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依薇
父親在一家國企制藥廠上班,叫五味制藥有限公司,藥廠里有成千上萬種中草藥。我喜歡父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父親,他總會幫助我,教我勤懇守時,教我與人為善,教我許多做人的道理。他還教我踢球,偶爾會送我上學(xué)。有時候,他會帶我到藥廠,教我認識很多種中草藥。
從祖國最南端的海邊到市區(qū)的路上,窗外的樹林、田野、水庫和行人像一部無聲電影從眼前掠過。我緊緊抱著小提琴,我的夢想是成為全世界最出色的小提琴家,如果以后我聾了,怎么辦?難道夢想就這樣破滅了?想到這兒,悲傷涌上心頭。我心存最后一絲僥幸——父親會有辦法。他是足智多謀的男子漢,多么棘手的事他都能解決。
回到家,父親正在睡覺,他準(zhǔn)是上夜班了。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穿著拖鞋殷勤地接過我和母親手里的東西。父親跟我說話,我搖著頭,淚水洶涌而出,我說:“爸……我聽不見,我完全聽不見了?!?/p>
他睡意全無,抓起我的雙手,用力搖晃,大聲說話,表情極其豐富。我一句也聽不見,我跑回房間撲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痛哭。
等我的情緒平靜下來走出房間,家里一片狼藉,桌椅倒在地上,暖水壺、花瓶、鍋盆、碗筷散落滿地,母親坐在電話機前暗自垂淚,父親不知去向了。我從來沒見過父母吵過架紅過臉,這一次他們肯定大吵大鬧了,想到事情因我而起,我感到說不出的難受。
我走到母親面前,她對我說了幾句話,等于什么也沒說。我問她:“爸去哪里了?”
她擦干眼淚,又說了幾句,也等于什么也沒說。
我跑回房間,飛快寫下一句:“家里怎么了,爸去哪里了?”我拿給母親看,她搖搖頭,疑惑地看著我。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有很多字不認識。
她擦干眼淚,開始收拾狼藉的地面,并給我做晚飯。一個晚上,父親沒有回來。
我滿肚子的話沒地方發(fā)泄,左右腳輪流踢沙發(fā),兩只腳的腳趾滲出鮮血,像涂了鮮艷的指甲油。母親過來抱著我,勸我,給我剝開心果,一個晚上守在我身邊,我依舊像發(fā)怒的小獅子,不管不顧地發(fā)泄情緒。
我想起曾外祖母,她臨終前,清楚地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燈燈,你要好好的”,她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我會遭遇到這一劫難?她是在鼓勵我嗎?說得輕巧,我這般境地,還能好好的嗎?
第二天一整天父親依舊沒有回來。黃昏一點點來臨,天色暗下來,從陽臺上望去,遠處房子的燈光一點兒一點兒亮起來,燈光是黑夜的眼睛,它們能看見世界的另一面。我平靜下來了,堅信父親是我世界里的燈光,他今晚會打開家門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第三天午飯后,母親接了個電話,頓時慌了神,她慌亂地收拾衣物,拉著我向車站跑去。
我一路問她:“媽,我們?nèi)ツ睦???/p>
“我們究竟要去哪里?”
我仔細辨認她的口型,猜不準(zhǔn)去哪里。
我們坐上去海邊的車,經(jīng)過三四個小時的顛簸和轉(zhuǎn)乘,回到了曾外祖母家的海邊。母親帶我徑直去了大舅爺家,大舅爺家院里已經(jīng)聚集了好些親戚,他們一見我們,就接過行李。母親轉(zhuǎn)身跟我說幾句話,就跟他們走了。
我隱隱感到事情跟父親有關(guān),我說:“我也去?!?/p>
母親沒過多搭理我。大舅爺?shù)膶O子孫女們圍在我身邊,跟我說話。我很著急,明明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我蒙在鼓里。
我跟著追出去,他們紛紛跳上那天晚上我乘坐的大卡車絕塵而去,我追在后面竭盡全力地喊:“我也去——”
陪在我身邊的是舅爺?shù)膶O子孫女們,他們也跟著跑跟著喊。眼看著大卡車越走越遠,它像一只灰色的甲蟲爬行在盤旋的公路上,縱使我拼盡全身力氣也追不上,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小,最后隱沒進樹林里。
眼前只有樹林和耀眼的陽光。一壟一壟翠綠的、墨綠的和遠處灰蒙蒙的樹林,重重疊疊地延伸,它們在陽光下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蒸汽?;仡^已經(jīng)看不見大海。
我站在8月的瀝青公路上,像站在滾燙的熱鍋上,無助得猶如一只小螞蚱。我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想法,父親一定遇上大事了,他會死嗎?他是不是死了?他死了我怎么辦?
大舅爺?shù)膶O女小嬋拎著我掉落的鞋子第一個跟上來,她把鞋子遞給我,我問她:“我爸怎么了?”
她說什么我也聽不見。
我又問她:“我爸是不是死了?”
她笑了,搖搖頭說:“沒死?!?/p>
我一再確認她的口型,終于放下心。雙腳有點兒滲血,我忘了痛,此刻汗流浹背的我無比輕松,一拐一拐地跟著小嬋他們回去。
回到家里,我在紙上跟小嬋“說話”。
我寫道:“我媽他們?nèi)ツ睦???/p>
小嬋寫道:“去找你爸?!?/p>
我:“我爸怎么了?”
小嬋:“你爸去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大鬧,把杜醫(yī)生打得半死,還去他家里鬧事,說你要是聾了,他會殺了杜醫(yī)生一家。后來他被抓起來關(guān)進派出所了?!?/p>
父親一輩子教我與人為善,在學(xué)校里不要跟同學(xué)吵架和打架,不要欺負同學(xué),如果有人欺負自己要告訴老師。他也從來不惹是生非,這一次,他竟然做出這樣的事。
記得父親的同事付叔叔來家里吃飯時講,單位里有個人想把父親從科長的位置上擠對下來,做了不好的事栽贓到父親身上,父親沒有爭辯就把責(zé)任承擔(dān)下來,他若是把那事說出去那人會丟了工作??墒悄侨诉€理直氣壯來跟父親理論什么,父親不理會他。付叔叔說:“燈燈,你爸肚子里能撐船哩?!备赣H抿一口茶,說:“大伙都心知肚明呢,不是什么大事,用不著跟他計較?!边€記得有一次我跟他去買菜,剛出菜市場他就被橫穿過來的自行車撞了,騎自行車的人急剎車跳下來,不可思議的是那人車筐里的醬油潑了他一身,那人只是瞧了瞧我們,擰好瓶蓋,沒有道歉就走了。父親只是說了一句:“真不懂事?!敝两袼哪羌兄蜐n的白襯衫再也沒有穿過。我隨隨便便就能列舉出十件幾十件事,說明父親的大度,或者過度謙讓,乃至懦弱、退縮。
一想到父親打了人,我心生一股豪氣,他也沒那么懦弱吧。為了我找人打架了,父親簡直是個英雄。只要他活著,一切都不會那么糟糕,我會好起來的。
幾天后,父親被釋放出來。我以為我聾了,他會嫌棄我,他沒有,他對我比以前還要好。
父親告訴我,可以通過觀察別人的口型,了解對方說話的內(nèi)容。他一邊很夸張地說話一邊教我觀察。有時候,我看不懂,莫名地著急煩躁,像困獸一般絕望地叫喊。你們不懂這樣的感受,好比你習(xí)慣了你的左膀右臂,突然間失去了,你連最簡單的取點兒東西也無法做到,你會感到恐慌、無助,感到世界離你越來越遠。你想象不到自己會變得這么弱小,毫無反抗之力。你無所適從。你憤怒抓狂,你想自暴自棄。
父親總是鼓勵我,在紙上跟我聊天,他說:“咱們一定能治好耳朵,你放寬心?!?/p>
我:“如果治不好怎么辦?”
父親:“不可能治不好。世界上那么多疑難雜癥醫(yī)生都能醫(yī)治,你的耳朵只是小問題,小小小小的問題,就像用剪刀剪下一個線頭那么簡單?!?/p>
我:“我是說,萬一治不好呢?”
父親:“不存在萬一,我們要相信一萬個能治好?!?/p>
我一直問他,萬一治不好的結(jié)局,父親一直回避,直到有一天被問急了,他在紙上“說”:“治不好有治不好的活法唄,有什么大不了。”
治不好的活法是什么樣?我忍不住想:我聽不見鈴聲,看到同學(xué)們走進教室也跟著走進教室,看到他們出來也跟著出來,他們背書包回家,我也背書包回家。上課時我聽不到老師任何一句話,考試會得鴨蛋。同學(xué)取笑我,我聽不見,我還對他們友好地微笑,把他們當(dāng)好朋友。我再也不能拉琴了,首席小提琴手會由誰來替代?我上街買東西問價格,只能跟老板比手勢……我要隨身攜帶紙和筆,碰到不識字的人,他們瞧都不瞧一眼紙上的文字,他們滿臉不開心地走開。在大街上,看到人家跑也跟著跑,以為有火災(zāi)或者地震,說不定人家在跑步鍛煉。我要仔細觀察別人的口型,死死盯著別人的臉,人家以為我腦筋有問題……啊,想到將來的種種,悲傷又涌上心頭。