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
那一天早飯后,莊里突然被一陣歇斯底里的叫罵聲打破了寧靜。莊里人很久沒有聽到這嘹亮的女高音了,三三兩兩地出來一探究竟。一看是莊西頭六斤的女人,大家便駐足不前,或蹲或站,與她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女人50歲左右,人高馬大的,走路帶風,說話能震落樹葉兒。自丈夫和兒子外出打工后,家里就剩下她和腰彎得能接地的老公爹了。女人幾次請求丈夫帶自己出去,丈夫都說:“外面沒有家里好,再說你是睜眼瞎一個,把你賣了你還以為是中了大獎哩!”
女人轉(zhuǎn)而又央求兒子。兒子說:“你走了,俺爺和那幾畝地誰管?”
“一個個都是孬種,沒良心,沒良心,死,該死!”那爺兒倆走后,女人常在靜寂的夜里不住地低聲咒罵。
女人這一次叫罵,是因老公爹掖在枕頭里的幾百塊錢不見了,問她,她說:“誰知道你能把錢窩在那里頭?”再問,她就煩了,賭咒道:“誰摸你的錢誰不得好死,死了也得托生個畜生!”
老公爹說:“俺沒旁的意思,就是問問,你甭火?!?/p>
“俺這火早就想泄了,俺這就出去罵那賤賊!”
于是,女人一聲聲激越的叫罵聲回蕩在夏日的陽光里,引得更多的人出門笑看。老公爹實在瞧不下去了,過去小聲地勸兒媳婦:“少就少了,權(quán)當丟了一只羊……”
“不中,就是少一只雞也得知道誰偷去了……”
擺脫了老公爹,女人素性揚起雙臂跳將起來,一路勁罵,還不住地掀起汗衫的下擺,袒露出肚臍眼兒,毫無羞澀之意??此傲耍茻狒[的人不是退后避讓就是躲進自家院子窺視——女人平時幾乎不與鄰里來往,只有這時才能盡情地一睹她明星似的風采。
女人鬧騰了一會兒,一個瘸著一條腿的年輕漢子過來了——這是本家的一個侄子,黑瘦。瘸腿漢子問:“六嬸,這明光日亮的大白天你又在這兒號叫啥哩?”
女人忽住了嘴,不認識似的瞅瞅面前這個人,眼里便有什么忽閃了一下。女人舔舔雙唇,那汗衫越發(fā)上卷,露出汗津津的半拉胸脯。
“你個龜孫,準不是又偷吃腥了——你抓鉤爺?shù)腻X是不是你摸去了?”
抓鉤爺就是女人的老公爹。
瘸腿漢子一聽,另一條腿猛一軟,差點兒跌倒。瘸腿漢子晃晃身子站穩(wěn)了,漲紅了臉辯道:“六嬸,你這不是拿血盆子潑俺嗎?俺知道你家的錢都是血汗換來的,再說,俺每月還吃著政府發(fā)的殘疾人補貼哩!”
“你小時候還吃過俺的奶哩——你個沒良心的,誰都敢偷!”
“俺真沒干那事,真沒有!”
“你這話沒人信——只有你往老爺子屋里跑得勤……”
“跑得勤那是找他說話哩,俺從沒有想過干啥壞事。”
“來,來——你說你沒偷你就吃俺一口咪咪!”女人一手托起那半癟的乳房。
“吃?。〕园。 辈贿h處有人興奮地高聲起哄。
瘸腿漢子憋得臉上滲出汗星,央求道:“俺大小是個村干部,當著這么多人,您這不是扮俺的難看……”
瘸腿漢子說這話時,聲音小得倆人剛能聽見。那些看熱鬧的人急得都將耳朵傾向現(xiàn)場的這倆中心人物,可一個字也沒聽清。
“大聲說,大聲說——還有啥可瞞的!”
女人環(huán)視一下周遭,遮掩好胸脯,提高了聲,讓所有人都能聽見:
“龜孫兒,你要沒偷你就賭咒!”
“俺賭咒,賭咒——誰要是偷了抓鉤爺?shù)腻X,讓他不得好死,死后托生個畜生,變豬變羊變小雞……”
觀場的人哄然大笑。在這笑聲里,女人和瘸腿漢子一東一西地走開了,留下了眾人遺憾的表情和絮語。
正熱鬧著哩,咋說停就停了?
就在次日,瘸腿漢子突遇車禍身亡。得到他的死訊,女人一宿沒睡好。女人閉著眼一只手輕揉著胸脯,兩行冰涼的淚水就下來了。
乖乖兒,你那咒太毒??!
冥冥中,女人看到一只溫順的山羊來到床前,她伸手一抓,羊跑了;再一抓,醒了?!瓉硎且粋€夢。
第二天早上,女人照常給住隔壁院里的老公爹送飯,夢中的那只山羊竟然就在老公爹的門口,看著她,咩咩地叫了兩聲。
女人驚詫地張大了嘴,瞪著眼竟不能出聲。
老公爹說:“也不知誰家的羊,跑到這院里了……吃了飯給人家送去吧……”
女人沒接腔,老公爹便看了兒媳婦一眼。他這一看,神色大變:女人喉嚨聳動,就是說不出話。
“你咋啦?”老公爹接過飯食,湊近了看。
女人痛苦地捏捏喉嚨,想吐出什么,卻只是一陣干咳,眼光直盯著那只山羊。
山羊始終沒有人來認領(lǐng),女人就天天到莊外放養(yǎng)它,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埋葬瘸腿漢子的墳地。奇怪的是,她和她的山羊無論走到哪兒,人們都躲著……
到了夜里,這只羊就在女人床頭拴著,伸手就能摸到。想罵男人她就撫摸這只羊,一遍又一遍,直到安然入夢。時間長了,床前是一地茸茸的羊毛。
自從有了這只羊,她罵男人不再有聲——她失音了。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