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馱山下

太陽從遠(yuǎn)處的地平線剛剛冒頭，一望無際的水面，一瞬間便被映射得通紅。駝爺瞇了眼，正看得出神，猛不丁打了個噴嚏，隨即轉(zhuǎn)身背負(fù)著雙手，向村莊緩緩走去。他前傾著身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唱道：

“后帳里轉(zhuǎn)來了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煉，

修就了臥龍山一洞神仙……”

神馱山的夏日清晨，空曠靜寂，多少還有些涼意。岸邊幾只竊竊私語的鳥兒，被駝爺忽高忽低的大秦腔驚得撲簌簌竄向天空。他的白胡子一翹一翹地，不緊不慢地移動在大路之上。這是駝爺幾十年雷打不動的習(xí)慣，每天清晨繞村莊走一圈，待太陽冒尖時，結(jié)束晨練，回家洗涑喝茶?？粗鴯湫碌南锏?、磚混結(jié)構(gòu)的平房，整齊劃一，他心里美滋滋的，甚至有些得意，腳下不由得也輕快起來。

推開虛掩的朱漆大門，準(zhǔn)備邁步進(jìn)屋，清晨第一縷陽光卻爭先恐后地在他之前鋪滿腳地。一陣洗臉、刷牙的嘩嘩水響過后，他搬起竹皮藤椅來到門前，卻不急著落座，雙手叉腰，努力地挺直腰身。一抬眼，便見連綿數(shù)十里的神馱山。久久地注視著，眼光柔和而愜意。但長期的駝背卻并未因他的力挺而舒展開來。多年了，他喜歡這個姿勢，喜歡這個依山而居的“高地”。

駝爺?shù)男录椅挥诎肷窖?，站在這里，整個村莊和神馱山之間的開闊地帶一覽無余，徐水河一年四季靜靜地流淌著。東西走向的仁義巷，又寬又直，每隔七、八米就有一個路燈桿，上方是明晃晃的光伏板。家家的建筑都是一樣的。這是三年前，當(dāng)?shù)卣畵芸钚逻w的村莊，處處透著新時代的氣息。水泥路面從巷子延伸出來，隨著坡勢向下、向東一直通到三、四里外的沿黃公路。夏季來臨，蒼翠碧綠的神馱山愈加生機(jī)勃勃，駝爺覺得自己跟眼前這山似的。九十二歲了，頭上竟然還長出一撮冗細(xì)的黑發(fā)來。

神馱山因山勢走向極像一個面向東方低頭飲水的駱駝而得名，兩個駝峰高低錯落排開，駝頭處有一個天然山洞，如同駱駝的眼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神馱山下的輩輩村民們倍感驕傲和自豪。駝爺捋捋花白的胡須，揉了揉眼，接著活動一下胳膊腿兒，拿孝順撓兒敲著背，再抬頭看看，若有所思，不禁啞然失笑。

“呵呵！駝爺？你們叫我駝爺？”這個綽號曾經(jīng)令他很不爽，此時倒覺得有些意味了。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護(hù)佑一方的山神。心念及此，胸中一股豪氣油然而生。

其實(shí)駝爺不姓駝，他本姓羅，早年在村東黃河古渡擺渡謀生。因船翻救人而落下殘疾，聽說那人后來做了河對面晉城的大官，曾尋訪“駝爺”，還將古渡改名“仁義渡”，一時駝爺俠名傳遍十里八鄉(xiāng)。也有人喚他老羅，他有些鄙夷，“老羅？老羅鍋？這不還是個駝嗎？”時間久了，也就不再糾結(jié)，任由大伙叫去。這把老骨頭，瞧這架勢，是奔百歲去了！嗨！神馱━山？難道這是冥冥之中的事么？

村子?xùn)|頭，南北貫通的沿黃公路將黃河隔了開來。東望黃河，白茫茫一望無際，偶爾有游船經(jīng)過，黃河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寬闊水域。在省城工作的大孫子說，這是“陜西第一公路”，全長八百多公里，能通到陜北府谷縣哩！駝爺似信非信，但他能確切地感受到，靜默了幾十年的小山村，因?yàn)檫@條路而漸漸熱鬧起來。他偷偷謀劃著，哪天趁牛一樣倔的兒子不在，偷偷騎上電摩去兜個風(fēng)，看看這些娃們到底是不是忽悠老漢。

村西此起彼伏的犬吠聲隱隱傳來，夾雜著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盃敚先思遗率清憻捇貋砹?？今早唱諸葛戲么？”駝爺笑著，揮手示意。他知道巷里這些個年輕媳婦潑辣能干，準(zhǔn)是去鎮(zhèn)上打工掙錢去了。她們把電摩騎得飛快，駝爺揚(yáng)著手嘶喊：“慢些……慢些……想聽，回來爺給你們唱……”

俯瞰山腳下的徐水河，自西向東，日夜不停歇地奔向母親河，它仿佛在訴說著古老村莊的往事，更像是聆聽著古村新貌的神奇變革。

山下新建的伊人湖，是孩子們的樂園。可在駝爺心里，卻總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里，曾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家園，那場災(zāi)難，至今讓他心有余悸，時常從噩夢中驚醒。那是一個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大家都窩在家里。午飯后，駝爺打著傘轉(zhuǎn)到河邊，憑他的經(jīng)驗(yàn)，黃河水還在繼續(xù)上漲。他憂心忡忡，總感覺有種不祥之兆。不行！得去找村長二虎說道說道。生在河邊，長在河邊，他深知這水的厲害。駝爺連走帶跑，找了兩條巷，愣是沒找見二虎。六十歲的人，氣喘吁吁，氣得直想罵娘。正在這時，趙鄉(xiāng)長帶著鄉(xiāng)政府十來號人，穿著雨衣雨靴也匆匆趕來，他帶著鄉(xiāng)政府的指示：陰雨持續(xù)，黃河大幅漲水，村莊必須立即集體搬遷到臨時指定的安全地帶。因一時找不見二虎，趙鄉(xiāng)長只好先吩咐鄉(xiāng)上干部們分頭入戶，說服村民。

天陰沉沉的，像一口大黑鍋，罩在村莊上空。瀝瀝拉拉的秋雨，毫無停歇的意思，讓人心里發(fā)毛。駝爺帶著趙鄉(xiāng)長終于打聽到二虎在北巷會計(jì)家里。

“叔，這連陰雨怕是要出爛子（大禍）咧！”

“不是是啥！二虎得是在你家里？”

“哼！那幫人，打麻將哩！我讓他們出去看看黃河水勢，硬說早上看了，沒事！”

“這些狗日的，就不曉得水火無情是咋哩！”

駝爺再也不聽會計(jì)媳婦嘟囔，一把豁開她，抬起大腳就踹門。看駝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會計(jì)媳婦嚇得閉了嘴。屋里一干人正在打麻將，旁邊桌子上還有幾個空酒瓶。駝爺踹開門，幾步上前，一把抓著二虎領(lǐng)口提起來，右手掄圓了，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肮啡盏模鸲紵侥_罷上了，你還在弄這事？全村人的命你都不要了？咹！”二虎縮著脖子用手護(hù)頭，急赤白臉地嚷道：“叔，這，這是咋了？……你咋打人嘛？有啥事不能好好說嘛！”隨后跟進(jìn)屋的趙鄉(xiāng)長，鐵青著臉，朝著二虎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真他媽扯淡！也不看看河套成啥了！現(xiàn)在，我命令你，跑步到村部，大喇叭上通知村民趕緊出來，立馬搬家！形勢嚴(yán)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二虎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他掙脫駝爺鐵鉗般的大手，轉(zhuǎn)身向門外奔去。臨出門，大聲吩咐著會計(jì)召集所有村干部。

神馱山因山勢走向極像一個面向東方低頭飲水的駱駝而得名，兩個駝峰高低錯落排開，駝頭處有一個天然山洞，如同駱駝的眼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神馱山下的輩輩村民們倍感驕傲和自豪。駝爺捋捋花白的胡須，揉了揉眼，接著活動一下胳膊腿兒，拿孝順撓兒敲著背，再抬頭看看，若有所思，不禁啞然失笑。

“呵呵！駝爺？你們叫我駝爺？”這個綽號曾經(jīng)令他很不爽，此時倒覺得有些意味了。他一直覺得自己就是護(hù)佑一方的山神。心念及此，胸中一股豪氣油然而生。

其實(shí)駝爺不姓駝，他本姓羅，早年在村東黃河古渡擺渡謀生。因船翻救人而落下殘疾，聽說那人后來做了河對面晉城的大官，曾尋訪“駝爺”，還將古渡改名“仁義渡”，一時駝爺俠名傳遍十里八鄉(xiāng)。也有人喚他老羅，他有些鄙夷，“老羅？老羅鍋？這不還是個駝嗎？”時間久了，也就不再糾結(jié)，任由大伙叫去。這把老骨頭，瞧這架勢，是奔百歲去了！嗨！神馱━山？難道這是冥冥之中的事么？

村子?xùn)|頭，南北貫通的沿黃公路將黃河隔了開來。東望黃河，白茫茫一望無際，偶爾有游船經(jīng)過，黃河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寬闊水域。在省城工作的大孫子說，這是“陜西第一公路”，全長八百多公里，能通到陜北府谷縣哩！駝爺似信非信，但他能確切地感受到，靜默了幾十年的小山村，因?yàn)檫@條路而漸漸熱鬧起來。他偷偷謀劃著，哪天趁牛一樣倔的兒子不在，偷偷騎上電摩去兜個風(fēng)，看看這些娃們到底是不是忽悠老漢。

村西此起彼伏的犬吠聲隱隱傳來，夾雜著汽車發(fā)動機(jī)的轟鳴?！盃?，您老人家怕是鍛煉回來了？今早唱諸葛戲么？”駝爺笑著，揮手示意。他知道巷里這些個年輕媳婦潑辣能干，準(zhǔn)是去鎮(zhèn)上打工掙錢去了。她們把電摩騎得飛快，駝爺揚(yáng)著手嘶喊：“慢些……慢些……想聽，回來爺給你們唱……”

俯瞰山腳下的徐水河，自西向東，日夜不停歇地奔向母親河，它仿佛在訴說著古老村莊的往事，更像是聆聽著古村新貌的神奇變革。

山下新建的伊人湖，是孩子們的樂園?？稍隈劆斝睦?，卻總有揮之不去的陰影。這里，曾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家園，那場災(zāi)難，至今讓他心有余悸，時常從噩夢中驚醒。那是一個秋雨連綿的季節(jié)，大家都窩在家里。午飯后，駝爺打著傘轉(zhuǎn)到河邊，憑他的經(jīng)驗(yàn)，黃河水還在繼續(xù)上漲。他憂心忡忡，總感覺有種不祥之兆。不行！得去找村長二虎說道說道。生在河邊，長在河邊，他深知這水的厲害。駝爺連走帶跑，找了兩條巷，愣是沒找見二虎。六十歲的人，氣喘吁吁，氣得直想罵娘。正在這時，趙鄉(xiāng)長帶著鄉(xiāng)政府十來號人，穿著雨衣雨靴也匆匆趕來，他帶著鄉(xiāng)政府的指示：陰雨持續(xù)，黃河大幅漲水，村莊必須立即集體搬遷到臨時指定的安全地帶。因一時找不見二虎，趙鄉(xiāng)長只好先吩咐鄉(xiāng)上干部們分頭入戶，說服村民。

天陰沉沉的，像一口大黑鍋，罩在村莊上空。瀝瀝拉拉的秋雨，毫無停歇的意思，讓人心里發(fā)毛。駝爺帶著趙鄉(xiāng)長終于打聽到二虎在北巷會計(jì)家里。

“叔，這連陰雨怕是要出爛子（大禍）咧！”

“不是是啥！二虎得是在你家里？”

“哼！那幫人，打麻將哩！我讓他們出去看看黃河水勢，硬說早上看了，沒事！”

“這些狗日的，就不曉得水火無情是咋哩！”

駝爺再也不聽會計(jì)媳婦嘟囔，一把豁開她，抬起大腳就踹門。看駝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會計(jì)媳婦嚇得閉了嘴。屋里一干人正在打麻將，旁邊桌子上還有幾個空酒瓶。駝爺踹開門，幾步上前，一把抓著二虎領(lǐng)口提起來，右手掄圓了，劈頭蓋臉就是幾個耳光。“狗日的，火都燒到腳罷上了，你還在弄這事？全村人的命你都不要了？咹！”二虎縮著脖子用手護(hù)頭，急赤白臉地嚷道：“叔，這，這是咋了？……你咋打人嘛？有啥事不能好好說嘛！”隨后跟進(jìn)屋的趙鄉(xiāng)長，鐵青著臉，朝著二虎聲嘶力竭地吼道：“你真他媽扯淡！也不看看河套成啥了！現(xiàn)在，我命令你，跑步到村部，大喇叭上通知村民趕緊出來，立馬搬家！形勢嚴(yán)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二虎愣了一下，很快回過神來。他掙脫駝爺鐵鉗般的大手，轉(zhuǎn)身向門外奔去。臨出門，大聲吩咐著會計(jì)召集所有村干部。

古老的村莊，位于神馱山和北山之間的峽谷，有三條巷道，住著八百余口人。上了東面那扇大坡，隔路便是黃河。這幾天，窗外唰唰的雨聲里，時不時傳來黃河滔滔水聲，老人們隱隱感到了不安，盡著不讓小孩子出門。

喇叭聲、哭鬧聲，嘈雜的村莊就像炸了鍋。村長二虎提著擴(kuò)音喇叭，組織村干部和民兵搭建臨時帳篷。經(jīng)歷過洪災(zāi)的老人，雖然唉聲嘆氣，但手底下不閑，恨不得把所有的家當(dāng)都搬走。年輕人不知輕重，疲疲踏踏，這讓二虎大為光火。他罵罵咧咧，督促著搬家的隊(duì)伍。望著慌亂的村民，急火攻心，嗓子也嘶啞了。他真恨不得一個人背著村莊撤離。

這當(dāng)口，駝爺和趙鄉(xiāng)長早已進(jìn)了巷，直奔那幾個“釘子戶”而去。他們心里明白，幾次搬家，讓消停了沒幾年的人們很難接受，可性命攸關(guān)，豈能兒戲！縣里緊急通知上說，這次是百年不遇的汛情，今天必須把群眾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傷亡。趙鄉(xiāng)長早已橫下一條心，就是抬，也得把這些人抬出來！

天擦黑時，人們都搬進(jìn)了半山腰緊急避難帳篷。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該搬，有的說這是瞎折騰，有的要返回去拿東西，亂哄哄一片，緊張、恐懼的氣氛像傳染病一樣，在人與人之間相互傳播著。場面幾乎失控！二虎和趙鄉(xiāng)長的話，根本不管用。駝爺使勁地安撫著大家的情緒。趙鄉(xiāng)長緊緊握著駝爺?shù)氖?，“駝叔，這情形，千萬不敢出亂子呀！你是老支書，老黨員，一定得鎮(zhèn)住這個場面?。　敝灰婑劆斈弥蛛娡?，疾步上前站到場地中間一個木箱子上，他吼了一聲：“鄉(xiāng)親們，大家靜一靜！都聽我說！眼下，咱們是遇到難處了，一定得聽趙鄉(xiāng)長和二虎安排，千萬不敢擅自行動！咹！“”我，和黃河打攪了半輩子，深知這家伙的厲害！”村民們漸漸地安靜了下來?！笆沁@，我給大家來一段諸葛戲，咋向（怎么樣）？”

曹孟德領(lǐng)大兵八十三萬，

他一心下江南虎滅孫權(quán)。

孫仲謀聽一言心驚膽顫，

宣來了他朝里文武兩班，

那時節(jié)文要降武將要戰(zhàn)，

議事廳一個個爭論不安……

突然之間，狂風(fēng)大作，一道閃電把天空撕開了一道口子，一聲接一聲的炸雷就像直接摔到了地面上，腳下的土地開始顫栗。人們緊縮在一起，小孩子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駝爺一只手向下壓著，示意大家安靜。他感覺雙手有些發(fā)抖，不聽使喚，強(qiáng)自鎮(zhèn)定穩(wěn)住神，扯著嗓子：

孫━仲━謀━砍去了公案半片，

那一家━若言降━頭掛高桿……

大雨中，一個黑影踉踉蹌蹌地向村里跑去?！翱炖∥鍕鸺业呐R河！”有人喊道。五嬸哭天搶地，“回來！你給我回來……娃肯定是拉他的牛去了……”臨河是獨(dú)生子，母子倆相依為命，小時候得過腦炎，留下后遺癥，腦子不太靈光。

二虎氣得破口大罵，“這個瓷錘，不想活咧！我得把他攆回來！”“村長，我兩家是親戚，讓我去！”聽聲音二虎便知道是一隊(duì)的隊(duì)長?！胺牌ǎ∥沂谴彘L還是你是村長？你呆著，我去！”說完拿著手電筒沖進(jìn)了大雨中。趙鄉(xiāng)長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這一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急得又罵又跺腳。

又是一道閃電，排山倒海般的怒吼聲，震耳欲聾。頃刻，房屋倒塌聲傳來，人們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誰也不敢出聲。這個漫長的黑夜，讓全村人心驚膽戰(zhàn)，刻骨銘心……村民們與死神擦肩而過。五嬸受了驚嚇，她就像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一下子瘋了。數(shù)日后，人們不得不承認(rèn)了這個殘酷的事實(shí)，無情的洪水永遠(yuǎn)地帶走了村長二虎和傻子臨河……

駝爺?shù)谋掣劻?，他跪在地上，看著被洪水夷為平地的村莊舊址，老淚縱橫。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時候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低沉的抽泣聲讓他心都碎了……敬獻(xiàn)河神，肅穆而莊重。大銅鼎里香霧裊裊，隨著一陣風(fēng)消逝殆盡。遠(yuǎn)處的神馱山駝頭似乎低了下去，那只駝眼里，淌著混濁的水?！岸?，都起來吧！等第七天，咱們糊了河燈，給我們的親人祈福吧！”駝爺幾度哽咽，泣不成聲。“哦！記著寫上……娃們的名字呀……”

縣上抽調(diào)的救援隊(duì)陸續(xù)進(jìn)駐了村莊，災(zāi)后重建有序進(jìn)行著。傍晚時分，駝爺一個人來到河邊，看著黃湯大水，想起自己曾經(jīng)打過的二虎，愛恨交加，不由悲從中來。

“忠義--人一個個畫成圖象

一筆畫一滴淚好不心傷

幸喜得今夜晚風(fēng)清月朗

可憐把眾烈士一命皆亡……”

這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到底有多少年歷史，就連耄耋之年的駝爺也說不清?？可匠陨剑克运?，直到他這輩，青壯年勞力依然是風(fēng)里來，浪里去，在黃河里討生活。捕魚、擺渡的艱辛歲月，依然難解溫飽。黃河養(yǎng)育了一輩一輩的神馱山人，卻也給他們留下了痛苦和創(chuàng)傷的烙印。駝爺一直想，誰能馴服這條黃龍，誰就是當(dāng)世功臣。如今，這一切都變成了現(xiàn)實(shí)，飛速發(fā)展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建設(shè)，讓他目不暇接，那些靠天吃飯的日子永遠(yuǎn)地一去不復(fù)返了。

駝爺在往事的暢想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黃河岸邊，人頭攢動，河堤上放著貢品的木盤擺成一行。為首老者，須眉皆白，駝著背，率眾焚香叩首，恭迎神靈。老者表情凝重，口中誦讀著什么，可是駝爺一句也聽不清。他感覺似曾相識，哦！這分明是放河燈前祭祀河神的場面。轉(zhuǎn)眼間，五彩繽紛的河燈聚滿了水面，紅得耀眼，順流而下，岸邊喊聲如潮，每個人都在心里默默地許下美好的愿望。下游已經(jīng)有人游過去撈河燈了，那些久婚不育的若能撈個河燈，來年必定遂了心愿。突然，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卻是外村那些如愿以償者還愿來了。駝爺猛地醒了，爬起身，搔搔頭，“咦！怪了，難道這會兒功夫做夢咧？”

2016年春節(jié)前，人們歡天喜地地迎來了百年間的第四次搬遷，從此徹底擺脫了黃河的威脅，并且實(shí)現(xiàn)了黃河灌溉的夙愿。大年初一早上，駝爺望著擺了滿滿一茶幾的干果、水果，歡喜得合不攏嘴。坐在沙發(fā)上，白胡子向前翹著，一邊感嘆著如今日新月異的生活，一邊等待著每年一次的大拜年。

“爺！爺！你看誰來了？”孫媳婦的喊聲里充滿了驚喜。說話間，脖子上掛著相機(jī)的老趙進(jìn)了門?！笆?！給您拜年了！”駝爺仔細(xì)一看，今年第一個拜年的竟然是趙鄉(xiāng)長！

“趙鄉(xiāng)長，這大年初一的，你不在家過年，咋跑到咱這小村村來咧？”

“叔！這是咱喬遷新村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得來看看您！還要為大家拍一張集體合影，就在老址上，將來留個紀(jì)念！”

“好么！好么……你說你都退休了，還這么牽心我們這些農(nóng)民，你讓叔咋謝你呀！唉！叔知道那年你受了委屈，在咱村人的心里，你永遠(yuǎn)都是個好干部！”

“玲子！你給咱村微信群里發(fā)個消息，就說我給大伙照相來了！”老趙眼里閃著淚花，笑著囑咐駝爺?shù)膶O媳婦。

一會兒功夫，來了一二百人，這可把老趙忙壞了。他把駝爺安置在正中間，隨著“咔嚓”一聲，一張珍貴的照片就此誕生。

接下來的事情讓老趙始料未及，村里年長的人排著隊(duì)給駝爺磕頭拜年！駝爺忙不迭地擺著手，“快起來，快起來！如今新社會了，不興這個了！”孩子們輪流作個揖，匆匆跑了開去。大人們于是笑罵著，“碎慫！敢不給老神仙磕頭，你還想考上大學(xué)不？！”駝爺站起身，使勁招著手，“娃們，甭跑，老爺爺給你們發(fā)壓歲錢！每人一塊，每人一塊……”在場的人們，笑成了一團(tuán)。爆竹聲中，駝爺滿是皺紋的臉，綻放成了一朵花。

老趙弓著腰，不停地抓拍這千載難逢的鏡頭。他心里涌動著無限的感慨，他要用鏡頭永遠(yuǎn)記住這些純樸善良、靠勤勞和聰明才智改變家鄉(xiāng)面貌的人們。

神馱山下，駝爺緊握著老趙的手，不停囑托，一年一度河燈節(jié)時，一定得來。他要親手為老趙做一盞最漂亮的河燈……

責(zé)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鄧軍喜，陜西合陽人，渭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小說、評論等散見于《西岳》、《華山文學(xué)》、《奔流》、《沙苑》、《華山風(fēng)》等雜志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