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全景圖式的“西京故事”

《百花洲》雜志2018年第3期發(fā)表了秦人的《方城記》，這是一部以西安這座城市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在小說里，西安是以富有歷史文化意義的“西京”這個代稱出現(xiàn)的?！伴L安是個四方城，在地理上屬于中國大地之原點，為中國之心臟腹地。”保存完好的明城墻，四四方方，成為西安最好、最形象的地標，所以小說便以之為名。

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以整個西京城為故事背景和人物活動舞臺的。小說在必要的文學模糊性前提下，盡量以一種紀實風格描寫西京城，比如一些街道、景點等，都使用實名，或者帶有明顯的西京地域性特征，包括小說中人物的飲食如涼皮肉夾饃等，說話的方言用詞習慣，都有著濃厚的西安地域特色。

小說以西京城的一名普通編輯的日常工作生活為觀察視角，主人公李若凡是西京出版社一名編輯、文化人，他的這個身份特性使得他有機會接觸西京城社會各方面人物，小說便以他的生活為觀察視角，對生活在這座四方城中人們的生活現(xiàn)狀進行了如攝像機般真實的掃描記錄。小說敘述中大事件里有小事件，主要人物帶出次要人物，順藤摸瓜，如線串珠，編織出一個巨大的生活之網(wǎng)，人物關系之網(wǎng)。這些人物有各自的生活，如同宋代那幅《清明上河圖》一樣，所有人的生活構成了一幅以發(fā)生在西京城為主要場景的生活全景圖。

可以說，這部小說是把長篇小說易于寫人物群像這個特點，做了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寫出了數(shù)以百計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涉及到這座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有文學界文化界，與文化沾邊的各個行業(yè)，如考古、文物鑒定、字畫、陰陽占卜等等。小說借著寫尤一聰?shù)母改附o兒子買房，而寫了西京城周邊的發(fā)展和房地產(chǎn)現(xiàn)狀；小說借著寫李若凡和他的戀人朱曼二人騎自行車去南郊，描寫了西京城南郊的風光景致；也借著他二人談戀愛散步寫了豫陜兩省人在西京城的戲曲文化生活；小說借寫尤一聰與楊蘭香的故事，寫了西京城里的“九流三教、魚龍混雜”的城中村生活狀況。通過寫朱曼這個人物，小說又寫了大學校園生活；通過寫李若凡夫婦的兒子，又把當下中小學生上學貴上學難，中小學生成長教育問題提了出來。作為一個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李若凡，他見證了這座城市的這些年的發(fā)展變化，小說寫了近年來城市的交通擁堵，大氣污染而產(chǎn)生的新名詞“霧霾”的出現(xiàn)。當然，小說也并沒有把故事情節(jié)局限于西京城里，比如小說也寫了尤一聰去到北京做圖書發(fā)行和李若凡兩次回老家邰城鎮(zhèn)，如此，小說中的地域場景西京城，上與首都有了聯(lián)系，下與鄉(xiāng)村有了聯(lián)系。如此西京就是一個開放的地域空間，這部小說就如同在這個開放的地域空間里徐徐展開的人物生活風俗長卷。

作為一部寫都市生活的長篇小說，小說兩次寫了李若凡回故鄉(xiāng)老家，以此緩解都市生活帶來的快節(jié)奏和壓抑。寫到鄉(xiāng)村時其文字充滿感情，有一種陶淵明式的鄉(xiāng)村情懷和文化人的家園感。小說富有感情地描寫了他家鄉(xiāng)的人和事，描寫了家鄉(xiāng)特有的飲食和純樸的景色，也寫了對鄉(xiāng)村衰敗的失落感。鄉(xiāng)村是“李若凡們”的根，是他們出生和成長的故鄉(xiāng)，既是文化故鄉(xiāng)，也是心靈故鄉(xiāng)。所謂故鄉(xiāng)，就是某個人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抑或是父母居住或埋葬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如同小說用西京之名來寫西安城一樣，小說在寫李若凡的故鄉(xiāng)老家時，用邰城之名來寫武功鎮(zhèn)，寫武功鎮(zhèn)深厚的歷史文化，以及與武功鎮(zhèn)近鄰的楊凌。李若凡是作者化身，作者對故鄉(xiāng)的熱愛，這種真誠自然地流露出來了，作者不避諱這種真實，肆意抒寫這種真情實感，文字有散文般的紀實感和大氣。

這部小說寫了李若凡在工作單位的困境與困惑，一級所受到的排擠和打壓，是一部當代《官場現(xiàn)形記》或“職場現(xiàn)形記”；在寫李若凡、尤一聰、彩虹等人的個人感情問題家庭生活時，又有《圍城》的意味。而從這部小說所關注最多的文學界書畫界文化界人物著眼時，這部小說更是一部新的當代版的《儒林外史》，各種人物粉墨登場，盡情地表演。

可以說，小說在描寫西京文壇、文化界，是這部小說最為重要和成功的部分。小說中第一主人公李若凡的身份和職務是出版社編輯，而從出版的這些書的情況，也是一個很好的反映社會的窗口。作為李若凡的“業(yè)務”，小說先后描寫到他著手出版的幾本書，比如崔云鶴的純文學作品集，周順義編的所謂報告文學集《西京地產(chǎn)英雄匯》，崔云鶴化名金墉出版武俠小說，某所謂詩人夏風的詩集，等等。李若凡通過給崔云鶴出書認識了這個來自家鄉(xiāng)的作者。小說刻畫的崔云鶴這個人物，是很有典型意義的，他是一個很有文學才情的文學青年，一個來自小地方的青年作家，他先后經(jīng)歷了自費出版自己的純文學作品集，開作品研討會，停職去西京城當記者，后又回鄉(xiāng)寫作，主攻寫武俠小說，因寫作而離婚。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一個當代文學青年的命運，也反映了文學在當代遭遇的尷尬現(xiàn)狀。而與崔云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所謂詩人夏風，他的詩是中學生水平，經(jīng)過編輯李若凡的認真修改后勉強可以出版。而書還沒有出版，他已經(jīng)著手走關系找門路覬覦著要得西京文學獎了。如果他真的得了西京文學獎，那也不奇怪，這也是當下文壇生態(tài)下的產(chǎn)物。而出版所謂的報告文學集《西京地產(chǎn)英雄匯》，同樣反映出當下社會的實用主義之風，那些煤老板油老板等先富起來的人，要附庸風雅，要用文化包裝自己，然后圖謀進入政界。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并沒有著意丑化這些人，而是如實地寫出他們的處境和真實心態(tài)，從中折射出真實的社會信息。崔云鶴化名金墉出版武俠小說，反映了純文學的尷尬和出版業(yè)內(nèi)部的無奈。小說從出版的這幾本書的過程中，從各個角度反映了當代社會現(xiàn)實的一面。小說還寫到編輯李若凡出版失敗的一本書，三百多萬字的長篇歷史小說《大唐帝國》。這部看起來最應該由西京出版社出的書，卻由于出版社的官僚作風和官場陋習使這部書的出版權旁落他處。這個事件是實有其事的，在陜西文壇上也是眾所周知的公開的秘密。類似的事件還有如小說中寫到的，省書協(xié)換屆選出50名正副主席，加上13名副秘書長和8名顧問，如此書協(xié)領導超過70人。諸如此類已在新聞上公開的丑聞，作者將其巧妙地作為素材運用到小說中去。

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前不久說，陜西作家的高度代表了中國作家的高度。那么，從另一個角度是否也可以說，陜西文壇的亂相是否也代表了中國文壇的亂相？

盡管這部小說描寫了數(shù)百人的人物群像，但小說對其中主要人物的描寫刻畫堪稱典型。作為文壇亂相的見證者，李若凡這個人物代表了文壇中的一股清流，文壇道德的堅守者。即使他和女大學生朱曼發(fā)生婚外情，也能發(fā)乎情止乎禮，期間他常有反省意識。作為小說第一主人公，小說沒有把他刻畫成一個完善的高大全形象，而是把他寫成一個同樣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人，他有他的不足，他也會犯錯誤，也會在婚姻中出軌。

朱曼是一個有才情有思想的知識女性，她與李若凡的愛情是純潔的，他們是兩個有思想有品味的人，盡管他們的愛情以悲劇或無奈結束，但正如他們早已達成的默契：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對于壓抑的李若凡來說，這段愛情給他的生活增添了亮色和詩意。而對于朱曼來說，作為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一個女文青的成長歷練來說，李若凡是她成長路上幸遇的良師。在感情生活中，最能見出一個人的品性。在李若凡和朱曼的愛情中，兩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都得以充分的展現(xiàn)，從而兩個人物形象更為豐滿立體，從中也折射出這個文化古城里兩個有思想有追求的兩個人物的精神風貌。

尤一聰和李若凡這兩個人物形象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李若凡這個人物過于正直，或許性格還有點迂；尤一聰這個人物就更具草根氣息，更為油滑一些。可以說，如果不是經(jīng)過李若凡的引導與扶助的話，尤一聰可能就只是個社會混混，很可能走上邪路。就是因為有李若凡的引導，他才逐步成為了一個所謂的文化企業(yè)家。而他所從事的文化企業(yè)，多少有點灰色，有點擦邊與投機取巧，這正是當下社會生活的復雜性的體現(xiàn)。如小說中所寫，尤一聰后來掙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這是他的老師李若凡所不能做到的，設想他如果這樣繼續(xù)按照這個模式發(fā)展下去，可能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化企業(yè)家，成為媒體鏡頭追逐的對象，而他那些不怎么光彩的過去，盡管也沒有什么大錯，便被刻意隱去或改寫。到后來，他可能成為更為有名的所謂文化人，相比較他的老師李若凡在大眾眼里，可能還只是個窮酸文人，我們當下所處的這個社會，金錢和地位，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這也是這個人物形象之所以成功之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尤一聰這個人物形象是這部小說刻畫最為成功的一個人物，是這部小說獨特的貢獻。

這部小說在敘述上多發(fā)議論，夾敘夾議，借各種人物之口表達看法，有一種對生活全視角化的審視與觀照。其中一個方式就是段子。段子作為我們當下這個時代的一個特殊文學樣式和文化現(xiàn)象，一般是以事物的陰暗面為題材編排笑話，以藝術化的方式來反映民風民情民意，以無奈的嘲諷、抨擊來針砭時弊，它幽默鮮活，生動形象，很有表現(xiàn)力，讓人一笑之后引起思考。小說中多次寫到那個有點神秘感的拾荒老人，他經(jīng)常會說一段很有警世意味的段子，然后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如果說小說中這個在西京城里說段子的拾荒老人有點神秘感的話，那么，與之形成對照的是，那個在李若凡老家說段子的老人秋生，就很有現(xiàn)實生活感。用李若凡的話來說這個秋生：“這是我們村有名的民間詩人，寫了不少歌歌，諷喻世事，勸善勸勤，是個難得的民間藝人?！痹卩l(xiāng)村，段子也被叫做順口溜，俗話也叫歌歌。小說借秋生老人的段子，生動地描寫了當下農(nóng)村的生活現(xiàn)狀?？梢哉f，小說中的拾荒老人和秋生，是生活中兩個東方朔式的滑稽列傳中的人物，是生活中的批評者。十九世紀英國文學評論家阿諾德說，“詩是對生活的批評”，這里的詩是泛指文學作品。也就是說，小說是對生活的批評。而這部小說的作者秦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除了小說作家這個身份外，還身兼評論家批評之職。所以這部小說，有一股對文學現(xiàn)狀的批評審視與憂慮情懷，是他對當下文壇的批評，是他對西京文化圈的批評，是他對西京城里市井生活的批評，也是對我們當下普遍的社會生活現(xiàn)實的批評。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日常市井生活中的丑陋現(xiàn)象的批評，對文壇亂相的批判諷刺，并不是直露的，既是如實去寫，又有必要的分寸感，甚至作者不用說出來，而是用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去表現(xiàn)，讓讀者去體會揣摩。魯迅說《儒林外史》的藝術特點是“戚而能諧，婉而多諷”，而這部與《儒林外史》精神氣質相近的當代小說《方城記》，似乎也可當?shù)闷疬@八字特點。比如小說中寫尤一聰?shù)奈幕鹃_張典禮，其中要請有一定地位的官員來參加，但請在職的官員就不容易，且成本較大，所以其中請了一個退職了的田副局長參加，這個田副局長當天剛來他對李若凡說：“小李啊，你又給我找了個麻煩事，本來我想在家練字呢，生活規(guī)律都被你打亂咧！”這是臺面上的話，可接著寫他“湊到李若凡跟前小說聲說：以后要有這種事就叫我，反正我現(xiàn)在閑著沒事！”而活動、飯局都結束后要分別了，他再一次囑咐李若凡說，以后再有這樣的活動不要忘記他。在這里，通過人物自己的言行，一個退職（退休）官員的心態(tài)得到了傳神的表現(xiàn)。諸如此類的描寫文壇或官場職場人物的細節(jié)不勝枚舉。

鬼神好畫，雞犬難描。作者沒有去紡織離奇的故事，而是用純熟的白描手法，將現(xiàn)實生活中一件件事一個個人如實寫來，恰如其分地去描摹生活本來的面貌，在平凡樸實中尋找美的亮點和詩意的生活底蘊。像這樣以平凡的語言去講故事，把故事講出味道來，才更見功力，才是最真實最感人的中國故事。王安憶的《長恨歌》是用一個女人既平凡又傳奇的一生來寫上海這座城市的傳奇與洋氣，而秦人的《方城記》是用當下一群人物群像來寫西安這座城市的傳統(tǒng)與樸實，以及當代文化人的遭際。當然，道理是如此，作者在小說中的藝術完成度上可能要打些折扣，但，這樣具有宏大敘事結構且富有時代氣息的藝術追求和文學理想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小說中了，這已經(jīng)十分難能可貴了。

作者簡介：楊柳岸，本名楊輝，男，陜西楊凌人，青年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