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陌生人敞開家門

杜雯雯

4個多月的拍攝時間里，紀錄片《可以跟你回家嗎》的主創(chuàng)團隊曾嘗試過各種搭訕路人的技巧。在大約2000多次的詢問中，只有100多名陌生人愿意帶著攝制組回家，并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中敞開自己的住宅空間，分享內心隱秘。

最終，十幾位不同身份、年齡、職業(yè)的普通人呈現(xiàn)在這個系列的片子中。這些被鏡頭記錄下的故事里沒有大人物，盡是細碎平凡的生活片段。但那些看似日常的瞬間卻不時讓觀眾觸動淚泉。

“請問，可以跟你回家嗎？”通常，在簡短的自我介紹和溝通后，導演劉躍才會向路人拋出這個問題。收到的拒絕各式各樣：家里太亂不方便、和父母同住不允許、今天沒化妝、室友不喜歡陌生人。

這是項目剛試拍沒多久便遇到的日常難題，4個小組分別搭配導演、攝像、錄音和一臺送被訪者回家的商務車，在上海人流密集的區(qū)域隨機街訪。沒過多久，所有成員開始意識到，過去拍片經(jīng)驗中導演具備的主動性和控制力在這次的嘗試中幾乎失效。

制片人張顗有時會在深夜收到同伴發(fā)來的語音，對方同樣擁有豐富的從業(yè)經(jīng)驗，但在這次的項目中也倍感挫折。他反思自我并試圖向張顗求證：“我是不是一個不合格的導演？我是不是已經(jīng)老了？是不是沒有耐心去聆聽別人說話了？”

早在《可以跟你回家嗎》的立項階段，張顗對于這部現(xiàn)實題材的紀錄片就曾表達過直接的擔心：“制片、運營、成本控制、人員和節(jié)目質量把控都有太多未知。”還有那些在團隊內部早期討論預設的細節(jié)也在實踐中被推翻。比如，沒人能想到，在深夜最終答應帶攝制組回家的女性受訪者比例遠高過男性；“滬漂”家庭比上海本地家庭對陌生人到訪的接納程度更高；在人民廣場、南京路這樣超高人流量的地方，反而少有人愿意停下腳步面對鏡頭交流；原本以為在國際化程度極高的上海，可以輕易拍攝到常駐外國人的家庭生活，但最終沒有一個成功案例。

結束拍攝的第二天，片子的主創(chuàng)成員都會對前一天的情況進行復盤。在腳步和鏡頭覆蓋了上海幾乎所有區(qū)域和上百個地點后，大家意識到，關于向陌生路人搭訕的成功率，除了需要像買彩票般的好運氣，依賴套路不如憑借真誠。

晚上8點，21歲的張子悅從宜川路的一家網(wǎng)吧走出來。這位年輕女孩性格爽朗，沒有耗費過多口舌，在電話中征得奶奶同意后，她便帶著工作人員前往位于紀念路的家。女孩喜歡玩游戲，在一家工作室學習化妝，上樓等電梯的時刻，她提到自己和77歲奶奶的親密關系：她們每天都會分享網(wǎng)絡上的新鮮事和搞笑段子。事實上遠不止于此，這位從部隊轉業(yè)、飛機制造廠退休的老太太熱情開明，連孫女的每一段戀愛經(jīng)歷她都知曉。

隨著聊天深入，鏡頭記錄下這套90平方米出租房中祖孫三人的生活。為了方便照顧生病的爺爺，張子悅和爺爺、奶奶相依而居。更準確的說法是，幼時子悅的母親就患病離世，父親重組了家庭，她一直在爺爺奶奶的隔代撫養(yǎng)下長大。聊起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主角們的神情稀松平常，但觀眾卻從中察覺到不同的情緒。

有人羨慕奶奶和孫女間閨蜜般相處的情感，有人看到老太太扮演著母親、妻子、祖母三個角色的犧牲與不易，也有人感嘆這個外表看似叛逆的女孩內心的柔軟和勇敢。這是《可以跟你回家嗎》第一集前半段的畫面片段，是團隊和播出平臺共同討論決定用來開頭的故事，這也符合制片人張顗對片中人物故事選擇的“三個反轉”理論。

“采訪對象的外貌和家庭環(huán)境、外在形象和內心世界、現(xiàn)在的生活和過往經(jīng)歷三次反轉?！睆堫壵f，這個過程就是在和采訪對象溝通中“先印證標簽，再撕掉標簽?！背酥?，李鑫發(fā)現(xiàn)，那些最終接受采訪的人群存在一定的共性。除了單純的好奇者和具備傾訴欲望的都市人，更多的陌生人是帶著巨大的善意，無意間迎接鏡頭闖入他們的家。

就像節(jié)目中讓很多人印象深刻的出租車司機陳國豐，他和節(jié)目組的偶遇源于一卷大力膠帶。在轉場過程中，有導演通過叫車軟件上了陳國豐的車，行車期間，有人抱怨了一句今晚的拍攝忘了帶大力膠，熱心的司機便停下車，從后備廂拿出大力膠送給工作人員。

總導演李鑫記得，陳國豐是一個健談的人，他聊起自己從北京工業(yè)大學畢業(yè)后的有趣經(jīng)歷。李鑫敏銳察覺到，這位高學歷的出租車司機是個有故事的人，便叫攝像師打開了機器。直到凌晨，抵達陳國豐位于浦東航頭的家，大家才驚訝于他不同于其他中年男人的人生經(jīng)歷。

年輕時，他曾在外人眼中“鐵飯碗”的中石化上海煉油廠工作，后來主動離開去一家德國外企，10年后再次跳出熟悉的圈子，現(xiàn)在一邊做保險一邊當出租車司機。

在陳國豐家中，從沙發(fā)到柜子上都零散堆放著嬰童用品，家庭收入的大部分也用于兩個女兒的教育投入。戴著眼鏡的妻子在一旁抱怨丈夫這些年的職業(yè)經(jīng)歷“就是折騰”，但她也是丈夫最堅定的支持者。外人不理解陳國豐為何要拋掉所謂的光環(huán)跑來開出租，但妻子認為：“開出租有什么，只要每天開開心心，一家人的生活有保證就可以?！?/p>

被剪掉的鏡頭和未完成的故事

資深制片人王曉楠提供了一組數(shù)據(jù)，《可以跟你回家嗎》的廢片率粗略估計在90%，這意味著呈現(xiàn)給觀眾的畫面只是素材的冰山一角。而取舍的標準是什么？主創(chuàng)團隊達成了共識：抱有善意、不去傷害被拍攝對象。

在某些時候，這意味著，節(jié)目里必須放棄掉一些能帶來所謂流量和熱度的東西。比如，在拍攝一位把寵物當做家人對待的阿姨時，她獨自撫養(yǎng)兒子長大，希望不要在節(jié)目里強化自己離異一事。播出時，節(jié)目組把這段內容遵照當事人的意見去掉了。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進到路人的家中，有時難以避開一些尷尬時刻。在上海市中心的淮海路商圈，李鑫曾跟拍過一位已婚女律師。她很友好，晚上11點還會招呼前來的客人在家里吃東西，導演組隨意問了一句“你老公怎么還沒下班？”女律師答，他們是周末夫妻，平時都下班晚，一般不回這套房子居住。中途，女律師的丈夫突然醉醺醺地出現(xiàn)，房間里原本熱鬧的氛圍瞬間凝固。她不再愿意多說一句話，節(jié)目組也匆匆中斷采訪離開。后來，李鑫才得知，夫妻倆當時正在鬧矛盾，而那套房子正是兩人都在糾結的一個因素。

還有一些故事在一開始就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完成。在宜家，劉躍曾遇見一位復旦大學的老教授。老人把女兒一路培養(yǎng)到硅谷工作，退休后一直在美國幫女兒帶小孩。但上海人的歸家情節(jié)，讓他最終選擇跟愛人一起回國內養(yǎng)老。老先生對紀錄片拍攝非常理解，欣然答應。但就在送他回家的路上，老伴在一通電話中發(fā)火，質問丈夫為什么要帶陌生人回家。

在超過2400萬常住人口的超級大都市上海，超過四成是異鄉(xiāng)人。這也是當初導演選擇上海作為主拍攝地的原因：人群構成多元、南北交融、夜生活相對豐富。整部片子里，沒有大英雄式的人物，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有時因缺乏戲劇性而略顯平淡。但在網(wǎng)友評論中，最多被提及的是節(jié)目中主角生活的真實感和那些認真對待人生的姿態(tài)，也有人將片中人物的經(jīng)歷投射到自己身上，“我也想為扛過苦難的自己點個贊”。

在片中，每一個故事的結尾音樂，都是那首極具治愈感的《Let it be》。這首發(fā)布于20世紀70年代的歌曲，是英國搖滾樂隊披頭士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而歌詞中反復吟唱的那句“l(fā)et it be”也隱含著《可以跟你回家嗎》這部紀錄片最想傳達的主旨：let it be，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