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二（短篇小說）

曹建川

1.那人站在高老莊大轉(zhuǎn)盤雕塑的頂部，向天空放射著紙飛機。

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前兩次同出一轍，但沒有這第三次轟動。那兩次被當(dāng)成了笑話，沒有人去計較。其實，高老莊人民足夠?qū)捄?，足夠大量，要是換別的地方你看看。有時候真感覺高老莊的寬宏大量要超過同類，也超過預(yù)想。第一次放飛的是氣球，上百只;第二次放飛的是鴿子，紙折的。而這次，放飛的攻擊性武器，飛機。

紙飛機折成殲20模樣，還挺潮，但不隱身。雕塑有40米高，火炬形狀。紙飛機就在40米高空發(fā)射，在天空里飛翔、盤旋，在氣流擾亂和空氣動力交叉作用下，按照自己的線路、邏輯和姿態(tài)，飛翔一段時間后就跌跌撞撞以栽跟頭的方式扎下來。

正值早上上班上學(xué)高峰，只見滿天紙飛機盤旋，上百架，宛若大空戰(zhàn)的架勢。車停下來了，自行車停了下來，人也停下來了，大轉(zhuǎn)盤立即交通堵塞。所有的腦袋都翹首望天。人類本來就有湊熱鬧的天性，更何況這是上班高峰，而且還在高老莊中心城區(qū)的城標(biāo)上，如此恣意而張揚，是有些過分的。

大轉(zhuǎn)盤被堵塞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只麻雀也難以掠翅飛過。

外圍的汽車自行車人流還在不停地往中心城區(qū)匯集。堵塞也由大轉(zhuǎn)盤不停地向外圍延伸。也就是說，整個高老莊都陷入不能動彈之中。交警平時在十字路口伸伸胳膊還能管用，現(xiàn)在嚴(yán)重淤堵，神也無治。外圍的使勁摁著喇叭，發(fā)著牢騷，里邊的也被困得動彈不得，也用喇叭表達著無奈。就這樣，十幾萬人的高老莊被紙飛機調(diào)動了所有神經(jīng)。

最忙碌的是交警，警笛長鳴也沒用。更有好事者在混亂之中故意錯撥了110、119，還有120。它們身份不同，職責(zé)使命不同，喇叭的聲音和腔調(diào)也不盡相同，但都不知道前邊怎么了，而都在應(yīng)急狀態(tài)，只好閃爍著急躁又不耐煩的頂燈。交警只好下車，步行往中心城區(qū)趕。他們打開掛在肩頭的對講機，指揮臺里的指揮者聲調(diào)威嚴(yán)，責(zé)問現(xiàn)場是咋個回事。

所有的分機都回答：紙飛機！

那些在天空盤旋夠了的殲20跌跌撞撞栽下來，有的栽到車頂上，有的栽在花壇里，有的栽到人臉上，有的干脆徐徐降落在人的手掌中。飛機都寫了字，不是打印體，是小楷手書。有人發(fā)蒙，有人錯愕，有人哈哈大笑。也有人期待，這是一場好戲。

高老莊，失去了秩序和規(guī)則，陷入了集體混沌和懵逼狀態(tài)。

2.高老莊中心城標(biāo)是一支碩大的火炬。

把火炬當(dāng)城標(biāo)，不稀奇，全國多了去。關(guān)鍵是太高，四十多米，十層樓房高，幾乎高過了高老莊絕大多數(shù)建筑物。也就是說，站在城標(biāo)火炬的頂端，是可以看見高老莊大多數(shù)房屋的屋頂?shù)模@個不用懷疑。還有，這個火炬曾有很多人爬上去過，也有不少人從上面摔下來。有的是故意，有的是不小心。爬上去時一陣驚呼，雙手舞蹈;摔下來時一聲尖叫，一攤污血。

就說淤堵，這可能是所有城市的通病吧。按理說，高老莊是西北內(nèi)陸的一個沙漠小城。人口規(guī)模小，加上流浪漢也不過18萬人，稱為城市有點自吹自擂，叫鎮(zhèn)更合適。但高老莊人民既不叫城，也不叫鎮(zhèn)，只叫高老莊。就像石家莊，是全國最大的莊呢。有了石家莊站臺，高老莊很是不亢不卑。

當(dāng)初城市設(shè)計者萬萬沒有想到，整個城市以一個轉(zhuǎn)盤為中心的弊端，要是想到了，他們絕對不會這樣設(shè)計一座城池的。就說高老莊，以轉(zhuǎn)盤為圓點，以十字結(jié)構(gòu)為軸心，布局所有的功能，這樣表面上有了核心，有了軸，體現(xiàn)了凝聚力，但缺點是過于集中，稍有梗阻就會使整個城池癱瘓。當(dāng)然也不能怪設(shè)計者，他們的眼線不可能穿越時空太遙遠(yuǎn)，任何深謀遠(yuǎn)慮都伴有局促的短視。

說起大轉(zhuǎn)盤，高老莊人心里有無盡的憂思。不知道是哪一年，城市經(jīng)營者搞了這么一個城標(biāo)，大轉(zhuǎn)盤自此就沒有清靜過?；鹁娓呗?，氣勢雄偉，有人發(fā)揮聯(lián)想說像男人的陽具。從地上仰望這個角度，永遠(yuǎn)只能看見它的一個面，而不是整體。于是這就誘惑了人們的沖動，有人爬了上去，似乎也沒有費多大勁。據(jù)說曾有一只流浪狗也爬上去過。上去了，就是登高望遠(yuǎn)的角度，也是凌空飛翔的姿勢，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

沒記錯的話，前幾年經(jīng)常有一個神經(jīng)病爬上去，脫成裸體，高唱《國際歌》。公安把神經(jīng)病護送到五百公里以外的茫崖，不到半個月又回來了，依然爬上去，依然脫成裸體，依然唱《國際歌》。唱久了，耳朵麻木了，也就不稀奇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他那嘶啞而又悲壯的歌聲了。居然有好事者寫微信懷念過那個神經(jīng)病。

火炬聳立以來，多起從40米頂部凌空而下的悲劇，雖然多是流浪漢和精神病，但也有鬧離婚的，抑郁想不開的，和高壓之下沒有活頭的貪官。為了防范，城市管理者在火炬底部焊接了一圈鐵欄桿，還刷了紅油漆，以示警戒。也不管用，還是有人爬上去。是的，想死的路千萬條，神也堵不住。

這時，一個小個子交警接到上司命令：上去，拽下來！

3.放紙飛機的家伙，叫王不二。

王不二，肯定是外號。王不二之前叫王二，家里排行老二，老爹取名字也照簡單的來，就叫王二，好記，也順口。對王二這廝，使用惡貫滿盈這樣的詞也不為過，使用人渣這樣的詞也匹配。反正，他不是一個好東西，小學(xué)三年級就翻過女廁，不過那純粹是嚇唬女生，跟性和性器官沒有多大關(guān)系，那時還是孩子。初中時代就混成學(xué)校老大，曠課，逃學(xué)，打架，偷摸，是家常便飯。初中勉強畢業(yè)，一到社會，就如魚得水，三寸波他也能攪起七尺浪。這樣的娃，是細(xì)菌，更是病菌，禍亂自己，也禍亂別人。

王二混得滿高老莊都是王二的時候，他想做一筆大單。

王二將家底幾十萬塊錢偷出去，販毒。他沒販，交給馬仔。馬仔抓了，毒品沒了，毒資也沒有了。他給馬仔遞進話，說，你爹娘我養(yǎng)老送終。馬仔腦袋搬家都沒有供他。不過，他沒有養(yǎng)馬仔的爹娘，那爹娘不到兩年都去了。王二呢，家里幾十萬塊錢沒有了，那可是老娘的老命。老娘因此心臟病突發(fā)，死兒了。這變奏來得太突然，以致王二很長時間性功能都障礙了。他想不通，但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他本想能賺回個大金疙瘩，然后金盆洗手，立地成佛，誰知馬仔在翻阿爾金進新疆的時候，中了緝毒警的埋伏。那埋伏很準(zhǔn)確。也就是說，內(nèi)部有了暗線。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細(xì)查，他將那個暗線給掐掉了。沒有誰能騙得過他。但不管怎么說，王二的世界，遭遇了紅燈。

他想撈回來。這很適合賭徒的本性，不撈，就不是王二。但老娘的命再也撈不回來了。馬仔的小命也再也撈不回來了。每每想到此，都增加了他撈本的狠勁。

必須得撈。他向眾兄弟借了十多萬元，去新疆賭玉。玉不是毒，玉是石頭，很安全。他親自駕車奔赴新疆，千挑萬選買了一籮筐回來。叫來眾兄弟們見證奇跡。打開一看，全是石頭。原來被調(diào)包了。倒是眾兄弟沒有怨他，都說，錢嘛，紙嘛，花嘛，誰花不是花呢，別老掛念在心上，有了就還，沒有就當(dāng)風(fēng)吹散，OK！也是應(yīng)了那句話，你想讓朋友散盡么，最好的方式就是向他們借錢。

王二的世界已經(jīng)是雪上加霜。他磨刀霍霍，要去新疆宰人。

火暴脾氣的老爹更暴躁了，說：娃，收手吧！

王二不以為然：老子不想收！

爹說：你沒本錢了！啥都沒有了！

王二說：還有一條命！

爹說：你的命，不值二分錢！

王二說：老子還有青春，青春就是錢！

爹說：有的青春值錢，有的青春卵用！

兩人就這樣二牛抬杠。本來，老娘的命沒了，老爹都沒有直接怪罪王二，他想，人死不能復(fù)生，把兒子再逼死也沒用。他想給兒子一些提醒，這是做爹必要的職責(zé)，沒想到兒子腦袋進了水泥，最后變成一攤泥水。小時候，老爹對王二沒少發(fā)鬼火，行伍出生，鬼火多是難免的，最利索的教育手段就是解腰帶。沒用，越反越打，越打越反，惡性循環(huán)，反而打得王二堅貞不屈。記得上初二，他小子就敢奪老爹手中的腰帶，并回?fù)暨^去。老爹打兒子打的屁股，兒子回?fù)舸虻膮s是臉。皮帶扣在老爹臉上留了拃長一條肉棱，像一條蚯蚓。

老爹一直把這條蚯蚓當(dāng)成孽障的見證。

這次，老爹依然沒有忍住，失錢之痛，喪妻之恨，不孝之辱，三箭齊發(fā)。老爹很利索地解下腰帶。王二沒等老爹揮出皮鞭，就搶先一把給奪了。老爹有些把控不住情緒，仿佛剛上戰(zhàn)場就被繳槍不殺，這對一個行伍出身的血性男兒來說，是奇恥大辱。老爹伸手去奪。他這一動作加劇了王二的惡。惡從膽邊生。王二用盡力氣，將半生的憤懣和恥辱都還擊回去。

腰帶的鐵扣雨點一般飛濺在老爹的腦袋上。

一下。

兩下。

三下。

四下。

五下。

六、七、八、九、十……

一直到手抽軟了才罷。等火氣漸消，王二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太沒輕重，把老爹打得腦袋開花，血肉模糊。自此，老爹再不解腰帶了，不是怕兒子，也不是老子變好了，而是老爹被王二一頓暴揍給廢掉了解腰帶的能力。老爹癱瘓在輪椅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

有人說，這是王二修來的果。

也有人說，這是王二式命運版教科書。

還有很多惡心的話，王二都不想復(fù)述。王二成為高老莊人類的恥辱。警察要收了他進牢房，服刑。王二說，你們收我入監(jiān)，那不是懲罰我，而是包庇我啊。警察茫然。王二指了指癱瘓在輪椅上的老爹，說，我最好的監(jiān)獄在這里。警察明白了，說，也對。

王二戴罪在家。他努力屏蔽掉旁人的詛咒和惡罵。可是每每思想渙散，那些惡言毒語就輕易而舉擊潰他的防線，像夏夜里飛蛾撲燈，前赴后繼，密密麻麻。他夜不能寐，以頭撞墻，幾乎要把一堵墻撞碎，幸好老磚結(jié)實。用煙頭燙大腿，大腿兩側(cè)幾乎成了菠蘿皮。他將自己埋葬于老爹臭氣熏天的屋子里，懲罰自己，讓靈魂受到應(yīng)有的煎熬。

當(dāng)然，也想過自殺。比如吞進一把刀片、一盒大頭針，或者抹脖子，或者去麻煩一棵歪脖子柳樹都行。每當(dāng)死意堅決時，再看看老爹比一株植物還植物，心就軟了。他想這株植物沒人護理，會長出一堆一堆的蛆，然后再被自己的蛆吃掉。

他就覺得自己赴死，簡直太仁慈了。

他必須還賬。

4.王二終于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人生就是一場噩夢，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有醒來，有的中途醒來。一輩子沒有醒來是幸福的，因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中途醒來的最痛苦，好比中途倒車，總是后悔先初上錯了車，也總是擔(dān)心再也搭不上車。去意彷徨。沒的辦法，人生就是一趟單程票，中途下車的也不少。

王二終于給自己踩了剎車，雖然這個剎車踩得有點晚，代價也足夠大，但畢竟還是踩剎車了。不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么，他肯定不是金子，如果修煉得足夠好，頂多也就是一塊鐵。罪與惡，懲與罰，哪一樣對他都是一座大山，想翻身，不是那么容易。當(dāng)他踩住剎車回頭看時，他才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長滿荒草。不說別的，就說平時跟自己玩的兄弟們，戀愛的戀愛，結(jié)婚的結(jié)婚，生子的生子，成群結(jié)隊像模像樣。只有自己，把一把好牌打得稀爛。

他不想怪罪誰。他只想重新把自己的靈魂漂白，重新由魔而人。

他走出屋子。溫暖的太陽普照大地，柳樹已經(jīng)飄綠，池水也已泛波，鮮花即將盛開。有行人從身邊走過，有孩子從身邊跑過，他們快樂而幸福。王二感覺自己從來沒有認(rèn)真看過這個世界，也從來沒有看過身邊的每一張人臉，之前活得荒誕至極。他突然覺得，只要你心生溫暖，這個世界就是溫暖的;心生甜蜜，這個世界就是芬芳的。從身邊飄過的臉，每一張都很具體，老人臉上儲滿黃金般的滄桑，中年人臉上睿智而堅定，年輕人臉上充滿生機和力量，孩童臉上花朵一般綻放。

這樣溫暖的世界，適合蟬蛻重生。他燃起一種欲望，想求得人們的認(rèn)同和鼓勵。

王二朝墻角曬太陽的老人走去。他躬身有禮，問道：大爺，你看我能變成好人嗎。

大爺嘴角流出哈喇子，他是個偏癱，不說人話好多年了，不過他聽懂了，老人用手指指路邊草叢。王二一看，是一坨狗屎。王二不計較，他不能跟一個偏癱的老人計較。笑笑，轉(zhuǎn)身，截住一個上班去的中年人，繼續(xù)躬身有禮，問道：大哥，你看我能變成好人嗎？

中年人正大步流星趕路，沒有聽清楚，以為是搞傳銷的呢，便禮貌地伸出手，很堅決地說拜拜。王二也意識到對方?jīng)]有聽清楚，立馬又截住一位騎自行車的大姐，繼續(xù)躬身有禮，問道：大姐，你看我能變成一個好人嗎？

大姐看見有人抓住自己自行車的手把，嚇了一跳。自行車前簍里放著挎包，挎包里有銀行卡身份證。高老莊攔路搶劫的不多，但也有過。大姐嚇得啊呀一聲，雙腳用勁，自行車飛速而去。王二也覺得自己太突兀了，忍不住想笑。這時，他看見幼兒園幾個小朋友蹦蹦跳跳迎面而來。王二先提前蹲在地上，等小朋友到了身邊，便從口袋里掏出幾顆糖，對小朋友說：小朋友們，叔叔請你們吃糖，好不好。

幾個小朋友怔住了，其中一個被糖誘惑，正準(zhǔn)備伸手去拿，另外一個小朋友打掉了那只小饞手，很警覺地小聲說道：你沒有聽奶奶說過嗎，拿糖給小朋友吃的人，都是壞人！

仿佛雞圈里闖進了黃鼠狼，雞立馬炸群。幾個小朋友嗓子里發(fā)出恐懼的呼喊聲，絕命而去。路邊立馬有人護住了孩子，真以為遇到了搶小孩的壞人呢。王二被一連串撩干，特別是被幾個小朋友點住命脈，這真是要命。他有些失落，有些無辜，茫然而又無可奈何地?fù)u搖頭，給自己點一根煙，向天空自嘲地吐著煙圈。一架飛機飛過，煙圈剛好套住了飛機。他忍不住想笑。

很無奈的王二突然腦袋一道靈光閃過，他想問神。他覺得神比人要高明，要站得高看得遠(yuǎn)，也會更靠譜。不然，何為神呢。高老莊城外15公里有一座雷音寺，千年古剎，那里善男信女者眾，香火旺盛。他疾馳而去，請了三炷香，磕頭如搗蒜。拜畢，求見方丈。方丈云游在外，一沙彌聽其來意，引他到院子里。院子里一掃地僧，慈眉善目，童顏鶴發(fā)，八九十年紀(jì)，頗似高人。王二拜問：師父，請問，我還能做個好人么。

掃地僧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這是什么意思呢，王二滿腦袋云霧繚繞。再問，掃地僧含笑無語，只用掃帚掄起地上的灰塵，塵灰飛揚。想問小沙彌，轉(zhuǎn)身卻已經(jīng)不見蹤影。王二莫名其妙，又想起30公里外還有一處西云觀，那里是道家地盤。道是本土宗教，可能會說人話，于是再疾馳西云觀而去。到了西云觀，王二自覺地給功德箱塞進一把零鈔，在青衣道士的指點下，找到馬道長。馬道長正在跟一幫人掐算八字，王二心想，這次找對神了。待三五個一臉窮苦相的算命的人滿意而去，王二這才虔誠請問，道：尊敬的馬道長，您看我能做一個好人么。

馬道長下頜處一撮山羊胡子一陣亂顫。估計這是他今生以來遭遇的第一個這等問題。他習(xí)慣遭遇的是算財富，算壽辰，算兇吉，取名字，問婚期，哪有求問自己能不能做一個好人的呢，沒有過嘛。馬道長也是神人，腦子一轉(zhuǎn)，心想，閃晃一槍吧，去毬。于是，哈哈一笑，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王二一聽，更摸不著所以然，趕緊攔住就要去吃午飯的馬道長，道：求求你，道長，請你說個明白，給個痛快吧，別給我生生生的，生一大串，我滿腦袋糨糊啊。

馬道長再報以哈哈大笑，浮塵一揚，決然而去，從他身后傳來一句神話：萬物有道，道生萬物??！

王二被徹底整蒙圈了。他坐在西云觀門口的臺階上，給自己點一根煙，接連吐了12個煙圈，起身，拍拍屁股，笑道：我不欺神，為什么神蒙蔽我啊。

5.王二在屋子里悶了好幾天，他覺得出師不利，有些受挫。不過，他還是沒有對自己失望。他要繼續(xù)求證，他要給自己在人世間找到改變的理由和信心。

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名字。王二王二，還是很二嘛，在別人眼里，自己永遠(yuǎn)都是二。對，得從名字下手。他想來想去，一是想把自己的姓改了，王，不好，不太好，但想想這是祖宗的姓氏，不能說改就改的，還是保留吧。那只有從二字入手，加一豎，工，王工，不好聽。一豎上面拉通，土，王土，真是難聽死了。一豎下邊拉通，干，王干，干什么干，你想干誰啊，惹生歧義，不好，也不好聽。正在愁眉苦臉的時候，只聽見“不”的一聲，是植物老爹應(yīng)時應(yīng)景放了一個屁，“不——”。

王二正在不耐煩，突然，靈光一閃，忍不住自己先樂呵了。他找來一張紙，寬寬松松寫下自己的名字，王二，端詳半天，毅然落筆，在王后邊和二前邊加一個字，不，王不二。呵呵，以前不是二么，現(xiàn)在王不二。嗯，很不錯，有創(chuàng)意，還幽默。王不二，王不二，誰都能記住自己不二了。不二就是好人了，最起碼是做一個好人的開始。他自認(rèn)為很好，滿口念叨著王不二王不二，像更換著自己的靈魂。他得先把自己叫習(xí)慣，聽習(xí)慣。

舌頭叫習(xí)慣耳朵聽習(xí)慣之后，確認(rèn)不再反悔，就去小打印店，給自己打印了好幾百張名片。名片就一張撲克牌大小的白紙，正反兩面都只寫“王不二”三個字，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任何聯(lián)系方式，就三個字，王不二。這也是無聲勝有聲，化繁為簡，大道至簡，只要人們拿著一看，這輩子就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

他為自己成功改名而心懷得意。對，這就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他對著鏡子使勁看，想看出王不二與王二之間的差別，越看里邊的王不二，他就越是興奮，越是激動，越是自豪。他真想把這個得意之作告訴給每一個人，并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他想給自己的老爹說，可是老爹植物得厲害，說了也白說。雖然這個“不”字還是老爹賜予，但那又怎樣呢。想給自己的老娘說，嗯，老娘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了，鬼能聽懂人話么，估計難，還是算了吧。王二之前還有一個老大，名叫王大，老大進阿爾金山挖金子，一去多年無音訊。想來想去，他想到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他壓抑不住激動，趕緊找來電話號碼本，挨個打過去。他突然覺得很長時間都沒有跟兄弟們聯(lián)系了。

打給第一親信，張逵。

半天。通了。王不二正準(zhǔn)備開腔報喜訊，里邊卻響起張逵震耳的喊聲，像在喊號子，喂喂，喂喂喂，我這邊吵得很吶，聽不見啊，有話后說吧，啊，掛了。

打給第二親信，王飛。

半天。通了。沒人接，最后信號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斷掉，嘟嘟，嘟嘟嘟。

打給侯軍，打仗侯軍總沖頭陣。

半天。里邊傳出一個女人公事公辦的聲音，說對不起，不在服務(wù)區(qū)，請稍后再撥。

打給二狗，這娃最實誠。

半天。通了。一個母老虎似的聲音咆哮而來，操，誰他媽深更半夜打騷擾電話啊，再打，老娘我報警了啊。咔嘰。嘟嘟，嘟嘟嘟。

打給之前的一個相好。

半天。通了。沒人說話，傳來一浪高過一浪的喘息聲。聽說她做小姐很多年了，還養(yǎng)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也真不容易。

打給還有一個好過的。

半天都不通。

王二，不，王不二有些失落，但他依然覺得自己改名將是自己一個劃時代的事情。他們都沒福氣聽到第一消息，不是自己的錯，錯的是他們沒有這個福分。好吧，不要灰心，一定要將這個喜訊告訴整個高老莊。要讓整個高老莊為我王不二歡呼，為我王不二雀躍，為我王不二自豪。

高老莊是不會拋棄自己的。

6.王不二去理發(fā)店理了發(fā)。淺短，精神，陽光。

王不二去服裝店，為自己打整了一套深藍(lán)色的西裝，利索，精干。服務(wù)員循循善誘，又配套添置了白襯衣、紅領(lǐng)帶，還有一雙商務(wù)皮鞋。他在試衣鏡里轉(zhuǎn)了三個720度，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留存紀(jì)念，嫌角度不是很好，臉有些變形，又叫服務(wù)員給專門拍攝了好幾張。服務(wù)員夸人不是裝的，笑嘻嘻地說，你好像謝霆鋒呢。

王不二可不太受理這個馬屁，正聲更正道：王不二，我叫王不二！

王不二剛出店門，后邊一幫服務(wù)員笑得闌尾都疼了。

王不二出門了。目標(biāo)是廣場和公園，那里人多。他西裝領(lǐng)帶，白襯衣，黑皮鞋，腋下夾著一個手包。這一套裝扮是上世紀(jì)90年代初機關(guān)人的裝扮，后來機關(guān)人拋棄了，被拉保險和搞傳銷的人撿去，還有就是酒店的服務(wù)員。如今，王不二將做人做好人的感覺套在身上，立馬就感覺自己是一個好人了。他會對所有迎面而來的人投之以微笑，無論是老人還是孩子，統(tǒng)一露出四顆牙。對從后邊超過自己的背影也投之以微笑，不露牙。對樹上一只喜鵲點點頭，對路邊一對談戀愛的狗也點點頭。

廣場里人多，閑人多，娃娃多，跳水兵舞的多，放風(fēng)箏的多，看放風(fēng)箏的也多。遇到閑呆的男人，他會主動迎上去，很有禮貌地點點頭，然后將腋下的手包捏在手上，刺啦一聲拉開，里邊有一包煙，有一只ZIPPO打火機，還有一摞子名片。他掏出煙，給別人遞上一根煙，自己也叼一根，叮的一聲鋼音脆響，ZIPPO打火機送上一束藍(lán)色火苗。等吐完一口煙，他就很優(yōu)雅地伸出食指和中指，插進手包，夾出一張白色的名片，很恭敬地遞上去。

名片上三個字：

王不二。

很多人都被他這么一出戲整得暈頭轉(zhuǎn)向，不明就里。等第二口煙遲遲疑疑地吐出來時，王不二已經(jīng)抖擻著一身深藍(lán)色西裝，帶著正人君子的背影，踏著人間正道的皮鞋聲，鏗鏘遠(yuǎn)去。接過他名片的人翻來覆去看，就只有三個字，王不二。有人將名片順手扔進垃圾桶，或者飄進花叢樹池，也有人將之隨便揣在衣兜里。但都一個共同的動作，搖搖頭，再搖搖頭。

王不二就這樣在廣場、在公園，逢人就發(fā)名片。也有習(xí)慣拒絕的，但一天也能發(fā)出去三兩百張。照這個速度，他得要加印了。果然，五天后，他就又到了那家小打印店，加印了兩千張。這個時代還能如此消費名片，對于這家很長時間不開張的打印小店來說，也算一筆大單，老板高興，統(tǒng)統(tǒng)打八折。王不二卻手掌一揮，不用。

一個星期后，加印的名片全部發(fā)完。發(fā)完名片后，他覺得自己改名已經(jīng)成功，咋說三千張名片，即使只有十分之一成功，也得有三百個人知道自己王二不再，王不二新生了。但是，沒有一個人給他反饋信息，他感覺泥牛入海了，沒有一點回聲。他想求證一下，他來到小區(qū)里，見人就報之四顆牙的微笑，彎腰致禮。

我叫王不二。

那人一愣，心里一驚，趕緊轉(zhuǎn)身離去，以為這廝犯毛病了。

我叫王不二。

那人哦了一聲，認(rèn)識，說，你王二裝什么鳥怪啊，神戳戳的。

我叫王不二。

那人頓了頓，很迷茫的樣子，看看天，再看看地，莫名其妙，走了。

我叫王不二。

那是一個小朋友，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他的臉，說，奶奶說了，給小朋友糖吃的人是壞人。

我叫王不二。

一聲嘆息。

我叫王不二。

背影如虹。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王不二成了高老莊一個新的笑話，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很多人都說，他娃神經(jīng)有病了。還有人認(rèn)為病得不輕，最好是公安出面管一管，別傷害良家婦女，特別是孩子。公安接到舉報，回信道，這不是公安管轄范疇，公安只抓壞人。有人義正言辭地說，他就是個壞人，不抓，出了問題，我們舉報你們不作為。公安解釋道，懷疑不能構(gòu)成證據(jù)，沒有實證，哪能亂抓亂捕的啊，我們是法治社會，也是文明社會。

也是。

7.無可奈何的王不二被逼上了高老莊中心城區(qū)火炬雕塑的頂端。

這是一個俯視高老莊的高度。也是一個令高老莊仰望的高度。在這個高度，沒有誰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沒有誰能假裝看不見。這是王不二深思熟慮后的決定，要讓人引起注意，高度很關(guān)鍵。因為發(fā)送名片的溫和方式已經(jīng)失敗。他不想讓自己就這樣溫和地失敗。他不想索要什么，只想重新做一個好人，并得到大家的承認(rèn)。僅此而已。

按理說，這點要求不算過分。但即便這么一點點要求，也很難得到。人們的認(rèn)識很固化，比水泥還堅硬。王二想變成王不二，這對王二來說很重要，幾乎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在將生命進行蟬蛻。但是，高老莊的氣質(zhì)是冷色調(diào)的，從表情你很難看見它內(nèi)在的溫度?；蛘撸鼉?nèi)在是否還有溫度。別多情地以為這是偽裝，這肯定不是，而是本質(zhì)。這種本質(zhì)是很嚇人的。王不二在絕望之中燃燒起希望，他要站在高老莊的最高點，向高老莊表白。

第一次，王不二沒有制造出轟動效應(yīng)。

王不二買了百只氣球，吹足氣，用記號筆在氣球上寫上“王不二”三個字。這事他一個人狠狠地干了一整天，吹氣吹得嘴唇都腫了。完成準(zhǔn)備工作后，在一個夕陽西下的時刻，那時候高老莊的人都在外散步，大轉(zhuǎn)盤人也不少。他用細(xì)繩串了氣球，爬上火炬。然后，再一個個摘下氣球，向高空放飛。氣球飛得很高，比想象中還要高;飛得很遠(yuǎn)，比想象中還要遠(yuǎn)。真正落在地上的沒幾個，但也被小朋友搶著撿走玩了，幾乎沒有人在意氣球上的“王不二”。這是一場失敗的策劃。

第二次，他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折疊了一千只鴿子。鴿子是和平的使者，是可愛的動物，也正好印證自己改頭換面的心境。他在一個上午爬上火炬。他讓一千只鴿子代表自己的心愿，向廣大高老莊人民傳遞自己已經(jīng)是“王不二”的改變。當(dāng)時正值高老莊上班時間，大轉(zhuǎn)盤很少有人聚集，雖然有那么一些人走過，也有那么一些車走過，但都沒有留意高高在上的王不二。紙鴿子帶著“王不二”飛下地面，就被地上的清潔工掃進了垃圾桶。幾個交警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他們互相交流。

甲：這鳥人沒毛病吧。

乙：前幾天就玩過一次了。

丙：沒事干，找刺激的吧。

甲：要是摔下來了呢，別給我們找事啊。

乙：關(guān)我們事么，我們叫他上去的么。

丙：我沒叫。

甲乙：我們都沒有。

甲乙丙三人哈哈大笑。

第二次基本上也是全盤失敗。王不二認(rèn)真總結(jié)了前兩次的教訓(xùn)，第一次，時間和放飛對象不對。第二次，時間不對。想來想去，主要是時間不對。選對了時間，也就選擇了成功。他毫不猶豫將時間敲定在高老莊早上上班高峰期，這是產(chǎn)生影響的黃金時間。要是不抓住這個時間，再做什么都枉然。事不過三。三是個節(jié)點，也是個坎。

第三次，王不二做了更充分的準(zhǔn)備。他熟悉了殲20的外形結(jié)構(gòu)和氣動布局，并用A4紙張成功完成結(jié)構(gòu)和形狀模仿，且具有超過一般紙飛機的飛行能力。這一點，他對紙折模型做出了巨大貢獻。他依然在每一架飛機上都寫上“王不二”三個字。

這一次他確實摁捺住了黃金時間，也確實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yīng)。但，嚴(yán)重的交通堵塞已經(jīng)造成高老莊的恐慌，這似乎超過了王不二的預(yù)期。大轉(zhuǎn)盤的人爭先恐后撿起紙飛機，首先看見“王不二”三個手書的小楷，大多數(shù)都莫名其妙，但都希望火炬頂上能有更進一步的奇跡誕生。至于交通淤堵，他們才根本不在乎呢，早上一會班晚上一會班都不要命的。也可以說，王不二在火炬頂部成功地調(diào)動了下邊人的口味，更有人期盼能飛出更大的幺蛾子才過癮。至于“王不二”，關(guān)他們屁事呢。

這似乎很要命。但王不二已經(jīng)左右不了人們對事件關(guān)注的角度。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悲劇是個人的，而喜劇才是大家的?？礋狒[不怕事大，竟然有人高聲呼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一個人起頭，馬上就有人附和：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隨即更多的人加入附和：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這時，那個接到命令的小個子警察，很利索地翻越過圍欄，很利索地向火炬頂部爬去。

王不二對警察的舉動，以俯視的角度，早已一清二楚。他對下邊的喊聲，似乎更有一種本能的回應(yīng)。他的肌纖維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這種肌體的本能，似乎已經(jīng)無法控制。就像剛剛那被放飛的紙飛機，它們借助慣性飛行，在慣性的作用下，它們對自己的命運沒有任何主宰的能力。猛然間，王不二臉上綻放出很奇異的笑容。

小個子警察快速地爬上火炬頂部，他看見了王不二臉上那奇異的笑……

8.偶然總是會激發(fā)必然。

一個女人，周末從茫崖搭班車回到高老莊，跟孩子度過一個愉快的周末。本來周一應(yīng)該趕回茫崖去上班，但因前一天玩得太嗨，孩子生病發(fā)高燒了。女人只好滯留在高老莊，一大早便心急火燎地送孩子去醫(yī)院，但沒有想到在大轉(zhuǎn)盤遭遇了高老莊最嚴(yán)重的交通淤堵。她心急如焚，又奈何不得。她撿起紙飛機，看見上面的“王不二”。她恨這個阻擋她去醫(yī)院腳步的家伙。憤怒。確實憤怒。她不得不發(fā)出吶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沒有想到，自己的發(fā)聲引起群體盲從的跟隨，大轉(zhuǎn)盤處被淤堵的人，都各懷心機發(fā)出最慘無人道的呼喊：

王不二，跳不跳，要跳你就跳！

人們的喊聲覆蓋了理智，也覆蓋了王不二。

小個子警察利索地爬上火炬頂部時，他看見了王不二臉上那一朵奇異的笑。小個子警察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么得體還是不得體的舉動，王不二就將自己變成了一架殲20，打開雙臂，很輕盈地將自己發(fā)射了出去。

高老莊的天空，瞬間飄滿密密麻麻的紙飛機。

很久很久之后，女人手里還握著那架標(biāo)有“王不二”三個字的紙飛機，可能是時間太久，或者抹擦太多，那幾個字模糊不清，紙飛機似乎也不能飛翔了。女人看著紙飛機，雙眼空洞而茫然。她用力將紙飛機往空中一拋，紙飛機挺了幾下，就猛然栽跟頭扎到地上。紙飛機的飛翔姿勢真的很難看。

女人傻笑著，嘴巴里發(fā)出呵呵呵怪異的笑聲，嘴巴里自言自語：

王不二，王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