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樹的冬天

徐禎霞

在南方，多的是香樟樹。

第一次見香樟樹，是在江西的修水，彼時是四月底，香樟樹正開花，那是一種淡黃色的細碎小花，花很繁，很稠，一樹一樹，絨絨的，柔美而嬌嫩，讓人的心不禁柔軟起來。

來機場接機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姓周，據(jù)說是智障學校的老師，這讓我有些驚詫，一個如此美麗優(yōu)雅的女子，竟然心甘情愿地做智障學校的老師，這又不禁讓我對她生出了一些好感和敬意，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子多浮躁，好高騖遠，稍有點姿色，都會想跳上枝頭做鳳凰，怎么還能沉下心來做智障學校的老師呀，有了好感，這一路話便多了，當然，她也就很自然地做了我們一路的導游，我們有什么好奇的，她都會給我們一一解說。

抵達修水縣城，滿街的香樟樹拂過我的眼簾時，我好奇了，不禁脫口發(fā)問，這是什么樹呀？在我們北方，這樣的樹是沒有的。那周姓女子便與我說，這是香樟樹，南方特有的一種樹種，四季常青，屬常綠喬木，現(xiàn)在正是香樟樹開花的季節(jié)，所以，您就看到這些鵝黃的花兒。我說，哦，香樟樹呀！那我是知道的。以前在一些影視劇里見到過，但今天，它就這么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讓我既熟悉又陌生，畢竟，這是跟它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當熟悉的名字突然以一種真實的鮮活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面前的時候，總會讓人驚嘆一番吧。

我倚著車窗，四處觀望著，那一樹一樹的香樟樹沿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像是兩列隊伍整齊的儀仗隊，它們用茂盛和蔥綠迎接著我們的到來，這樣鮮活而蓬勃的綠色，讓我的內心豐盈而溫潤，周姓女子見我好奇，便放慢了車速，一邊走，一邊給我們介紹香樟樹的生活習性，我們也樂于聽她的介紹，一任思緒和眼光在這青綠而生機勃勃的街上流淌。

很多年間，一直生活在北方，對于北方的物事司空見慣，早已習以為常，而對于南方，只知是氣候炎熱，湖多水多，但南方真正是什么樣的，它以什么樣的面貌和形態(tài)呈現(xiàn)，卻又是陌生的，似是而非，不是完全的清楚和明白。甚至可以說是只知皮毛，而不知其里，如果不真正地走進去，終究只是知道個大概。

這一次，因為我的好奇，在早晨，在傍晚，甚至在淋淋的雨夜，我一次次地徜徉在香樟樹下，感受著一個北方人對于香樟樹的好奇和探究，我就這么慢慢地在香樟樹下走著，盤桓著，香樟樹上細碎的濃密的小黃花，在葉頂上俏皮地挺立著，盛放著，讓蔥綠的香樟樹像是披上了一層絨黃色的輕紗，若一個婚禮中的新娘一般嬌柔與美麗。

修水之行，香樟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見到香樟樹，是在江西的九江，九江是一個水量充沛的城市，它有著國內第一大淡水湖鄱陽湖，有赫赫有名的潯陽江，周遭被水環(huán)繞，是一個清靈靈的視線開闊的城市，此時，香樟樹花已開過，但香樟樹蔥綠葳蕤得像一排排年輕的戰(zhàn)士，精神抖擻，神采煥發(fā)，矗立在九江街市的兩邊，綻放出滿眼的青綠，投下一地的濃蔭和清涼，讓我強烈地感受到這個城市的生機勃勃和綠意盎然。

第三次見到香樟樹，便是在南京的高淳了，飛機是晚上到達的，我們沿著國道一路行來，香樟樹在明明暗暗的燈光下，又以它熟悉的身姿撞入了我的眼簾，見過兩次香樟樹，這次再見到它，已無須別人介紹，也便一眼認出來了，盡管是在暗夜，但是絲毫不影響香樟樹的偉岸與挺拔，它們在霓虹燈的照耀下，發(fā)出青綠蒼翠的光。

此后，我便日日與香樟樹為伴了，并且和它一起度過了一個漫長清冷而濕漉漉的冬天。

南方的冬天總是又濕又冷的，伴著雨水，又伴著霧氣。南京的高淳，亦然，只是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寒冷。

初來高淳的時候，沒想到高淳會這么寒冷，總以為，高淳最冷的時候，不過就是穿件毛呢大衣就可以了，因此來的時候，就沒有帶棉衣和羽絨服，只帶了幾件深秋的衣裝。走的時候，朋友還跟我開玩笑，你怕冷，剛好天冷了，派你去了南方，正好做一只候鳥。是啊，我是怕冷的，自比寒號鳥，常常怯于北方漫長的冬季，北風呼嘯，寒氣襲人，待在哪里都是冷的，一到冬天，不是將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就是關在房子里，就像冬眠的蛇，一直到來年的春天，我才可以自由暢快地行動，而這次能來南方過冬，說真的，有一點小竊喜。

可來了之后，才知道，南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暖和，它的夏天是暴熱的，但它的冬天也依然是寒冷的，這種冷，不像是北方的冷，干冷干冷，它是濕冷，那種潮濕滲涼的陰冷。

南方的冬天，雨似乎總是綿綿不絕的。

我來高淳之后，便感覺時常是在下雨，隔三岔五的下雨，好不容易雨停了，或者是太陽出來了，但是晴不上那么一天兩天，便又開始下雨水了。因此，天稍一放晴，同事們就趕快跑回家曬被子，南方經濟好，上班族幾乎個個都有車，開著車回去，曬了被子，趕快又開著車來上班，他們說，不趁著天晴了曬曬被子，被子就會很潮濕，睡起來極不舒服，因此，天放晴的時候，曬被子，于高淳人來說，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就包括他們洗的衣服，如果不見太陽，衣服就一直不能干透，老是潮潮的，久了還會發(fā)霉，因此吧，他們回去曬被子，在工作不忙的時候，領導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說什么的。因而在高淳，辦公室里和家里都裝有空調，一者用空調取暖，二者用空調吸潮。

在北方，我是不習慣用空調的，總覺得用空調太過于干燥，導致口腔和鼻腔都很不舒服，可是在高淳，在這樣潮濕的環(huán)境下，天天使用著空調，又渾然不覺，我們住的人才公寓和辦公室里都裝有空調，卻又并沒有覺得干燥上火或者是不適，這就讓我覺得，南北方空氣的濕度差異確實很大。

從我住的地方到單位，差不多有兩站的路，多數(shù)的時候，我都會走著去，走著回來，一來我喜歡走路，二來可以順便鍛煉，強身健體，只在雨下得特別大的時候，才會坐個公交和滴滴，因此，每日在香樟樹下步行，便成了我整個冬天的日常生活常態(tài)。

高淳的街道兩邊都栽植著香樟樹，一棵一棵的，都很高大，騰出很大的空間，像是篷起一把把青綠色的巨傘，罩在行人和車輛的頭上，為人們擋住風，擋住雨，雨下得小的時候，即使沒有打傘，也不會淋濕衣服，因為香樟樹的葉子特別的濃，特別的密，在一起擠擠挨挨的，因此，它不但能遮陽，還能遮雨。

在有太陽的天氣里，太陽從香樟樹枝葉的縫隙里灑進來，影影綽綽，灑下萬道金光，斑駁在人行步道上，人行步道上便灑下了一朵一朵俏皮的太陽花，像星星般眨著眼睛，閃閃爍爍，明亮亮的，特別的耀眼，特別的溫暖，漫步在香樟樹下，便有了詩情畫意般的愜意和美妙。

起先，人們說香樟樹冬天不落葉，我還有些不相信，待得久了，見得久了，確實沒有見到香樟樹頻頻落葉，只是樹下常常會掉落一些黑色如黃豆大的籽，聽人說，這是香樟樹的果實。香樟樹的果實很繁，正如它的花朵一樣，多且碎，碎在這里是小的意思，只有黑豆那么大，不時地會從樹上掉下來，因此，路面常有許多黑色的小顆粒，一腳踩上去，會滲出一些油脂，因此，它不僅是做樟腦的原料，而且也是很好的油料。

要說香樟樹渾身是寶，這話一點都不為過，它對氯氣、二氧化碳、臭氣、氟氣有抗性，是一種優(yōu)質的環(huán)保樹種，它本身就有凈化空氣的功能，吸煙吸塵，驅蚊逐蠅，是生產樟腦的主要原料，更別說遮陰避涼、涵養(yǎng)水土、固化風沙、美化環(huán)境了，可以說它對人有百利而無一害。

特別是在冬天，當很多樹木葉子都落了的時候，香樟樹依然青綠著，點綴著清冷的城市，裝扮著人們的心情，讓人們一看到香樟樹，就感受到了生命的旺盛與活力，予人以精神上的能量和滋養(yǎng)，因此，在南方的冬天，我總覺得香樟樹是無比堅強的，它不畏嚴寒，不畏風霜，甚至不畏雨雪，天天呈現(xiàn)在人面前的都是一種蓬勃的姿態(tài)，青枝綠葉，它讓人感受不到冬的蕭瑟和凋零，它讓南方有了別于北方的風情，雖然北方和南方的冬天都是冷的，可是南方就是南方，它依然可以四季常青，不朽，不枯，用綠色雕琢出一個優(yōu)雅灑脫的冬天。

記得很多年前，看過一個電視連續(xù)劇，名字就叫《香樟樹》，三個天真爛漫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大學生在香樟樹下結下了金蘭之誼，之后，她們走向社會，走向生活，經歷了人生的種種，很多磨礪和挫折都沒有讓她們屈服和趴下，她們一如既往地熱情而頑強地生活著，在她們的身上都有著香樟樹的影子，她們不僅以香樟樹為盟，而且，以香樟樹的姿態(tài)生活著。因為誓言而不離不棄，因為誓言而永無背叛，如香樟樹一般的生長和存在。這三個頑強的女性，讓我記住了這個電視劇，而今日，當我靜立在香樟樹下，萬千遐思一起浮上心頭。有人說，生如夏花，而我卻愿做一棵香樟樹，永遠青枝綠葉的，予自己以激情和活力，予世界以蓬勃和清涼，這才是我希望的人生，也是我愿意努力達到的境界。

整個冬天，可以說是香樟樹伴我度過的，在它的青枝綠葉下，我走過了晴天，走過了雨天，甚至是走過了雪花飄飄輕輕淺淺的南國的冬天，它的每一天，似乎是一樣的，但它的每一天，又似乎是不一樣的，有站得筆直的警察，有遛狗的少婦，還有暖心的路人，以及我的同事和領導，在這條路上，每天都發(fā)生著故事，在這條路上，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風景，而香樟樹依然是香樟樹，堅定地挺立，不改初衷。

我常常想，香樟樹是如何老葉換新葉的，它年年這樣青綠著，是否也像是鳥兒褪毛一樣，不顯山不露水地掉落一些，在我們沒有注意的時候，或者說是在夜晚，已經被清潔工掃走了，任何生命都會新陳代謝，香樟樹肯定也不例外，它也會新陳代謝，老樹出新芽，老葉換新葉，只不過，它不似北方的落葉喬木，一陣寒風吹來，秋風掃落葉一般，簌簌而下，它是在一點一點地凋零，一點一點地掉落和更替抽新，讓我們在日常中不會感知得那么明顯而已，舊的不經意地掉落，很快又生出了新的，因為樹葉濃密，反而不顯衰敗和零落之相，正如所有的鳥兒都會換毛和褪毛，可卻從未見到過一只鳥兒的羽毛掉得光禿禿的，估計是一個道理。

走在香樟樹下，我常常會這樣的胡思亂想。

年過后，總算天氣慢慢地轉暖，雨水少了些，讓我覺得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香樟樹的冬天也過去了。走在日漸和暖的香樟樹下，我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謝，感謝香樟樹給了我一個生機盎然青枝綠葉的冬天，讓嚴寒的冬天不再蕭瑟和清冷，它們立在街上，卻倒映在我的心田，讓我時時感知到一種青蔥和旺盛的美麗，將我的內心點綴，于是我的心靈便不再貧瘠和枯乏，時時充盈著一種朝氣和活力。

春來，陽光多了起來，每每再走過香樟樹下，看著陽光下的那一棵棵挺立的香樟樹，驀地生出了一絲留戀，或許不久，我將離去，但是，這些青枝綠葉的香樟樹，會永遠盛放在我的心田，成為我記憶中永遠抹不掉的一道風景，它以它的堅韌和青綠，一路與我相伴，歲歲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