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父
這是一篇關(guān)于活著的小說。
我大概用了兩年多時間,才把它最終寫完。困擾我的,不是故事、思想和語言,而是結(jié)局。我先后為文中的“她”,謀劃了七、八種結(jié)局,但最好的結(jié)局,還是來自人物的本身———在人生的第九十八個年頭,她開始為活著的事,重新謀篇布局。
與我以往的小說不同,這個“她”,是真實的。她與我有四十多年的人生交集。前三十年,我和她生活在一個院落里,曬同一片陽光,伏在一張飯桌前吃飯。后來,我進城謀生,就把那一院子的陽光和風雨都丟給了她。如果人生可以暫停,我希望在此刻可以暫停一次。讓我重新回到那個灑滿陽光的院落里,重新坐到那張簡陋的飯桌前,把那種簡單幸福的生活重新來過。
我是在離開她之后,才開始思考她活著這件事的。那時,她經(jīng)常把活著的事給忘掉,我回去看她時,她便會問我她是不是還活著。我以為她不在乎活著的事,所以總把這事給忘了?,F(xiàn)在,我的結(jié)論卻完全相反,她是太在意自己是不是活著了。試想一下,一個正常的人,比如,你我,有誰會時刻惦記自己的生死呢?她之所以關(guān)心自己是否還活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長時間一個人生活,身邊沒有人陪伴,這種漫無邊際的孤獨讓她懷疑起了自己的生死。
我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是在前幾年的一個冬天。我去看她時,她說,你把電視機關(guān)掉吧,每天晚上吵得我睡不著。我以為是電視機壞了,便把電源給拔了??墒堑诙?,她還說電視機響了一個晚上。我知道,不是電視機出了問題,但還是把電視機給搬走了。接下來,她竟然在大白天爬到了柜子上頭,拿著棍子在空中揮舞。見到我后,她大哭了起來。她說,她看到有人在打我,可是怎么攆,也攆不走那人。她為自己沒有能力保護孫子而落淚。我想在此處再按下一次暫停。讓我再次把她從柜子上抱下來,拍著她像拍一個孩子一樣,哄她安穩(wěn)地進入睡眠。
多年來,她對于我,除了祖母這個身份之外,還兼有母親的角色。我的母親長年被生活囚困在莊稼地里,小麥、黃豆是她的孩子,纏住了她的手腳。而她便以母親的角色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在她的人生時序發(fā)生錯亂后,她的身份變得多樣,有時一天要變化幾次。同樣,在她的眼里,我的身份也是不確定的。她需要我是她的孫子時,我就是她的孫子;需要我是她的兒子時,我就是她的兒子。后來,我到底是她的什么人,這已經(jīng)讓她傷透腦筋了。
她的一生就像一場大戲,每天演出的內(nèi)容,都沒有提前準備的戲文。也就是說,她每天的生活,都不是簡單的重復(fù),而是充滿不確定性。未來的一天,可能從她過去的九十八年中的任意一天開始,也可能是全新的一天。她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沒有一點燈光的指引,她自以為向前的方向,也許是向前,也許是朝后。我猜想,她在走夜路時,肯定喊過我的名字,讓我去攙扶她,或者陪她說說話。而那時,我卻遠在城市,為了所謂的理想與未來,做著不著邊際的努力。我想在此刻,用掉第三個暫停。讓我重新回到她的身邊,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人生沒有彩排,每一刻都是真實的演出。我為沒有陪她走完最后一程,而深深的自責與悔恨。我想起一位詩人說過的話:你生過的病,我正生著;你吃過的藥,我正吃著;你去的地方,我正一步一個腳印地趕過去。她的大戲落幕了,我覺得世界突然暗了下來,像被關(guān)掉了三分之一以上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