子的爺爺和擁有湖南省職業(yè)醫(yī)生資格證書的人，也就是這個家里的主人，名叫時遇春，是傳燈先生在村里讀小學時的同學，而拉起孩子的婦人則是時遇春的老婆。從身段和衣架子看，曾經也是一個美人，但事實上，她卻是一個先天性啞巴。

燈光一亮，啞巴又是一聲驚嗷，嘶啞中帶著尖銳，刺耳且又錐心，她那皺得像一只在陰涼處存放久了的蔫蘋果般的臉上，一雙大眼睛里亦現出了驚恐，原來孩子滿掌是血，右手在人撲地時，正好就一巴掌拍在了一塊鋒利的碎碗片上……

媽媽的！亂套了，全都亂套了！

一句“媽媽的”粗話從時遇春口中溜出，傳燈便抿嘴笑了。他知道這是他當年隨部隊南下參加過湘西剿匪的父親時來寶留給兒子的唯一“遺產”，也許他是有意想要繼承人們傳說中的英雄父親留給他的唯一的“遺產”吧，竟然幾十年未曾離口。緩口氣后，他又罵道，媽媽的！老子帶大了一代帶二代，你們還個個不學人樣！我即使是華佗扁鵲再世，又有何用？治得了人病，治不了人心！

剛才被啞巴奶奶出手重、而落地輕的掃帚只沾了一下腳后根的頑童早就已經奪門而出，正在外面的禾場坪里幸災樂禍慶祝勝利呢：呵呵，瘦肉已經歸我啦！

哈，好家伙，這兄弟倆，原來是在爭食呀！傳燈在心里說。

二

傳燈此次回鄉(xiāng)，名義上跟家人說是協(xié)助兒子抓基建，而內心則是遵循圣人所言：“回至本處”?？墒菦]想到深秋的鄉(xiāng)下氣候早晚溫差大，偶感風寒，便想起要到村醫(yī)療站去看大夫。他這人不當作家還確實是一種人力資源浪費，或許是心閑無聊，又或許是真迷戀上了《易經》，臨走他還專門凈手卜了一卦，是未濟卦。

未濟卦：亨通。小狐貍快要渡過河，卻打濕了尾巴。看來此卦……

他還正在喃喃自語，就到了一棟掛有紅十字招牌的磚屋前，于是駐足，見從側首馬路上遠遠地晃出了一個拖著條殘疾左腿的人影，那人右手提著出診箱，左手握著聽診器一拐一聳地走了過來。近了，再近了，兩人幾乎同時喊道：老同學！

傳燈與時遇春確實是老同學，同在一個村里長大，同一天報名上小學。只不過時遇春是烈士遺孤，他的父親是遼寧錦州人，參加過著名的解放戰(zhàn)爭，也就是淮海大會戰(zhàn)，之后又隨部隊南下經歷了湘西剿匪戰(zhàn)役，是一個九死一生的戰(zhàn)斗英雄，時遇春這一顆被村人稱之為“遺腹子”的頑強種子，就是時英雄1953年春天赴朝鮮補充兵員前留在白駒村的，但英雄自己卻永遠地留在了異國。而傳燈則是本地富紳家庭后代，地主的子孫，只讀過初小就離開了校門，爾后隨一位做篾匠的堂叔當學徒，后來還做過泥工，再后來居然靠自學成才端上了國家糧飯碗。

怎么搖身一變又成醫(yī)生了？在傳燈的印象中，時遇春曾經是鄉(xiāng)中學的教師。

這呀……這已經早是老皇歷了。時遇春稍微猶豫了一下，接著又頗有些自豪地說，我已經先后經歷了從赤腳醫(yī)生、到鄉(xiāng)村醫(yī)生、再到如今由省衛(wèi)生廳頒證的職業(yè)醫(yī)生，我這是三朝元老呢！說著就把老同學傳燈往敞開著門戶的廳堂里讓。

兩人進了廳堂，就著從門口溢進的一抹殘照，傳燈先生含笑巡視大廳，這廳堂應該有40平米以上，在南方農村這叫堂屋，是要擺得下幾桌酒席，也能夠安放下“老了人”后的靈柩的，靠里墻是兩張簡易病床和吊水用的木架子，右邊是一排中藥立柜，正中擺了張桌子，一把椅子朝大門放著，另一條方凳在側首，一看便知是供醫(yī)生與患者用的。傳燈走過幾步，當仁不讓地就坐在了那一把方凳上。

時遇春也就拖著左腿一拐一聳落了主座，問傳燈道，怎么，老同學有恙？

偶感風寒。小恙，小恙而已。

媽媽的，秋越往深里走，這早晚的溫差還真他媽的越大！

老同學，你這是“媽媽的”當教師不宜，才改弦易轍想做一名仁醫(yī)吧？

什么仁醫(yī)呀，別聽他們幫我亂吹。醫(yī)者仁心，這也就是盡我所能罷了。

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遇春叔還真算得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仁醫(yī)！

一句由衷的好評擲地有聲，跟著從門口大大方方進來了一個滿身魚腥味的后生，左手還提著一個濕漉漉的魚撈子，里面有兩尾鯉魚，他是來給時遇春送魚的。

時遇春有意想要制止對方，又說了一句，醫(yī)者仁心，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遇春叔您就不要再謙虛了。那個年輕人充滿感激地說，我水弟兒就是你這個仁醫(yī)的受益者。那次要不是你抽了自己的血相救，我廖水弟早就已經一命嗚呼了！

叫廖水弟的后生家就在白駒村口，是個倚杖在資江上打漁致富的漁夫，他有一條漁船，養(yǎng)了十多只鸕鶿，但他偶爾也會冒險用炸藥做成手雷炸魚。所謂冒險是政府早有明文規(guī)定，禁止在江河里用電打魚和用炸藥炸魚，再就是自制的土雷引線不宜留太長，倘若出手慢還未見水就爆炸了，輕則炸斷手掌，重則丟了性命。

水弟兒熟門熟路，先進了一趟里屋，將魚帶魚撈子一并擱下后，再現身時就從袖管里伸了一只右手走到傳燈先生的病榻前說，您看看嘛，我這幾個手指都被炸飛了。當時人們抬我到遇春叔的診所時，血都快流盡了，而我這種血型，身邊的十多個人都不相配，但救人如救火，得爭分搶秒呀！最后還是遇春叔自己將手臂往堂屋的桌上一擺，一連抽了好幾管血輸進我的血管里……這時水弟的聲音就低沉了：后來我是得救了，可遇春叔卻當場暈倒了，還害得平日里只用眼睛說話的遇春嬸，扯開嗓子嗷嗷地哭得要死要活，從此這嗓門一開，出聲就嗷嗷了……

傳燈的思緒卻又跳躍到“未濟”上去了，便無厘頭說了一句，渡人亦是渡己。

畢竟是老同學，時遇春亦跟話說，小狐貍快要渡過河，卻打濕了尾巴……

哈，傳燈詫異地問道，老同學，你什么時候也開始鉆研起《易經》來了？

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吧？時遇春自豪地說，我讀《周易》時你還在當泥瓦匠呢！

傳燈似還在想“未濟”的事，居然把自己是來看病的正事也給忘了。但時遇春不敢忘，話題一轉說，喂，把你寫文章的手伸過來！繼而又說，再看看舌苔……

三

昨夜凌晨兩點多，時遇春被手機的嘀嘀聲吵醒，驚斷了好夢，心里窩了一股火氣問，喂，是哪個？對方的回答很急切，說遇春叔，請您快點去看看我娘，她可能是腎結石的老毛病又患了。這時他已經聽出來是誰了，二話沒說便摸下床沿。

啞巴老婆被吵醒了，像這樣半夜里突然被叫醒出急診，對時遇春而言是家常便飯，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自己從事的是治病救人的職業(yè)，家人也就習慣了，老婆嗷嗷著幫男人遞過手電，他跟她比劃說，奇志老師她娘病了，只怕要幾個小時才回。

老婆送男人到門口，一頭銀發(fā)比燈光還亮，呆呆地望斷了手電光才返身進房。

時遇春昨晚上被驚斷的好夢，是夢到了自己老婆年輕的時候，她雖然是一個先天性啞巴，當年卻也是有著幾分姿色的，蘋果臉寵大眼睛，尤其是……是什么呢？他不禁暗自莞爾，眼前仿佛又浮現出自己剛進中學報到時結識的那一位諶姐。時遇春夢醒后說，諶姐她妹妹照樣是個好女人，女人能做的她都能做，且事事順從男人，尤其在人情南北，居家過日子的這些家庭瑣事上，幾乎每天都是在心里撥著算盤節(jié)省節(jié)儉過來的?？墒莾鹤訌男”粙蓱T，好不容易找了個兒媳，分明也是農村女子，卻戴副平光眼鏡作知識分子狀。老婆是既做奶奶又當娘才磨成現在這樣子的。時遇春邊晃蕩邊自言自語，就已經看到奇志老師她娘家的燈光了。

老人獨自守著一棟老屋，男人去世得早，兩個女兒都嫁了人。但有兒子兒媳又如何呢？一個二個的都進城打工掙錢去了，留在家里畏前畏后不進城去打工的，也就是家里有點積蓄，或老人有門手藝和專長還能啃老的敗家子，年輕人才懶得去田間地頭呢，而是窩在家里打紙牌、搓麻將，至于孝順二字，早就在農村煙消云散了。所以村里的老人心里都并不舒坦，像奇志娘這樣的空巢老人也多得是。時遇春自從做了大夫，就等于當了這類家庭里的老人半個兒子，幾十年來如一日。昨晚一次性給奇志娘吊完三瓶消炎藥水，回家時已經是東方既白了。有了緩解的老人要起床送送他，卻被他按住了，老人千恩萬謝，說，那你走從容些??！

從容二字聽得時遇春心頭一暖，曙色曦光里，他一拐一聳的步子便穩(wěn)當多了。

晨風輕拂中，老遠還跟來了奇志娘在床上的微略聲音，遇春真是個仁醫(yī)呀！

我確實是想要做一個仁醫(yī)的，曾經跪著向師父紹巖先生發(fā)過誓。時遇春從回憶中閃過神來，忽然一聲嘆息說，可歲月是一把殺豬刀??！我也只能盡力而為了。

傳燈聽得心里一驚，他其實早就應該從老同學滄桑的臉相上看得出來他內心的隱忍，于是便笑著說，曉得卑以自牧了。莫非“媽媽的”口頭禪也改掉了？

改個卵！時遇春搖著頭，也努力地擠出了幾絲笑意說，我就是吃了脾氣的虧！

接下來便又是醫(yī)生與患者的對話，在給傳燈配藥吊鹽水的從容過程中，時遇春也就零零碎碎地跟老同學扯開了自己這幾十年來的陳芝麻爛谷子的諸多人生舊事?？烧兜脚d頭上，只見一個銀發(fā)婦人手中拎著菜籃子從外面進來，朝時遇春打著手勢并嗷嗷了兩聲，又閃身進了里屋的廚房，緊跟著進來的便是兩個頑童。

這是我老婆，剛才跟進去的是我的兩個調皮孫子。時遇春介紹說。

傳燈問，兒子和兒媳呢？他們也出去打工了吧？

媽媽的！還打工？一天到晚只曉得啃老打牌搓麻將。兩個孫子也是她奶奶帶。

時間真快！傳燈不無感慨地說，你看你孫子都這么大了，我們都成白頭翁了。

你倒是老得其所，一級作家退休，哪像我這個叫化子樣的家呀！時遇春說。

人生嘛，到了最后，結果其實都是一樣的。傳燈這么說也是想安慰老同學。

那確實！時遇春這回倒是答得爽快，看來英雄后代的他骨子里還是很堅強的。

啞巴老婆又在里面嗷嗷了幾聲，時遇春說，你自己注意點，我去吃飯了。剛一轉身，他又回過頭說，要不你也跟我們隨便吃點？多皺的臉上竟有了些不自在。

傳燈揮手說，你自己去吃吧！都傍晚六點多了。我是吃過晚飯才出門的。

望著老同學拖著一條左腿一拐一聳進里屋的背影，傳燈先生心里一陣發(fā)酸。

四

接下來沒有多久，也就發(fā)生了剛才眼前飛碗的那一幕……

媽媽的！這兩個鬼崽子，吃飯都不安穩(wěn)。時遇春似有著幾許尷尬。

小孩嘛，安穩(wěn)了還叫小孩？傳燈催促他說，你趕緊給孫子處理一下傷口呀！

時遇春望了一眼傳燈跟前的吊瓶，再一次交待說，那你自己看著點。

傳燈笑道，你還真是個仁醫(yī)呀，我又不是小孩。

仁醫(yī)又有個卵用？時遇春脫口說，眼看著自己兒孫的人心走樣都醫(yī)治不好！

傳燈遂沉默了。心想，在世風日下的當今農村像時遇春這樣有憂患意識的人實屬罕見，他作為一名鄉(xiāng)村醫(yī)者，不辭勞苦治病救人，居然還能想到醫(yī)心。雖然從他的言談中已經再也難得找到當年曾經是個人民教師的影子，但又有何妨呢？

兩個孫子已瞬間變得溫順，小的不再為剛才的勝利得意，偎在奶奶腿邊驚恐地看爺爺幫哥哥包扎傷口，廳堂里靜了下來，吊瓶的藥水在塑管中無聲滑落，傳燈的耳畔卻似乎又一次回響起時遇春剛才說的，從當教師改做醫(yī)生的幾樁往事：

上世紀80年代初，從省師范大學畢業(yè)的時遇春被分配在剛剛由公社改鄉(xiāng)的楊林中學，其實按照他在學校的成績原本是可以分配在縣屬一中或二中的，但縣教育局在研究新進教師分配時，局長聽取了人事政工科長的情況介紹后說，把那個烈士的后代派到他自己所在公社……局長知道口誤，立馬又糾正說，哦，已經改鄉(xiāng)了，就安排到楊林鄉(xiāng)中學吧！他畢竟身有殘疾，為人師表，形象還是要講究的。局長還打了句官腔說，也幸虧他名字取得好，時遇春，遇上了教育的春天。

時遇春正式去鄉(xiāng)學校報到已經臨近開學，待一切生活瑣事安排就緒后，他就主動去找到了中學的王校長。校長叫王左才，個子偏瘦，眼睛不大，雙眸卻炯炯有神，尤其那兩撇濃黑的臥蠶眉天生有范，像極了十大元帥中的某某，若是學藝術表演的，肯定會被選去做特型演員，只可惜他是個工農分子，沒上過幾年學的。

校長，我是來主動請纓的。時遇春人還沒有進辦公室，就先把話遞了過去。

王校長當時正好拉開抽屜，拿了一條郴州香煙在手中端詳，請纓，請什么纓？

我想請纓當這一期新生的班主任老師。

哦？要教新生，而且還是主動請纓當班主任……

是的，時遇春打馬接言說，我想把自己負責的這一個班，一直教到升高中。

嗯，年輕人嘛，有志氣！王校長已經打開了香煙，用指尖挑開了其中一包的封口，在鼻子邊聞了一下并給時遇春也遞過一支說，新出的牌子，這香型不錯！

時遇春連連擺手說，對不起，校長，我還剛出校門，在校學生是不準吸煙的！

兩撇臥蠶眉就動了一下，校長辦公室忽然變得有些暗淡。時遇春下意識地脧了一眼窗外，原來是天上的陽光已被一團黑云給嚴嚴實實地遮住了，心里便七上八下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王校長就重復他的話說，嗯，在校學生是不準吸煙的。

這樣吧，王校長再開言時，便已然是板上釘釘說，你的主課是配合班主任教數學，另外還兼一個班的歷史和地理課。然后就做出送客的樣子說，年輕人嘛！

媽媽的！時遇春臨走時，狠狠地瞪了一眼校長桌上的郴州煙，在心里罵道。

就這樣，時遇春便成了楊林鄉(xiāng)中學新生第九班的數學老師。但是他這個數學老師的第一堂課卻是明顯地跨界式授課。那一天早上多云，他起床后推開窗戶看了看天色，收回目光時雙眸卻又被窗外的一片金色的楊樹林點亮了。這一片林子他自然不會陌生，只是自己當年在這里上學時的寢室與現在的角度不同，離得要遠一些，也沒有如今當老師的心境開闊。昨晚上他并沒有睡好，想起自己明天就要登上講臺，從此將會成一名為人解惑的教師，雖然只是個數學教師，他的心里也有著說不出來的激動，半夜碾轉反側，直到耳邊似乎傳來了隱隱約約荒雞的啼唱才勉強入睡，并且還夢到了白天接站的有著一張?zhí)O果臉和豐乳肥臀的諶主任。

今天卻起得很早，洗刷后還一拐一聳去過一趟楊樹林，他手里拿著一把老式算盤，那是一把從小學直到上完大學并到參加工作，都始終跟著他的一把紅木架子算盤，每一粒珠子都被歲月擦拭得幽光閃亮了。這當然是有來歷的，是他母親當年的陪嫁。母親的母親是一個先天性啞巴，算盤珠子卻撥得響當當地，他曾外公曾經是地主家的總管，說是只要教會了女兒打算盤，就是教會了她日后算著收入和開支過日子。啞巴外婆只生了他母親一個女兒，居然一手一脈把一進一，一下五去四，二上二，二下五去三的啞巴珠算口訣教給了她，學會了打算盤的女兒卻人算不如天算，明明找了個英雄丈夫，不久卻不明不白地成了烈士遺孀，連丈夫的尸體也沒見著，她既當媽又當爹把兒子拉扯大，也把祖?zhèn)鞯乃惚P傳給了兒子。

時遇春是卡準了時間的，待第一節(jié)語文課差不多下課后，他就離開楊樹林過了操場。同學們已經悉數落坐，老師未進教室就先咳了一聲，隨著便是凳子移位的聲音，待時老師右半邊身子先擠進教室門，有女同學就眼睛一亮在心里說，哇！我們的數學老師好年輕，好英俊呀！但緊接著當同學們看到年輕的老師拖著條殘腿一拐一聳走向講臺時，下面卻一片死寂。這樣的境遇對時遇春而言早就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就是因為自己有身體殘疾么？但我身殘志不殘！只見他一手撐著講臺，一手把算盤往桌上一扣說，同學們，請原諒！我今天這堂課要講的與數學無關，又有關，并且還關乎哲學，因為數學的最高境界本來就是哲學。

講臺下頓時就起了哄笑聲，有人在悄悄地說，哈，這個跛子老師據說還是省師范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呀？還有人說，這肯定是在故弄玄虛。

時遇春卻不卑不亢地舉起了算盤，撥上兩粒幽光閃亮的珠子問，這是多少？

哄笑聲依舊未止，有個大膽的女生率先答道，三歲的孩子都曉得，是二呀！

對，回答正確。時遇春接著又問，二的左邊再加一個單人旁呢？

這還用問，是個仁字嘛！又是那個大膽女生的聲音。

教室里忽然一亮，原來天上的太陽也仿佛被老師手中幽光閃閃的算盤珠子映亮了，這時課堂里的哄笑聲已然沉寂，一張張少年的臉上開始有了肅穆的表情。

是的，這是個“仁”字。時遇春一臉嚴肅地迎著一雙雙疑惑的目光，他咳了一聲，然后用清朗的聲音說，這個仁字是用二和單人旁所組成，簡單地理解也可以說是二人成仁。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問，但為什么還有另一個詞叫殺身成仁呢？

秋日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班主任閔老師在窗外貼扁了鼻子，聽得睜圓了美麗的畫眉眼。但同學們已然目不斜視，豎起耳朵等著這個教數學的老師往下講……

這是什么課呢？既不是數學課，也不像是語文課……難道這真是哲學課嗎？

這個仁字里既包含著讀書人的終極追求，也涵養(yǎng)著天地之正氣。同學們應該對文天祥的《正氣歌》不會陌生吧？《正氣歌》就是仁之歌，文天祥就是這樣的一個“仁”！仁厚，仁愛，仁慈，仁義，仁德……他最后才講到了“仁師”這個詞。何謂仁師？他侃侃而談，仁師應該是仁厚，仁愛，仁慈，仁義，仁德之總和。

同學們張著嘴，瞪圓了眼睛，原來這個“仁”字里還包含著這么多“仁”呀！

這一堂面別開生面的課，毫無疑問地在同學們中產生了強烈反響，掌聲爆發(fā)如雷聲，久久未息。就連懷著七個月胎兒的美麗閔老師也忍不住走進教室向自己的拍檔鞠躬說，時老師，難怪聽你同學介紹說你在大學時就對文史哲特感興趣。

謝謝閔老師！謝謝同學們！時遇春竟有些靦腆起來，一拐一聳地走出了教室。

時老師走路的姿勢，原來還是一道別樣的風景耶！又是那位大膽的女生說。

卻沒想這堂令學子們聽得動了心魄的課，傳到王校長那里后，王校長卻當著那一位同樣聽得心馳神往的美麗班主任閔老師冷冷地一笑說，哼，滿嘴仁義道德！

校長，這是說誰呀？閔老師是鄉(xiāng)黨委彭書記的夫人，學校有老師開玩笑說她是第二校長，也只有她才敢在教育局長的親妹夫面前出言不恭：你是王冠時戴吧？

王校長的臥蠶眉往上一挑，便曖昧地回道，怎么？書記夫人也惜才呀！

我看遇春老師還真是個才子。閔老師說這話時，仿佛還沉浸在“仁”字中。

王校長居然牛頭不對馬嘴來了一句，人家說唯丑（楚）有才，他是唯跛有才！

你這是辱沒人家人格！閔老師這一回真生氣了，蹬蹬蹬就沖出了辦公室。

秋天的陽光不熱不燥，是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是閔老師沖出辦公室后走向學校操場時的真切感受，她撫了一下肚子里正在拳打腳踢的胎兒，滿臉慈祥地望向操場左側的一片楊樹林，遠遠地她就看見了一個年輕英俊的身影正倚著一棵楊樹在仰首高天，看樣子似是在沉思。這會是誰呢？待她打著日罩子定睛一看，原來是時遇春老師，于是也就循著他凝視的高天望去，便望見了一群南飛的大雁……

這大雁飛得真高！也許閔老師這只是在自言自語。

時遇春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左腿一拐險些倒地，回頭見是班主任閔老師，便挺直了身子說，大雁屬于候鳥類，但它又是所有候鳥中最頑強和最戀舊的，因為飛得高，所以才看得遠，明年春暖花開時，它們又會沿原路飛回的。

您懂得真多??！閔老師已經走近，雙手撫著肚子仍然在目送著南飛的雁群。

這不算什么，都是百科知識里有的，以后還得多向您請教，您可別吝嗇呀！

五

然而以后……時遇春說到這，忽然就嘆息了一聲，腦殼搖得像撥浪鼓。

以后該不是會與這位漂亮班主任閔老師有瓜葛了吧？傳燈卻笑得有些曖昧。

時遇春坦然答道，確實是與她有瓜葛的，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種瓜葛。

哦，是因為一心想為仁師，克己復禮而不敢動此邪念吧？

仁師個屁！時遇春似乎氣不打一出來說，媽媽的，簡直就是一條喪家之犬！

哈，你這自我評價還蠻高嘛，孔子也曾自喻過自己有如喪家犬呢！

唉，媽媽的，一言難盡哪！老同學。

傳燈也搖了搖頭，心想你這“媽媽的”的口頭禪，未必還真與血緣有關？他本來是想多一句嘴的，但此時的目光卻已經被堂屋一角的一張蛛網所吸引，先是余光所及處，見到一只趴在墻角的飛蛾忽遭到了看似懶洋洋的壁虎襲擊，飛蛾猛一振翅，一頭撞破了蜘蛛網，而跟著起飛的一只長腳蚊卻無辜地落入了網中……

時遇春說，我的仁師夢還不到一個學期，就被啪地一聲悶響給破滅了。他的目光也抬了起來，卻不是看蛛網，而是投向了照壁神龕，上面有他娘的遺相和一把換了一根新架子的老算盤，那一顆一顆的算盤珠子，果然似一顆一顆的夜明珠。

所以嘛，幾千年以來，天下只有一個孔子。傳燈的目光已然變得有些深邃。

時遇春一時無語，轉而又定定地注目著滴管，再一次進入了回憶……

六

當時的物質生活正處于典型的初級階段，基層抽煙標準還停留在一沅水，二火炬，三紅桔，四經濟這四種牌子上，沅水是二角一每包，這是像彭書記他們這一類上了一定級別的領導抽的，火炬煙是一毛六每包，這才是屬于王校長常抽的這種不上也不下的牌子，但最近湖南煙草集團又推出了一種一毛七每包的新牌子煙，也就是不知是哪位老師給他送過一條的，他則認為香型蠻不錯的郴州牌煙。

喂，那個大眼睛女生，王校長點名說，去供銷社幫我買包梆（郴）州煙啰！

當時新九班剛下數學課，一群男女學生正好擁著他們的時老師出教室，沒想就與王校長面對面撞上了。王校長其實是躲在教室門口偷聽時遇春講課，他經常聽到同學們、甚至還有不少老師，尤其是班主任閔老師對這個跛腳小子的講課贊不絕口，說這個年輕的時老師學識淵博，即使是上數學課也能旁征博引講出許多的新花樣來，他或許也是聽入迷了，連敲響了下課鈴也沒有聽到，直到時遇春拿起講臺上的那一把老式算盤，在同學們的簇引中一拐一聳走出教室，才知是這一節(jié)課已經結束。他當然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小人行徑——我王左才畢竟也是堂堂一校之長，還犯得著要在教室外面偷聽老師講課么？他也許僅僅是為了掩飾當時的窘態(tài)，一抬首就叫住了其中一位離時遇春最近的大眼睛女生，說是讓她去給自己買一包梆（郴）州煙，并掏出了一張藍版貳角的零錢遞給了女生……學生們當然對煙的牌子不熟悉，何況是個女生呢？接過校長手里的票子就走了。學生們見到校長心里緊張，以為他是來找時老師有事的，也就一哄而散。唯有時遇春老師的表情有些異樣，他當然曉得王校長要買的是郴州煙，而并不是什么梆州煙，郴和梆長得就像一對孿生兄弟，王校長原本就不是教人認字的老師，是由大隊支部書記破格招工轉干的校領導，關于他的政治背景時遇春也早有耳聞，當然不便說人家郴梆不分，只朝校長詭異地笑著點了下頭，就一拐一聳地又去了操場左側的那一片楊樹林。其時已是隆冬，學校臨近放寒假了，他是到林子里去欣賞落葉么？

然而也就是在那天上午最末一節(jié)課后的午飯時間，打了飯去操場坪里沐浴冬日邊吃午餐邊取暖的老師和同學們，卻都在風傳王校長叫大眼睛女生去買梆州煙的軼聞，并且有老師還湊到時遇春耳邊問他是否確有此事？這倒令時遇春倍覺尷尬，他一時間還真不知該怎么回答，也就只詭異地笑著點了下頭，又連連搖頭……

但是，這事傳到了王校長耳中后，他卻咬牙切齒地認定這是時遇春在有意誹謗和中傷自己，哼，這個跛子不但走路一拐一聳，就連心術也不正，居然污篾我對每天要抽一包多的郴州煙也不識貨。還辱沒我說是梆州，梆他娘的裹腳布??！

這一回頂他的人，卻不是彭書記的夫人閔老師，閔老師身懷六甲已經很少與人太較真，而是王校長自己的老婆吉總務，其實吉總務也沒讀過多少書，是因為她親哥哥在縣教育局當局長，才以照顧干部家屬的名義作為職工編被安排在與王校長一個學校管后勤，她聽后愣了一下才說，你就不要再出洋相了，梆和綁你未必都分不清？看來人家笑話你讓大眼睛女生去買包梆州煙，還真沒有冤枉你呀！

王校長就又“哼”了一聲，牙齒切得吱吱響，門一甩，就出了宿舍。

從此以后，時遇春就經常在全校教師會上被校長點名：我說時遇春同志，你好歹也是個烈士遺孤，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要以為如今天下太平了，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斗爭，永遠也不會結束，你不要總是踩偏腳，上數學課還兼著給學生們灌輸孔孟之道……云云。其實王左才說了一大堆，主要是說他踩偏腳。

媽媽的！時遇春卻強忍著沒有罵出聲來，因為他心里正為烈士遺孤自豪呢。

這倒令王校長大惑不解，心想這個跛子還蠻有修養(yǎng)，得換個法子治他，所以只要是能逮到什么他認為能夠說他幾句的機會，王校長都不會放過，而且每次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堂而皇之地以批評和教育下級的口氣，這樣一直延續(xù)到學校放寒假，時遇春終于忍無可忍，才爆發(fā)了兩樁冤案一回結并不計后果的惡性事件。

時遇春頗為得意地說，發(fā)生這樣的事件，肯定令王校長也萬萬沒有想到……

傳燈便接話說，你莫非還真成了花果山水簾洞里的猴王，敢去大鬧天宮？

哪敢呀！我那是壯志未酬心（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難道你的仁師夢就是斷送在王校長的那一句“梆州煙”里？

此事說來話長，時遇春給傳燈換了瓶鹽水說，起緣卻是在兩個女人身上。

該不是那個大眼睛女生吧？一聽老同學說到兩個女人，傳燈便笑著反問道。

你看你，就只曉得嫁禍于女人，我再怎么不仁師，也不敢打學生的主意呀！

七

原來時遇春拿到分配調令去楊林中學報到的那一天，頭一個給他關照的就是校辦的諶主任。諶主任叫諶桂花，是個少婦，人稍胖，蘋果臉，柳葉眉下有著一對會說話的眼睛，短頭發(fā)蓋著半邊圓臉，露出的半邊臉上有淺淺的酒窩，一看就是屬于那一種性格開朗、熱情洋溢的女人，這也就是王校長為什么要挑選她做校辦主任的原因之一吧，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是縣委宣傳部艾部長的外甥媳婦。

你是新來的時老師吧？諶主任是從車站接到時遇春的，當時還一臉的詫異。

是的，我就是時遇春。請問您是……

我是校辦的諶桂花呀！你叫我諶姐也行。說著就一把搶過了他背上的背包。

時遇春立馬就對上號了：您就是諶主任呀！我在縣教育局就聽到過您的大名。

哈，從省師大來的就是不同，看你這嘴甜的。說著目光又落到了他的左腿上。

時遇春也并不回避說，小學三年級得了場怪病，瘸了條腿，卻留了條賤命。

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再說了，太聰明的人破點相，壽命活得萬年長。

主任您才真會說話呢！時遇春覺得在車站有礙雅觀，說，我們先去學校吧。

對對對，我們先去學校，等幫你安頓下來了，我們今后還有的是機會交流。

楊林站是個小站，從縣城去益陽和長沙的長途班車，一般只上不下，凡是在這里停靠能有人下車的，就只有一天兩趟的羊角和龍?zhí)恋亩掏景啵囌揪驮趯W校出大門往下不到五十米處的左側，諶主任是接到了縣教育局人事政工科的電話通知后，在車站等人的，但第一趟羊角班只鳴了兩聲喇叭，司機見無人上車，一換檔連停也沒停就哧地飚走了，揚起一車尾的灰塵，令站在路旁望長了目光的諶桂花跺起腳根罵了句，什么素質！然后拍了拍左右兩肩的浮塵，又用指尖理了理蓋耳的短發(fā)，一回頭見龍?zhí)涟鄿p了速，噗嗤一聲停住后，就有個英俊后生一手握緊車門旁的安全杠，一手提著大網兜，里面有衣服和臉盆等，她就已經斷定他就是自己要接的新來的時老師了，但待她熱情洋溢地走過去，見那英俊后生右腳先下車，又拖了條殘疾左腿時，諶主任心里就格登了一下，也就有了前面的那段對話。

兩人一前一后向學校走去，盡管只是個緩坡，時遇春卻走得有些吃力，但這家伙腿腳不靈，眼睛毒，就在他剛一抬眼發(fā)現諶主任因為上坡而被一條藍色牛仔褲勒成了南瓜瓣的肥碩臀部時，年輕的心就激靈了一下，并且跟著就是一個趔趄。

把手里的東西給我吧！走在前面的諶主任果真如大姐一般，又回頭搶過網兜。

不不不，姐，我自己能拿。都是年輕惹的禍，他的斯文臉像著了火一樣。

諶主任又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逞什么強嘛！既然叫了我一聲姐，就得聽我的。

我真的能拿。時遇春充滿感激地說，我跛了腳后，還上山砍過柴掏過鳥窩的。

諶姐說，一看你就是個調皮角色。但今后不該逞強的事，你還是千萬別逞強。

曉得的，我曉得的。因為離得近，時遇春聞到了諶桂花發(fā)間溢出的淡淡香氣。

說話間學校就到了，對于時遇春而言，這里的一切他并不陌生，他就是在這所學校里考上高中繼而考上師大的，按照他當時的成績，其實還可以填寫去名牌大學的志愿，但他的目光，卻只鎖定在本省的師范和中醫(yī)學院，因為他自己在心里反復權衡過，也只有教師和醫(yī)生的職業(yè)，才勉強適合他這個身患殘疾的人。至于想要做一個仁師的宏大理想，那是在他后來進了大學才慢慢生長出來的念頭。

我干脆先帶你去教師宿舍，諶姐自作主張說，先安頓下來后，再去見校長。

聽姐的，您是我還未進學校就見到的第一個貴人。

哈，就沖你叫我姐的份上，那我就把你安排在真正有可能成為你貴人的閔老師一個梯間，還是打對門，以前是她母親住過的，那是她生頭胎坐月子的時候。

如此果斷地做出決定，其實也并不是諶主任臨時才想到的，她接到縣局通知后，就向王校長做過匯報，而且就新來的老師住宿問題討過口封，當時王校長表態(tài)說，反正就兩處空房，一處頂天在六樓，一處立地在一樓，你定了算數。她剛才臨時拍板說安排時老師住一樓，一是因為他腿腳行動不便，另一個重要的動機就是感覺到這小伙子單純可愛，能跟書記夫人打鄰居，以后多少也能得到些關照。

但以后的事誰想得到呢？諶主任原本的好心，卻被命運之神拐點變成了壞事。當然客觀地說，自從閔老師當上新九班班主任與時遇春拍檔以來，確實是給予過他許多關照的，尤其是當時遇春老師經常性地受到王校長的百般刁難和無原則的批評時，也只有她才敢于偶爾跳出來仗言，并且言詞犀利得簡直是一劍封喉。

有一回，記得像是立冬后的第二天，是的，就是在第二天。時遇春肯定地說。

那一天是驟然間冷下來的，早上太陽還露了一下臉，不一會，就被云層吞沒了，氣溫忽然從十多度一下就降到了零度，師生們剛剛吃過午飯，懸在學校二樓走廊的鐘聲就忽然被緊急敲響了——這時候會是誰在敲鐘呢？待師生們同時朝走廊懸鐘的方向望去時，鐘聲就已經停下了，但見一個頭戴草綠色仿軍尼帽，身裹舊軍大衣的身影，舉起了手中的鐵皮喇叭在喊，老師們注意了，請十五分鐘內趕到學校小會議室，開一個重要會議，傳達縣局的緊急通知，不得缺席和遲到！

居然是王校長在親自敲鐘，學校里明明有播放機和高音喇叭不用，卻要扯起嗓門喊話，他這是擺哪門子譜呀？師生們遠遠地望去，哈，那形象還真像某某……

老師們沒敢停留，加快了腳步往會議趕去，吉家清老師是前幾年才從鋸木村民辦教師的崗位，轉正到鄉(xiāng)中學教語文的一根老煙槍，家有婆娘兒女舍不得花薪水買紙煙，一根七寸左右的銅嘴竹桿煙槍隨身吊在褲腰帶上，他還剛剛點燃一鍋旱煙絲只吸了幾口，也就忍著心疼抬起了腳腕，將銅煙嘴磕在布鞋底上，梆梆的幾聲悶響后，一砣火星就滾落在地，忙拉開了腳步，趕上走在前面的體育老師韓軍問，時遇春老師去哪里了呀？韓老師朝楊樹林那邊呶了呶嘴，在那邊發(fā)呆去了。

在楊樹林里“發(fā)呆”的時遇春，當然也聽到王校長敲響的鐘聲和喊開緊急會議的通知聲了，他哪里敢怠慢呢？一旦遲到不又是自找批評嗎？于是拖著一條廢腿三步并一步，一聳兩跳地就跨過了操場……而這一切卻并沒有逃過閔老師那一雙畫眉鳥般的美麗眼睛，同時也被辦公室主任諶姐看在眼里，但她必須趕快去會議室做記錄，也就只心疼地脧了時老師一眼，就匆匆忙忙先走了，倒是閔老師卻有意進了一趟教室，看到時遇春進了會議室后才跟過去，這時大家都已經到齊了。

搞什么名堂，你時遇春不把我王左才放在眼里，也得尊重各位老師呀！王校長果然瞅準了時機，沖著剛落坐的時老師就起了高腔說，你睜開眼睛看看，在座的誰不比你年長？明曉得自己腿瘸，走得慢，未必就不曉得比人家先行一步?。?/p>

其時，時遇春老師還沒回過神來，這倒并不是因為他還沉浸在楊樹林與受傷的小松鼠對話的回憶中，而是還在回味他剛才一步兩跳過操場時，無意中見到的匆匆忙忙走在前面的諶姐的肥碩臀部。那一天，諶主任照例穿著那一條她在廣州工作的丈夫寄來的藍色時尚牛仔褲，腳下還穿了一雙油黑的高跟鞋，雖然兩條腿確實顯得比平時修長，但被裹得太緊的肥臀，卻如兩瓣快要裂開的南瓜，時遇春的目光當然已經不止一次暗自追蹤諶姐的肥臀，也還趁班主任閔老師不太在意時偷窺過她那一雙美麗的畫眉眼，在年輕的時遇春老師的審美意識中，無論是諶桂花主任的肥臀還是閔老師的畫眉眼，那都是無比的圣潔，他只是由衷地欣賞，而決無一丁點褻瀆的意思。他還經常慶幸自己的每一次暗自追蹤或偷窺，從沒有被他人尤其是當事者發(fā)現過，當然也包括這一次……在坐的老師就把目光投向了時遇春，剛好閔老師推門進來，就接過話茬說，這么著急，王校長家里沒老人吧？

老人就是死了人的別稱。閔老師這話說得也確實刻薄，但她這是救場如救火。

會議室里頓時就爆發(fā)了一片哄笑聲，唯有時遇春老師卻表情茫然。

王校長卻早就已經臉紅脖子粗了，于是也就有點難以自控地借題發(fā)揮說，我看有的人，調子比下蛋的母雞還要高，驕傲什么嘛？不就是因為有雄雞公的保護！

氣氛剎那間緊張起來，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閔老師，預感著一場暴風驟雨的到來。然而閔老師卻出人意料地冷靜，她此前的行為和剛才之所以突然出言不遜沖撞王校長，完全是為了想要保護時遇春老師，現在火勢既然已經從時老師的身上燒到了自己的頭上，她也就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于是便主動作自我批評說，校長，我向您道歉！收回剛說的話，您還是抓緊時間給大家傳達局里的指示精神吧！

王校長見狀，竟一時語拙起來，盡管他知道閔老師挺身而出繼而又假惺惺向他道歉是為了誰，但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說，其實也沒什么大事，這不是來了寒潮嗎？局里電話傳達李縣長對師生們的關心，要求大家注意保暖防寒……這一位由大隊支書直接提拔的王校長，話閘一旦打開，每每就關不住嘴的，于是從操場和教室的衛(wèi)生清掃，到學生寢室的整潔及門窗修理等都一一強調了一遍。他還搬來了句本地的俗話形象地說，針屁眼大的洞，斗桶大的風，馬虎不得的……

時遇春的思想卻又開小差了，他仿佛還逗留在楊樹林，把自己偷偷用紙包著的、還散發(fā)著熱氣的飯粒擱在一根樹杈上，樹尖上的一只小松鼠，順著樹枝幾跳幾跳就跳到了飯粒跟前。嘴角上的幾根棕色的胡須先顫動了幾下，湊上前去貪婪地撮著嘴連吃了幾口，又用前爪洗了洗嘴，便俯身用一對比綠豆還細的眸子閃了下面的人一眼，目光中居然充滿了感激。但時遇春說，我應該感謝你，你教會了我怎么趕急走路。這是一只斷了前右腿的三腳小松鼠，所以根本就不能像其它正常同類一樣順著光滑的楊樹干躥上躥下，只能先瞄準了就近的枝柯跳躍式前行。這只小松鼠和時遇春的交道已經不止一次兩次，彼此都成了好朋友，還真沒想到，剛才聽到鈴聲后的時老師過操場時，就是這么一跳一跳趕時間走路的……

然而王校長忽然又提高了嗓門說，氣溫都降到零度了，我們有的老師卻還只穿一件春秋運動衫，這不是在逞強，不是在招搖擺譜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和裝年輕嗎？說嚴重點是不帶好樣！還滿嘴的仁師，我看連為人師表的資格都不具備！

目光又全都落到了時老師的身上，他自己卻才從楊樹林中回到現實……因為這一回并沒有指名道姓，加上他根本沒有聽清王校長到底說的些什么，在接下來由諶主任宣布今天會議就開到這里時，時老師竟一拐一聳從容地走出了會議室。

老同學，你這樣做是對的。傳燈打斷了時遇春的敘述說，嘴巴兩塊皮，說好說歹由他去便是了。人在紅塵俗世間有些事還是不認真好，充耳不聞，乃是無事。

媽媽的！我這人就是吃了性格的虧，關鍵時沒有忍住，哪有你的修為呀！

單位還有一個別稱叫機關。機關呢，老同學，我這不也是磨練成現在這樣的？

確實。時遇春話題又回到小松鼠說，搞不好就是被哪個學生設機關卡斷腿的。

傳燈聽了卻笑得像個老頑童，說你時遇春不做仁醫(yī)還真是浪費了一顆仁心。

八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那個隆冬，學校臨近放寒假了，這畢竟是時遇春參加工作后的頭一個春節(jié)，他原本可以安安心心回到白駒村，陪著守了二十多年寡的母親過一個安穩(wěn)的假期，這其中突然發(fā)生的一件怪事，卻使時遇春內心深受煎熬。

時遇春當時走得太過突然，也太過蹊蹺，簡直令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猝不及防。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沒有參加學校放寒假的總結會就忽然不見人了的真正原因，有著一雙美麗畫眉眼的新九班班主任閔老師不知道，最喜歡穿著那一條經常把肥臀勒成南瓜瓣的校辦主任諶桂花也不知道，其實連時遇春自己也沒有好好回頭想過。但有一點他是想過的，得罪一個王校長是小事，而現在又不明不白得罪了彭書記！他跟老同學傳燈說，其實想過又如何？昨日像那東流水，前塵往事如云煙。遇春當時跟傳燈說起這些已經水落三丘的往事時，居然是一臉平靜。盡管他后來曾多次賭咒發(fā)誓：那兩件事要是我說出去的，我時遇春下輩子還是跛子！

第一件事是王校長要大眼睛女生去給他買一包梆州煙;但是他說這話時，當時又不僅僅只有我時遇春在場，新九班的學生幾乎都在場。時遇春說著便微微地昂起頭來回憶道，不過客觀地說，當時或許還確實只有我一個人才聽出來他把郴州說成了梆州，學生們又不抽煙，哪個去管它叫什么州？但我還真的就沒有吱聲。

傳燈卻笑道，這還用想？肯定是大眼睛女生在供銷社買梆州煙穿的幫呀！

對呀！真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中呀！時遇春說。但是第二件事更冤。媽媽的！時遇春接著說，我那是做好不討好，但我從未為這件事后悔過……

因為時遇春當初能搭上這一件事，追根溯源還牽涉到班主任閔老師和校辦主任諶桂花。如果當時諶姐不是為了照顧他，怕他爬六樓，也就不會安排他與閔老師打鄰居，如果不和閔老師打鄰居，他后來也就不會背上誣蔑和誹謗彭書記的罪名。其實也沒有必要再追究事情的來龍去脈，因閔老師臨近預產期已經請假在家里待產后，由吉家清老師臨時兼授新九班的語文課這是全校師生都知道的，而身懷六甲隨時有可能生孩子的閔老師這些天卻仍然是一個人自己照顧自己，這事卻沒有幾個人知道，并且知道的人也諱莫如深。比如校辦諶主任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也只是偶爾借故路過二梯間一樓時，停下腳步來聽一聽里面的動靜。有天被時遇春從對門房間里出來看到了，見她鬼鬼祟崇地，就詫異地問道，姐，閔老師是不是要生孩子了？諶主任就嚇了一跳，忙回頭將一個指頭比在嘴邊做出了噤聲的手勢，然后才輕聲說，閔老師這是在懲罰自己，前些天她去醫(yī)院請有經驗的產科醫(yī)生做過檢查，說有可能又是一個女嬰……諶姐話沒說完抽身就溜走了。時遇春當時就怔在門口，半天未動，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收住目光沒有追蹤諶主任的肥臀看。

也就是在那個晚上，不，準確地說是凌晨一點多了。時遇春當晚批改完這個學期最后一堂數學課的作業(yè)，欲起身時，見桌上的小鬧鐘已經指向了午夜零點過四十九分，正準備隨便抹一把臉上床去睡覺，卻忽然想起還有日記沒有寫。這是他來到楊林中學當老師的頭一天晚上就給自己定下的規(guī)矩，當日事，當日了，不給自己的工作留下尾巴，尤其是臨近放寒假的最后一天，這更不能中斷呀！于是便從抽屜里掏出了一個天藍色塑料封皮的本子來，打開，剛寫下了年月日，他就覺得膀胱有點脹，遂擱筆起身去衛(wèi)生間。學校老師的住房是兩居室，門對門的客廳中間隔著樓梯，而住房與衛(wèi)生間卻只隔了一面磚墻，但就在時遇春從衛(wèi)生間出來經過睡房時，似乎就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隔壁房間有慘叫聲傳來，這個平時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處男，當時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警覺，該不是閔老師要生了吧？于是想也沒有多想，就摸出了床頭的手電筒，一拐一聳就往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趕去，他這是自作主張要去向彭書記告急。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就在鄉(xiāng)中學下坡后往左手邊過去約1000米處，在車站的斜對面，中間只隔了供銷社和衛(wèi)生院，是人民公社成立時同一年修建的，干部的辦公室和宿舍合在同一棟摟，辦公室在一樓，住宿在二樓，所謂的住宿其實也就兩間房，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并且是在樓下的檔頭，也就是因為這樣，身懷有孕的閔老師和彭書記大部分時間都是各自為政，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彭書記自己是彭家的一根獨苗，在提倡領導干部只生一胎的國策背景下，左盼右盼卻生了女孩，而且他冒著被組織處分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二胎指標，據說又有可能是個不帶把的，所以閔老師才有意責罰自己堅持不要家人來伺候……但時遇春才懶得去想這些，他想的是怎樣才能減輕閔老師的痛苦。

此時月亮已經去了地球的另一端，只有星星在遠天眨著詭譎的眼睛，時遇春憑著感覺估計已經離彭書記窗口不遠，便扯開喉嚨吼喊道，彭書記！彭書記……

樓上的一個房間里頓時就亮了燈光，跟著一個腦殼探出窗口，你是哪個呀？

時遇春沒有自報姓名，報了他當書記的也不會認識，只說恭喜書記要當爸了！

彭書記是裹了一件大衣就出門的，也沒多問就拉開了腳步，在路過醫(yī)院時又叫了資深接生護士戴大姐一同趕往學校，待時遇春拖著一條殘腿剛進操坪時，就聽到了嬰兒鞏哇鞏哇的清脆長啼，而后又見彭書記興奮得近乎瘋狂地走出房間。

老天有眼，我彭家終于續(xù)上香火了！彭書記這一句話是頭仰星空脫口而出的。

但是，這一句話卻不脛而走，成了師生們議論的熱門話題。

怎么會這樣呢？傳燈聽得入神，卻也心生疑問說，是不是你跟誰說漏嘴了？

天地良心，這話我也敢亂說？媽媽的！也許是有人上廁所聽到了。

傳燈又緊問了一句，就因為這個，你便走人了？

媽媽的！還不是那個該死的王左才又故意找茬？老子就砸了他一算盤……

你確實不可能成為仁師。傳燈感嘆道，哪有老師動手打校長的道理？

這時，堂屋里又有人進來，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人，懷里還抱了個小孩。

你孫子還沒有退高燒？時遇春一拐一聳走近對方，脫口又是句“媽媽的！”

婦人說，高燒是退了，就是還不想吃東西。

你這當奶奶的，我交待要你先給他熬點稀粥吃呀！

趁時遇春在給小孩察看舌苔并把脈問診的間隙，傳燈也就又開始在腦海中還原他眼前這位把“媽媽的”掛在嘴邊的老同學與王校長狹路相逢時的生活現場了。

九

學校眼看就要放寒假了，校辦先天下午就張貼了通知，是由諶主任用粉筆寫在宣傳欄中，字跡娟秀而有力度，還用紅粉筆勾了花邊，內容如下：廣大師生請注意，接上級通知，明天上午八點全校老師在辦公室先開個小會，九點鐘全體師生在學校操場集合，聽王校長作過報告后大家合影留念。祝全體師生春節(jié)愉快！

也許是不長記性的時遇春沒心沒肺，忘記了這天的活動，也許是他一心仍在教學上，反正他出宿舍時，居然又將那一把每天上課必帶的，閃著幽光的算盤拿在了手里。哪有那么多也許呀？媽媽的！后來時遇春自責地說，根本就是命里有此一劫！但他隨即又開心地笑了，笑得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不過這是他心中的秘密，是不會向外人言說的——閔老師能夠順利地生下孩子，而且還是個男孩，我時遇春就是再殘廢掉一條腿，又如何呢？更何況我后來還……還遇上了荷花……

荷花就是時遇春的啞巴妻子。別看她現在老成了一個嗷嗷叫的白發(fā)奶奶，當年時遇春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那蘋果臉，那會說話的眼睛，簡直就是與校辦主任諶桂花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雖然……雖然什么呀？人家畢竟比諶姐至少年輕十歲呀！正值鄰家有女初長成，或小喬初嫁的豆寇年華，臀部也能有那么肥碩還得了？這當然只是此時的傳燈一廂情愿的心理活動，但事情就是真有這么巧，還真被老同學傳燈給猜對了。時遇春拐著腿將那位鄉(xiāng)鄰奶奶和小孫送出大門后，又來到了傳燈病榻旁，將半邊瘦削的屁股擱在床沿邊，先是低頭看了看老同學打著點滴的手背，又用指頭彈了彈塑料吊管，這才回過身繼續(xù)之前中斷的話題。

可惜砸壞了我娘當陪嫁的那一把算盤！這事令時遇春一直耿耿于懷，也是他日后心中無法解釋的一個謎團——那天早上明明沒有課程，自己為什么偏偏還帶上這把算盤去會議室呢？并且是一算盤砸爛了一只鐵飯碗，這不是有負了大半輩子算著開支過日子的啞巴外婆嗎？但人生的命運又豈能是由一把老式算盤所能運算得出來的？若不是那一算盤砸下去……時遇春當即就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不然他又豈連會議室也懶得去，而干脆做好了打算讓學校開除的準備，收拾了幾樣生活日用品就獨自失魂落般離開了學校呢？并且還讓他遇上了諶荷花。

什么是壞事能夠變好事？什么是人生只能在上帝設定的程序中運行？當一加一并不等于二的時候，數學就已經上升到了哲學層面。時遇春后來在心里想。

那天早上，時遇春亦如往常去新九班的教室，也許真是天意，他教的數學課原本是在上午的第二節(jié)，因為他還兼了一個畢業(yè)班的歷史和地理課，但自從班主任閔老師休產假后，就臨時安排他代理班主任，把自己的數學課和吉家清老師代理的語文課調了個時差，這樣也就不會影響吉老師照常教原畢業(yè)班的語文。他當天其實起得比平日更早，因為閔老師終于生了個男孩，讓彭書記了卻了一直懸著的心愿，時遇春雖然對身為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彭大領導重男輕女頗有不爽，但更多的卻還是為美麗的閔老師卸下了心中包袱感到高興。所以當晚回到宿舍后，他就干脆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從桌上拿過了一本線裝書打開，那是一卷《易經》，但這一打開卻正好是第六十四卦，以未能渡過河為喻，闡明“物不可窮”的道理。既然物不可窮，就說明事情尚未完結，或吉或兇，還有待發(fā)展和觀察……也就是為了想要破解這一卦象，時遇春竟然在腦海中設定了很多種可能性，但他卻萬萬也沒想到自己在去教室的途中會與王左才校長狹路相逢。王校長是去會議室主持召開學校老師今年的最后一次會議，時遇春卻是朝反方向新九班教室走去的，兩人正好就面對面碰上了。這家伙是臨到放假了還想要當一回反面教材吧？王校長遠遠地就在心里嘀咕，但待兩人走到只差一步之遙時，他卻脫口喊應時遇春說，小時啊，你平時對我王左才不滿也就算了，而你造謠誣陷彭書記就太沒良心了！時遇春當然一丈二天高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身子一拐又立定了問，王校長，你今天把話說清楚點，我什么時候造謠誣陷過彭書記了？王校長卻不陰不陽地抬首就來了一聲浩嘆，老天有眼，我彭家終于續(xù)上香火了！時遇春一聽，頓時就火冒三丈說，媽媽的！我今天才出門呢，到底是哪個造謠誣陷哪個了？只見他右腿往前一傾，左腿還沒來得及跟上，手中的算盤珠子嘩地一聲，緊接著就是啞啞的一聲悶響，幽光閃閃的算盤珠子便散落一地，而王校長的額上就應聲紅了一道印痕……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居然是出自親口解讀過“二人成仁”的時遇春之手，這還真讓由大隊黨支部書記一躍成為鄉(xiāng)中學一校之長的王左才怎么也想不到，但他卻迅速地記起了自己也是道聽途說而來的下面那一句“殺生成仁”的話，第一反應就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是他曾經作為基層領導在遇到棘手問題時的習慣性思維，于是捂著額頭抽身就走……而忽然做出這一野蠻舉動的時遇春自己也把自己弄糊涂了，剛才這個完全喪失了理性的人會是我時遇春嗎？他怔怔地望著王校長狼狽逃竄的樣子，心中不禁茫然，好一陣才把目光收回到手中散架的算盤上，并且來了一句，可惜砸壞了我娘當陪嫁的這一把算盤！

但事情遠遠還沒完！當時遇春把一條殘腿向后擺開趴在地上一顆一顆撿拾散落的算盤珠子時，眼前竟又出現了未濟卦的圖形，他于是喃喃道，小狐貍快要渡過河，卻打濕了尾巴……而在此時一個聲音便蓋了過來，你也曉得打濕了尾巴？

是吉家清老師。也幸好是他，他與時遇春之間似有著一種父子般的默契。

吉師父您來得正好，時遇春已然是一臉肅穆地說，我有件事想拜托您幫忙。

你這不是想要一走了之吧？吉老師拿出了煙槍，不緊不慢往銅嘴里填煙絲。

師父就是師父，比我們這些所謂的“老師”來得實在多了。時遇春苦笑著說。

你才是我?guī)煾改?！都敢動手打校長了，我當年還只與老師對打過。吉老師正要點火抽煙，一炬火苗就送到了他的煙嘴上。他巴了口煙問，你也備上打火機了？

這幾天不是老停電嗎？去買蠟燭時順便配置的。時遇春脧了一眼四周，趁無人注意，就把一片赤膊鑰匙塞給了吉老師，并誠懇地說，師父，明年開學時我要還沒有來，就請師父幫我把宿舍里的東西轉到您樓上去，我不能占了學校的資源。

真決定要走？

真要走！

人生是沒有后悔藥買的呀！

我不會后悔的。時遇春其實回答得有些勉強。

不過也是。吉老師說，得罪了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后果遠比得罪一個校長嚴重得多。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時遇春拖著一條殘腿，一拐一聳地走得很是悲壯。

吉老師一直目送著時遇春走出操場，然后又猛吸了一口煙，眼角被熏出了淚水。他在心里五味雜陳地說，這小子，偏偏要叫我?guī)煾?，該不是學我與世無爭吧？

聽得正入神的傳燈一聽老同學說到了煙，煙癮也就上來了，于是點了支煙感嘆道，分明只是兩件微不足道的口舌之事，卻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人生在世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如今的傳燈乃是一個作家，他更關心故事的下文：之后呢？

之后正如未濟的卦象，時遇春淡然一笑，事不關己似地又繼續(xù)著剛才的敘述：

十

第二年春季開學那天，學生們沒有見到他們的時老師，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甚至一周都過去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人見到時老師出現在楊林鄉(xiāng)中學，所有的學生和老師都覺得奇怪，尤其是他執(zhí)教了半年數學和歷史地理課的學生們更是對時老師牽掛得緊，因為他們在時老師那里所學到的，并不僅僅只是數學、歷史和地理，還能夠經常聽他講授與“仁”字有關的各種典故和軼聞趣事，更讓他們感興趣的還有獨具一幟的湖湘地域文化，從時遇春老師滔滔不絕的言說中，學生們還意外地結識了歷史課本中沒有過的周敦熙、王船山、陶澍、曾國藩和楊度等理學、心學、經世之學等了不起的湖湘學派人物。但時老師卻不再在學校，更不可能再教他們的課程和成“仁”的道理了……新九班中有人就想去問自己的班主任閔老師，可閔老師在上學期放寒假前一天晚上就已經生了一個男孩，那可是她當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丈夫好不容易爭才取到的二胎指標呀！閔老師這時還在休產假。

沒事的，我們就說是去看小寶寶呀！又是那個大膽女生自告奮勇地出主意說。

也是耶！我們去了后，就說是為閔老師給彭書記生了個公子祝賀的嘛！

原來同學們早在上學期就已經聽到傳聞，說彭書記一開始以為他愛人懷的又是個女兒很不高興，本來要打發(fā)她回娘家去坐月子休產假的，是因為閔老師堅持才留在了學校。有同學甚至憤憤不平地說，彭書記這么大的領導還重男輕女耶！

老天有眼，我彭家終于續(xù)上香火了！有個女生居然模仿書記的口氣一聲慨嘆。

但這些女生哪里知道，也就是彭書記的這聲慨嘆，最后決定了時遇春的去留。

他那天告別吉老師后并沒有立即回家，因為上個周末他就跟娘說過，下一周星期天上午有個會要開的，回去早了娘又會追問他，你是不是提早回來的呀？當老師的要給學生帶好樣。娘還說，你也是二十幾歲的人了，老大不小了，在你這個年紀，你爸胸前都掛好幾塊五星牌牌了，你也該……兒子懂娘的心思說，也該給您帶個兒媳婦回家了吧？娘就笑出了一臉菊花瓣說，你聽懂了就好。但兒子卻很認真地說，哪個能看上我一個瘸子呀？娘的臉色就一沉，一聲嘆息，不再言語。

時遇春在車站和供銷社走了一圈，自己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學校離白駒村也就六里多路，他是每個周末都要回去的，一來確實也牽掛娘，娘雖然還只有五十出頭，卻守了二十多年寡，二來是回家吃飯能省下幾餐伙食費，娘是一個撥著算盤珠子過日子的人，自從把算盤傳給了時遇春后，兒子也學會了精打細算，以前在讀書時由娘省吃儉用供學費，現在自己有一份工資了，他得要考慮今后成家立業(yè)，所謂龍配龍鳳配鳳，我時遇春即使也找一個瘸子或者啞巴，總能夠傳后呀！

他忽然想起這些，對彭書記似乎就有了一份深深的理解，并對自己冒然動手砸王校長一算盤，也有了懺悔之意，而且還對是否就這么一走了之有了猶豫……

走了就走了，好馬不吃回頭草！時遇春在心里說，一拐一聳地腳步就邁開了。

從鄉(xiāng)中學回白駒村有兩條路，一條是老路，沿彎彎曲曲的九峽溪一直通往白駒村口的聯珠橋，中間經過一座簡易水壩和一段兩側扶著翠柳的渠堤，堤的盡頭是一棟水碾房，水碾房過去還有一道約七十度的斜坡;另一條是前幾年修建的簡易公路，是靠里面山腳走的，雖然繞道遠了一里多路程，但要平整得多，時遇春成為了時老師后走的當然是公路。不過這一次他卻鬼使神差般選擇了走老路，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在老路旁的那一棟水碾屋，同時也想起了一個蓄羊角辮的小女孩很像某一個人……但到底是像誰呢？畢竟自己還是在讀中學時見過的，并且應該比他小四五歲吧？所以他一時也不敢確定，他在心里努力地回憶著那個小女孩的樣子，但她為什就沒有上學呢？他當年上中學路過水碾屋時，也只遠遠地見過她幾次，而且每次都見她是一個人坐在水渠邊上看著旋轉的水車發(fā)呆，水車咿咿呀呀的聲音很好聽，她是在聽水車唱歌嗎？正這么想著時，他就忽然聽到了一陣嘎嘎嘎嘎的鴨叫聲，時遇春的思緒一下子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所打斷，剛一抬眼時，他就被眼前的情景給怔住了：一群白如初雪的水鴨子擠滿了半段渠溝，一個妙齡女子手中握一根長長竹竿，竹竿朝天的一頭飄著一角紅巾，另一頭兌著一把小鐵鏟，此時正從渠溝里撮了一團泥沙，輕輕往上一掀，似天女撒花一般，卻并不是朝著鴨群的方向，而是散落在渠溝對面的草叢和柳枝上。還真是個有心的女子耶！時遇春在心里說。然而那女子卻仿佛聽見了他的心音，齊耳垂的短發(fā)輕輕地一甩，便側過了半邊身子來……還真像呀！這一回時遇春是脫口而出的，你該不是……但他這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住了，覺得自己太唐突，更主要的是，他沒想到眼前的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子，竟然就是他剛才記憶里的那個看水車的小女孩。

時遇春就停了下來，在渠堤上的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下了，他要歇一歇腳。

這一歇就是好一陣子。他的心里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慌亂，是因為這個放牧鴨子群的女子嗎？是因為有了電動打米機后，渠溝盡頭的水車不見了嗎？那一年是暖冬，冬陽悄悄地快要移上中天了，時遇春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而這樣的時候鴨子已經入了用水竹子圍成的鴨圈，擠擠挨挨成一團臥地的白云，水碾屋的灶房里也升起了淡藍色的炊煙他同樣不知道。直到有幾絲暖風送過來鐵鍋炒豆豉的特殊香味，時遇春才忽然覺得有了幾許饑餓感，于是便趕緊站起身來，心想回家晚了，連家里的午飯都趕不上了。但正當他快要接近到水輾屋時，一根眼熟的飄著紅巾的竹竿卻倏地橫了過來，也就是這一抬頭，時遇春就已經讀懂了那女子的眼神，也愈發(fā)證實了之前的猜測：她與校辦主任諶桂花一定有著某種血緣關系……

荷花，請客人進來呀！正好趕上了，想必人家不會嫌棄吃壞一餐平常飯吧？

聲音是從灶房里傳出來的，聽口氣就曉得，應該是這個家里的女主人。

我娘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該不會真的嫌棄吧？叫荷花的女子卻仍然只用眼睛說話，并且收回了手中的竹竿，把它擱在廊柱旁，領著他進了偏廈的灶房。

灶房有些簡陋，卻收拾得很干凈，大中小三個火孔的柴灶像牛角一樣彎在靠里邊，一張小飯桌配有四條凳子在靠窗的檔頭，桌上的菜也簡單，一碗清炒蘿卜絲，一碗干紅辣椒佐蒜苗炒豆豉，一土缽大白菜佐粉條，還有一缽雞蛋湯，但都是時遇春最喜歡吃的家常菜，他只偷偷地脧了一眼，喉嚨里就像伸出了爪子呢。

家里就只有會用眼睛說話的牧鴨女和她的母親。

熱騰騰的一碗摻有紅薯米的飯是那女子送到時遇春手中的，問話的卻是女主人，你就是鄉(xiāng)中學的時老師吧？也不等他回答，女主人又說，我大女兒桂花就在鄉(xiāng)中學，還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什么主任呢！你不曉得，她每次回家都總是會說到你。我大閨女是難得夸人的……女主人像倒豆子似的，荷花卻在一旁連連點頭。

時遇春的飯碗里堆滿了菜，是荷花往他碗里堆的，她那蘋果臉上的一對淺淺酒窩里也堆得滿滿的，但那是羞澀的甜甜的笑意，而她母親卻裝作好像沒看見似的仍然在繼續(xù)嘮叨說，她爸爸前幾年得癌癥去世了，水碾房也早就已經沒有了生意，我這不爭氣的肚子，雖然一連生過四胎，卻沒有給他生出一個帶把的來，四個女兒，中間走了兩個……她接著說，不過還算好，我這大女兒桂花終于讀完了大學，托她舅舅的福進了鄉(xiāng)中學，還當了個小領導，唉，荷花卻有嘴說不出話……

原來荷兒是一個啞巴！這倒是時遇春完全沒有想到的，其實還有時遇春更沒有想到的呢，她母親所說的一切，荷花一字不漏全都聽得懂，只見她低著頭，嘴唇都咬得發(fā)紫了。也許是惺惺相惜，也許是心里還窩著王校長咬舌根的氣吧，時遇春居然打斷女主人的話說，嬸子您這就錯了，用眼睛說話比嘴說話更可愛呢！

兩個女人都怔怔地望著時遇春，而荷花的眼眶里竟然盈滿了閃閃的淚花……

你們倆就是在那一頓家常飯桌上定下終身的嗎？傳燈忍不住好奇地問。

這個嘛……時遇春正要繼續(xù)往下說，已是一頭銀發(fā)的荷花居然就端過來兩杯芝麻茶，一杯遞給了她男人，另一杯用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呈到了傳燈面前……

室內的燈光陡然一亮，傳燈接過盛著滾水的茶杯，心里頓時充滿了溫暖。

他記憶中上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女子的形象，就應該是這樣的：面容略帶憂戚而眼神清澈，情愫雖然青澀，卻又有著一種安靜的傳統(tǒng)的歸屬感……

傳燈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朝她感激地一笑，想說句謝謝時，她卻已經轉過了身去。這時外面的夜色漸濃，他于是把目光投向吊瓶，最后一瓶藥水終于快滴完了。時遇春想要跟老同學說的未濟卦所預示的運勢，由逆轉順也正好近了尾聲。

十一

接下來的那一年春天，也就是上世紀80年代的第二春，命運之神終于成就了時遇春人生中的兩樁大事，第一件事是他與荷花喜結連理，來送親的娘家人就是荷花的姐姐諶桂花。你現在已經明白我當時為什么讓你叫我姐了吧？諶桂花笑出的酒窩里盛滿了得意。時遇春卻覺得心有愧意地說，多有冒犯??！諶桂花當然不會知這句話里的含意?；槎Y辦得簡單而特別，所謂特別就是體現在洞房門口的那一副對聯上，上聯是：時遇春腿腳不便大路不走走小路;下聯是：諶荷花口舌笨拙眉目傳情情定終身。對聯是出自鄉(xiāng)中學老師也就是時遇春尊稱他為吉師父的吉家清之手;第二件事就是時遇春拜了從武漢醫(yī)學院告老回鄉(xiāng)的老中醫(yī)紹巖先生為師。紹巖先生本不打算在退休后再收徒弟，但時遇春的拜師禮卻與眾不同，而是咬破自己手指寫在一張四尺宣紙上的八個血色大字：有愧仁師，誓為仁醫(yī)。并且端著一條殘廢左腿在懷里，用一條右腿單跪著，紹巖先生不點頭他就長跪不起。

年輕人，仁醫(yī)不是你想為就能為之的。紹巖先生板著臉，心如鐵石毫無所動。

這我曉得，時遇春跪得身子發(fā)抖說，要有仁心、仁德、仁愛……話沒說完人便倒下了，紹巖先生卻眼睛也不眨一下，而時遇春又努力地撐起身來，如此倒下又爬起，直到后來再也爬不起來了，他口中卻還在說要有仁心、仁德、仁愛……

精誠所致，金石為開，就這樣，時遇春終于成了紹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正好給傳燈配的大小四瓶點滴也終于滴完了。時遇春卻拖著一條殘腿和一身疲憊硬是要把老同學送上大道，還由衷地說了一句，你走從容些！一直望斷他手中微略的電筒光完全沒入了釅濃的夜色，才轉身進屋，吱呀一聲，白駒村鄉(xiāng)村診所的門合上了，但沒過幾分鐘，剛剛合上的門又被嘭嘭嘭地擂響了，時醫(yī)生，時醫(yī)生，不得了，我家老父親怕是吃壞東西了，上嘔下瀉，要啟動您去一趟才行……

室內的燈光又亮了，燈影里一個一拐一聳的身影已出門，一頭銀發(fā)貼在門前。

未濟卦：亨通。小狐貍快要渡過河，卻打濕了尾巴……

夜正在往深里走，但鄉(xiāng)村的夜晚，也并非是如城里人所想象的那么岑寂。

廖靜仁，文創(chuàng)一級，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得主，全國第三屆青創(chuàng)會、第八、第九屆文代會代表。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散文集《纖痕》《湖湘百家文庫·廖靜仁卷》和長篇小說《白駒》等十余部。有作品多次被轉載、翻譯和被選入初、高中教材等。

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