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老家北大街東首,最早有四間青磚瓦房,是公社設(shè)在這片的供銷社。記得有三個人站柜臺,主任姓詹。老家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姓。
起初,老家人喊他詹主任。他嘻嘻哈哈地說:“屁主任,不就是個站柜臺的,天天站著?喊俺老站就中?!?/p>
慢慢地,老家人見他隨和,不拿架子,都喊起“老站”。
老站不是本地人,撇著一口南方口音。四十多歲,個頭兒不高,微瘦,腰板總是挺得筆直,只是右手少了兩根手指。不過,他左手噼里啪啦能打一手好算盤。有時,營業(yè)員盤不出一天的賬,他在一旁瞧著急,一把奪過來,三下五除二,便把賬算得一清二楚。
老站一個人住在供銷社西角的一間偏房里,平日嗜酒,無論是散的還是成瓶的老白干,端起一茶缸子,一仰脖就下肚,跟喝白開水一樣。聽他說,年輕時在一家貨棧干伙計,二掌柜沒有兒子,特別喜歡他,除了教他識字記賬打算盤,還經(jīng)常拉他一塊兒喝酒,慢慢地就好上了這一口。后來,他參軍去了朝鮮。有次部隊設(shè)伏,半夜寒冷刺骨,幸虧他隨身帶著半壺白酒,就給一旁戰(zhàn)友喝上幾口,借酒取暖。就是這樣,仍有十幾個戰(zhàn)友活活被凍死了。
當(dāng)時,靜寂的村莊除了犬吠雞鳴,總會從供銷社里飄來陣陣悠揚悅耳的二胡聲。特別是到了冬夜,大雪封地,社員們都愛擠在老站狹小的宿舍里,圍著火爐,聽他一邊拉二胡一邊唱京戲。老站不但能拉一手好二胡,老生腔也唱得好。有幾次,老站醉醺醺的,他老婆就從酒氣里裊娜著走出來,很嫵媚地站在眾人面前。老站說他老婆是市京劇團(tuán)的頭牌女花旦,唱腔好人也漂亮。兩人還有了一個兒子。只是,兩人最后離婚了。人們覺得可惜。又問及他的殘手,他滿不在乎地說:“被美國鬼子的炮彈皮削掉了?!?/p>
不時,還有幾個干部,開著吉普車來找老站一塊兒喝酒。村里人一打聽,才知老站原本官至市文化局局長,不知為何被打成“右派”,才下放到這屁大的供銷社。
后來,老家有人盯上了老站。
社員們一年到頭就那三尺布票二兩糖票一斤煤油票,生活十分貧困。為了糊口,人們啥點子都出。尤其是村前的大白腚,為了半斤白糖或一雙襪子,就跟人家睡一覺,名聲很臭。
大白腚見老站鰥獨一人,管著供銷社,有油水,就動了歪主意。一夜,老站獨自在宿舍拉二胡,大白腚推門進(jìn)來,賣弄起風(fēng)騷。老站一見問題嚴(yán)重,連忙退避。
這時,事先躲在門外的大白腚的男人,一步闖進(jìn)來,堵住門口,惡氣洶洶地指著老站威脅道:“你耍流氓,私了還是報案?”老站見此,心知肚明,毫不懼怕。大白腚撕破衣衫,躺在地上干號起來。很快,招來無數(shù)人圍觀。大白腚的男人氣急敗壞,拽起老站嚷著要去公社。誰知,老站神色坦然,推開大白腚的男人:“走,俺頭前帶路?!?/p>
結(jié)果,到了公社,老站脫下褲子,褲襠里竟空空無物。
人們這才知道,美國的炮彈不僅削沒了老站兩根手指,還削沒了他褲襠里的男人物件。此時,人們隱約猜出幾分老站跟女花旦分手的原因了。只是兒子又會是誰的?老站不說,誰也不好意思去問。
不過,老站特別喜歡孩子。若有孩子瞅著柜臺里的糖果流口水,他就走過去拍拍孩子的腦殼,然后塞給一個糖塊,孩子自然歡天喜地。那些學(xué)習(xí)好的孩子,老站還不時送給他們一些鉛筆和本子。每到供銷社月底盤賬,老站總要自己墊上一些錢。一次,大白腚的兒子發(fā)高燒,人事不省。老站聞知,跑上家門掏出10元錢,塞給大白腚,說:“娃要燒毀了,趕緊送醫(yī)院。”
老站為人豪爽,手頭的工資除了酒錢和生活費,不是資助這家學(xué)費,就是幫貼那家藥費。漸漸地,老家的人都不把他當(dāng)外人,誰家結(jié)婚生子、蓋房上梁,都要拽他到家里做客。老家的娃也怪,但凡拜他做干爹,個個壯實。
“四人幫”被打倒那年,老站揚眉吐氣,召集了一幫好友飲酒。酒至半酣,老站一時興起,說:“楊子榮打虎上山一連喝了八大碗,俺今天也要連喝八茶碗。”
果真,老站連飲了八茶碗酒。然后,他又扯開嗓門唱起來:“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哈哈哈……”
老站開懷大笑著,身子猝然往后一仰,整個人倒在了地上。人們慌忙抬他去醫(yī)院,才知是突發(fā)腦溢血,最終沒搶救過來。
老站的追悼會是在老家小學(xué)舉行的。老家的人擠滿了校園。大白腚也在其中,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淚。大白腚來到老站的遺像前,一把摁倒兒子,讓其連磕了三個響頭。
幾個識字的人,念著白色橫幅上的黑字,才知老站的大名叫詹向宇。
人群中,有一個小伙子攙著一位端莊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兩人胸戴白花,表情肅穆。
人們就猜測,這女人會不會是那位女花旦。
老站的骨灰盒,也被那個女人抱走了。后來,人們才知那位女花旦當(dāng)年被一流氓強暴后,不幸懷孕在身,投河自盡時,被老站拼死救下,并結(jié)成了夫妻。孩子生下后,老站執(zhí)意又離了婚,理由是自己一個廢人,不能毀了她的青春。
老家人紛紛贊嘆,老站竟是這么一個有情有義的人。
后來,供銷社撤走,那四間青磚屋就成了村委辦公室。再后來,村委也搬走了,那四間青磚屋便無人居住,一直閑置。
去年舊村改造,青磚屋被拆除當(dāng)夜,老家人幾乎都夢到一個人,站在那堆廢墟里,拎著一把二胡,笑而不語。
“那不是老站嗎?”夢醒的人都這么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