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輩子

廖桂瓊

年近古稀的母親頭發(fā)灰白，背微駝;卻精神矍鑠，聲如洪鐘，步似飛燕。每天任勞任怨地忙碌著，腳不落地，常常晚上12點多沒休息，早上4點多又爬起來，干著無窮盡的家務(wù)。讓人心疼，怎么勸都置若罔聞，依舊陀螺般地忙著。

縱觀母親的境遇，痛苦多于幸福，坎坷多于平安，郁悶多于順意，是位多悲傷多磨難的母親。

20世紀(jì)50年代末，年幼的她被改嫁異鄉(xiāng)的母親拋棄;而父親冷漠，絲毫不憐愛自己的骨肉;繼母鄙棄，虐待她這眼中釘肉中刺;她似乎是多余的人，有親人，可孤苦伶仃，無處棲身，村里到處借宿，唯一的家不是家。當(dāng)然，干起苦、累、臟的重活時，家人記起還有這么一個女兒。稍有不慎，招來父親繼母的毒打。感到欣慰的是外婆后來的子女，即舅舅小姨等親人，還看重母親這位命苦的長姐，一直親密友善地走動著。

生活的煎熬、無奈、灰暗，直到17歲那年，穿著借親戚四爺?shù)那喙幼訔椉t褲子嫁給了因家庭成分而更為困窘凄慘的父親，加上孤寂年邁的祖母，苦命的三人，在風(fēng)雨飄搖中倔犟地討生活。

無論是農(nóng)村大集體，還是責(zé)任田到戶，環(huán)境的逼迫，母親成了女漢子。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割谷、挑草頭等“陣陣不離穆桂英”。酷暑寒霜，母親粘在大地上，艱難地刨食，風(fēng)里來雨里去，原本年輕嬌美的母親，雙手長滿粗繭，皮膚黝黑。

唯一能讓母親清閑點的是養(yǎng)蠶，在家里忙著伺候蠶寶寶。采桑葉，喂夏蠶，摘蠶繭等，辛苦整個酷暑，賺得一筆不菲的收入來補貼家用。母親養(yǎng)蠶十多年，沒穿過一寸絲綢，直到我參加工作后，才給她買了件真絲的短袖衫。母親還能輕松點的是在一盞袖珍的煤油燈下納布鞋。柜子里擺滿了老老少少的單鞋棉鞋，是母親一晚又一晚，一針又一針，在白天辛苦耕耘后熬到深夜的“作品”。母親用她純樸深厚的情感，詮釋著對家的呵護和摯愛，雖然依舊貧寒卑微，仍以微薄之力堅韌地傲視生活。

母親大字不識一個飽受尷尬，特別是自1986年夏末起，我家開一爿日雜店后，體會更深刻。所以她對我們姊妹仨的學(xué)習(xí)要求嚴(yán)格，寄予厚望。妹妹弟弟讀書的黃金時期，貪玩調(diào)皮，母親拿著扁擔(dān)滿垮里追著打罵，逼著讀書。甚至讓弟妹小小年紀(jì)感悟勞動鍛煉的艱辛，去田間地頭割谷及收麥，還挑稻谷，打麥子，絲毫不心慈手軟。我讀書稍稍勤奮些，有一點點出色，母親逢人便夸女，一臉自豪。

母親勤勞節(jié)儉的習(xí)慣，深入骨髓?，F(xiàn)在日子富裕，兒女都成家立業(yè)，外甥都工作了，她仍保持本色，總那樣操勞。春夏秋冬，風(fēng)雨無阻，晚上12點多還在磨豆腐，早上4點多做煎餅賣?？吹剿齼婶W銀發(fā)還如此辛苦，我不理解，甚至排斥。記得那年隆冬深夜磨豆腐，疲倦不堪的情況下，兩指絞斷三節(jié)。面對如此情景，兒女們心中滴血?？蓜偤昧它c，掛著繃帶，手背腫得發(fā)亮，傷口處還滲血水，老母親居然又磨豆腐。我再也淡定不起來，淚水滂沱，瘋狂地砸著磨豆腐的機器，可老母親站在那里嘿嘿嘿地傻笑。

母女間的代溝、隔閡，真的無語無奈?？鄲?、憤懣、煩躁了許久，一直是心中的疙瘩。有假期，本來教高中壓力山大，繁瑣單調(diào)，想回娘家小憩一會，可眼前總浮現(xiàn)母親辛勞奔波的身影，母女間想聊聊家長里短，簡直是奢侈的事情。所以，即使母親打電話盼我回家，時時借口有事。其實，心底是逃避母親，不愿目睹她贏弱單薄的身影。

直到同事夏老師講述她母親的事情，才稍稍解脫點。她母親75歲時，把兒女孝敬的錢拿來請人耕種田地，整天樂呵呵地;子女強烈反對，不準(zhǔn)種田，她就不種田，喂雞養(yǎng)狗;后來子女嫌臟惹禍，不準(zhǔn)飼養(yǎng)，她就不養(yǎng)動物;最后孤獨地抑郁而終。夏老師勸誡我，孝順老人，理解尊重是孝心最好的表達方式，才慢慢地釋然。

生活中，上街買菜，一些鬢角如霜的古稀老人，大嗓門地招徠著小生意，精神抖擻，滿臉幸福。看著她們，慢慢地懂了母親這代人的觀念。她們不缺錢，不缺閑;她們不少福，不少樂;生命不止，勞作不息。因為勤勞節(jié)儉，是她們畢生的本色，樸素地認(rèn)為勤勞就是一輩子的事情。想讓她們這代人安逸享樂，難于上青天。

2015年新春，父親摔斷胯骨，癱瘓臥床。已經(jīng)65歲的母親看在眼里，傷在心頭。農(nóng)村請人看護難，全靠母親護理，有點間隙，還養(yǎng)豬，磨豆腐，打理店鋪，洗衣做飯等，難以想象，母親是怎樣地操勞。

母親這樣堅韌地生活，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撐起一片小小的天空，源于一份執(zhí)著，一份憧憬，一份眷戀。哪怕兒女們責(zé)備反感，仍舊樸素地表達自己的愛意。

曾記得，我一時興起，想磨豆?jié){來養(yǎng)生，母親知道黑豆有營養(yǎng)，一下子馱來60多斤。磨豆?jié){3年，我還沒用完那黑豆。這樣傻乎乎的厚愛，世上只有最牽掛我最無私的母親！

母親還是搬運工，忙里偷閑地來看看女兒，搬來一座小山。大壇腌菜，小壇臭豆腐;大包干菜，小包瓜子;大袋青菜蘿卜，小袋板栗苕條……滿滿地、結(jié)結(jié)實實地兩大蛇皮袋子，汗兮兮地、樂呵呵地搬進女兒家，連早飯都顧不得吃一口。看到仁慈的母親，還這樣地呵護她年近半百的女兒，淚眼朦朧！真正明白了，兒女們無論怎么老，永遠都飛不出母愛的那一片天空。

我的傻母親也有點小浪漫。2017年暮春，在癱瘓臥床約一年的父親去了天堂兩個多月后，疲憊不堪的她居然隨鄉(xiāng)親去云南旅游一周。記得那年隨妹妹去北京，隨熟人去上海，旅途見聞，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呢。趁母親能走動，以后還是陪她到旅游勝地多溜達溜達，讓她的晚年生活多點色彩。

如今，母親在妹妹家照看小孫子讀二年級，稍稍清閑了點。深深感到，哪怕被病魔折磨的父親走了一年多，哪怕被年過不惑的兒子傷得淚水漣漣，哪怕自己風(fēng)燭殘年的身體每況愈下，仍隱忍而執(zhí)拗地?fù)肀睿谎詶?，不言苦，不言累，似巖石間的一株小草，在風(fēng)霜雨雪中，顫顫悠悠地來生存。

我愛我的母親，愛得膚淺、粗糙、蒼白;母親愛我，愛得深厚、細(xì)膩、無私。母親，女兒愛您，欽佩您，更尊敬您！在您的有生之年，女兒學(xué)會用心地愛您，不再簡單;學(xué)會真正地懂您，不再糾結(jié);學(xué)會親昵地握住您的手，不再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