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父的中篇小說《大戲》一如其以前的作品,敘事堂皇迷離,內蘊豐富深刻。這部小說既有深刻的思想性,又具有自己獨特的藝術性,是一部具有自己個性風格的很好的作品。據作者言,這部作品的原型形象是自己的祖母,但作者在文學敘事中進行了自己獨特的藝術處理,以“究天人之際”的胸懷,在更為廣闊的情感和思想視野對祖母這一形象進行書寫,在天地之間無限的意義空間對生活、生命的價值進行探討和思考,寫出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史詩。在對這位把生活過的像詩一樣的祖母的心靈的傾聽中,作者以虛寫實,在虛實相生的藝術表現中揭示了家園世界的豐富意義和祖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表現了人所棲居的家園世界的神圣性以及生命的詩意性,并對走向城市后的家園淪落表現出一種憂患意識。
一、家園的詩意棲居
作者筆下的祖母在其現實生存中似乎已經老而昏聵,但正是這種對現實的輕度遺忘,才使祖母成為生活在精神世界的人,故鄉(xiāng)的歷史過往和祖母的生活歷史如此緊密的嵌合在一起,在祖母時斷時續(xù)、亦真亦幻的言說中,故鄉(xiāng)的歷史和祖母的生活在虛無的縹緲之中當下化,家園不再是單一的現實,而是成為有深度和厚度的世界,祖母的生命富有詩意地棲居在和她生息相關的故鄉(xiāng)天地。
作者巧妙地借用祖母這一富有歷史視野的眼光,在對祖母的傾聽中和祖母的世界展開對話,家園世界的人和事紛至沓來,恩怨消散后都是美好的回憶和詩意的關切。祖母似乎向現實封閉的世界卻向更為本真的家園世界開放,在家園世界里讓人去領會歷史、現實、生活和生命的意義。
在祖母的世界里,萬物似乎充滿靈性,天地間處處都有靈魂,而充滿了靈性和靈魂的天地總是說著自己獨特的語言,祖母在和天地萬物的豐富對話中對一切生命充滿了敬畏與神圣之情。她可以和村頭的一棵棵大樹對話,在對話中讓大樹所牽掛的人和故事復活,讓一幕幕歷史在復活中回到眼前;她可以和自己的身體對話,能夠傾聽自己身體的語言,并能勸慰和激勵身體堅強地活下去;她能和一塊塊的土地說話,知道每一塊土地的脾性兒,能順著土地的脾性兒去播種和收割;她也能和不同的魚兒說話,知道不同的魚兒的歷史和特點,她善于利用天地之物;她更能和無形有形之間的風兒說話,聽天地的聲音,聽歷史的聲音……總之,祖母的靈魂已經和天地萬物、歷史過往融為一體,她以自己的美好的心靈敞開了故鄉(xiāng)山川大地和天空之中充滿的靈性,以真誠的態(tài)度守護著關于故鄉(xiāng)逝去的生命的記憶,守護著故鄉(xiāng)綿綿長長的歷史!總之,作者借祖母的眼睛和心靈,讓故鄉(xiāng)充滿了神圣性和詩意性,故鄉(xiāng)成為親人們棲居靈魂的安居之所。
在對故鄉(xiāng)的這一性靈化、詩意化的神性書寫中,我們看到了在故鄉(xiāng)大地上生活的祖母的生活史詩。她如何充滿向往地嫁到這個村子;她如何認真地生活,為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一切不懈地做著準備;他如何艱辛地養(yǎng)兒育女,生產勞作;她如何地經受委屈和苦難;她如何地坦然面對衰老和死亡;她如何和睦鄰里、熱心村社事務……在生活的錘煉中,她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哲理和處世之道,我們看到了一個認真生活、和睦友善的老人,看到了一位不偏不執(zhí)充滿愛心的老人,看到一位心胸寬闊洞察世情不吝贊美之心的老人,總之作者在虛實相生的敘事中寫了充滿靈性的家鄉(xiāng)、寫了在家鄉(xiāng)度過了人生最重要年華的老人的人生史詩!
透過這一人生史詩,我們也可以看到作者筆下的故鄉(xiāng)獨有的風土人情和文化習俗,因而作品的敘事也有深厚的文化情調和文化意蘊。當然,在城市化的今天,作者也寫出了祖母所代表的故鄉(xiāng)世界的日益淡遠以及難以持守的傷感,因而使文本的意蘊更為豐厚。
總之作者以祖母不著邊際的絮語,表現了富有詩意的故鄉(xiāng)家園的神圣性,而故鄉(xiāng)成為祖母及其鄉(xiāng)親們詩意棲居的靈魂歸所;祖母在其詩意的精神棲居中敞開了一個普通人的生活和生命的史詩。作者的敘事悠遠深邃,可謂在“究天人之際”的敘事中追問生活和生命的永恒意義。
二、以虛寫實的藝術技巧
《大戲》這部作品篇幅相對短小,作者寫的祖母又是一個及其普通的農村女性,她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大事情,也沒有什么崇高的地位和不凡的貢獻,她就是普普通通卻又認認真真的活著,活了很長的一輩子。在現實生活中,人和人可能有很大的差別,但在精神和情感領域其實人和人一樣的深刻,這也許就是每一個普通人活著的價值和意義。作為試圖書寫祖母這樣一位普通人的生存史詩的羊父,在敘事中非常巧妙地采用了以虛寫實的寫意手法,通過自己獨特心靈感受和對祖母精神人格的理解來敘寫其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從而克服了書寫平常事平常人可能帶來的繁冗、沉悶和無聊,在寫作中體現出了作家獨特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文學技巧的駕馭能力。
作者的敘事采取的是倒敘的方式,一步步地通過祖母的追訴寫出了祖母的人生歷史和性格特點,并勾連起了故鄉(xiāng)豐富的人事過往和恩恩怨怨,寫出了故鄉(xiāng)的風土人情和文化特征,由虛及實,把幾代人的故事融合在一起,使文章的容量自然豐富而闊大。這種以虛寫實,從而達到虛實相生的詩意化的寫作技巧作者運用的十分成功。正是這種以虛寫實的方法,才讓平凡事和平凡人在歷史的縱深中獲得了深刻的價值賦予和意義守護。
而且在寫作中,作者故意讓作為敘事者的我的身份在祖母面前時清晰時模糊,在一種認知錯位中,讓祖母在記憶的世界里把祖父、父親和鄰里等眾多人物的故事帶到眼前,在祖母似乎混亂的追憶中故鄉(xiāng)的大地、天空和關于天地間生活的故鄉(xiāng)人的生命意義的追問等超越性的精神世界向我們的心靈敞開而來,從而使文本獲得深厚的審美意蘊和深刻的藝術表現力。可以說,這種以虛寫實、虛實相生的寫意手法成為這部作品重要的寫作技巧,形成了文本敘事中情調的變化和節(jié)奏的起伏,克服了書寫平常人易落俗套的困難,這一藝術性確實值得學習。
作品結尾暗示了祖母的即將離世,但作者卻并未觸及和渲染離世的悲涼和痛苦,而是以口紅的丟失和祖母的打口紅回到了祖母出嫁時的場景,以濃墨重彩的方式突顯生命自身的不俗意義。作者這樣寫道:
她對自己的影子說:“娘,我走了,梁莊離咱村也不遠,想我你就來看我?!蹦鞘撬H娘說話。那年她十七歲,嫁到了梁莊,嫁給了我的祖父。她把一塊紅布頂在頭上,對著空氣說:“說好你牽毛驢來接我,怎么毛驢還沒來,我腳這么小,這一路走過去,不知要摔多少跟頭?!蹦鞘撬诘戎业淖娓竵斫铀?/p>
她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仿佛那個十七歲的她又回到了身上。我趕緊關上了窗戶,偷偷躲進了夜里。我知道,一場關于婚姻的大戲,就要徹夜不歇地開演……
這一情景就全文敘事而言,又是以實入虛,以虛寫實———虛是作者又一次臆寫祖母遙遠的記憶,實卻是再一次刻畫祖母的形象和內心世界,充滿了人性人情之美??傊?,作者虛實手法的運用充分體現出了藝術寫作的辯證法!文章至此戛然落筆,意味雋永?。?/p>
三、幽默生動的是詩意語言
這部小說以虛寫實,在虛實相生的寫意化的敘事中把祖母的生活寫的像詩一樣的美麗,故鄉(xiāng)成為了祖母和她的親人們靈魂棲居的神圣之所。這種詩意化的書寫,當然離不開作者幽默生動的詩意語言。
首先文本中的語言常常準確形象,生動幽默。這部小說寫家鄉(xiāng)、寫生活在家鄉(xiāng)的普通人,因此其語言就在準確形象中又平添了民間語言的幽默感。如作者寫祖母衰老后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表面上冷靜,內心十分排斥,但語言上似乎毫不在意,讀來生動幽默:
她暗示身體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而不是被身體牽著鼻子走。但有時,她也會站在身體的對面,拒絕身體非分之想、奢侈之求。有一年,我用板車拉著她去趕集,經過城頂那塊高地(墳地)時,她就對自己的身體說:“你看,擠滿滿的,沒有位置嘍。”其實,還些有不少空缺在虛位以待。我想對她說那兒還有不少位置呢。她把我的話給截住了。
“沒有位置嘍”的自我解脫和截住我的實話的機智等,使祖母的狡滑、小聰明和自我欺騙的迷信與膽怯等心理十分可愛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讀來如面晤一般地生動有趣,富有一種幽默感。文中這種嘲諷式的語言形成的幽默生動之趣俯拾皆是,從而使文章的語言顯得機智而風趣。
其次,文本中的而語言十分的本色化,符合人物的個性和心理。下面這段話語十分符合一位農村婦女對城里人的夫妻關系的認知狀態(tài),也十分符合農村人對城里人的道德譴責和不滿,以及難以理解的隔膜感,語言既符合人物身份,又體現出人物的性格,所謂本色當行,富有個性。
她說,在這一片村莊風水最好的那幾年,東村的最東頭,風水最好的那戶人家,那個叫板凳的孩子有了出息。板凳在上海念大學,畢業(yè)后就在上海落籽生根。念大學的六、七年里共回過兩、三次家,每一次在家超不過兩天。板凳嫌村子小、屋子矮、爹娘丑、飯難吃、雞屎多、被子臟,更讓村里人受不了的,就是板凳連村里的話都不會說了,說話時撅著嘴,跟雞拉屎似的,一股蠻腔。板凳討了個城里女人,細眉細眼、小嘴薄唇、身材高過一米六五、體重不過一百斤,一看就是不吃人糧食長的?!叭⒘讼眿D忘了娘”,二百斤的板凳卻拿不住這個細弱的女人。所以“板凳的魂是找不回來了,在城里丟了,丟給了那個女人了?!?/p>
嫌棄、撅著嘴、雞拉屎等描述性語言的使用,十分生動,符合祖母作為農村人的特點,也寫出了祖母心直口快的個性特征。
再次,文本的語言在延宕中鋪陳,形成一種富有表現力的話語方式。鋪陳是小說書寫的重要特點,這種鋪陳性的語言既能夠曲陳人物內心和故事趣味,又能狀寫文章氣勢。在鋪陳的延宕中,故事、情理的節(jié)奏就順勢而成,形成文章語言動蕩的詩意美,這一點,在羊父的作品中也是很突出的。如下文寫祖母的“細”的一節(jié):
這個“細”還有個意思是“小氣”。她九十多歲的時候終于丟了一次錢,用她的話說就是“一丟就是20塊”,聽上去好像該一塊、一塊地丟。她心疼的一夜沒睡,我猜想那一夜,她一直在用那丟掉的20塊錢反復地買著米和面,買回的米和面加起來,一屋子都該堆不下了。第二天,她還發(fā)了燒。她終于在床底下,把我塞在她鞋里的20塊錢給找了出來。她從床底下爬出來就朝外走。她先到了村東,走到王蘭英家的老屋前,見屋倒人散,才想起王蘭英已搬到了村西。她找到了村西,見王蘭英的新屋已被蒿草封住了門,就問王蘭英去哪了?有人說“去城頂了。”她就朝城頂趕。城頂是塊紅薯地,她走到了紅薯地頭,就不愿朝里走了。她的燒退了,回過了神:王蘭英已經住在了這里。
這一段鋪陳性的語言,在敘述的延宕中十分生動地寫出了祖母的心理,寫出了過過苦日子的老人的焦慮和不安,然后在鋪陳延伸中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曾和祖母一起生活的鄉(xiāng)鄰,回到了遙遠的歷史;這另一方面也寫出了生活在過去中的祖母在現實中的孤獨感和彷徨感。
以上僅僅從三個方面對羊父小說《大戲》的語言特征進行了粗淺的說明,真正需要了解其語言的詩意性以及這這種詩意語言的文學價值,需要讀者從文本的閱讀出發(fā)去細細體會其抒情表意的藝術特質和審美風格。
總之,文學本質上是語言的藝術,詩意的敘事需要詩意的語言,語言是生活意象、人物風神和審美趣味等的基本展開樣態(tài),也是敘事技巧具體化和當下化的體現。羊父作品中對家園意象的神圣化書寫、對把生活過的像詩一樣的祖母的詩意性書寫以及采用的虛實相生的藝術技巧等,都是建立在他幽默生動的詩意化語言的基礎上。他文本語言的那種冷靜的調侃、熱愛的嘲諷,延宕中的鋪陳等話語方式,使文本在敘事中跌宕起伏,形成敘述的節(jié)奏感和抒情的張力性,從而使文本敘事具有了詩意之美和藝術之美,值得我們好好品味和學習。
作者簡介:趙錄旺,男,陜西學前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