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童：中國首個女子特高壓輸電班的“鐵姑娘”

風揚

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的南部，有一個叫桑根達來的小鎮(zhèn)。那里有一群了不起的姑娘，她們是中國首個女子特高壓輸電工班的成員，負責三條重要的特高壓500kV送出線路。來自通遼的吳童是女子特高壓輸電班的第一批員工。因為是獨生子女，且吳童患有嚴重的恐高癥，母親董麗君曾極力反對女兒的決定，工作之后，母女倆更是拉鋸戰(zhàn)不斷。整整兩年多時間，吳童靠著自己堅韌的斗志爬上了100多米的電塔，成功升級為一名合格的特高壓輸電工。

吳童，1995年2月出生于內(nèi)蒙古通遼市，是家中獨女，從小備受父親吳龍軍和母親董麗君的疼愛。2013年夏，高考結束后的吳童受當電工父親的影響，報考了呼倫貝爾學院電氣工程及其自動化專業(yè)。隨著畢業(yè)的不斷臨近，吳童對自己的就業(yè)去向也越清晰。一是回到家鄉(xiāng)縣城的小電廠上班，二是參加各公司單位組織的選拔考試去外地。兩種選擇，吳童更傾向于后者。就像所有年輕人都渴望出去闖蕩一樣，吳童的志向遠在比家鄉(xiāng)更廣闊的地方。而這種廣闊的終極代表便是國家電網(wǎng)有限公司。

然而女兒的遠大抱負卻讓董麗君憂心忡忡，她想讓女兒留在家鄉(xiāng)，就待在自己身邊，可是女兒不同意。2016年3月，吳童在母親的陪同下前往大連參加國家電網(wǎng)的考試，考試很順利，接下來她要和其他考生一起等待公司分配崗位。

就在等待的空當，錫林浩特輸電運檢分中心的人事專員走進了考生中間。因為運檢分中心隸屬于考生們心中向往的國家電網(wǎng)，所以人事專員的到來引起了大家極大的興趣。

吳童記得，那天人事專員的手不斷地在空中輕點比劃，將公司的優(yōu)渥待遇在無形的空氣中一點點具象。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輝煌璀璨的未來。

“坦白說，這份工作很辛苦，但是相對應的，它的待遇很好，晉升空間很大。如果有同學不怕吃苦可以來我們公司鍛煉鍛煉?！比耸聦T的手仍舊在空中揮舞。臺下的年輕人漸漸熱血沸騰，對他們來說，苦和累絕不會成為事業(yè)成功的絆腳石。于是，有人帶頭交了自己的單方協(xié)議，后來大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地遞交了單方協(xié)議。這單方協(xié)議就等于簽了合同，如果毀約，那么以后再想進國家電網(wǎng)就希望渺茫。吳童知道這事兒的輕重，可在當時慷慨激昂的氛圍下，便也義無反顧的交上了自己的協(xié)議。

走出考場吳童一身輕松，場外的母親急切地問她分到了哪。吳童把剛才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董麗君大驚失色，一連三問：“公司什么情況？在什么地方？你干什么崗位？”吳童愣在那一個勁地搖頭?！笆裁炊疾恢?，你就把自己交代出去了？都不知道跟媽媽商量商量？”董麗君急得直冒火，仿佛女兒要去的是刀山火海。吳童小聲嘀咕：“公司挺好的，大家都交了?！倍惥莺莸闪伺畠阂谎?，嘴巴張張合合了數(shù)次，數(shù)落的話到底沒舍得砸向女兒。吳童趕緊向母親撒嬌示好，可董麗君就是不理，硬是和女兒冷戰(zhàn)了兩個月。

兩個月之后，在學校整理畢業(yè)事宜的吳童接到公司通知，要求明天前往桑根達來報道。吳童特意上網(wǎng)搜索了桑根達來。這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呢？用荒涼形容絕不為過，1633平方公里，人口不足1萬。吳童看著網(wǎng)上的照片，懷舊又破敗，甚至比不上家鄉(xiāng)的縣城，心里登時咯噔一下。

“該！讓你主意大，有你受的！”董麗君一邊看女兒收拾行李，一邊口是心非的責罵。丈夫吳龍軍忙打斷她：“這單位不是挺好嗎？童童都20多了，難道還要一直被照顧？”從一開始，丈夫便一直支持女兒的決定。說什么孩子大了以后的路該自己走了，做父母的不可能護她一輩子。這些道理董麗君都明白，甚至如果今天是別人的孩子要去桑根達來，她保不齊也會這么開導別人。可是輪到自己的女兒，那些道理就不成道理了。“她一個女孩，從小嬌生慣養(yǎng)，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去那么遠，真有什么事，咱們都來不及趕過去。”說著說著董麗君的眼眶泛紅了。

吳童瞧見母親的神色，鼻頭也跟著發(fā)酸，她趕緊摟住母親，笑呵呵地說：“放心吧媽媽，我能照顧好自己。而且我相信要不了多久，你閨女就會為你打下一片江山。”吳童的手豪邁地劃過家里的一眾家具電器，仿佛那些家具電器便是廣袤疆土。董麗君撲哧一笑，凝重的神色輕松了點，她依依不舍地拉著女兒，想要交代的事一茬一茬的從嘴里冒出來，直到女兒登上火車逐步消失在視線里，她才步履落寞地轉(zhuǎn)身離去。

十幾個小時的車程，足夠吳童對即將要去的地方幻想無數(shù)遍?！白〉膽撌撬奚針牵ぷ鞯牡貎汗烂x宿舍不遠，差不多和上班族一樣吧?！眳峭匝宰哉Z道，她的手指頭像腦海里紛亂的思緒，不安分地在窗玻璃上胡亂涂鴉。這時，兩座高聳的高壓電塔忽然出現(xiàn)在吳童的視線里?！巴?，好高啊，感覺伸手就能摸到天。”吳童扭過頭，目光仍追隨著電塔不放，“可惜我有嚴重恐高癥，唉！”吳童不無惋惜的說。此時的吳童還不知道，不久之后，她將站立在比窗外電塔高出一倍多，離天空更近的地方。

十幾個小時后，吳童終于到達目的地，映入眼簾的景象打得她措手不及。宿舍樓變成了低矮的小平房，工作地在寥無人煙的荒草地上。吳童盯著簡陋的宿舍出神，陸續(xù)地又來了幾個女孩。大家圍站在宿舍中間，失望鋪天蓋地的蔓延開來。心煩意亂的吳童走出門外，除了裹夾著砂礫的風在她的臉上一遍一遍的熱情洗禮外，沒有其它更有生機的事物。那一刻，吳童明白了人事專員嘴里的辛苦。

“媽媽，我到了。”晚上吳童給母親打電話。董麗君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啊閨女？住得好嗎？上班遠不遠？”同樣還是一連三問，吳童的喉嚨突然就堵住了，她使勁清清嗓子，說：“不好，什么都不好?！彪娫捘穷^一陣短暫的空白，吳童猜想母親這會估計難過得說不出話了。“既然來了就好好干，鍛煉鍛煉挺好，剛開始工作都辛苦，先有苦才有甜啊?！备赣H吳龍軍頗具力量的話傳到吳童的耳朵里，她知道那是上一輩人無比信奉的職場經(jīng)驗，并且這經(jīng)驗將在年輕一代的她的身上同樣奏效。于是，眼前的困難都不值一提了。吳童信誓旦旦地向父親保證：“爸爸，你放心，我不會打退堂鼓的?！眳驱堒娒τ终f了很多鼓勵女兒的話，這才準備掛電話?！耙欢ㄒ⒁獍踩?！”母親哽咽的嗓音在電話即將掛斷的瞬間，拼命擠進了吳童的耳朵。吳童連連答應，眼眶又紅了。

因為是獨生女，吳童習慣什么都跟父母分享。雖然她也曾提醒自己凡事報喜不報憂，可一聽到父母的聲音，心里話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就像剛剛，她會毫不遮掩地跟父母訴苦撒嬌?？墒菕焐想娫?，一個人的時候，她又變得格外堅韌。別人能做成的事，她也能，別人做不成的，她依然能，她熱衷和自己較勁。

2016年8月，運檢分中心為吳童和其他幾個女生成立了女子特高壓輸電班。（特高壓輸電是指用1000千伏及以上的電壓輸送電能。）這是中國首個女子特高壓輸電班。為此，女孩們和男同事們一起進行了一個多月同質(zhì)同量的訓練。

首先是五公里跑步訓練。早上六點多，內(nèi)蒙的天已經(jīng)大亮。草原上，風依然強勁，依然夾雜著砂礫塵土，依然在吳童已經(jīng)過敏紅腫的臉上摩擦。跑完800米，吳童覺得呼吸有點不暢;1500米，肺部有點隱隱作痛;到了3000米，每一次呼吸都像帶著仙人球般360度無死角的扎著她的肺、氣管和喉嚨。5000米下來，吳童已經(jīng)喘得快要缺氧。

跑完步之后是理論和實操課。雖然吳童學的專業(yè)對口，但學校里教的和崗位培訓的內(nèi)容完全兩碼事。吳童目之所及的全是陌生的知識點，腦袋里原先的理論知識這下全不作數(shù)，又要從頭再來。實操同樣棘手，上千個螺母等零部件，看得人眼睛發(fā)脹。不過對吳童來說，最可怕的事遠不是這些，而是她這個祖?zhèn)骺指甙Y患者必須爬塔。

說祖?zhèn)骺指撸且驗閰峭母赣H也恐高。父女倆在恐高這個問題上，總有旁人理解不了的深刻體會。眼下吳童要爬的還只是40米的高壓電塔，而真正的特高壓電塔矮則80米，高則130米。吳童光是想想手心就已冒汗。

20多個隊員排隊上塔，吳童從隊伍的中間一退再退直到隊尾，每減少一個人，她的身體就抖得更厲害些。隊友們一個個腳步穩(wěn)健地登上塔頂，40米高處的風景讓塔上的小人歡呼雀躍。吳童目送了一個又一個隊友，終于輪到了自己。才剛摸到鐵架子，吳童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手心也發(fā)癢流汗。每爬一步，她的腿都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劇烈抖動，接著心臟也以驚人的速度劇烈跳動，然后額邊的太陽穴也默契地往外鼓脹，最后整個身體像被打開了開關，所有的部件都抖動了起來。再最后，吳童被叫下了塔。

“你這不行，才爬了4米，一定要克服心理障礙。特高壓輸電工的主要工作就是對塔上線路進行驗收、檢修，你不可能不上塔。”老師替吳童著急。吳童嚇得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師傅，我有嚴重的恐高癥。”老師想了想，又出主意說：“這樣吧，我不要求你立刻上塔，只要你往后每天都比前一天多爬一米就行，咱們慢慢來，總能上塔?！眳峭c點頭，同意老師的辦法。

自己要爬塔的事，吳童照例在每晚的電話中告訴了父母。董麗君當時的反應像點了火的炸藥：“不行不行！恐高怎么爬塔啊！太危險了！閨女，你聽媽的，別干了，咱重新找個工作。”吳童雖然恐高，但比起辭職，她更怕后者：“沒事的媽，別人能爬我也能，多爬幾次可能就沒那么怕了?！倍惥€是不同意：“恐高癥，你就是爬多少次也還是害怕，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去變電站多好，爬高下低哪是你們干得了的?！薄袄蠋熣f了女孩有女孩的優(yōu)勢。再說要是我現(xiàn)在不干了，以后別說進國家電網(wǎng)了，就是縣城的小電廠我也別想去。”吳童故意把事態(tài)說得嚴重嚇唬母親。

“??？那可怎么辦吶？”董麗君一下沒了主意。父親接過話頭，說：“你們單位要是把你這恐高治好了，那可太好了。閨女，你就在那好好干！爸爸相信你一定能干成一番事業(yè)?！眳峭呛堑匦ζ饋?，開玩笑說：“還是我爸明白我，爸爸，你沒事多做做我媽的思想工作，別老打擊我的工作積極性?！眳峭首鬏p松地掛了電話。

吳童本以為只要自己每天持續(xù)多次的上塔，恐高的癥狀就會慢慢消失，可事實上并沒有。只要上塔，她身體仍舊抖如篩糠，就像上學時每一次上臺發(fā)言，總會不由自主地緊張一樣。這種生理反應根本克服不了。吳童能做的就是抬頭一路向上爬，不去想不去看腳下的世界有多可怕。終于兩個月后，吳童爬上了40米高的高壓電塔。有了高壓電塔做基礎，后來100多米的特高壓電塔，吳童只花了幾天便成功登頂。

董麗君的態(tài)度從女兒成功登塔后慢慢發(fā)生轉(zhuǎn)變，除了囑咐女兒注意安全，她說得最多的是：媽媽為你自豪！兩年多時間，無數(shù)次的上塔下塔，讓吳童逐漸成為一名成熟的特高壓輸電工。有時候，她只要在塔下使用穩(wěn)項儀（又稱防抖望遠鏡）就能完成對電塔零部件的觀察檢修。當然，更多時候還是需要在塔上工作。

塔上工作非常危險，尤其是在登塔過程中，工作人員的安全帶還未能掛到塔上，幾乎是沒有任何安全措施的上塔，稍不留意就會從高空墜落。吳童就經(jīng)歷過這樣的心驚肉跳。那次她剛結束完工作正在下塔，在距地面十多米的高度時腳下不知怎地突然踩空，幸虧她及時抱住了鐵架才沒墜落。若在以前，這次意外絕對會成為董麗君要求女兒辭職的強大理由，可她除了反復交代吳童注意安全外，并沒說出讓她辭職的話。吳童心想，特高壓輸電工的職業(yè)不光讓她戰(zhàn)勝了生理上的恐高，也讓她母親戰(zhàn)勝了心理上的恐高。

2018年12月，有記者特意去桑根達來采訪女子特高壓輸電班。攝影記者一路跟隨在她們身后拍了許多照片。吳童將照片發(fā)給了母親董麗君。照片上，吳童和電塔融為一體，矗立在遼闊的草原上。蔚藍的天上，一架飛機從吳童的頭上飛過，留下兩行長長的白線條。董麗君盯著照片，忽然明白，原來那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兒已經(jīng)成長為天地間的巨人了！

（文中當事人均為真實姓名）

（：金融經(jīng)濟 2019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