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榮錦
早就想去尋訪紀念史上廣東第一個詩人楊孚的南雪祠,元旦有暇,筆者到廣州漱珠岡純陽觀尋訪一番。訪問了幾個道人,大都語焉不詳,所得的資料甚至比坊間介紹的還少。因南雪祠早已圮廢,祠的舊地也變身為觀中的食堂。人事變遷,嗒然若失,幾句感慨的詩便在心中釀成:
紛囂布市噪相圍,訪雅尋詩興轉(zhuǎn)微。
南雪幾時經(jīng)劫盡?嶺梅何地不芳菲。
著書絳帳渾無見,修道蝶灰猶漫飛。
解笑阮公能引鳳,憑君片語吊斜暉。
紀念大清官、大詩人的南雪祠在現(xiàn)實中消失了,但紙上的南雪祠是存在的,留下的故事也值得我們傳揚。
我來應建孝元祠
阮元(1764—1849年)《揅經(jīng)室集·續(xù)集》卷七有《漱珠岡萬松山上建漢楊子祠》一詩:
舊聞丁卯許家詩,南海飛雪東漢時。
五鬣長松今萬樹,我來應建孝元祠。
(阮元原注:楊孚漢議郎,嶺南學人之最古者)
丁卯,指唐代詩人許渾,他晚年在江蘇潤州丁卯橋村閑居,有詩集《丁卯集》。阮元提到的“丁卯許家詩”指這兩句:“河畔雪飛楊子宅,海邊花發(fā)越王臺。”(許渾《冬日登越王臺懷舊》)。
詩中的“楊子”,是指東漢時住在廣州海珠區(qū)的先賢楊孚(字孝元)。楊孚曾到洛陽出任“議郎”一職,他既有卓越的政治才華,又有淵博的文史學識,撰寫了嶺南人第一部學術著作《異物志》,是古代嶺南一位難得的通才式人物。他退休回到家鄉(xiāng)后,從洛陽帶回的松樹竟然掛滿了雪。人們都認為楊孚是個賢官,一定是他在北方為官清廉,感動了天地,連潔白的雪花都跟著他回到了故鄉(xiāng)……這就是許渾詩中“雪飛”和阮元詩中“飛雪”的典故。
阮元寫這首詩時,正任兩廣總督。他既是個大官,也是一位大學問家。道光四年(1826),當阮元得知道士李明徹(1748-1832年)有在漱珠岡上建筑道觀的想法時,他多方支持:除帶頭捐俸外,還出面請當?shù)氐倪_官貴人、名紳巨賈、善男信女資助。“我來應建孝元祠”,南雪祠(即孝元祠)乃至純陽觀后來得以落成,阮元居功至偉。
南雪祠的選址
南雪祠的稱謂,坊間有多種說法,或曰“楊孚祠”,或曰“南雪祠”,或曰“孝元祠”,它正式的名稱為“漢議郎楊子南雪祠”。
據(jù)同治版的《南??h志》(十七卷)所載:河南漱珠岡有一祠,叫楊孚祠,與純陽觀同時修建,祠額寫道:漢議郎楊子南雪祠。附寫上“揚州阮元題”。
嶺南大學(后稱中山大學)的冼玉清(著名文史學家、有“嶺南第一才女”之稱)教授稱,她在20世紀的抗戰(zhàn)前后,均登臨過漱珠岡,見過楊孚祠,祠額的“漢議郎楊子南雪祠”題字,是“隸書橫額”(冼玉清《天文家李明徹與珠漱珠岡》)。
楊孚既非道士,也非修道的人,為什么要在道觀之中建祠紀念他?再說,要建,地址也應該選擇楊孚的故里(今中山大學東北下渡村)為妥。
原來,楊孚退休回廣州后,喜歡上了距離家鄉(xiāng)南面約10里的一個小山岡。他見岡上美景清幽,就在上面搭建草廬,吟詩寫作并授徒。這個舊稱豬鬣崗的小山岡因為長滿了楊孚移植過來的松樹,到了宋代,漫山的松樹郁郁蔥蔥,所以有了“萬松崗”的新名。到了清代,道士李明徹在踏勘地形時登上了萬松崗,見山上多石少土,老樹參天,堪輿學稱為“仙佛之地”,加上此山前臨珠海,后枕白云,實為建純陽觀的理想之地,當然也是朝斗觀星的最佳地點。因?qū)鲜瘽櫲缰椋瑢卤趟h(huán)流,“萬松崗”易名為“漱珠岡”。
阮元籌備編撰《廣東通志》時,經(jīng)人推薦,他認識了精于天文地理和繪圖的李明徹。阮元邀請李明徹擔任《廣東通志·輿地略》的“繪圖”(編輯的職稱)。李明徹很好地完成了編輯工作,他繪畫的地理圖采用西方畫法,這在當時是變通舊法,為以前修志所未有的,成為《廣東通志》的新亮點。這讓阮元很有成就感,從此將李明徹視為朋友。所以當李明徹要建道觀時,阮元也就大力支持。
在規(guī)劃修建純陽觀的時候,阮元和李明徹有一個共識:要在觀內(nèi)建筑“漢議郎楊子南雪祠”和“崔菊坡先生祠”。
楊孚對漱珠岡歷史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而南宋理學名臣、廣東增城人崔與之(1158—1239年,字正子,號菊坡,謚號清獻)也曾在漱珠岡設帳講學。一向以振興文教為己任的阮元希望在與楊孚、崔與之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漱珠岡上,設祠供祀這兩位嶺南古代著名的學者。
在道觀中興建祠堂紀念大儒,李明徹并沒有異議。因為道家認為大凡忠臣孝子,存心最正,去仙最近,所以道教主張“忠臣孝子皆神仙”。
楊孚當議郎時,針對當時父母過世后一般人服喪的時間比較短的做法,他獻上奏章,向漢和帝提議“詔中外臣民均行三年通孝”(要求子女為去世的父母守喪三年),并獎勵有孝行的臣民,救濟孤寡貧老者等。楊孚極力主張以孝治天下的意見被漢和帝采納,成為后來影響中國千余年的固定禮制。
崔與之是南宋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他曾出任地處抗金前沿的淮東和四川的最高長官,功勛卓著。
阮元和李明徹都認為,楊孚的孝、崔與之的忠,值得立祠供祀。
南雪祠長什么樣子?
純陽觀于清道光四年(1824年)動工,道光六年(1826年)建成,道光九年(1829年)立碑。南雪祠在面向大殿前的左巡廊下方,建于道光六年(1826年),前后兩進。前進深約6米、闊5米,后進深約4米、闊5米。菊坡祠位于面向大殿前的右巡廊下方,與南雪祠相對稱,同時興建。
筆者從梁鑒江先生(著名文史學者、廣州詩社社長)家中獲見《漱珠岡志》作者冼玉清在文章中稱在1950年左右,她在漱珠岡見到仍存的“漢議郎楊子南雪祠”。而對于“崔菊坡先生祠”,她直言“抗戰(zhàn)期間菊坡祠被毀,今只余廢地”。
這時的“漢議郎楊子南雪祠”除了有阮元的題字外,祠里還保留有清代書畫名家謝蘭生書跡的木刻對聯(lián):
山光出林作明月;玉氣上天為白云。
冼玉清評價這副對聯(lián)時說:“書法甚佳?!?/p>
據(jù)筆者查考,謝蘭生題寫的聯(lián)語,是改自元代詩人張雨(1283—1350年)的《懷茅山》詩。原句為:“丹光出林掩明月,玉氣上天為白云?!?/p>
張雨也是個道士,詩句寫得清新流麗,有晉、唐遺意。謝蘭生用張雨的詩意作聯(lián)語題贈南雪祠:“山光出林作明月;玉氣上天為白云?!焙苡邢缮綒庀螅浅YN合南雪祠所在地漱珠岡的自然環(huán)境,也可比擬楊孚為官清廉的冰清玉潔情操。
民國初年,漱珠岡上的純陽觀、南雪祠、清獻祠諸勝是廣州一個重要景點。游人可讀壁間諸碑,可以知道建設的始末??箲?zhàn)之前,殿宇完好。
抗日戰(zhàn)爭時,廣州淪陷,日敵炮擊純陽觀,殿宇祠屋悉數(shù)被毀,只留下山門、朝斗臺,呂祖像和匾額。
不久前,筆者在參加一個書法雅集時,巧遇廣州三元宮的道長周啟光。
周啟光自1987年重陽節(jié)純陽觀重新開山時,即進入純陽觀,后還擔任純陽觀的道長,至2003年才轉(zhuǎn)任三元宮的道長。
周啟光對筆者介紹說:據(jù)他的師公吳宗海等前輩說,楊孚祠在1949年冬由純陽觀附近的鄉(xiāng)民和道侶捐資重建。重建后的楊孚祠比較簡陋,大小如前,外觀是青磚墻,灰瓦,檐頭瓦為綠色。
新中國成立后,廣州市人民政府把純陽觀列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時,中共廣東省委第一書記陶鑄還親自到漱珠崗勘定保護范圍。
據(jù)古桂高先生(著名書法家、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教授)對筆者介紹:20世紀60年代初,古桂高在中山大學哲學系讀書,1962年經(jīng)書法名家麥華三介紹認識了著名女學者冼玉清。有一天,冼玉清問他懂不懂拓碑。古桂高說麥華三曾教他到人民公園拓過一方篆書碑,效果還可以。冼玉清聽后很高興,隨即寫了一封給漱珠崗純陽觀主持吳宗海的信,請求允許把純陽觀的一方《碑記》拓回來供寫作參考用。古桂高遵師囑完成了任務。那時,古桂高經(jīng)常上漱珠崗,發(fā)現(xiàn)山門、朝斗臺、楊孚祠等建筑尚存。
可惜在1966—1976年期間,純陽殿被改建為教育展覽館,楊孚祠也一度變身做食堂。周啟光介紹說:1970年,楊孚祠被拆毀。他曾見過一些楊孚祠的舊畫和照片,但如今均散佚。
詩人眼中的楊孚祠
漱珠岡有古松怪石,郁郁蔥蔥,清幽宜人,一向是避囂游覽的勝地。純陽觀建成后,吸引了眾多游人,其中不乏騷人墨客。他們流連青山綠水之間,或留墨,或題詠,為純陽觀增添了不少斑斕的色彩。清末民初,嶺南畫壇的宗師居巢和居廉率徒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等在岡上雅集吟詩作畫,進一步提升了純陽觀的名氣。
“雷塘始建祠,壇宇互輝映”(清末民初詩人張學華詩句。“雷塘”,指阮元。他曾號“雷塘庵主”),建在漱珠岡上的南雪祠與純陽觀的廟宇交相輝映,特別是南雪祠紀念的楊孚,其學識人品吸引了眾多文人雅士慕名而來觀瞻。清代文人以“南雪”為書齋名、字號的不少,如著名詩人葉衍蘭就以“南雪”為號,可見嶺南學人對楊孚的推重。
從詩人們留下的詩作,我們可以想見南雪祠昔日的風采和祠主楊孚對后世的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