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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戲

      2019-09-10 04:49:25羊父
      陜西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梁莊村莊

      1

      多年前,她就把活著的事給忘了。

      她總是不停地問我,我是不是還活著?我非??隙ǖ馗嬖V她,你還活著。她不信,用手使勁地掐自己,掐出了痛、掐出了血來,她才長舒一口氣說:我以為我死了呢。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她會這么問我:今年,我多大了?我說:還差兩年就一百了。她說:我有這么大嗎?怎么跟沒活幾天似的?

      她在不經(jīng)意間,就活成了梁莊年歲最長的人。在她前面沒有人了,所有的人,都跟在她的身后,與她保持著十年以上的時間距離。在這些人中,有不少已是白發(fā)蒼蒼、腳步踉蹌,跟著、跟著就掉了隊。

      “又有誰走了,是滿囤、還是滿倉?”她這么問我。

      滿囤和滿倉都是小名,名字前還站著一個“梁”字,那是姓。在我們的梁莊,后輩在長輩面前、年弱者在年長者面前,都是有名無姓的,難道老人喊自己家的孩子還要帶姓嗎?

      的確是滿囤和滿倉兩人走了一個,這次是滿倉,那個叫滿囤的也搖搖欲墜。她腿腳不便、耳朵不聰、眼睛不明,與人溝通交流困難,與她講話,她聽進去一小半,扔掉一大半,帶她看東西,她看進去眼前的一截,丟掉一大截,扔掉和丟掉的東西都只能靠猜。

      她有猜人的習慣。有人來到她的身邊,離她再近,她看得也是個影子,聲音再大,她聽得也是個輪廓。她便開始猜那個人,有時猜得是那人的兄弟,有時把消失多年的人也猜了出來。她還有猜事的習慣。每個季節(jié)會發(fā)生什么事,每個家庭會發(fā)生什么事,她都能猜得八九不離十。比如:她聽見幾聲炮響,就問是誰家娶了媳婦?她看見一團人聚在一起,就會問誰家牛犢生了崽?別人塞給她幾粒糖果,她剝了皮,美美地含在嘴里:你抱孫子了?

      “你抱孫子了?”她含著我給的糖果,這么問我。只要我不出聲,她就不會認出我是她的孫子。我每天都要在她眼前出現(xiàn)幾十次,但只要我是穿著馬甲出去、脫了馬甲進來,或者相反,她就認不出我來,就會把我當成一個陌生人。如果我站著不動,她干脆就看不見我這個人。

      我在路上遇到她,扶她跨過一道土坎,她說:你是誰家的孩子,這么懂事,大人管教的這么好。她每天都會認錯我,錯誤率最高的是把我當成了滿船。滿船是村東的梁滿船,是全村滿字輩的老小。今年春天,滿船的兒子奉子成婚,高朋滿座,她作為年齡最高者,也在高朋之列。滿船拉著板車接她去喝喜酒,喝完喜酒,又用板車將她給送了回來。她回來后,滿嘴都是滿船的好。

      “滿船這孩子從小就仁義,破四舊那陣子,我私藏了幾塊銀元在墻縫里,滿船不僅沒有扣出來,還替我朝里面塞了塞。”白發(fā)蒼蒼的梁滿船在她眼里還是個孩子。

      她剛吃過滿船家的喜飯,所以認為我是滿船也不怪。可當我再次走進屋子,她拉住了我:“你到底是不是滿船?”我比梁滿船少三十多歲,從身體狀況上看相差更大。我不想說話。我給她拎了桶水,把水倒進鍋里,煮沸了,再把兩個雞蛋脫去外衣熟練地送下了水。她這才認出我來。她說:“年歲不饒人,我九十有八了,有些太老了?!?/p>

      “有些太老”,說明還有一些不老。她聽不清人講話,卻不說自己聽不清,她說:“你多用點勁,我中午多煮點飯給你吃。”你要是嘴巴對準她的耳朵,她又說:“你怎么這么大聲,難道怕我聽不到?”

      為了證明她不老,她硬要做飯給我們吃。飯做硬了,她說我知道你們喜歡吃硬飯;飯做軟了,她說你們都是知道的,我沒牙了只能吃軟飯。鹽放多了,她說咸魚淡肉,鹽小了肉不好吃;鹽放少了,她還說咸魚淡肉,鹽多了肉不好吃。她沒說那肉是指魚的肉,還是肉的肉。

      她的確有些不服老,有些東西她還想試一試。她試圖將一口袋棉花搬到屋子里,口袋被抓在了手中,可腰上卻使不出勁。她說人老腰先老。她試圖邁過門前那道埋自來水管道后留下的土坎,腳還沒抬起來了人就打起了哆嗦,邁幾天也沒邁過去。她說人老腿先老。她試圖征服一粒新炸的花生米,捏一個放在嘴里,說:“太硬”,把花生米丟回盤子里。新切好的豆腐干,她捏一條放在嘴里,“也太硬”,把豆腐干放回了原處。她說人老嘴先老。

      她的身體在一部分、一部分地老去,功能在一部門、一部門地喪失。人到九零后,身體變得像個嬰兒,羸弱、嬌氣,不順心就生個小病發(fā)發(fā)脾氣。她偶爾會吃幾粒藥片,但對于疾病,她更多的是忍?!笆郎蠜]有什么難事,再難的事忍一忍就過去了,能忍過去的事,那就不算什么事?!?/p>

      她手指的關節(jié)在幾十年的勞動中變了形,腫大像樹瘤,她腳趾的關節(jié)在壓又秀又彎的蓮花小腳時,也變了形,那些變了形的關節(jié)對陰、濕、雨、雪天氣未卜先知,在陰、濕、雨、雪天氣她的關節(jié)疼痛不已,在晴好的天氣,又為預卜天氣而疼痛不已。她用疼手揉著疼腳,疼上加疼,她忍了。

      她六十四歲喪夫,守三十多年寡。她自己照顧自己吃喝拉撒,說話沒人聽她就講給自己聽。她說,我今天吃了幾碗飯、幾種菜,飯吃了多少還剩多少,菜吃了多少還剩多少,剩的飯菜明天加上新的,又夠吃一天了;今天剩的飯菜明天再加上新的飯菜,就是接下來一天的飯菜。她每天都在吃剩飯,每天的剩飯里都有新飯,日子過得推陳出新,挺有味道也挺沒味道的,她也忍了。

      擺在面前的疼痛和隱藏的疼痛都是可以忍的,但最難忍的不是疼痛,而是圍繞在身邊、打發(fā)不走的一些小小誘惑。

      還是說說她的手指吧。在關節(jié)還沒有風濕腫脹之前,她的五指修長勻稱,戴任何戒指都合適。她戴過草的、紙的、銅的和銀的戒指,都是她自己給自己做的。草戒指是她割草時編的,一種開紫花的、很柔軟的草,繞指頭一周就成了戒指,十個指頭戴得滿滿的,那時她是開花一樣的年齡。紙戒指是用金箔紙折的,“那時金箔紙真不好找,我盯著一個吸洋煙的人,跟他在鎮(zhèn)里轉(zhuǎn)了半天,那人把整盒煙抽完,才把煙盒子扔掉”,她就用里面的金箔紙折了一個;銅戒指是她從一截銅線里抽出銅絲繞的;銀的是她自己用小半塊銀元敲的。她的手指一直在等待一枚金戒指,指頭等的不耐煩了就腫脹了起來,等來之后卻戴不上了。

      再說說她的牙齒吧。她已經(jīng)沒有了牙齒,對她而言,吃東西這事嚴格上來講不能算是吃。牙齒在人的嘴巴里存在了幾十年,即使它們已經(jīng)全部離崗,但在人的潛意識里它們還是存在的。她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將牙齒從口腔里忘記。她用不存在的牙齒吃飯,吃米就吃粥,吃饃就粥泡饃,吃菜就喝菜湯,所有的飯都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變成了流質(zhì),以汁和粥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她也曾用沒有牙齒的嘴巴,狠狠地咬住一只剛出鍋的饅頭,可那只饅頭就像有魔法似的,變得像橡皮筋一樣柔韌,怎么也切不斷。因此,她抱怨:有牙齒的時候沒吃的,有也舍不得吃,都給了孩子;沒牙齒的時候,好吃的東西都來了,但卻沒有辦法吃了。

      “你說,這不是欺負人嗎?”

      生活真的在欺負她,在人生的上半場給她很多東西,到下半場又把給她的東西陸陸續(xù)續(xù)地要走。她年輕的時候身高有一米六五,這個海拔在現(xiàn)在的女性中也不算矮,生產(chǎn)隊點名冊里按個子高矮排名,頭一個點的就是她,可現(xiàn)在她還剩下不到一米五五;她年輕的時候有一百多斤,最胖的時有一百四十斤,當時還沒流行減肥她就想減肥,減了幾十年終于成功,現(xiàn)在還剩下不到八十斤;她說,她年輕的時候長得不算丑,腳包得也小,要不然也不會嫁到一個行醫(yī)的人家來。那么現(xiàn)在呢?

      她老來不太照鏡子。太陽出來,屋里陽光充足時,她還是會習慣性地挪到鏡子跟前,朝里面看一眼。她會隨手將自己的頭發(fā)朝腦后掠幾掠:“有幾年,我發(fā)狠心養(yǎng)辮子,把辮子養(yǎng)得又長又粗,從根梳到梢,沒有小半天是梳不好的。后來,我把那條辮子給賣了,賣了好幾毛錢呢,買了兩包糖和一包鹽。”

      她無數(shù)次提到那條辮子。當她生了氣、受了委屈時,都會提起那根辮子。她在生我爸之前,還生育過四個女孩,長成功的三個就成了我的大姑、二姑和三姑,還有一個如果長成功了,那我現(xiàn)在三姑就得排到老四的位置上。她生我四個姑的時候養(yǎng)辮子,生我爸時剪辮子。她用近乎炫耀的聲音問我:你知道為什么嗎?她迫不急待地說出了答案:我終于生出來一個男孩,哪還有功夫伺候辮子,還有,你爸離開紅糖就吃不下去飯。

      “我那時的辮子有這么長……”她彎腰朝自己的小腿上比劃著。那根辮子就像落水人遇到的一根救命稻草,能讓她從老年的生活中迅速解脫出來。我覺得她養(yǎng)辮子是為父親的到來,做的一場蓄謀已久的準備。

      2

      她從西廂房拿出了曬干的艾草和荷葉,剛用草繩捆好,滿倉家的人就到了。滿倉家人來求艾草和荷葉來了。據(jù)說人帶著艾葉到了那邊蚊蟲不咬、蛇鼠不沾;人在那邊腳底踩著荷葉,能日行千里,且能在水上奔跑而不濕鞋。全村人都知道這樣的說法,但只有她一個人做這樣的準備。

      她有為未來日子做好準備的習慣。

      每年新收的麥子,她會偷偷地裝一些在甕里,埋在地下,裝一些在布袋里,系在梁上,還有一些,縫在枕頭里、藏在棉被里,等到了年末,缸里的糧食吃光后,她把空缸挪走,挖出甕來,甕里的吃完,她再打其他麥子的主意。“多虧藏了一些,要不然真不夠吃?!逼鋵嶜溩右涣R矝]多。

      有些準備當年未必能用得到,但未來一定會用得到。她收集了很多的香椿枝、皂角針和棗樹皮,放在西廂房的屋檐下,燕子去了又來,去了還來,也沒有派上用場。有一年我問她:收這些樹枝、樹皮有什么用?她說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過了兩年,我冬天娶妻、又一個冬天生子,她拿著竹竿把那些沉睡在屋檐下的樹葉、樹皮捅下來,放在大鍋里煮,煮了一盆黃湯。她對我說:喊她來洗月子澡吧。

      還有些更長遠的準備,這些準備已經(jīng)準備了幾十年,但至今沒用上一回。一雙繡著蓮花的鞋,蓮花已經(jīng)褪色,金線已經(jīng)變成灰線,但鞋形仍然小巧玲瓏,正配她委屈了一輩子的小腳。“那時我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三十出頭吧,就給自己置辦了這雙鞋。那年我得了肚子脹的毛病,他(我的祖父)治不好,就找到了江湖郎中,郎中說不能喝水,一喝水肚子就會脹破。后來,我渴得心里著火,就拼命喝一口水,就這一口水把我的病給治好了,次年就生了你那個沒有福氣的姑?!?/p>

      她拿著那雙鞋在腳上比劃,只能比劃不能穿,“不能穿呀,穿上就脫不掉了”,因為那是一雙送終鞋?!靶姨澞悄曛棉k了這雙鞋,現(xiàn)在這么合腳的鞋早已沒人賣了?!蹦挠匈u呢,裹著小腳的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她為未來做長遠準備的還有三棵樹:兩棵槐樹,一棵皂角樹。村里有為人準備樹的習慣,比如:添一個人栽一棵樹,當一個人活到老了、活不動了,他的同齡樹也長得合用了,就請來木匠,在那根整木頭里打個穴把人給裝了。樹先死幾年也沒有問題,樹已將自己風干,致密堅實,正好合用;人先死就更沒有問題,因為樹在等著他呢,樹這么多年等得就是這一天。

      她的那兩棵槐樹,原本并不高大,后來村莊里的高樹陸續(xù)被人用掉后,這兩棵槐樹竟然成了村莊的身高。她七十多歲時,生過一場重病,她去看那兩棵樹長得怎么樣了,走到了樹下,朝一棵樹上輕輕拍了拍,那棵樹當著她的面,就斷了一根枝椏。那是樹在提醒她?!爸挥袠涞热说?,哪有樹催人的,我活我的,從此不理它們了?!彼耸鄽q,兩棵樹實在等不下去了,它們隔著一百多米的距離借風傳語,同一年不約而同地死了。它們脫掉了外衣、散盡枝椏,赤裸裸地等了十年,實在撐不下去了,就借著一柱旋風的到來,摔得粉身碎骨,無一寸可用之處。可皂角樹還在等她呢,到冬天掛滿一樹皂角,在風里披頭散發(fā)地喊她。她走到樹的跟前,見大冬天的樹皮還泛著青色,她說,樹還沒活夠,讓它好好活吧。她給自己買了木頭。

      還有些準備永遠都派不上了用場。她準備了一些民國的票子備荒,結(jié)果改朝換代了,除舊立新時,她將那些票子偷偷給燒了;她為我小叔從頭到腳準備了一套棉衣,結(jié)果那個虛擬的小叔根本就沒有來,她高估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偷偷為他(我的祖父)準備了一根桃木的拐杖,因為他腰軟,老了要用上,結(jié)果腰還硬呢命卻軟了,拐杖就改成了剔火棍了。

      她常常做一些看上去根本沒有用的活兒,其實都是為未來做準備。她每時每刻都在做這種準備。

      她空手出門,但從來不空手回家。如果是背著筐出去,回來時,筐里一定是滿滿當當?shù)模奶焓乔嗖?、秋天是谷穗,冬天是干柴,春天,大地上的資源已被她和她們搜羅干凈,那就是一筐泥土。

      我問她,土有什么用?她說沒用的東西最有用。

      她說:你表大爺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個憨子,穿衣服不知道冷暖,吃飯不知道饑飽;小兒子是個精子,沒使勁就考上大學進了城。你表大爺心都掏給了精子,把憨子娶媳婦的錢給精子娶媳婦,把憨子蓋房子的錢給精子買房子。房子買好后,你表大爺見人就說:我在城里置辦了一塊地,我去好好住幾天,可住了一晚上就跑了回來。

      “你知道你表大爺為什么跑回來嗎?”她問我。我還沒回答,她就說出了答案。她說精子和媳婦嫌他腳臭、飯量大、亂用毛巾、愛放屁,在賓館給他找了一間房子睡覺。后來的事,我就知道了,那位表大爺越想腦子越不通:自己買的房子怎么自己想睡一晚都不行?想壞了半個腦子和半個身子,臥床不起了。古話說養(yǎng)兒防老,按理說該精子盡孝了吧,可精子真精,回來守了幾天就回城了,說再不回去大隊長的帽子就被別人戴了,就丟下親爹去搶帽子去了。沒有用的憨子派上了用場,端水倒尿一直伺候到你表大爺死,你說憨子有沒有用?

      她說,什么東西都有用,沒有用的東西是還沒有到用到的時候。她說了一件我記憶夠不著的事。這事歷史里也有根:就是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口事件。

      “黃水下來的時候,見一個村子吞一個村子,夏渡口和凌家莊都是那一年沒有的,可我們梁莊卻留了下來……”還有半句話停留在肺里,等著我來問。我遲鈍了幾秒,她便開始咳嗽起來。我不緊不慢地問:是為什么?她長長出了一口氣:咱們村準備的好唄。她將從村莊外背回的泥土倒在村莊里,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沒有用的東西最有用”。梁莊之所以是這塊平原最高的村莊,之所以每年都在生長,正是世世代代的她們,朝上墊土的緣故呀!

      有段時間我很聽她的話,愿意將她“飽帶干糧晴備傘”這句話,落實在行動中。她發(fā)動我們(我和姐姐、妹妹)去河邊撿那些被風吹浪打上岸的木頭回來備用,我們每天給她撿一板車回來;她還給我們下了一個任務,每天回家時撿幾塊斷磚回來,她說只要堅持十多年就能蓋一幢樓房了。她讓我們每天丟一些麥粒在院子里,通過一個冬天的鳥鳥相傳,立春時,門前的高樹上搬來幾窩喜鵲,檐下已住進了幾窩燕子。

      有幾年,她還趕起了潮流,對塑料袋感起了興趣。她讓我們放學時,從鎮(zhèn)里撿一些塑料袋回來。她用塑料袋搓繩拴羊拴豬,用塑料袋做地膜種冬瓜,用塑料袋包食物包凍腳。甚至,她把自己認為很重要的東西,都交給塑料來保管:用塑料袋包幾層,以示重視。

      “這東西哪兒都能用著,過日子還真少不了它。”她這么夸塑料。

      當她的塑料袋多的用不完時,她仍舍不得扔掉,而是轉(zhuǎn)手把塑料袋送給了我們。我們從她那里拿走一個饅頭或咸蛋時,她會用塑料袋包上好幾層,說:“不要摔破了”。饅頭是冷饅頭,雞蛋是熟雞蛋,一個是摔不破,一個是等待被摔破,根本用不上這么小心。

      我的第一任女朋友來看她,她送給小她一個紅包。打開幾層塑料紙,里面安祥地躺著五塊錢。小她說,她真是一個細人。

      這個“細”有一個意思是“細心”。比如:村里人砍樹,總有一些枝節(jié)被人遺棄,她將那些枝節(jié)撿回來,按照身材短長,整整齊齊碼在屋前,堆成了幾座小山。家里終年養(yǎng)著幾只母雞,每天都能收獲三、四枚雞蛋,她的雞蛋無論是放在咸菜壇子里還是放在餅簍里,從來都是大頭朝上小頭朝下,始終保持方向的一致。在她還能分清什么是糧食、什么是草籽的時候,她的糧食里從來沒有草籽,沙粒更不可能容身。

      她在為未來做細心準備的時候,還不忘叮囑別人也做這種準備。她對那些到村子里買刺槐樹做船的漁民說:“小心使得萬年船”。她對那些出門討生活的人說:見人帶笑,因為“抬手不打笑臉人”。她對那些過日子毛手毛腳的后人說:“三年不抽煙,省頭大老犍”,過日子要“細水長流”。

      她對自己的事也算計的非常精細。從她的住地到我的住地,不過五十米,中間隔著一條水溝和一道土坎。從她的門前到水溝,從水溝到土坎,從土坎到我的門前,以多大的步子,要走多少步,她都計算的很清楚。她跨那溝和那坎時并不看路,讓人揪心,但卻精確無誤。

      這個“細”還有個意思是“小氣”。她九十多歲的時候終于丟了一次錢,用她的話說就是“一丟就是20塊”,聽上去好像該一塊、一塊地丟。她心疼的一夜沒睡,我猜想那一夜,她一直在用那丟掉的20塊錢反復地買著米和面,買回的米和面加起來,一屋子都該堆不下了。第二天,她還發(fā)了燒。她終于在床底下,把我塞在她鞋里的20塊錢給找了出來。她從床底下爬出來就朝外走。她先到了村東,走到王蘭英家的老屋前,見屋倒人散,才想起王蘭英已搬到了村西。她找到了村西,見王蘭英的新屋已被蒿草封住了門,就問王蘭英去哪了?有人說“去城頂了?!彼统琼斱s。城頂是塊紅薯地,她走到了紅薯地頭,就不愿朝里走了。她的燒退了,回過了神:王蘭英已經(jīng)住在了這里。

      她說:“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就跟十幾天前的事。”

      六零年,王蘭英向她借了一瓢豆子,說收了豆子就還,那年月,王蘭英是朝土里種豆子、還是朝鍋里種豆子,這大家都清楚。讓她生氣的是王蘭英日子過富裕后,也一直沒有還她的豆子?!傲隳暄剑黄岸棺泳蛪蛞患胰嘶蠲牧?,我把一家人的命都借她了呀,她怎么賴著賬就走了?”

      她也欠過很多人的賬,但最終沒有賴賬。她有一個全村最大的賬本,別人欠她的賬和她欠別人的賬都一筆不落地記在上面。“你要不要看看?”她將我拉到西廂房,朝墻上一指,那就是。

      “借麥種3斗”、“賒魚苗2瓢”、“賒雞仔20只……”當然,這是我的閱讀理解。她不識字,她用符號把每筆賬畫在墻上以免遺忘,比如說“賒魚苗2瓢”,她畫的是一只葫蘆瓢、瓢里盛著很多小魚。這些賬是這么還的:等收了麥子將麥種還上,等撈成魚將魚苗的賬還上,等賣了雞蛋再把雞仔的賬還上。當然也可以都能用麥子或其他的糧食還,以物換物,糧食是農(nóng)村的通用貨幣。

      “有沒有不認賬的?”

      “沒有,日子過得難就多拖兩年,等哪年麥子大豐收了,再還給人家?!?/p>

      “那要是人走了呢”

      “人死了,賬還活著呢,活著的人還唄?!?/p>

      她為自己也算了一筆賬,那是她為自己做的最后一次準備。她說她一輩子不欠外人的賬,更不能欠子孫的賬,她要用自己的錢辦理自己的身后事。等她把錢準備的差不多,物價就上漲了,錢就不夠了。

      “怎么辦?”她無奈地看著我:“只有接著活了”。

      3

      對她來說,活著并不是一件難事,比她美比她丑,比她胖比她瘦,比她性急比她性慢的人都結(jié)束了自己,而她仍然不溫不火地活著。那些長得像蒼松翠柏、貌似可以萬古長青的人,在活著這件事上都敗在了她的手下。

      她說,東邊潘村的潘大,力氣全村最大,有一年,生產(chǎn)隊有兩頭牛約好了要私奔,他一手拽了一根牛尾巴,硬是將兩頭牛的尾巴拴在了一起。當然他的飯量也是全村最大的,一天能吃十斤糧食。在大饑荒那年,別人喝稀飯能活命,他卻活不了,喝了幾頓稀飯就活活地餓死了。

      她說,西邊的趙莊有個趙疙瘩,會幾手拳腳,整天提著拳頭四處打報不平,他跟人打架不是打別人而是先打自己,拿一把砍柴刀朝手臂上一砍,刀就崩了口。趙疙瘩刀槍不入,按理說他能天長地久地活著了,可是繩從細處斷,果從核先爛,一個冬天過去趙疙瘩就沒有了,他輕手輕腳地將自己給病死了。

      她說,南邊的周村地主家的周六小姐,生得嬌氣、活得精細,每天糧食吃五色,蔬菜吃十種,平時走路腳不沾地,全靠轎抬、人背,周六小姐十六歲出嫁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她說,北邊的車莊有個車半仙……我聽說過車半仙,那是天生地長的一個人,說是半仙其實就是半瘋,瘋了就衣服一扒成了半仙。我沒有聽進去車半仙的故事,因為我還在惦念著周六小姐。我問她,周六小姐為什么沒有回來?她到哪去了。她說:死了,生孩子生的。那時候人的命短,活到四十多歲差不多就病的病、死的死了,能活到花甲、古稀之年的沒有幾個,更沒有活我這么大的。身體長成了,就要趕在病、災之前,把婚結(jié)了,還要趕在病、災之前把孩子生了,就算對上下都有交待了。但生孩子是個坎,有的人能邁過去,有的人邁不過去,周六小姐身子骨明擺著過不了這一關。

      我問她:能不能生孩子也能看出來?她說當然能。她不會告訴我怎么鑒別一個女人能不能生孩子,那是在祖母與祖母之間,祖母與姑母之間,祖母與母親之間私下交流的秘密,傳女不傳男。她從來不跟我談她們那半個世界的事,談得最近的是這么一次。

      那時我初值少年,她剛?cè)肜夏?。那天,不知因為什么她心情很好,她說我破命(謎)給你猜吧。

      “破命猜,破命猜,一口咬得血歪歪?!?/p>

      “桃”。

      “你說桃就是桃,一口咬得扯黏條?!?/p>

      “藕”。

      “你說藕就是藕,只能站不能走?!?/p>

      “樹”。

      “你說樹就是樹,弓腰凹肚。”

      “船”。

      “你說船就是船,一猛子扎到大河南?!?/p>

      “魚”。

      猜過很多次了,我都會背了。她說下面這個謎你保證猜不出來?!皬男∫稽c點,長大一蒲籠,皇帝老爺都吃過,就是沒用秤稱過?!?/p>

      我問她是用的還是吃的?她說是用來吃的。

      我問村里有嗎?她說有。

      我問咱家有嗎?她說也有。

      我問他滿船叔家有嗎?她說去年沒有今年才有。

      我去滿船叔家,問她今年新買了哪些好吃的。滿船叔說沒有呀,能吃的都在菜櫥里。我在菜櫥找到一碟咸菜和一碗醬豆。過了幾天,滿船的媳婦抱著小兒來我家串門,為了平息孩子的哭鬧,她解開了胸前的兩??圩樱冻隽梭@心動魄的謎底。

      我結(jié)婚后,托小她(妻子)去打聽女人能不能生孩子的謎底。小她說不要打聽,你看看村里的女人都知道了。村里的女人,尤其是祖母輩和母親輩的那些女人,腰部的輪廓驚人的相似。肩有寬有窄、胸有大有小,但過腰到髖之后,像涂了藥水似的突然膨大起來。小她說:“不大不行呀,那是孩子要走的道呀。生孩子時如果那條道發(fā)生交通堵塞,現(xiàn)在有捷徑可走,那時候只能闖鬼門關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那時,我和這個小她還不認識,小她的位置上站的是另外一個女孩。那女孩長得生孩子自己不會吃虧,養(yǎng)孩子孩子不吃虧。她看得滿心歡喜,催我快把女孩娶過門來,可我最終娶過來的卻是小她。

      她起初對小她不滿意,她對小她的評價經(jīng)數(shù)人輾轉(zhuǎn),傳達到我的耳朵,每次都是原封不動的幾個字:“小胸小屁股”。站在這個詞對面的就是“大胸大屁股”?!按笮卮笃ü伞边@一款女人叫苦命女人,生半輩子孩子,養(yǎng)一輩子孩子,而“小胸小屁股”的這一款,當屬短命女人。

      我和小她從認識、結(jié)婚到生子,她一直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她看著“小胸小屁股”的小她挺著大肚子整天吃零食看電視,急得渾身冒汗。她擔心小她生不下來孩子,所以變著花樣地生病,不是腰酸就腿疼,讓小她陪她走走,再走走,一直走到真的腰酸腿疼。其實,她是在陪小她走走。

      小她臨產(chǎn),疼痛到來之前仍然若無其事,可她緊張得如兵臨城下。她收集了很多草木灰、舊床單,連多年不用的剪刀也找了出來,在火上燒了幾遍。

      我說:不在家生,有感覺就去醫(yī)院。

      她說:萬一來得快,生在家里怎么辦?

      她不僅有生孩子的經(jīng)驗,還有接生的經(jīng)驗。她生孩子來得快,我父親之前的四個姐姐,都剛有感覺就掉了下來,接生的人是她自己。她不僅給人接生,還給村里的動物接生,她年輕時,村里四條腿的動物有一多半要經(jīng)過她的手。

      她遇到不少生產(chǎn)不順的例子。滿車的媳婦生的孩子是個討債鬼,頭沒有出來,先從里面伸出一只手來,她找來一枚銀元朝那孩子手里一放,那孩子腰一挺勁就竄了出來。滿斗的媳婦生孩子更不靠譜,連續(xù)兩個都是屁股先出來,她給滿斗出主意,把兩個孩子改名叫盼順和包順之后,第三個孩子就一頭鉆了出來。生活條件好了之后,醫(yī)院專門設了生孩子的部門,她只能給牲口接生了。我看過她給牲口接生,那也許是她的謝幕表演,一頭牛生了一半留了一半,她卻沒有力氣將另一半拽出來。

      我一直對她除了農(nóng)婦之外的這個行業(yè)充滿了敬畏。接生,將一個新的生命接來,把他從沉睡拍醒,啼哭打開身體與外界聯(lián)系的通道,呼吸人生第一口空氣,再放在草木灰窩里,沾染人生的第一?;覊m。這個行業(yè)之所以神圣,也是因為與接生對相應的一個詞:送殯,村里有人活膩了,不論是病死還是老死,反正找個理由死了,村里人將他送出村莊,不叫送人,叫送殯。但她的理解就是“送病”,是把病送出村莊,送到哪去,送給誰,有沒有人簽收,送不掉怎么辦,等等都無所謂,只不過是以送病的名義把那人給打發(fā)掉罷了。

      因為接生這個行業(yè),她認識了很多我們不認識的人。村里除了有名有姓的這些人,還有一些人沒名沒姓,那些人在來的那段羊腸小道上走得太曲折,腳一落地就死了。這些人連父母的面都沒見到,但卻與她有一面之緣。

      她對小她充滿了憂慮。她的憂慮不久就得到證實:小她果真生不出孩子,而是從小腹開辟了一條快捷通道,把孩子抱了出來。小她肚子疼痛、打車到醫(yī)院、剖宮取卵,所有時間加起來沒到兩小時?,F(xiàn)代化的生育速度讓她唏噓不已,驚喜過去,她埋怨現(xiàn)在生孩子太草率,這樣的生法對孩子不好。

      我問她怎么個不好法。

      她說:該闖的一關沒有闖,孩子長大了受不了罪。

      我說:闖沒闖這關孩子又不知道。

      她說:誰說孩子不知道,每一筆賬身體都給記著呢。

      她朝著祠堂方向指了指說:那兒原來站著一棵老榆樹,有多老她不清楚,所以也應該沒有其他人知道。那樹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年,有些老糊涂了,連是不是活著也忘記了,想起來的時候就發(fā)幾根新枝,稀稀拉拉地吐幾片葉子,錯過季節(jié)是經(jīng)常的事,想不起來,那一年就睡在那里一動不動了?!白詈笠荒?,它到立過秋才醒過來,把一身力氣都使上了,發(fā)滿滿一樹葉子,多得把新發(fā)的枝條都壓彎了。”她說,別看那棵樹老糊涂了,可是每筆賬它都記得很清楚。它年輕時候受過傷,好了傷疤該忘了痛了,可它不是,傷好了可疼痛還在,它年復一年地修補傷口,傷疤越長越大、越長越深,很細小的傷口,很細微的疼痛被放大了很多倍。它長到中年時,頂天立地,有些目中無人了,可一場天火將它的頂端燒掉了一半,此后新發(fā)的枝干一直畏手畏腳地生長,再也沒有超過原來的枝干,有些枝干斜著、臥著,甚至向下生長,甚至垂到了地面上。樹到老年,貌似糊涂,但每筆賬都清清楚楚地記在心里。

      我家門前有棵彎棗樹,有一年,它結(jié)了一樹又酸又苦的棗子,她罵了那棵樹一通:你站在我家門前,南來北往的人那么多,結(jié)一樹又酸又苦的果子,你知不知道丑,你可知道丟了多大的人。她還將那樹一頓痛打。來年,那樹的棗子又大又甜。她還打過一棵病樹。那棵樹先是生了一年的蟲子,第二、第三年就睡著了似的不肯長了。大概它想長出的葉子就被蟲子吃了,長不長都無所謂。她打了那棵樹兩年也不見好轉(zhuǎn),便在樹身上動起了刀子,砍得那棵病樹傷痕累累,第二年,那棵樹就長出了一大截。

      她說樹是有心的。她指著樹的年輪說:寬的,表示那一年風調(diào)雨順,樹木活得自在,窄的,說明那一年樹木活得艱難;還有,每年樹心的顏色都不一樣,有些年是魚白色、有些年是棗紅色、有些年是粟黑色,每年樹的心情都不一樣。

      人的身體也是一棵樹,很多事情發(fā)生后,都會在身體里留下痕跡。梁滿祥開拖拉機去鎮(zhèn)里賣玉米,為了避讓對面開來的汽車,他將拖拉機開到了溝里。拖拉機上的糧食一粒都沒有丟,他卻丟了一條腿。按理說,腿丟了就不該疼了吧,可是那條不存在的腿讓他疼了好多年。后來腿不疼了,那只不存在的腳又癢了起來,梁滿祥說那只腳有腳氣,買來藥膏涂在了床腿上,他說不癢了,舒服多了。那是身體還記著那條腿呢。

      人就是這樣,很多經(jīng)歷過的事大腦已經(jīng)遺忘,但身體仍然記著。

      她的身體為她記著很多事。每年冬尾春頭,她都會渾身酸疼,坐立難安,做B超用機器把身體看個透,也沒有找到病根在哪。她便開始找原因,最先找到的是這么一個:她年輕時,每年青黃不接的月份,便開始吃泥土,吃一頓管三天。有一年,她發(fā)現(xiàn)前一年紅薯地里的泥土吃起來格外香甜,便背了一罐水在地里吃了一個下午。后來,那鉛灰色的泥土就在她的腸胃里板結(jié)了起來,硬是朝胃里灌了兩天的麻油才排出來。身體還記著吃泥土的事呢。不久,她又找到一個病因,她說:你還記得你那個沒有福氣的姑嗎?你那個姑還在胎里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愛哭的孩子多吃奶”,她只要有一點動靜,我就跟著頭暈腦疼的。都說生一個孩子肚子里會留下一道疤,你這個姑給我留下的這道疤到現(xiàn)在都沒好,“那是身子想起你那個沒福氣的姑了”。

      “人這輩子吃了多少飯、使了多少力,享了多少福、受了多少罪,每筆賬身子都給記著呢?欠身體的賬遲早是要還的,你不還它,它就來找你討債?!彼攀畾q后,滴油不沾、葷食不進,甚至連辛辣的蔥蒜也不食,終日食草生活。她還不停地勸我們少食且多素,“人的一輩子能吃下多少東西都是注定的,提前把東西吃完了,人也就該走了?!焙髞?,我聽一位比我高明的醫(yī)生講:人的腸胃一輩子能消化多少東西是相對固定的,用的多就會提前報廢,所以人活著要“細水長流”。

      4

      她對很多的事情,都有著與眾不同的看法。這不能怪她,與她同時代的人都走了,她已經(jīng)是與眾不同的人了。她在村莊里形單影只地走著,要過溝過坎了,她就停在那里,等人來扶。別人來扶她,她就會問你是誰誰嗎?她還想再說兩句,可那人已經(jīng)扛著犁子、背著柴禾或抱著孩子走遠了。

      她原本不愛說話,據(jù)說年輕的時候還有些內(nèi)秀,家里來了生人她就躲在屋子里不愿出門,和他(祖父)見第一面時,臉上的紅色幾天都沒有褪下來。她懷我父親時,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別人問她你是什么時候懷上的,她還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到了七十后,眼睛和耳朵的功能開始退化了,就喜歡上了說話。

      “人總不能將自己憋死吧”,她說。

      看到一個影子,聽到一團聲響,她都能說出一段話來。有時,只是一陣順路經(jīng)過的風,圍繞她的身體打了個圈,就被她捉住了不放。她說:你們都快走吧,別老纏著我。每天吃的都是精米細面,我還想多吃幾年。

      我問她在和誰說話?

      她說是和風說話,又說,那風其實不是風。

      我問她風不是風是什么?

      她說風里什么都有。她通常會把那些經(jīng)過她的風,看成是有人從她身邊經(jīng)過。如她對風說:某某,你要是想吃咸菜、饅頭,我的飯桌上有,你自己去吃吧。她認為風中人是她的長輩。如她對風說,某某,你要再纏著我不走,小心我請你吃柳條燒肉,她認為風中人是她的子孫。還有一些風經(jīng)過她時,她會朝風啐上幾口,她認為風中是游手好閑之人。

      按她的說法,一個人消失之后都會變成一陣風,變成什么樣的風,由那人活時的性情決定。脾氣好的變成了微風,脾氣暴的變成了狂風,而那些變成旋風的,則是一些或性情剛烈、或死于非命的人。這樣,每有旋風打著漩渦從村莊經(jīng)過時,她就會拉著我蹲下身來或者躲在樹后,唯恐被那些旋風發(fā)現(xiàn)。她對這這種若有所覓的、打著算盤的風存有偏見。她能舉出很多例子:村里好端端的一間祠堂,一場旋風經(jīng)過就整個趴在了地上;一些安分守己的貓狗,一場旋風過去就沒了蹤影,還有,原本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一場旋風吹過就有人出現(xiàn)了閃失。村里有的人活得好好的,突然瘋了,食不擇食,六親不認,她認為那是被旋風所傷,是他誤撞到一場旋風。對于一個村莊來說,村里人越少,風就越多,有的村子沒有人煙了,比如韓臺子村、夏渡口村,就只剩下風在那里沒日沒夜地哭了。

      她對村里很多的事物都存在偏見。比如說:柿樹。她從來不許家人栽種柿樹,有一年,我那常年在外打工的父親,從北方背回來幾棵柿樹,種在門前的菜園里。她見到后如臨大敵,想盡辦法,最終將那幾棵柿樹全部鏟除。為什么要對柿樹有這么大的偏見呢?她說柿樹不吉利。我想大概因為柿樹的“柿”字與一個不吉利的字諧音吧,就像她不喜歡“鴿子”,你想想“割子”,怎么能喜歡呢?

      與她的偏見對應的是偏愛,她偏愛桃樹。她住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栽有桃樹,每次家人出門,她必將一截桃木放在家人的身上。她對桃木的招魂、避邪等特殊能力深信不疑。比如,娃兒在河東睡覺,被父母連夜抱到了河西,人到了河西,可魂還丟在河東呢。丟魂的孩子要么睡不醒,要么醒后兩眼空空,這時那家人便請她去喊魂。她踮著小腳,拎著籃子,籃子里裝著花生、小棗。她一邊搖著桃枝兒一邊喊:娃兒吃棗,娃兒吃棗。那嘴饞的娃兒就跟她回了家。梁莊一個漢子走夜路,走到高粱地邊恰逢狂風大作,高粱叢像披頭散發(fā)的女鬼在那人身上抓扯撕咬,第二天,那人就沒有魂了。待哪夜月大無風,高粱地風平浪靜時,她搖著桃枝將那人帶到高粱地里,丟在草叢里的魂魄便又回到了那人的身上。

      “所有的魂都能找回來嗎?”

      “大多的魂都能,但有些找不回來?!?/p>

      她說,在這一片村莊風水最好的那幾年,東村的最東頭,風水最好的那戶人家,那個叫板凳的孩子有了出息。板凳在上海念大學,畢業(yè)后就在上海落籽生根。念大學的六、七年里共回過兩、三次家,每一次在家超不過兩天。板凳嫌村子小、屋子矮、爹娘丑、飯難吃、雞屎多、被子臟,更讓村里人受不了的,就是板凳連村里的話都不會說了,說話時撅著嘴,跟雞拉屎似的,一股蠻腔。板凳討了個城里女人,細眉細眼、小嘴薄唇、身材高過一米六五、體重不過一百斤,一看就是不吃人糧食長的?!叭⒘讼眿D忘了娘”,二百斤的板凳卻拿不住這個細弱的女人。所以“板凳的魂是找不回來了,在城里丟了,丟給了那個女人了?!?/p>

      又有一陣旋風繞著她打轉(zhuǎn),她在風中擺了幾擺。她擺脫了這些風的糾纏,搖搖晃晃地朝滿倉家趕。她走的很慢,走的時間少停的時間多,她不急著趕時間。她說,時間就那么多,趕完了就沒有了,花錢也買不回來。

      她有切膚之痛。

      有幾年,她心氣兒高,干任何事情都喜歡和別人比,她和別人比又不讓別人知道,所以都是自己跟自己較勁:別人家的水羊生了六只崽,她養(yǎng)的水羊就要生七只;別人家的豬二百五十斤,她就要將豬養(yǎng)到三百斤;別人家的小麥畝產(chǎn)七百斤,她的小麥每畝就要收八百斤。她不僅和別人比數(shù)量還要別人比速度。她像我現(xiàn)在這么大,三十出點頭時,性子急,三天干的活兩天干完,兩天干的活她基本上不過夜。她把活兒分成兩類,一類是白天的活,一類是晚上的活;白天干的活借助日光,晚上干的活借助月光。有一年,她在趁著月光拾山芋干,拾到了半夜,有人跑來報信,說她的妹妹沒了。

      她的妹妹在淮河里行船,用她的話說過得是“腳不沾地,沒有根的日子”。她的妹妹和她一樣也是個急性子,什么事兒都要朝前趕,都要趕在別人的前頭。這天晚上,妹子隨船漂到了洪澤湖,有人勸妹子“夜不闖洪澤”,可妹子不信,非要趕在別人的前頭將一船糧食送到對岸,結(jié)果船到了湖心,就起了風浪。

      她趕到湖邊,對湖哭了一天,回來后,生活就慢了下來。麥子熟到九成,很多人家都開始收割,可她卻說“蠶老一時,麥熟一晌”,不用急,多等一天就能多收一斗。久旱無雨,秧苗焦枯一點即燃,很多人家放火燒起了秧苗,可她卻說“人急天不慌”,于是就等來了傾盆大雨,等來了五谷豐登。當很多人為了吃得更好、住得更好、娶得更好,把自己折磨累了、病了的時候,她的生活異常的安靜。她就像一棵安靜的植物,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慢慢地生長,慢慢地老去。

      安靜,讓她對世界有了更細微的體察。

      就像她認為每一陣風都有來路一樣,她認為每一件事都事出有因。她很在乎身體內(nèi)部那個世界的風吹草動,同樣,她認為身體里的風吹與草動,也是事出有因。她肚子痛時,就會對肚子說:那幾年,能吃的只有草,不吃怎么辦呀,總不能看著草活活地餓死吧。她膝關節(jié)痛,那是挖淮河時受傷的后遺癥,她不吃藥,而是通過按摩、熱敷來安慰它們。她說:那疼痛像個有壞脾氣的孩子,有糖吃就好一陣子、沒糖吃就鬧一陣子。

      有些疼痛,她會故意忽視,就當它們不存在。她帶著病去開荒、鋤地、拾草,那疼痛便在她勞動的過程中,沒趣地離開了。而有些疼痛是需要花本錢治療的。她花過五斗小米治過頭疼,共治了五年、一年一斗,那大概是她花費最多、耗時最長的一次治療。多年來,她的身體里一直埋伏著多種疼痛,那些疼痛此起彼伏、此消彼長,就像地里的雜草一樣,鋤了又長、鋤了又長,但永遠除不了根。也許,我把她的疼痛比作身體里長出的雜草有些不對,因為她始終把疼痛當作身體的一部分,她和那些疼痛一直保持著非常友善的關系。

      “不怕痛,就怕不痛”,她這么對我說。

      在她看來,人有兩種病,一種是痛的病,一種是不痛的病。疼痛和發(fā)燒、搔癢、麻木等等一樣,都是身體對人的提醒。身體通過這些方式提示它出了問題,需要修理,而疼痛則是最直截了當?shù)谋磉_方式。

      那些不痛的病,身體則把它們當作了自己的一部分,沒有分辨出來。當發(fā)現(xiàn)生病的時候,病已是無藥可醫(yī)了。她說,村里有很多人,看上去活得好好的,可說病就病了,說走就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那大多是得了這種不痛的病。

      “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喚?!?/p>

      關于滿倉的死,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她雖然能聽進耳朵里的聲音很少,但卻是聽得最明白的人。她在別人關于滿倉死因的多種描述中,找準她認為最直接的原因:梁滿倉去年清明去給他的姐姐上墳,看上了姐姐身邊的一塊好地,他說,這塊地真好,坐著真舒服,一定要給我留著呀。他的身體就為他記住了這句話,趕在別人之前,搶先把這塊地給占了。

      她說: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說,即使你想也要偷偷地想,不要讓你的身體知道你的想法。因為“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哪怕那只是你的口誤,身體卻會當真。

      我猜想:當你說出你的想法時,你的身體就開始朝那個方向準備;你已經(jīng)忘了所說的話了,可身體正在為你準備著;當你認識到你說錯了時候,身體已經(jīng)為你做好了準備,想回也回不了頭。所以,她從不對身體說泄氣的話,而是不停地表揚、鼓勵它,給它前進的動力。

      她這么鼓勵自己的身體。春天,她看著一碧如海的麥田說,今年的麥子一定有個好收成,不信走著看?夏天,她看著那只受過孕的水羊說,我猜它能生下五只,你信不信?秋天,她說你看糧食滿倉、柴草滿垛,能舒舒服服地過一冬了。冬天,她從鄰居那里交換來一些種子,她說這些種子春天下地后,能長出一些甜美的瓜果,到時候你一定能嘗到。其實,那都是她對身體的暗示。

      她暗示身體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而不是被身體牽著鼻子走。但有時,她也會站在身體的對面,拒絕身體非分之想、奢侈之求。有一年,我用板車拉著她去趕集,經(jīng)過城頂那塊高地(墳地)時,她就對自己的身體說:“你看,擠滿滿的,沒有位置嘍。”其實,還些有不少空缺在虛位以待。我想對她說那兒還有不少位置呢。她把我的話給截住了。

      她說:“你小時候,我說冰糖不能吃,吃了就掉牙;我還給你說冰糖葫蘆也不能吃,糖葫蘆里面有蟲,牙齒有二指長?!迸挛也焕斫?。她又說:“有一年,我教你種秋芫荽,叫你把剛收下的種子,放在衛(wèi)生室的冰柜里凍幾天,你還記得嗎?”我當然記得。剛成熟的種子有休眠期,過了休眠期才能發(fā)芽。把芫荽放在冰柜里凍幾天,讓種子以為過完冬了,種下地就能發(fā)芽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騙我、騙種子一樣,這是她在騙自己的身體。

      5

      她站在滿倉家的院子里,沒有人理她,她就自己搭理自己。她將灌到衣服里的風從袖口趕走;剛趕走了一些風,另一些風又鉆到她的衣袖里。沒有辦法,人老了,身體不斷地收縮變小,衣服越來越闊大無邊。

      有人給她端了杯熱水。她問那人滿倉的地點選好了沒有?那人說選好了,就是梁莊的祖墳地。她聽沒聽清都無所謂,因為她知道那塊地?!澳鞘菈K好地”,她幾十年都是這么說。關于那塊的故事,大大小小、破破爛爛加起來足有一糞筐。她說一個我們能摸得著的。梁莊有兩位長輩同時看上那地的一個拐角,幾十年來相爭不讓。一天,老人一病危,對前來探望的老人二說:咱倆爭半輩子了,這下不要爭了,我贏了。老人二說:那還不一定,還要看誰跑得快,說完一頭栽在地上就死了,硬是把那塊地給占了去。還有一個摸不著的故事。在梁莊之前,這塊地的主人有牛、曹(草)兩個家族,牛家興旺時曹家敗落,曹家興旺時牛家的日子就不好過。輸贏的關鍵,是誰占了這塊高地的風水。兩個家族圍繞這塊高地的最后一場爭斗,成就了這塊高地上姓牛和姓曹兩個土坡。

      她讓我用板車拉她去看那塊地。剛出村口,她說:你停下來,扶我去看看她。我四顧無人,問她要看誰。她說看金宅的女人。那是我記憶之外的一個人。她走到一棵樹前,蹲下身來喊那棵樹嫂子。她說:嫂子,咱倆處的時間不長,但我沒忘你對我好來。我到梁莊頭一年,是你教我喂蠶抽絲、織菱花布,你還教我編糞筐子、餅簍子,這些本事我現(xiàn)在還會呢。接著,她說起了這棵樹主人的身世?!斑@個嫂子是個苦命人,嫁給金宅連孩子都沒生就死了。金宅說她是病死的,大家都知道她是被害死的。金宅當了土匪后,嫌這個老婆腳大、臉上有麻子,便又找了一個。養(yǎng)不活兩個老婆怎么辦呢?金宅一狠心,我的大嫂子就住到了這里。”

      身后,一棵荒樹上的烏鴉干巴巴地叫了幾聲,她轉(zhuǎn)過身來問我喊她干啥。我說我沒有喊你,是樹上的烏鴉喊你。在荒野之外,她能聽得到鳥叫,但聽不清人話。她問我:你是不是在問后來的事?她便接著說了起來:金宅的二老婆是個軟手軟腳的女人,她只要發(fā)脾氣,金宅便沒了魂,拼命朝家里搶錢,最后竟然搶到了一個大土匪的頭上,結(jié)果是帶著腦袋去的,被村里人找回時,那顆腦袋不知滾到了哪里。她朝河邊對面指了指:那棵烏桕樹下埋著金宅。我說:那棵烏桕樹不在了,前年被人請進城了,賣了一萬三千多塊。她說:金宅進城了呀,到底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她把身邊大多數(shù)的樹都喊成人的名字。當然,也有樹沒有人的名字,就是槐樹、桑樹、榆樹這樣的本名。她指著路邊一棵又歪又老的柳樹說:你看這棵樹歪頭晃腦的,樹沒個樹的樣子,連打個板凳的材料都不夠,卻能穩(wěn)穩(wěn)當當站在地中央,連莊稼都得給它讓出地方來,你知道為什么嗎?村莊周圍有不少這樣的樹,它們或形單影只、或數(shù)棵站成一片,但都長得荒蕪潦倒,一副似樹非樹的樣子。梁莊人每年動犁子破土時,都要退讓它們?nèi)?,如果借用它的一根枝條,還要彎下腰來拜上幾拜,跟欠它多大人情似的。她說:你以為那是人在讓樹嗎,那是人在讓著樹下的人呢。

      她說:每棵這樣的樹下都是有人的。

      梁莊人走出村莊后,送行的人隨手插下的一截柳枝,就長成了柳樹;路過的鳥鵲隨意播種的一粒糞便,就長出一棵桑樹。樹長了起來,人就消失了,樹就代替那人活在地面上,因此她說,“樹就是那人的碑呀”。

      在江淮平原,泥土容易反復,石頭不可多得,記人最有效、最經(jīng)濟的辦法就是用樹了。在這塊平原里,以樹記人的例子有很多,可以說每個村莊、每個家族要想留下存在過的證據(jù),都要在樹上動心思。以樹記人的,還有這樣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

      闞家灣是淮河懷抱里的一個村莊,每年有一半的時間泡在水里,漲水時人們就在村莊里結(jié)網(wǎng)捕魚,水退后人們就在村莊里打圩種稻。這一年,闞家灣人要開挖一條連通淮河的水道,需經(jīng)過祖先的領地,可移開地面的封土,卻發(fā)現(xiàn)地下先人竟然集體消失了。有人說,祖先是從淮河里游走了,也有人說,是被地下的流沙帶走了。祖先到底去了哪里,這成了闞家灣人最大的謎團。數(shù)年后淮河疏浚,人們在水岸相接處找到了親人。原來,祖先仍在老地方?jīng)]有移動一步。原來,每年河水都要從墳體親水面帶走一半的泥土,來年,人們以留下土堆的為中心重新堆土,這樣年復一年,祖先在地面上的部分便偏離它的原來位置。怎么才能將祖先的位置牢固下來呢?闞家灣栽起了柳樹。

      她也喜歡用樹木記人。她用不同的樹木記錄不同的人和事,樹木中便寄托著她的恩怨。兒媳婦(我的母親)過門時,她在門前栽了棗樹,盼的是她早早懷孕生子。家里添丁,是女娃,就在門前栽芳香的樹,待女娃長到十八、九歲嫁人時,那棵剛好夠打一件嫁妝;是男娃,就栽硬實的樹,比如榆樹,遇到青黃不接的年月,榆樹就成了救命樹,到那男娃蓋新房、娶媳婦,榆樹又成了頂梁柱。我在很多地方,都聽過以樹記人的事。一次,到杭州拜友,得知杭州人家有生女兒栽香樟樹的風俗,待女兒長成后,如被男孩看中,那男孩便半夜?jié)摰脚⒓业脑鹤永?,將女孩的同齡樹砍倒。我跟她說:杭州城里隨處可見人腰粗的香樟,光是西湖邊上,人抱不攏的香樟樹便難以計數(shù)。她便感嘆道:那該有多少女兒沒有嫁掉呀。

      她還喜歡以樹記事。好的事件就栽下一棵好樹(開花的樹、結(jié)果的樹),壞的事情就栽一棵壞樹(有針刺的樹、味道臭的樹)。我家至今尚有三棵苦楝樹,分別長在院子的三個邊角,那是她嫁掉三個女兒栽的,取樹的諧音,代表她對三個女兒的苦念。他(我的祖父)走的時候,堂屋的門邊生出一棵樹來,沒幾年那樹的枝葉便遮掩了一半的門戶,那樹之所以長在門邊的位置上,是因為她這一輩子最愛坐在門邊,她有在門邊撿豆子、納鞋底、等他回家的習慣。那樹的名字叫刺槐,都“刺懷”了,還不心痛嗎?她每年都要去拜那些樹,對樹說一些加油、鼓勁的話,鼓勵它們好好生長。

      在朝那塊土地行進的途中,她躺在板車里,根據(jù)車輪傳遞過來關于大地的輪廓,判斷在平原里行進的位置。路過一塊叫“亂崗”的高地時,她要我繞著走,遠遠地避開這塊地。那是因為她和這塊土地有些恩怨。她剛嫁到梁莊時,還不了解這塊土地,她看上了那塊地里肆無忌憚生長的野草,便從地里帶回了一把父母秧,回來后就大病一場;病好后,她還惦記著那些草,就去割了一筐野豌豆,然后就是她娘家的弟弟突患重病。從此,她再也不愿沾那塊地了。

      梁莊有些土地,草木可以生長、鳥獸可以安家,但唯獨人不能駐足。就說這塊叫“亂崗”的地吧。梁莊人一般不與這塊地打交道,除非有人出了意外,才會交給這塊地去收拾。在她之前,她的先輩中有人不服氣,硬要在那些地里撒上南瓜和北瓜的種子,收獲時,北瓜大如鍋蓋、南瓜大如車輪,那人趕著牛車去收果實,拉回來滿滿一牛車??梢卉嚨哪瞎线€沒有吃完,那人就被送到了那塊地里。梁莊有好幾塊這樣的土地,專門為天地而留,人都不愿邁進去半步。

      她還與幾塊帶“湖”字的地有些恩怨。她與“龍?zhí)逗逼獠煌?。多年來,她輪換在上面種植不同的莊稼,但收成從來沒有好過,但滿車卻看上了那塊地,拿自己的一塊熟地和她調(diào)換。她覺得過意不去,還倒貼了滿車兩只水羊。那塊地到了滿車的手里,一下子歸順起來,種什么就能收什么,沒過幾年,滿車便蓋了新房、娶了新娘。她與“夏家湖”脾氣不投。她年輕時從夏莊人手里置辦過來這塊地,她買過這塊地后,并沒有急著耕種,而是坐在地里和這塊地敘起了親戚,她說她表姐嫁的人家也是姓夏,是大河南(淮河之南)夏家樓的,和夏家湖一筆寫不出兩個“夏”字。但這塊姓夏的地心意未改,一點沒買她的賬,旱幾年后又澇幾年,受不了折騰的她,最終把這塊地還給了夏家。她還與“梁小湖”脾氣也不投,可不投也沒有辦法呀,那是她每天出入村要經(jīng)過的一塊地,她早想把這塊病蔫蔫的地與人調(diào)換,說不定換個主,這塊地就能好起來。可是不能換呀,這塊地里還種著梁家的一位親人呢,把親人留在自己的地里,總比留在別人地里放心吧?!八藕虿缓盟宜餍跃筒还芩?,讓它由著性子,想長什么都長什么”,這樣,每年都能從那塊地里收割一大車蒿草。

      她原本在水邊出生,卻伺候不了這些帶湖的地,這讓她很郁悶。梁莊有不少地都帶湖字,不帶湖也帶個水字旁,叫著某某溝、某某洼、某某灣的,這帶水字旁的土地在遇到澇年大都會沒在水底。淮河修好后,水被大堤那兩條漫長的手臂給摟在了懷中,原先為淮河之胃的湖泊,就成了梁莊人耕種的良田。她把每塊地的脾氣都摸得差不多了,熟悉哪塊地能種高稈的莊稼,哪塊地能種生根的莊稼,哪塊地什么莊稼都不長只能長草,哪些地莊稼和草都種不了只能種人之后,自己卻種不了地了。她的腳太小了,十個腳趾頭握成兩個拳頭,收攏在腳掌的前方,這些委屈了一輩子的腳趾,徹底罷工了。她的身體變輕、變薄、變彎,像秋風中的豆莢那樣收縮著,風一吹都該“嘩啦啦”作響。她在莊稼地邊行走,如果哪棵植物伸出藤蔓拉她一下,她就像一根稻草那樣輕飄飄地倒下去。

      每當這時,她會趴在地上說:“我給你們磕頭來了?!?/p>

      她沒說給是誰磕頭。也許是給人磕吧,因為地下的人遠比地上的人要多,她要給磕頭的人太多了;也許是給地磕吧,梁莊有能生長莊稼與人為善的好地,也有專門招雷、引雨、惹禍的壞地。先給好的地磕,感謝它們孕育五谷,供養(yǎng)生靈,再給壞地磕吧,感謝它們過去一年安分守己,沒有惹是生非。

      到達梁莊的祖墳地前,她只是地頭遠遠地看著,不愿走進那塊地里。她知道那塊地的脾氣和梁莊人一樣,熱情好客,喜歡留人,年歲越大的人這塊地越喜歡。所以,她只是遠遠地看著,把愛與敬都埋在心里,不愿說出口。

      6

      送滿倉時,村外的野薔薇正心花怒放,送完他后,野薔薇已開得爛醉如泥了。這時,有媒人進村來,給滿倉的孫子說媒。在梁莊,有這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如果誰家里缺了一口人,半年之內(nèi)就要有新人給補上,如果補不上,作為懲罰只有等到五年之后再補。梁莊通過這種方式來促進人員的新舊更替,維持村莊的平衡。

      新人是大河南(淮河之南)放馬營的。放馬營的女人是從南部中國遷來的,說話蠻聲蠻語的,人們便統(tǒng)稱她們“小蠻子”。她對小蠻子有好感,小蠻子長得好看倒在其次,主要是她們孩子生得好。鄰村園宅集的漢子討老婆大多就地取材娶小蠻子,在大學門檻比窮人和寡婦的褲腰帶勒得還緊的時候,園宅集每年都能出七、八個大學生來。

      她說,你知道放馬營的姑娘,為什么孩子生得好嗎?作為鋪墊,她講了這么兩件事:一件事是梁莊人種麥子,過幾年就要換一茬麥種,如果不換種子,播的自己家留做口糧的麥子,那來年麥子的產(chǎn)量就沒個準頭。還有一件事,梁莊的牛、羊跑窩,它們的另一半不在本村找,而是趕著鄰縣的村子去找,有的人家甚至將牲口趕到外省去找。有一年,梁滿船趕牲口到山東去放窩,走時形單影只的幾只水羊,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羊隊了。而在本村內(nèi)繁育的羊只,都是“黃鼠狼生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她認為生孩子這事,兩個人隔得越遠生得越好。她曾給我物色一個小蠻子,她坐過人家的船,見人家姑娘船搖得好,腰像風擺柳似的,就打起了人的主意。我和那姑娘見過一面,相互掃了幾眼。她細高的個子,眼角和嘴角都向上挑,一看就是精明要強的姑娘。我看上了人家,托人帶話過去,問她哪天來看家。在梁莊這一帶,男女搞對象,如果雙方見第一面感覺尚可,下一步,女方就要到男方家看家:一是看看男方家境怎么樣,另一方面是接受男方家人的集體檢閱。姑娘果然是個精明人,沒說我個子矮、舌頭笨,而說自己是水里漂的人,過不慣岸上的日子。為此,她惋惜了很長一段時間。

      接著從看家說起吧。新人到滿倉家看家時,滿倉的兒媳婦接她去看新人。她看不清就將新人喊到面前,她拉了拉新人的手,朝骨頭里捏了幾捏;她聽不清新人的話,就和新人耳語了幾句,然后,就認定這是個好姑娘,百里挑一,不娶不可,大有娶到就是賺到,過門就是福氣之意。滿倉的兒媳婦自然很高興,給她續(xù)上了熱茶,話里的溫度也提高了幾度。其實,她替主家看新人,從來就沒有說過“不好”兩字,她只說一個字“好”。她認為真的是好的,那個“好”字就說的重一些;她認為不算好的,就說的輕一點;她拿不定主意時,那個“好”字就被拉長了,中間好像隔著千山萬水?!皩幉鹨蛔鶑R,不破一樁親”呀,她會這么說。試想一下,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人,現(xiàn)在愿意捆綁在一起過日子了,怎么能將兩人拆散呢?

      “你真的能看出來姑娘的好壞嗎?”

      “我能看出一半來?!?/p>

      她捏過那姑娘的手,那個姑娘的手上有繭子、骨頭也硬實,一摸一捏就知道是個吃苦耐勞的人。她暗中打量那姑娘的身體,兩個關鍵部位———胸和屁股,都很好,生、養(yǎng)孩子都不在話下;她問那姑娘家里一共有多少人,當她得知有十二口人時,便知道這個姑娘的家庭沒問題。如果那家人在五口以上,基本就是三世同堂,如果是七口以上,基本上是四世同堂。那么十口人以上呢,應該是五世同堂了。能五世同堂的人家,說明這家人的身體沒有什么先天性缺陷,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遺傳基因沒有問題,由著身體發(fā)揮,輕松活到七、八十歲沒有問題;至于12口人還能生活在一起,就更難能可貴了,說明這家人能和諧相處,品行沒有什么問題。

      她能看出的一半,是人的前生。人的前生是生出來的,每個人只有一種生法;后生是靠修的,但卻有多種多樣的修煉的方法。如果一個人想超越自己做得更好,那就修行、修煉、修養(yǎng),如果壞事做多了,心里都不踏實了,那只有修補了。她將自己從少女修成婦女,從中年修到了老年,然后在老年的境界里越修越深,至于還能修多少年、最終能修成什么樣,她也不知道,所以她看不透來世。

      除辨人之外,她還擅長辨物。她活動的范圍越來越小,由整個平原縮到一個村莊,由一個村莊縮到一座院落。但她足不出戶,整個平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小她(妻子)給她生重孫那一年,沒有奶水,我到集市上買了半籃子鯽魚回來,給小她發(fā)奶。可是幾鍋魚湯下肚,仍不見什么效果。她聞訊趕來,將魚按顏色分成了三堆,第一堆魚的脊背發(fā)黑,因為它們生活在溪水里,是太陽給上的色;第二堆魚肚子底下發(fā)黑,它們生活在湖里,是湖底的淤泥給上的色;最后一堆魚通體淺亮如銀器,那才是來自淮河的鯽魚。小她喝了淮河的鯽魚湯之后,發(fā)奶竟然起到了奇效。

      她不僅能分辨出同一種魚,是來自哪條河流,還知道不同種的魚,它們分別生活在何處。我們這塊平原地處淮河下游,地勢低洼,水系發(fā)達,每年汛期淮河接納不了的雨水,就形成了若干零散分布的湖泊。每條河流、湖泊里生產(chǎn)什么魚,那些魚有什么特征,她都了然于胸。比如,那種身材細長嬌小、無色透明的金眼圈銀魚,只能在澮河里生存。仲夏之夜,待月亮升起,她拍醒我說:河邊曬銀子嘍,我們撈銀子去。到了那段叫做“曬銀灘”的河灣,見平靜的河岸里銀光閃閃,那是銀魚密密匝匝擠在河邊。我們以網(wǎng)為瓢,朝月光最濃處舀起,沒到一個小時,竟然撈起了滿滿兩水桶的月光。那種身材矯健,喜在深水里獨行,遇人可以將人撞倒,遇船可將船撞翻的白魚,則生活在一處叫做樵子澗的深澗里,如果有人在深澗里翻了船,人們便推測他遭遇到了白魚。

      還有一些魚,平時難得一見,想找到它們一定要把握住時辰。比如麥黃魚,只有在麥黃的季節(jié)才會出現(xiàn),每年麥子即熟時,一人在船頭張網(wǎng)、一人在船尾撐船,不出一里路,張網(wǎng)的人便擎不住了那張網(wǎng)。她心里還有一本賬,記著那些在河流與湖泊間穿行的魚的活動規(guī)律,它們什么季節(jié)從淮河游到沱河產(chǎn)卵,又在什么時節(jié)原路返回。有一年汛期,她算準了澮河鱖魚要經(jīng)過梁莊前的一條涵道,她在涵洞設了一個迷魂陣,一夜過后,網(wǎng)里的鱖魚竟然阻斷了水流。

      她還會辨草。

      她知道每種草生長的位置,隨口就能說出它們在村莊、道路及溝渠邊的坐標,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差錯。這些草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生長在原地,遇到旱災或者澇災,也從來沒有挪開半步。比如說“曬不死”,它頂著烈日生長在向陽的高地上,始終與太陽保持著最親密的距離。在它的領地上,你很難將它斬草除根,而在其他草的地盤上,你又很難將它們移植成活。為什么給它大片豐饒的土地,它卻不能生長,卻偏偏選擇條件苛刻、被人冷落的角落呢?她說:是草與那塊土地脾氣不投。她掌握很多草的脾氣,并熟練地加以利用。她知道一些書本上沒有的土方,比如泡蒼耳治耳聾,服草木灰治胃疼等等,可是我還是喜歡用青霉素、先鋒這些一針見效的針劑,而戲稱她治病的方子是巫術。村里很多人相信她的巫術,在我的衛(wèi)生室打過針后,又去請她的土方,最終也說不清是誰的藥發(fā)揮了作用。

      她邁入九十歲門檻時,二女兒生了重病。醫(yī)院治不了,她便把女兒接到自己的家,自己用土方治。我?guī)退伤?,見她用的是幾種最狠的草,其中就有“曬不死”草?!皶癫凰馈辈?,破皮便流出奶白色的汁液,據(jù)說人的眼睛如沾了這草的汁液便會瞎半年,牛羊誤食此草則必死無疑。墻根的老苔癬,已經(jīng)發(fā)烏發(fā)爛,一輩子沒見過一次太陽,是陰性最盛的一種草。婆婆丁,生長在最干旱、鹽堿的地方,一輩子積蓄的能量,最終生長成幾枚扎人的硬刺。她煲湯、煙熏、泡澡多法并用,竟讓女兒的生命又延長了五年。在她看來,人吃莊稼生出來的病,要靠吃野草來治療,村莊里的野草,就是治療梁莊人疾病的天然藥方。所以她說:莊稼養(yǎng)命,野草治病。

      她還會辨路。需要她分辨的路,當然不是那些連接在村莊之間的、被人踩在腳下的路,她分辨的是一些不尋常的路。比如說流水要走的路。她知道平原里每束流水源自何處,它們在什么地方分道揚鑣、又在什么地方握手言和,最終又要流到何處。還有動物走的路。有的動物愛走人走的路,而更多的動物只走自己的路,別人在它的路上誤踩了一腳,那條路它便從此棄之不用。有一次,我在一塊荒冢里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條細細癢癢、縱橫交錯的小路,它們發(fā)源于草中間,又消失在草中間。她也不知道那是誰走的路。平原里客觀存在著一些動物,為我們所不常見,它們沿著自己的習性在荒草里出沒,天長地久就走出了路來。還有風的路。風也是有路可走的,它從什么地方走進村子,在什么地方拐彎,都有相對固定的路線,水波、麥浪,都是風踩出來的路。還有一些道路,她說不清楚是誰走的,比如在村莊和祖墳之間,高稈作物和蒿草中間常常會閃出一條道來,她說那是人走的路,那些人,我們在村莊里看不到。

      7

      滿倉新家長滿青草時,夏天隆重開場了。村里年老和年輕人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相繼離開,把空蕩蕩的村莊交給她看管。其實,說是看守可能更為合適,她連自己的身體都管不了,還能管得了什么呢?但有些事情,她還是要管一管的。

      她種了一架子豆角。她讓那些豆角沿著她鋪設在空中的線路朝上攀爬,豆角們不敢不照做。她在閑置的牛槽里種了一席芹菜,她讓那些芹菜每天長出一指長,芹菜們也不敢不照做。她還種了兩行韭菜,跟梁滿倉是一前一后下的地,可當她想把韭菜從大地里刪除時,卻發(fā)現(xiàn)“請神容易送神難”,韭菜已經(jīng)倒戈,與她為敵。她剛割了一行,地下竟冒出無數(shù)個射向她的綠色箭頭。

      她想管草。

      草是能管得了的嗎?梁莊人想管草的人不止她一個,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梁莊人就和草交起了手,可結(jié)果呢?管草的人都沒有了,可草還是好模好樣地活著。草也許會短暫地做出讓步,被人管住了一季、甚至一年,但過了這一時期,草兒便變本加厲、卷土重來,而更多的草根本沒有這個耐心,你前腳剛走,它后腳便冒了出來,以更加根深蒂固的方式,鞏固了自己的地盤。她將院子里的草拔了一個循環(huán)之后,淺草已蓋過她的腳踝、而深草已漫過她的膝蓋了。

      草,你這不是欺負人嗎?她這么問。

      草,的確是在欺負她。她年輕時,與草有仇,如果她看那棵草不順眼,便會想方設法將草拔除。在她的世界里,草們遠遠地躲著她,有的躲在了莊稼的身后,有的以假亂真披著和莊稼相似的外衣,和草摟抱在一起,實在走投無路了,干脆躲到了水底下,躲到了房頂上。而現(xiàn)在,草們從遠處追殺過來,搶奪起她的地盤。她管了九十多年的草,竟然沒有管住一棵草,沒有哪種草因為她的管制而消失,也沒有哪種草因為她垂愛而發(fā)跡。

      在她一門心事地管草時,我要到寸草不生的城市去進修我的醫(yī)術。在進城之前,我從花木王村買來一包“四樣錦”種子,在房前屋后、院內(nèi)院外漫天漫地撒播下去。我伏在她的耳朵上說:我進城去了,一定要把我的“四樣錦”給照顧好。這樣,她拔草就有了針對性。她這輩子簡單地把草分為兩種:好草和壞草。她認為好草就是莊稼,除此之外的都是壞草?,F(xiàn)在,一種壞草變成了好草,這修改了她九十多年對草的認識。她每天都在做同一件事,把包圍好草的壞草拔除。其實,拔除這件事很簡單,兩根指頭夾住草的根部,隨便用力便要了那草的命,可是不簡單的是如何分出一棵草的好壞來。她搬著一個板凳坐在草中間,每拔一棵草,都要把頭埋進草叢里,反復確認草的類別。為了防止誤傷,她請人從鎮(zhèn)里買來一只放大鏡,每拔一棵草之前,都要用那鏡子照一照。

      一個多月后,我返回了梁莊。我隨身攜帶的一陣風驚動了她。她頭也不抬,就在草中給我讓出一塊空地來,把一個空閑的板凳放在身邊。她說:你來了?我說:我回來了。她說:你在那邊過得怎么樣?我說:住得是地下室,整天低頭咬文嚼字,活得跟老鼠似的。她說:那好、那好。奇怪的是,她竟然能聽到我說的話。又一陣風吹過,她抬起頭來,用那只放大鏡朝我照了照。她嚇了一跳說:怎么是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說:不是我,還能有誰?我朝四周看了看,除了我和她之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原來,她是在和風說話,她那個多余的板凳也不是為我準備的,而是給那些隨風而過的人。

      她所謂的聊天,其實就是她一個人的自彈自唱。梁莊手腳還算活絡的人,都進城打工去了,沒有進城的,在土地里疲于奔命,誰有功夫跟她說話呢。她不甘心一個人生活,每當風從她身邊經(jīng)過,她都會把風想成一位故人。關于風,順便多說幾句,村莊里的風對她來說都是有形狀的,有的風像頭發(fā)、有的風像羽毛,有的風像干燥的布匹、有的風像潮濕的舌頭。她把不同的風對應成了不同的人,一種風的大小、長短都會讓她想起與這種風脾氣相似的人來。每有風經(jīng)過,她便拽住那些風,要和她聊上幾句,為了能讓那些人多陪她說說話,她就準備了一只板凳,讓風坐下說話。她還隨身攜帶了一只大水杯,可想而知,她一天要說多少話,才會這般口干舌燥。

      她聽覺、視覺和嗅覺都退化嚴重,這些退化的感覺都轉(zhuǎn)移到了觸覺上。外界一事一物、一草一木具體到她身上,都成了觸覺的感受?!斑@個人肉松,不是干活的料”,“這個人的骨頭硬,種地肯定在行”,她評價一個人,都成了觸覺上的評價。觸覺成為她與身邊世界交流的主要通道。而與她的觸覺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風,萬事萬物只有以風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時,在她的世界里方能存在。有一次,我?guī)タ椿疖?,火車以風速從她眼前駛過。她沒有聽到火車的聲音,也沒有看清火車的形狀,但她感受的了火車攜帶的風,她說原來火車就是一陣風呀。

      她還想管管風。

      風無形無蹤,你想管它也無從下手呀。但她能管。她認為河流解凍、樹木發(fā)芽、果樹開花,那都是風的功勞,所以在管風這事上,大有可為。如果你抓住一束風,問她這束風的前世今生。她會給你說這束風是從哪來、將到哪兒去,在來與去之間還經(jīng)過哪些地方,風里還藏著什么秘密,帶著什么樣的企圖。

      她管風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加以利用。生活中用到風的地方太多了,幾乎所有的風都有它的用途。如果風兒不大也不少正好合用,她會將袋子里的米倒出來,對風揚上一遍,會將箱底的老衣服拿出來,讓風帶走霉味,會將一些變軟變濕的咸菜,放在風里硬一硬腰身。如果風勁兒小,她會拿著蒲扇助風一臂之力,讓它們鉆進灶膛升火做飯、或者讓它們給剛出蒸籠的饅頭冷一冷身子。如果風勁兒大,可以抱著柴草在村莊里走動,能讓一些東西莫名其妙地消失,她就躲起了風來。因為有一次,她在整理被風吹動的高粱束時,險些被風當成了一捆柴草給帶走。

      她能認識村莊里所有的風。那些按照季節(jié)的步點,循規(guī)蹈矩地從一個方向來,徑直地走到另一個方向的風;那些散兵游勇在村莊里無所事事、惹事生非的風;那些不知在什么地方升起,也不知道在哪里消失,貌似若有所思、若有所覓的風;還有那些只是單純地為了填補空氣的空白,像流水一樣從高處流淌過來的風。她不會搭理這些風,因為這些都是好風。

      “你來了呀,坐一會吧,怎么這就走了?”如果她這么和風說話,那是因為她對這種風心存芥蒂。這是一種心懷鬼胎的風。它帶著目的在村莊里行走,說白了是在一遍遍地找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些風找人時并不帶著名單,而是在村莊里物色對象,找到合適的人之后,便不打招呼、直接帶走。這風還有一種超能力,即使你不在村莊里,而是置身在千里之外,也逃不過這樣的風搜索。村莊里,每年都會刮幾場這樣的風,風過去,人就沒有了。就像院外那棵李樹,每陣風吹下來,必定有果子掉落一樣。有一年,風在村莊里實在找不到人了,它折騰一通之后,一個遠在外地打工的漢子,就從高樓的腳手架上掉了下來。

      “風是這么找人的”,她俯在我的耳邊低語。風找到了人,便開始使勁地吹那個人,哪個人在風中搖擺的最厲害,或者風已將那人吹倒在地,那就是它要找的對象。幾年前,我們在河床里割蘆葦時,這樣的風突然造訪,在風中比蘆葦搖擺的還厲害的那幾個人,在過去的幾年里都被風給帶走了。對待這種風,她有她的辦法。每有這樣的風來,她就要蒸上一鍋饅頭。如果有人問她,你蒸這么多饅頭送給孫子呀?她說誰都不給,我自己吃還不夠呢。她在風的面前表現(xiàn)出很能吃的樣子。她還會托行船的人家給她送十幾斤魚過來,全是長成也不超過一指的“參子魚”和“船釘魚”,她如兵臨城下般緊張地收拾這些小魚,用以顯示她有重任在肩。待風離開后,她把收拾好的魚串成幾串,借著風的尾巴把那些魚風干。這其實已是在躲風了。

      “人也是一陣風”。當人成了風之后,也屬于她管的對象。村里每當有人離世,村外的風便向村莊里聚攏過來,村莊成了風的集市。她對著風聲四超的村莊說:你們都來了,板凳不夠,你們就在樹梢上歇著吧。她對不解的人說:上輩人在這里聚會呢。

      8

      滿倉孫子結(jié)婚時,她伸手試了試太陽,問我是不是夏天到了?多年來,她的身上只有兩季,一季是冬,另外一季是夏。過了夏季,她就開始穿棉衣,一年要穿多少層棉衣,那就要看那個冬天的深度了。

      這幾年,她身上的季節(jié)經(jīng)常錯亂。她一覺醒來,便將棉衣穿在身上,等到熱辣辣的太陽升起,她的全身被汗水濕透,才知道自己記錯了季節(jié)。她是在參加我二姑的葬禮時,身體出現(xiàn)季節(jié)錯亂的情況的。二姑送下地后,大家看她歪頭倒在沙發(fā)上,像被抽掉了一根筋。大家怕她跟二女兒走了,便輪流地喊她,輪到我喊時,她突然醒了過來。她先是目中無人,愣了半晌說:保住,紅糖水不是倒好了嗎,你還叫喚個啥?保住是我父親的小名,我知道他把我當成了保住。當真正的保住來到他的身邊后,她卻認不出來了。她說:你是哪村來的親戚?

      她的時間發(fā)生了混亂。就像一棵忘了季節(jié)的樹,數(shù)九寒冬抽葉開花。按照她喊保住的語氣,我猜測起碼時間混亂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前,她年近四十,因為老來得子,所以對保住格外地疼愛,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總把家里最好吃的東西留給保住,這成了她這么多年來的生活習慣之一。在我這個孫子給她當兒子的兩個多月里,她總擔心我吃不好,見到能吃的就往我的嘴里塞。有一天,她竟然給我煮了五次雞蛋。

      終于,她知道我不是保住了。她說:滿船你怎么來了,中午就在這吃飯吧。她又把我認成了滿船。可當我從外村行醫(yī)回來,我又不是滿船了,又成了其他人,甚至,是那些早已不存在的人,她會吃驚地問我:你不是走了嗎?你是怎么活過來的。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我頻繁地變換著自己的角色,我變得時老時少,時死時活,我成了梁村男人的一個綜合體。總之,她把我認成誰,我就立刻變成了那人,順著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對她的所有指令,我都百依百順。沒有辦法,在親人里她唯獨認識我一個。

      這時期,她將自己的年齡定位在四十歲,她所思所想都是四十多歲時的事情。她扛起鐵鍬要去挖河,說生產(chǎn)隊分給她一段河還沒挖呢。我說:那條河早就挖好了,我?guī)闳タ纯?。她看到那條幾經(jīng)修整的人工河后,非讓我指給她看哪那一段是她挖的??催^之后,她就放了心。她用光了家里的面粉,蒸了兩天的饅頭,然后把饅頭用被單分別包裹起來。這天她背著一包饅頭要去看她的姐姐。她說:姐姐家已經(jīng)個把月沒有揭鍋了,一家七八張嘴都等吃的呢。她背著包裹走到了院子里,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說:我的姐姐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我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這是怎么一回事?誰能給她解釋清呢。

      在我給她當兒子的過程中,有一天,她突然問起了她孫子的事。她說:保住,我不是還有一個孫子嗎?他去哪了,我想看看他。我把臉伸到她的面前說:你看我像不像。她認真端詳后,突然懷疑我不是保住了。她說:你到底是不是保?。磕憬o我說實話,我是不是還有一個孫子?我記得他小時候,坐在拉胡草的大車上,連人帶草都被堆在草堆里,兩天后才被找出來;還有一次,生產(chǎn)隊的魚塘起家魚,他掉進水里也沒有人知道,結(jié)果被人撒網(wǎng)當成魚給拽了上來。你說我的孫子現(xiàn)在還活不活著?

      她不認識人,包括自己的兒孫,但卻認識雞鴨。她飼養(yǎng)了一只龐大的雞、鴨隊伍,少說也有四、五十只。在這支隊伍里,哪天少的是哪一只雞、哪一只鴨,她竟然能知道。她看不清那些雞、鴨的長相,但她有她的辦法。她每天晚上守在雞舍和鴨舍門前,給它們點名。點一只,進去一只,這樣,少了誰她的心里就清楚了。你別以為她點的是雞、鴨的名字,她點的可都是人名。她點“滿倉”,那只縮頭縮腦叫做“滿倉”的雞,就一個箭頭射到雞舍里,她點“滿車”,那只“滿車”就從棗樹上撲展著翅膀跳下來。在她的雞鴨隊伍里,以母的居多,這些雞鴨用的是村里的女孩名,那些名字很多我不熟悉,我懷疑是村莊里嫁出去的那些女兒的乳名,因為我聽到她點“小灰子”,那是我二姑的乳名。她經(jīng)常最后一個點“小灰子”,目的是多撒一把米給它吃。

      在這一段時間里,我的身份錯亂。當她訓誡“保住”時,我就升級了輩份成了她的兒子,我替我那在外打工的父親把訓誡全部接受下來,再打電話轉(zhuǎn)述給“保住”。當她要我賠她的三斗高粱時,我便成了我的祖父,有一年,我的祖父賭輸了她的三斗高粱,她要了一輩子,也沒把這個賬給要回來。有時,她像孩子一樣哭鬧,她說我的腳又冷又疼,你給我編一雙跟我哥一樣的稻草鞋吧,這時候,我就成了她的父親。有時候,我甚至會想:她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有一天,小她將我從夢里推醒:“你剛才哭了,從來沒有看你這么傷心過?!蹦鞘俏易隽艘粋€關于她的夢,我夢見她從村莊里消失了,村莊因此失去了血氣,建筑開始倒塌,樹木開始枯亡,天空就此黑暗。

      第二天,我下廚給她做了一頓豆腐桂魚。她邊吃邊問我:你整天做飯給我吃,你是不是少我的錢呀?吃完魚,她會拽住我不放:你到底是我什么人?我說:干脆,你就把我當孫子吧。

      她的雞鴨進入產(chǎn)蛋高峰期,尤其是雞,有的雞一天早晚能各產(chǎn)一個蛋下來。她由著那些雞在她的世界里折騰。她的床、衣櫥、餅簍、灶臺等,都成了母雞的產(chǎn)床。她每天找雞數(shù)蛋,忙得不宜樂乎。有一天,她的屋子傳來一陣喧鬧,原來一只雞在她床角盤了幾十只蛋,孵出了一窩小雞來。她樂不可支,沖著我喊:磊子,你快幫我數(shù)數(shù)有多少雞。她喊的是我的小名,而且聲音異常清晰。她的角色就此重新倒了過來,她又成了九十八歲的老人了。我突然為她慶幸,也同樣為她失落。我慶幸的是,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可失落的是她將四十歲的自己給丟了。我覺得一個人能從四十歲重活一次,那是多么奢侈的事呀:身體仿佛充滿了活力,身邊消失的人也活了過來,就像在冰雪隆冬突逢春暖花開,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個世界呀。

      她去參加滿倉孫子的婚禮。在嘈雜的人聲、如梭的人流里,她彎腰駝背地坐著。別人給她讓座、替她夾菜、和她摸手,新娘子還來到她的面前,請出她的指頭在額頭上輕輕一按,以乞求高壽。她在按新娘額頭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新人的臉,“那是桃花一樣的臉呀”。她回來后,精神又有些游離了。她說:平時扔棍子都打不到人的村子,從哪里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的人?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嗎?我說:地下哪能冒出人呢,是從城里趕回來的,還有一些,是從別的村莊趕來看熱鬧的。

      在接下來的很多天里,她一直在糾纏這個問題:為什么那么多人,連一個坐下來陪我說話的都沒有?說話,這張口就來的事,費不了什么精力,但大家既尊敬她,又對她敬而遠之,更不愿和她聊天。我能理解別人,跟她能聊什么呢,你講的話她聽不見,而她只要一開口,說不定就把你給講沒了。

      有人說:一個人的孤獨,并不是在獨處時,而是在人群中。沒有人陪她講話,她就跟自己講。有時是獨白,一個人用一個聲調(diào)從一百年前開始講起,中間扣去吃飯、喝水等用嘴的時間,一天剛好可以講三十年,三天可講完一百年,三天之后又是一個輪回。有時是對白,她一人分演了好幾個角色,該誰講話時她就學起那個人的聲音,一開始學得還不像,后來竟能以假亂真了,把消失多年的人聲學了出來,竟然連咳嗽的聲音都像,就像那個人又活了過來。

      白天講不完的話,她就夜以繼日地講。她躺在床上,面前是整塊漫無邊際的黑夜,講到深情處,便披衣服坐了起來,一直講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入睡。凡人講話都需要聽眾,她從來不缺少聽眾。她的聽眾都是自己找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些人都在天空飛著,隨手就能抓下來一個,甚至不用抓,隨隨便便點一個人,那人便飛了下來,坐在她的對面,就像她所飼養(yǎng)的那群雞一樣聽使喚。

      滿倉孫子結(jié)婚一個月之后,她把大多數(shù)的人與事都忘記了,但仍然記住了新人的臉。有一天,小她(我的老婆)突然問我,我包里的口紅和粉底怎么不見了,不會家里失竊了吧?我將屋里檢查了一遍,值錢的東西一樣都沒有少,甚至連我準備進藥的幾千塊錢都原封不動地放在抽屜里。哪有賊不偷錢的呢?我問她有沒有看到有人私闖我的家門,她說聽不見,一點都聽不見,你聲音這么小,早上沒吃飯嗎?我提高了聲音后,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依著墻睡著了。大白的天,那么熱的風,那么潮濕的空氣,她竟然睡得鼾聲四起、風生水起,就像一個徹夜趕路的人。

      村里人說:她這么喜歡睡,估計離那個不遠了,她這場百年大戲,可能即將謝幕了。我突然為她的每一天、每一刻擔起心來。這天晚上,我在鄰村行醫(yī),夜半歸來時,見她的屋子里燈火通明。我伏在窗上,偷偷觀察起她來。她把為未來準備的那只箱子打開,把花花綠綠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她還對著鏡子給自己涂口紅,因為沒有了牙齒,有幾次,都把口紅塞進了嘴里。

      她對自己的影子說:“娘,我走了,梁莊離咱村也不遠,想我你就來看我?!蹦鞘撬H娘說話。那年她十七歲,嫁到了梁莊,嫁給了我的祖父。她把一塊紅布頂在頭上,對著空氣說:“說好你牽毛驢來接我,怎么毛驢還沒來,我腳這么小,這一路走過去,不知要摔多少跟頭?!蹦鞘撬诘戎业淖娓竵斫铀?/p>

      她的聲音,變得異常輕柔,仿佛那個十七歲的她又回到了身上。我趕緊關上了窗戶,偷偷躲進了夜里。我知道,一場關于婚姻的大戲,就要徹夜不歇地開演……

      作者簡介:羊父(李磊),1976年出生,基層文化工作者,以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近作見于《清明》《滇池》《莽原》《奔流》《野草》《延河》《鹿鳴》《散文》《福建文學》《四川文學》《山東文學》《陜西文學》《山西文學》《安徽文學》《散文選刊》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作品選集并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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